卷二 第五章 莫勒丽和女兔唇(1)
女兔唇一把抓住卡尔·莫勒丽,知心而亲热地说:
“咱们姐俩儿——当然也就是哥俩儿了——过心,咱们和别人可不一样,咱们本来就是破坏旧制度的人,在旧制度还没有摧毁的时候,咱们就看着异性关系和男人不顺眼,咱们就提前动了手,就操刀一快和把他们变成了狗;没有咱们当年的努力,哪里会有今天呢?现在好了,异性关系不能搞了,入了宪法了,这里成了咱们的天下了。虽然制度、颜色、各家的门环和夜壶都变了,但我还是看着这些旧瓶装新酒的形形色色的人不顺眼,就是搞同性关系,我也不愿和这些变了关系和变了心的人在一起。因为他(她)们从根里说,不还是他们过去的叛徒和我们现在俘虏吗?我不要和俘虏和变节的人在一起。咱们姐俩儿是老字辈,所以还是咱们两个在一起比较合适。来的时候,我给你带来一条杂毛狗——知你过去在欧洲是贵族,爱玩这个,虽然现在是搞同性关系,我把一条异性关系时的狗带过来,让它继续成为同性关系时的玩物,对它来说也有些委屈,但为了讨你的欢心,我也就顾不得了。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听到它在狗窝里”嘤嘤“地哭,或是像大人一样在那里长吁短叹:‘娘子,现在已经不是异性关系的年代了,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人和狗的历史已经过去了,如果我们两个再呆在一起,按现在的规定不就违法了吗?过去得罪你,是在异性关系,现在改朝换代了,我的罪行不就成了功绩了吗?——过去我破坏了异性关系,按照你的理论,不正好为今天的同性关系做了些思想上和行动上的准备吗?’——你说它憨傻,到了关键时候,它抖着脖子上的铁链子还说得挺抓纲哩。按照真理和正义,我本来应该像奴隶赎身一样,给它一张自由解放证书,解开链子把它变回人,让他也参与到这场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中;也算它赶上了好时代,旧社会把人变成狗,新社会把狗变成了人;如果这一切成为事实,我的狗不也成了一个社会典型和可塑的艺术形象了吗?不是更衬托出我是一个先知先觉的先行者吗?但我什么都没做,我硬是没有让我的狗变成人因而我也少了一个大出风头的机会我是为了谁呢?还不是为了爱在欧洲玩狗的你吗?这就可见我对你的真心和苦心了。从这一点出发,看我牺牲一条狗的份上,我的姐姐,你就答应和我一块搞同性关系吧。你就拒绝其它任何人吧。如果你不答应我,我感到这同性关系也没什么味道和什么知心了,我也就不管你和狗了,我就一根绳子提前上吊,也就完了!……”
这是当时在打麦场上,女兔唇对卡尔·莫勒丽求爱时所说的话。那边牛蝇·随人一宣布配对开始,这边女兔唇第一个就把莫勒丽给抓住了。也可见女兔唇对莫勒丽的真情了。这时女兔唇的那条狗俺的牛根哥哥倒也配合得恰如其分,和它的主人一起,上去就咬人家的裤腿和舔人家的脚,还一边摇尾巴“叽叽”地叫着——事后我问俺牛根哥哥,女兔唇都对你那样了,为了她自己舒坦和讨她女人的欢心,硬是把你不变回人,你怎么还这么不争气地对她们摇尾乞怜和主动帮这个狠毒女人的忙呢?俺牛根哥哥这时木然地说:“我习惯了。”
又可怜地说:“我不敢!”
又说:“我要不帮她舔着,她将来不是更不把我变人了吗?你现在站着说话不腰疼,其实你哪里有资格说我呢,你不还是被你爹给逼得自戕了吗?”
