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八章 披头士时代(3)

本来已经安静的场子,立马又乱了起来。俺爹看到一掌下去这么奏效,像在历史上任何一次嚣张一样,在那里更加得意忘形和动作夸张起来。已经有人在那里起哄和嗷叫了。俺爹得意地把袖子捋了起来,一次次环顾四周,表示这只是一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小刘儿一边惊慌历史的重演——历史在不断地发展,关系的发展也经过了好几个阶段,怎么我和俺爹的关系一点都没有改变呢?——一边预备躲闪爹的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的袭击,一边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要把自己的座位让给爹。但在这个时候,我们可爱的村长牛蝇·随人站了出来。到底是民主制度下出来的领袖,就是和我们以前的村长不一样,以前的村长看着小刘儿在那里挨打,都是束手无策甚至是架着膀子在一旁看热闹,动不动嘴里还说:“快打快打,我还等着拾一个二斤半呢!”孩子在村里没有保护;但是现在的牛蝇·随人就不同了。虽然我们没有见他在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中有什么作为,但在“救救孩子”方面却能仗义执言,这个政权就还有一半存在的基础。我以前在欧洲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小流氓吗?在欧洲没有发展起来,现在到了小刘儿的故乡倒是发展起来成了大流氓,这个时候你们胆敢再欺负孩子、小刘儿和我的过去,我就跟你们没完。一切都安静了,戏就要开场了,你怎么说上去扇小刘儿一巴掌,就扇了他一巴掌呢?虽然你是他爹,但这不是在你的家里,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是他哪个地方做得不对,也轮不着你动手动脚这里不是还有村长吗?村长还没有说话你一个老杂毛爹倒是毛手毛脚地就动手了。还有没有王法了?这村子咱们还搞不搞了?别说现在社会又进了一步要搞生灵关系了不但你要学习就是我也得学习和适应新的情况,不然我们还坐在这里看表演干什么?就是以前我们搞同性关系的时候,历史的舞台之前也轮不着你撒野呀。你怎么就那么牛气呢?你这哪里是扇小刘儿呢?你简直就是扇向时代和我呀。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给我提,你不该用打孩子的方式要挟我——不给你占地方又怎么了?不给你占地方并不是他不给你占,是我故意耍你这个黄皮肤(这话说得有些伤众了。但因为他说这话是在此情此景的特殊时候,也是一时气急说出的气话,我们黄黄的土地和故乡也就不计较他了——我们这个引进的白皮肤的村长)的老杂毛又怎么了?你以为这地方是谁想坐就可以坐了?这里是评委的位置!要不你坐到我这里来得了,你这个老杂毛!这时俺爹已经在那里草鸡了。一边哆嗦着身子在那里筛糠,一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他也就在自己儿子面前逞一逞凶狂罢了,真是到了外场和白皮肤村长面前,他也只有筛糠的份:

“村长息怒,我不知有您老人家在这里。这孩子我不再管了,一切都交给您就是了。村长您不要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我就没有立锥之地了。我怎么能坐到您位置上去呢?——如果是那样,我不就成您爹了吗?我哪里会有这么大的造化呢?我不该在这里抢位置,我不该在这里撒野,我现在就走,我站到外围和外圈,站到一个您老人家看不到的地方不再惹您老人家生气也就是了……”

说着,扯着身子就要往外走。本来这时我们的村长还没有完呢,气只生了一半还剩着一半呢,众人说起来也不答应呢,台上的戏还没看台下的戏也是刚刚开演呢——按照村长的意思,他还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本来想说你不走在这里继续逞英雄把英雄逞到底我说不定倒是佩服你倒是对你不生气了但是这样说走就走说就溜我老人家就真的生气了,我就要把你抓回来哪怕我们今天的戏不看我们的生灵关系先不搞我们先清算一下克服一下纠正一下以前同性关系和异性关系给你惯出的毛病再说!我是有这个气魄的。没这个气魄我也不当这个村长。俺爹眼看着就要倒霉和历史上第一次栽到我手里了,但这时天上飞过一只凤凰,接着又飞过一只草鸡,接着又飞过一队斑鸠,接着又飞过一队烧狗,就像《乌鸦的流传》中1960年我们在村后大水围困的土岗上见到的情形一样。这个时候大家只顾看天上的往事,一些欧洲人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譬如讲不懂这些的就有我们的村长所以这时白石头以“他”并不见长的年龄第一次给人当上了历史的解说员,大家只顾忙活过去的天空而忘记了目前,俺爹才算钻了历史的空子溜出了人圈。等天上一队队祥云飞过之后,大家觉得再来重说俺爹的那一点臭事也没有意思了,于是都恶狠狠地照地上和俺爹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又转过脸对着舞台说:

“看戏!”