弄得我也没有话说。可见旧社会的阴影在牛根哥哥也就是在我们心头像老屋的灰尘一样积累得有多么厚重。把一个异性关系变成同性关系从外在上是容易的从心理上是多么难。故乡易变,几年不回故乡,你就认不得它,它也认不得你了;但是要变一条故乡的狗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几年过去,它连身上的癞皮疮还没有好呢。我再看着俺牛根哥哥拖着异性关系的尾巴在街里走,我也就见怪不怪了,我知道它在人的社会中已经没有希望了,只有等着狗社会进步,到狗的社会中去搞同性关系、搞先锋和后现代了。我要追随狗的足迹,我要对这世界狂吠,我是炉中煤,我要燃烧——问题你吠了又怎么样?一个吠声在我们故乡算什么?烧了也就烧了,接着把你当煤渣倒出去就是了。安心睡觉和取暖的是别人。先锋单薄得就像一张纸。后现代原来就是狗。牛根哥哥,等等我。我在梦魇中叫着。倒是在打麦场上,被女兔唇的求婚挣脱不得的卡尔·莫勒丽,这时强龙不压地头蛇,看着牛根哥哥,倒是有点客气,摸了摸牛根哥哥的翻毛头,娇声地说:
“你舔得我好痒。”
让俺牛根哥哥激动提热泪双流。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么娇情的话了。女兔唇整天都在用棒子和鞭子抽打它。于是它在卡尔·莫勒丽的裤管里,头摇晃得和舔得更卖力了。当然到了卡尔和兔唇结婚之后,久而久之,也是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卡尔变得也和兔唇一样了,也时不时经常棒牛根,就弄得牛根茫然不知所措了。一次兔唇不在家,卡尔又要无意之中棒它,牛根终于愤怒了,突然把棒子从卡尔手中给夺了过来,质问卡尔:
“当初咱们两个是怎么来着,现在你是怎么对我的?”
说完,掉下泪来,倒令卡尔吃了一惊,也算是历史上俺哥的第一次觉醒。但是它的觉醒竟是针对别人过去对它的好而不是对它的坏,把好作为突破口而不是把坏作为一种记忆,当然它的最后结局就是挨了一顿更大的棒打也就不足为怪了。但在当时的打麦场上,卡尔可谦虚着呢。她不但对狗,对主动上来抓住她就求婚的女兔唇也文质彬彬。她哆嗦着身子说:
“你向我求婚我感谢,但是我刚到你们这个地方,我还有些陌生和担心,你让我逗留一段时间先适应一下情况再说终身大事好吗?我知道,你对我有好感,还是因为我过去在欧洲时的英雄事迹;但那是在欧洲,我人熟地熟,拿了刀子就可以动手,但到这里就不行了,到了这里给我刀子我也不敢下手,远怕水近怕鬼,人不是万能的。我劝你再考虑考虑,也让我考虑考虑再说。何况,我来你们故乡时间这么短,我的中文说得还不行,还没有你们故乡、故土和家乡的口音和土味。有时我想说的话,还表达不出来;你说的话,有一大半我还听不懂……”
卡儿结结巴巴用中文说。这时女兔唇说了一句就是把它放到异性关系环境里,也是很有水平的话——看来同性关系还是改造人呀——她说:“爱情不是用语言可以表达的。对不对,狗?”
她转脸又征求牛根的意见。牛根赶紧点头。这时卡尔又指着狗用外国腔的中文说:
“我嫁了你之后,你不会把我也变成它这种样子吧?”
女兔唇当然一连声地说“不会”。但到后来女兔唇果真把卡儿也变成了一只小花母狗的时候——还是混血,这时俺牛根哥哥可摇着尾巴高兴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所以当女兔唇和卡尔·莫勒丽结婚的时候,给我也下了一张请帖——这是故乡最为隆重的婚礼了,一共享了30头毛驴,个个屁股后的粪兜上都镶着金边,女兔唇和卡尔·莫勒丽都披着婚纱,分不清哪个是“男”,哪个是“女”,让我们故乡的人民一阵敲锣打鼓地欢呼——但我拿着这张请帖,为赴不赴婚礼,心里却有些打鼓和犹豫。兔唇姐姐到底要干什么,我也和卡尔一样没有把握。如果糊里胡涂地去参加婚礼就像卡尔糊里胡涂嫁人一样,“她”会不会把去祝贺结婚的人也一个个变成狗呢?你现在敲锣打鼓,转眼之间就成了狗,你还在哪里敲个什么呢?——虽然那样我离俺牛哥哥更近了,但拿牛根和自己比,我还是对自己更亲近和更可怜一些,我不愿像牛根那样成为一条狗——虽然在见不到它的时候,我在真诚地想念和可怜它;但就像我们可怜一个乞丐而我们不愿意变成乞丐一样,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没有去参加女兔唇的婚礼。当然我不去参加婚礼害怕变狗还只是原因之一,没去的第二个原因我还是怕俺爹——说来说去我总是摆脱不了俺爹这个阴影和超越不了俺爹,俺爹和白蚂蚁结婚时我没有参加,连一个衣帽和鞋袜都没有送,现在我私下去参加别人的婚礼,俺爹知道了会不会打我呢?会不会又吃里扒外和胳膊肘往外拐的一个罪证呢?上次他把我逼得自杀,现在又会把我逼成什么样子呢?于是就没敢去参加婚礼,只是远远地看了一个笑话。虽然从后来的实践看,卡尔果然被女兔唇变成了狗,我们家乡的人民也被他变成了狗,但我还是没有因为自己的脱险而沾沾自喜。卡尔和人民在兔唇面前不算什么,就好象狼在老虎面前不算什么一样,但是狼到了我们这群小羊之中,也是可以横冲直撞和为所欲为呢。“他(她)们”如果联合起来,我就成了山坡上被群狼追逐的羊,转眼之间就被他们撕吃了——倒是为谁先下嘴谁后下嘴,群狼在那里又起了争执;这个时候我不也成了狗了吗?“她”们的声音是多么地大,“她”们手中的刀和手上的指甲是多么地锋利,我一听到“她们”的声音就浑身发抖——最近你才发现,在日常生活中你还是喜欢能使你声调变低的人儿或狗。她一言不发,微笑地看着你,不断挪动一下她丰腴的身子,调换着她的姿势——虽然这也让人有些心里发毛,但她的微笑却能使你安定和心里彻底放松。“我能抽烟吗?”“你想抽你就抽。”“我能不吃泡饭吗?”“你不想吃就别吃。”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能有什么脾气?这个时候你的大音调就自然而然地低了许多,好听了许多——你自己也怀疑,这是我的声音吗?你可能是受了她的欺骗,但是这个时候你的心里话,就像泉水一样自然而然地平缓地流了出来。虽然流出来的知心话也有一半是假话,但你们两个都在受骗的环境中怡然自得。你每天遇到的是钢铁,而她是一团棉花。看到剑拔弩张的狗就像见到永远深刻的男人一样——铁青的脸,阴沈着面容,好象我们欠着他什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弄得我们心里也有些发毛。和他在一起开会,我们都不敢发言了。你哪怕对我们虚伪地笑一下呢。但他已经以这种面目在世界上固定下来,我们只好以这种面目来确定他和我们世界的关系了。看他的面容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我们只有通融和撤退我们自己了。如果他是俺孬舅,他就是希特勒;如果他是小刘儿,他就是一个把小说当作哲学来写的人,一步步指出我们活得不对;如果他是冯·大美眼,她就是令我们望而生畏的冷面美人——让我们感到这样不好接近,如果到了床上怎么办呢?于是我们一哄而逃,留下他(她)自己在床上解决自己的同题——事后我们才明白,表面特别深沉和深刻的男女,原来都是一些自渎特别严重的人。问题是你们的自渎并不是我们造成的,你们为什么在面上老跟我们过不去呢?过去俺孬舅当秘书长时,每当他一脸深刻把西服换成中山装坐在主席台上的时候,我们在台下就心里打鼓:我们哪点又做得不对了?是左了还是右了?是上了还是下了?还是昨晚我们出牌又惹老人家生气了?——接着一场轰轰烈烈的不是同性关系而是异性关系的运动就开始了。我们当时以为是我们出了错,直到今天我们才明白,原来仅仅是因为昨晚上俺舅又没好气地自渎了一把。世界上吊日之后,孩子们都成了碎片,一切都轻松了,一次我和俺舅在我们村西的土岗上翻跟头和拿大顶这时大家都克服了同性关系的目光以后,我又想起几朝几代之前的一个芝麻细节,又拿出他以前在异性关系时代的中山装事件请教他,这时他似乎把这个事情忘记了,他想了想说:
“当年还有这种事吗?”