舞台上的锣鼓家伙又重新敲打起来。就像我们在巴黎和伦敦看到的服装表演一样,这时在我们故乡的乡村野外舞台上,也有了轮番的替换。但我们故乡还是比巴黎和伦敦富于跳跃性呀,谁说社会阶段和人类的发展不能跳跃呢?它在我们的故乡就实现了。巴黎和伦敦的表演不管怎么花样翻新——它们的思维和感觉、对待世界的方式,充其量还停留在小刘儿他爹的水准上,但我们这里已经大踏步地跨越了小刘儿他爹,到达了郭老三和小蛤蟆的阶段。这时假装成欧洲教授刘全玉的郭老三又站出来说——他也是想把贪天之功归己有的另一种表演,他说,故乡的这一切变化,恐怕都是和他在欧洲的留学、考察和教学分不开的,光有故乡的积累还不行,还得引进和吸收新的东西。他这么一说,凡是随着冯·大美眼从欧洲来的一伙人都欢呼雀跃,都想起了自己和自己故乡的历史作用,不管是基挺·米恩也好,还是卡尔·莫勒丽也好,不管是巴尔·巴巴也好,还是呵丝·温布琳也好,不管是欧洲和小流氓也好,还是已经从欧洲的小流氓到了我们故乡发展成大流氓也好——到底是谁在改变谁呢?你在欧洲是小流氓,到了我们故乡不就成了大流氓了吗?你在欧洲是人渣,到了我们这里不就住进五星级饭店了么?——都在那里欢呼。他们觉得郭老三在别的方面也许是小聪明和聪明反被聪明误,但是到了大是大非的面前,一下就有了目光。但郭老三的这点看法,严重地伤害了我们故乡人民的感情。这不是自轻自贱吗?还有点民族自尊心没有了?怎么一切进步都成别人的了?民族之间就是这么不平等和不讲事实吗?看看眼前舞台上的人吧,看一看舞台上的生灵吧,哪一个不是故乡人和故乡的生灵呢?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你刘全玉不就在欧洲呆过几年吗?怎么一下就沦为汉奸了呢?你不也是黄皮肤吗?欧洲那么进步,你怎么也随着一帮欧洲人又回到我们故乡了呢?台上一个欧洲人和欧洲生灵都没有,台上的人和动物都是从三国或者先秦留下的。这么说刚才我们吃了三国的老吕和猴儿也是不对的。我们做了亲者痛和仇者快的事。我们一下就胡涂了。我们一下就愤怒了。说着说着打麦场上又要混乱。这时村长牛蝇·随人心里可有些发毛。这牵涉到两大洲的评价问题呢。这就不像刚才对付俺爹那个老杂毛那么容易了。但牛蝇·随人这时到底变成了大流氓呀,到底还是我们故乡给他培养得这么儒家和有涵养了呀,他倒没像以前小流氓时期那样一下就动了怒,如果那样的话,我们的表演还没有开始,另一场表演就又要出现了,这个时候的矛盾就不是个人的而是民族的了。如果他还是在欧洲的样子,安定团结的局面一下就要砸在他手里,幸好他在我们的故乡已经成长为大流氓了——到底是我们的故乡战胜了欧洲,还是欧洲战胜了我们故乡,不说台上的表演,单说在牛蝇·随人身上的体现,不就昭然若揭了吗?所以大流氓没像刚才处理俺爹的问题那样发火,而是看着这种就要爆发和爆炸的局面,在那里束手无策地开始傻笑了。不要小看这个傻笑呀。也许他是真的束手无策,但是出来的效果,给我们群众的印象,却是大智若愚和对我们的嘲笑:这么一点问题,也值得在这里争论吗?这种争论的本身,对于我们今天的表演,又有什么实际价值呢?如果是别人这样傻笑,譬如俺爹,我们就觉得他是一个傻冒我们看着他就更加来气,但是我们的村长这么傻笑特别是在他处置了我们都不欢迎的爹之后再这么傻笑我们就只能看成是一种大智若愚和对我们的嘲讽这时问题就不在他而在我们身上了。还有必要参加他们这种争论和给一方或另一方增添什么社会力量和群众基础吗?如果是那样,我们倒是傻冒了。于是我们看着村长在那里傻笑,我们也都自嘲地傻笑了。差点上了郭老三和刘全玉的当。郭老三就是郭老三。这时当年的世界名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领头雁冯·大美眼站了出来,她又在我们愁思百结的肠胃里,灌了一剂泄药。她挥了一下美丽的小手说:“到底谁改变谁,看看我这村姑的模样,不就清楚了吗?”