又对我发生了怀疑:“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大家都无觉无关系了,你还提过去的关系——不管是异性关系或同性关系都一样——的事干什么?什么用意?什么目的?难道又要复辟不成?”
接着又严肃上了,绷紧着脸皮,咕碌着眼珠;令人感到更加可笑的是,他接着不由自主地又要回家换中山装,把我吓了一跳。不该问的事情,就是过了多少年还是不问为好。最后还是俺舅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憋住要发的气,也是为了解嘲,莞尔一笑地说了句实话:“是的,那时一换中山装,肯定就是先天晚上出了事。”
从此以后,我再见到一脸严肃的男女和狗,就从心里不害怕他们了,因为我知道这并不是我的错,而仅仅是因为他们昨天晚上自己没有弄好——当然了,谁能保证自己每天晚上都能弄好呢?谁没有一个穿中山装的时候呢?何况这个时候认识到也已经晚了,这是已经是孩子们和碎片的时代了,我们已经是无觉无性了。已经不存在昨天晚上了。看到自己对于时间认识得这么愚钝,尽落后时代认识些过时和没用的东西,心里倒也一声喟叹。所以当我还处在同性关系时代接到女兔唇和卡尔·莫勒丽的结婚请帖时,我也就像接到希特勒、冷面的冯·大美眼和哲学的小刘儿的请帖一样,马上就感到周身寒彻。这些夜晚的自渎者,他们自己自轻自贱还不够,临死还要拉上几个垫背的,还要给人下请柬。你是去呢还是不去?给“她”们买不买衣帽和新的棉袄呢?拿着新衣去的时候是个人,出来的时候就是条狗,或者就像牛根哥哥一样,根本就不让你出来了,你说可怕不可怕?如果同性关系都是这样搞法,一步步都这么充满恐怖,这样搞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这时倒是俺的孬舅——到底以前是政治家,对一切事情都能看得开,都能站到高处,振振有词地对我说:
“我的看法与你正好相反,正是因为这样,同性关系搞得才有意思。就像我过去搞政治一样,如果一切风平浪静,你坐在这船上还有什么意思呢?你的才能还怎么显示出来呢?正是大风大浪,才好锻炼人;正是一团乱麻和一团迷雾之中,人们才需要你指明方向。这才是许多政治家世界上没事他也要找事的根本原因。不然不就闲得发慌和闲得蛋疼了吗?(俺舅说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和如梦方醒;但我又问:”你说的当然有道理,但当年你在台上的时候,我见你不是挺怕大风大浪的吗?“这个时候俺孬舅倒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还是有些政治家的手段呀,他对击中要害的问题,也就避重就轻不提了,接着又照他的话语氛围和意思说了下去。)政治是这样,搞其它(记着,这个念tuo,俺舅说。)也是这样。如果我们在社会上的每一个人,都这样满腔义愤和仇恨当然也就是满腔幸福地活着,不是挺有滋有味和不平淡的吗?否则我们活着还有什么希望和意义了吗?如果你想平淡也不是不可以,那你就成了猪蛋和牛根;当你成了一条狗和一只猪,你不就平淡了吗?你愿意平淡吗?你愿意变狗和变猪吗?”
我慌忙答:
“舅舅,我明白这个道理了,我以后再也不说恐怖了,我不愿意变狗和变猪;正是因为害怕变这个,我才不敢去参加女兔唇和莫勒丽的婚礼;问题的可怕和辩证法在于,你去参加婚礼有可能变成狗和猪,但你不去参加婚礼留下来平淡和安静也可能变成狗和猪呢。我也是进退维谷和左右为难呢。当我不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还活得傻头傻脑;当我明白这一点以后,我就活得更加提心吊胆了。”
和俺舅告别,我还擦着头上的汗。这时我才明白,你有几个有水平的干亲和朋友,经常给你指点着人生的道路和迷津,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呢。世界在你面前永远是一层一层的迷雾,你还活个糊里胡涂;当干亲和朋友给你一点一点拨开迷雾,世界可就露出恐怖和狰狞的面容来了。对于当年的那场婚礼,我除了这些恐怖之外,还有一个担心:这个请我参加婚礼的请柬到底是谁下的呢?是女兔唇下的呢,还是卡尔·莫勒丽下的呢?到底我算婆家的人呢,还是算娘家的一个哥呢?如果这一点弄不清楚,是谁给你下的请柬也就是是谁给你编织的阴谋你在赴汤蹈火的时候还不明白,到头来你不就裹在一团乱麻里死也死不明白了?何况我对女兔唇和莫勒丽过去都不熟悉,为什么“她们”这个时候还不放过我呢?唯一熟悉的,也就是“她们”那条小杂毛狗了。想到这里我又感到后怕,如果这张请柬不是女兔唇和莫勒丽下的,该不会是那条狗给衔出来的吧?这条杂毛狗;以前可是我忠实的朋友;但正因为是朋友,它不就显得更加靠不住了吗?在俺牛根哥哥还不是狗的时候,我牵着他的衣襟,他拉着我的手指,我们一高一矮走在故乡的河堤上。春天的风吹着我们的衣衫和头发。在晚霞之下,我们如同两张剪影。但正因为这样,是不是俺的已经变狗的哥哥明面上是说过于思念我实际上是它一个人在狗的世界里太寂寞了在狗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出像小刘儿这样可靠的朋友了所以就设下这个圈套为了让它的主人把我变成狗最后它就自作主张给我下请柬呢?不戳穿它的阴谋我们还是朋友,一戳穿它的阴谋我就发现它的用心也是何其毒也。我拿着这张请柬,思考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一个一人都感到靠不住。不给我下这份请柬我发现跟世界还没关系,一接到这份请柬我就发现和世界的联系是千头万绪和千丝万缕。我拿着人的请柬人可能把我变成狗,我拿着狗的请柬去结人的婚可有些不着腔调。在婚礼上,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们是让我进人窝里去吃筵席呢,还是干脆就把我送到狗窝里在我还没有变成狗的情况下就让我去吃狗食呢?想到这里,我对“她(它)”们三个都感到恐惧——中间还夹着俺爹——我活在世界上怎么就比别人艰难呢——但正因为这些恐惧,我心里不敢去但是我又不敢不去。当然,为了掩盖我的心虚,我也不好在街上和村西的粪堆上说我不去,我还装作不经意地在粪堆前的人群里当别人都把女兔唇和莫勒丽下的请柬拿出来我也含糊其辞地把狗给我下的请柬给拿了出来。还故意问:“就这样的请柬吗?”
但当我看到俺爹和白蚂蚁没有收到请柬——连狗的请柬都没有收到,我又有些兴奋和自鸣得意了。我从另一个角度又对俺爹有些幸灾乐祸。就像故乡历次发生大事一样——当然除了上一章俺爹和白蚂蚁大闹故乡的一章除外——不过他们得逞的日子不也像兔子的尾巴一样不长吗?——,人们总是首先想到我而没有想到俺爹,人们总是邀请我而没有邀请俺爹,这时我就得意地想:不管我在家的地位如何,在外边还是显出我们老刘家一代更比一代强呀。但也正因为这样,我在一次《故乡面和花朵》的签名售书会上声泪俱下地对记者说:
“我对付得了一个世界,但我对付不了一个爹。”
说完这句话,我为这句话本身又得意了一番。这个句子想得好呀。但也正因为它好,就像许多领袖在不同的篇章里经常重复他同一个观点和同一段话一样,在以后的几个月和几年里,它也被我在不同的场合说烂了和说俗了;本来挺有深意的话,最后被我糟蹋了。我就这样把一罐蜂蜜说成了凉水。虽然我怕俺爹知道我参加别人的婚礼会打我——特别是我收到请柬而他没有收到请柬就好象参加一个讨论会我有入场券而他没有入场券一样——还不知道他怎么磨搓我呢——当然是当我还没有被人变成狗的时候——当我被人变成狗的时候他肯定又在那里得意:“我早就说过,这个王八蛋和小兔崽子没有好下场,这样的婚礼不能参加,看,现在应了我的话了吧?”“我没有请柬怎么了?我现在还是人;你们有请柬呢?现在就成了一群狗喽。”俺爹说话的样子和神态我都想到了,但我在虚荣和心虚的驱使下还是走到参加女兔唇和莫勒丽婚礼的队伍中和路上去了——没去是假的,是一种在心里的庆幸,去才是真的。于是这30头毛驴的盛大的婚礼和队伍似乎和我有关也增加了我的荣光。让我也放一只炮杖吧。让我也打一下鸟铳吧。让我也摸一下小驴的金色灿灿的粪兜吧。让我也抬一下你的花轿吧。让我也掀一下你的盖头吧——虽然接着就挨了尴尬的一巴掌。让我也坐在人的筵席上而不要把我往狗窝里撵吧——虽然接着当头就是一声断喝:
“滚到你的狗窝里去!”
——所有这一切,当我从婚宴的饭桌上,看到饭桌和饭菜虽然都改变了,用的都是同性关系的餐而不是异性关系的餐——吃下去的引诱的不是异性关系的荷尔蒙而是同性关系的荷尔蒙,过去讲英雄,现在讲狗熊;过去讲方圆,现在讲多楞柱;让我有一阵恐慌;但是当我看到饭桌上还有一个传统没有改变,那就是俺家祖上留下的一个规矩:凡是婚丧嫁娶,桌上都搁着一个臭鸡蛋,以备不时之用;看着这个臭鸡蛋,我一切又都豁然开朗了,一切都不怕了。我可见到亲人了。我可见到俺的姥爷了。乌云终于驱散了,太阳出来了。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和不必要的。我的姥爷,那个现在还留着山羊胡子乡音不改的欧洲教授。山不转水转,关系转而臭鸡蛋不转;你改了异性关系到了同性关系,你就是改得没了关系到了孩子们和碎片的时候,还是改不了俺姥爷的臭鸡蛋。我过去对付不了世界,就是忘了这个蛋,现在我手握着臭鸡蛋,我还怕谁呢?人也罢,狗也罢,任你天地翻覆,我以不变应万变。任你波涛翻滚,我只取一瓢饮。应该立即让俺爹、女兔唇、莫勒丽和那条狗牛根,凡是在算计我的人,都立即吃上一个我的臭鸡蛋。想到这里,我就“吃吃”地笑了。俺姥爷捋着他的山羊胡子,神态自若地端坐在八仙桌前,任凭娘们小孩大呼小叫,微笑不动,安如泰山。这就是俺的家风,这就是俺姥爷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大家风度。冷眼看世界,就让我吃了一个定心丸;这时不管谁跟不跟我玩,带不带我玩,谁家举行婚礼不管是人是狗给我下请帖,我都不怕。我去就是了。我拉着俺姥爷的衣襟,从熙熙攘攘和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群中穿过,安然就坐在八仙桌的上首、臭鸡蛋之前——臭鸡蛋就是俺姥爷的名卡——任何领导人出席会议与熙熙攘攘群众的最大区别就是,群众进场找不著名卡,而俺姥爷的名卡就在主席台上放着呢,我们还匆忙个什么呢?我们一出场,灯光就打开了,迎宾曲就奏响了,我们接着找我们的名卡就是了。当然这也给俺姥爷带来了一些麻烦。过去俺姥爷找名卡容易,但自他到欧洲当教授以后,落下个近视眼——看看做学问是容易的吗?这时到主席台上找自己的名卡,就有些费劲和操心了。这时他往往由衷地说:“当一个领导看似风光,其实还不如当一个普通群众呢,进场随便坐就是了,不用找名卡。”
又感叹:“如果不是为了大家,我还干这个干什么呢?”
弄得我们全体人民都非常感动。当然了,俺姥爷的这点风光和得民心,落到他亲外甥我身上,我也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呢——他的名声不好我倒沾光,他的名声好了我倒要跟着吃挂落;因为人民拥戴姥爷,也容易在我身上发生感情转移,看到我就像看到了俺姥爷;我当然可以经常说:“我代表俺姥爷……”如何如何。大家一阵欢呼。但正是因为这样,人们继续移情,在日常生活和日常作为上,也容易拿俺姥爷的标准来要求我;两相一对照,人们就对我失望了;这时往往会说:
“这个小刘儿他姥爷是盖世英雄,怎么到了小刘儿这里,就成了这个操行呢?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了。”
一下就让我抬不起头来。我再在人面前走和村里穿过,就感到低人一等和矮人一头。这是俺姥爷给我带来荣耀、虚荣之后的副作用。为了这个副作用,可就别怪我以愤怒和要求偿还的心情对待俺姥爷当然也包括俺姥爷的臭鸡蛋了。当我看到这个臭鸡蛋,一方面我就对这个世界放下心来,同时我在这个臭鸡蛋和名卡之后和俺姥爷一同落座,就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和理亏的感觉。一切都是应该的,一切都是你害的,过去我们有难同当,现在有了臭鸡蛋我们就有福同享吧。——当然喽,在臭鸡蛋面前人们也不会摆两个名卡,一个写着“刘全玉”,一个写着“小刘儿”;这时我对写牌和安排座位的王八蛋也有了意见,当你们需要我的时候你们让我代表俺姥爷,现在安排座位的时候你们却把我给拉下了。人们就是这么短视。于是我只好尴尬地坐在俺姥爷的腿上。但这也带来一个效果,那就是凡是我在严肃地观察世界和对待世界的时候,我就一定是坐在俺姥爷腿上的;因为坐在俺姥爷腿上是理所当然,;因此冷眼看世界得来的更加深刻的一面,就不能记到俺姥爷账上而只是我个人的独特发挥了。就好象我站在粪堆上登高望远看到辽阔世界的是我的眼睛而不是粪堆,就好象我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认识和描画出的世界还是我的世界而不是前人的世界一样,这样的大功告成理应由我独揽和独吞而和俺姥爷就没有什么关系了。还要让我在他的阴影下生活多长时间呢?——于是,在女兔唇和莫勒丽的婚礼上,我拿着人帖或狗帖,拉着俺姥爷的衣襟,大摇大摆就来到了臭鸡蛋面前,一同和他入了座——待俺姥爷入了座,我一下就熟练地跳到了俺姥爷的腿上。俺姥爷倒是比我大度一些,没有和孩子一般见识——就冲这一点,俺姥爷就不失为一个素质优良的成年人,一个不和孩子一般见识的成年人——这样的成年人,现在世界上还剩下多少呢?——从这一点出发,我又不能对俺姥爷太张狂和给他搞得太下不来台。这时我和俺姥爷狼狈为奸相视会心地一笑。我坐在俺姥爷腿上,看着这轰轰烈烈的结婚场面,虽然这不是我结婚而是别人结婚,但我还是看得眉开眼笑和乐不可支。弄得俺姥爷倒要不时地提醒我:
“别疯得过了头,在大庭广众之下显得没教养——看着你没有教养,接着人们不就想到我了吗?你没有教养是个孩子家人家不会说什么,但我是你姥爷是个大人不就要跟你沾包了吗?——这个时候我可不想跟你平分什么!”
于是我的笑声小了一些。跟姥爷在一起你也得注意不能因为枝节问题闹过头跟他闹崩了。闹崩了对他没好处,对你就有好处了吗?不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吗?于是我的举止就收敛了一些,但还是止不住在内心心花怒放呀。村里的结婚此起彼伏,刚刚看到牛蝇·随人和白石头、基挺和袁哨、瞎鹿和巴尔、老刘儿和白蚂蚁结婚,接着就看到了女兔唇和莫勒丽的婚礼,虽然别人结婚自己看着也是干着急,但当自己结不成婚看到别人结婚也是我们孩子的节日呀。这也显示出我们的大度。虽然在这场人生变革中我们这些孩子得不到什么,但变不变革不都是成年人的世界吗?——这一点我们早就看穿了,于是我们也就死心了和乐和了。你们已经公开地把“阳萎早泄淋病梅毒”贴遍了大街小巷,我们跟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既然不能和你们一块悲哀,我们就只能和你们一块高兴了;我们管不了你们结婚以后会出现的阳萎、早泄、淋病和梅毒,我们就只能管到你们结婚了。虽然说我们在我们管辖范围之内的高兴也有些盲目和想当然,夜色就要降临了,婚礼就要结束了,新娘在炕上盘腿已经盘了一天了,新郎就要进去了,新郎进去院子已经冷清了我们就要空空落落地回去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在席还没散曲还没终的时候,我们还是及时行乐地在婚礼的桌子下爬来爬去。看着我们这样你们也忘记解散在那里兴奋地说:“这帮小狗崽子!”
(未完待续)
(华艺出版社,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