这话说得才像一个老乡。这下就和郭老三和刘全玉扯平了。这下我们可以安心看戏了。我们再不安心看戏再节外生枝兴风作浪就有些对不起故乡和欧洲了。虽然几个欧洲人对这话也有些嘀嘀咕咕和翻白眼皮,故乡里面有叛徒,欧洲里面也有叛徒呀;但是他们杂在我们故乡还能有几个人——茫茫的草原上还能有几只羊,到底势单力薄,大家一阵嚷,这嚷就盖过了过时的几种不满意,接着重新想看戏。一下就到了太平时光,一下就是春风荡漾,一下就是歌舞升平,一下就是笛笙悠扬。戏才是我们的主题,戏才是我们的生命。生活中的烦恼,会在戏里得到溶解。大幕不是拉开又闭上了吗?现在再重新拉开吧。驴、羊、猪、兔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怎么跟人搞个事就这么难呢?一人演出,怎么一下附加上那么多社会的人生的民族的和人种的内容呢?这就是我们和你们同台演出的悲哀了。你们和我们演出在人中兴高采烈出了风头和领了历史潮头,可知我们牺牲了自己和你们演出,一个个都像猴儿一样心中充满了眼泪和辛酸呢。你们在人中借我们成了人杰,到了我们动物身上可就成了堕落。你们在人中摇身一变跨越阶段由小流氓到了大流氓,我们本来就是大流氓这一次却还原成了人渣或是动物渣。如果你们永远这样下去我们就去幕后休息了,问题是当我们疲倦要休息盼着你们再争论和争夺一会儿的时候,你们的争论已经完了又要和我们开始了。我们要不要打起精神迎奉你们呢?你们从来在时间和节奏上不知照顾我们的情绪我们这个时候是不是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但是我们已经看到,当你们看到我们疲倦,你们马上就又把一个社会性的举动加到了我们身上——你们手中举起了皮鞭。这皮鞭既对着驴,也对着兔,既对着羊,也对着猪,磨到霍霍向猪羊——我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加入表演和比赛的,你说这时比赛的本能价值和在生活中的实用性又在哪里呢?我们的对手不是表演对象首先是一个皮鞭,这除了说明人不但在别的方面不是东西到了根本上和关系上也不是东西外,再不能说明其它了。当我们看到我们不是你们的朋友首先是你们的俘虏的时候,我们就知道这个表演肯定得不到推广和它失败的结局了。千把年来的人的关系,聚集着千把年的仇恨。坐在台下的一片一片的观众,你们什么时候能醒悟到这一点呢?我们的一举一动,你们倒是看出了和分析出了本来不是我们的是你们自己附加的处处和点点的精彩。你们看出了我们和你们的不同,但是你们就是没有看出这对于你们从根本上来说也是一个陷阱,是什么增加了我们的一直性和趋同性。我们在替自己悲哀的同时,我们对你们也有了同情;我们在替自己愤怒的时候,纯粹是出于报复,我们也在锣鼓和皮鞭的威胁下挺起自己的胸昂起自己的脑袋搭起小手迈着小碎步“锵锵锵锵”地在台上转起了场子。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反倒没有什么悲哀了,一进入节奏和程序我们就张开了欢乐和可爱的翅膀——这是我们和你们人的另一种区别。驴儿尥起了蹶子,兔儿撇起三瓣嘴打起了喷嚏——喷嚏难道也能写成散文吗?猪儿将尾巴卷成卷儿在场上“吱吱”地跑,老山羊翘起了嘴眦起了牙对着天空。前奏铺垫得恰到好处,这时我们共同扯着手,唱着歌,提着篮子和提着裙边到山野上去捡蘑菇。野草青青,天上刚刚下过一场小雨;灯红酒绿的舞台,红灯上蒙的是红色的纱幔。雨打芭蕉的声音并没有停,郭老三和驴儿首先出场了——开始用脑袋和蹄儿撞大山。巍峨的群山一开始纹丝不动,后来竟也在我们头上落下土来。撼山易,撼我们的关系难。台下的观众和评委鼓起掌来……接着旋转的舞台又转动起来,兔儿出场了——母兔儿毕竟比公驴温柔一些,她是随着小天鹅舞曲出场的。在那里跳了一旋,一曲终了,借着全身扑倒到地上的结束动作,突然在我们面前竖起了一座城门。里面住的都是人吗?兔儿接着又对着台下喊:谁在历史上赶过大车呢?进城去看一看嘛。这时我们在台下一个个张大了自己的嘴巴。原来这里还有一段观众参与呢。这时路村丁就被大家推举出来,你早年不是老跟着小刘儿他姥爷推车给乡里送田赋吗?现在你就推着车进城走一趟吧!单是一个村丁推着车子在路上走,是不是也显得太单调和在镜头上不好处理呢?能不能再带上一个孩子呢?让孩子在前边拉一根绳子走得满头大汗小路在后面掉着屁股推车子看上去是不是更富有动感和画面感呢?这个孩子该推举谁呢?这时大家想起了小刘儿。这孩子从小就有爱逛街和爱进城的毛病,1960年他不就随着姥娘进过城吗?小路和小刘儿,你们在台下的时候只代表你们自己,但是现在你们一上台就代表着大家和台下所有的观众呢。你们推上车进了城,我们大家伙也都一块进了城。城里到底有什么和我们乡下不一样的地方呢?生灵关系和人和人之间关系的区别又在哪里呢?你们不是只带着你们自己的眼,你们要浑身长满了我们的双眼才对呢。当我们出发的时候,小路叔叔已经把车襻带套到脖子上我已经把绳子放到肩上拉直的时候,当我们已经在舞台上要上路的时候,乡亲们就像当年送儿从军一样,把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嘱咐了一遍又一遍。一拐过大路口就看不见了,乡亲们还站在那里向我们招手呢——这让小刘儿一下又回到了三国,就像当时随着孬舅给曹丞相送兔子一样。路上刚刚下过雨,空气很清新。我与小路叔叔一前一后,他推着车,我拉着车,两人走得兴高采烈。一边走我还一边问:

“小路叔叔,城里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小路本来也不知道,他几辈子都是孤灯野火他哪里知道城及城的区别呢?但他故作前辈和经常进城的架式说:

“城里也就那么回事。人多一些,买卖多一些,牲口多一些——我是见怪不怪,于是我就不像有些人进一趟城事先那么激动和迫不及待——进一趟城赶回来,也让人精疲力尽呢。我是进也不惊,出也不哀。这样也好,回到家不感到那么疲倦我不感到城里有什么激动和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方!”

小路叔叔振振有词地告诉我。我年幼无知,就上了小路的当。但等我们推着车子望见城门的时候,我才发现小路叔叔比我还不如呢,一见城门比我还要激动和慌乱。眼看他的手已经把不住车把了,眼看他的眼睛就不够用了,乡亲们的嘱托和信任,早被他忘到了脑后。进城之后,灯红酒绿之中,我也拢不住自己了。城里怎么就那么热闹呢?人的城我就见得不多,生灵的城在我眼前就显得更加新鲜了。人灵混杂,猪狗狂奔,熙熙攘攘的生灵人流,一下就让我们回到了宋朝。大家都穿起了宋朝的服装。甚至我们怎么在生灵队伍里又看见我们的老朋友脏人韩叔叔呢?怎么他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呢?——在宋朝的日子里,他怎么穿著现代的服装嘴里唱着现代的歌谣呢?他的身上还是一如既往和有继承性地那么脏或更加脏,他身上的脏已经到了掉渣的地步。他穿著一双稀烂的草鞋,边闭着眼睛打着手中的梆子,边在生灵队伍中唱着他千年不变的莲花落。歌词当然还是讽刺他将来的朋友和同行:

一进城,吓一跳

个个戴着大高帽

有白的,有蓝的

都是给百姓要钱的

……

听到这熟悉的歌声,看到这故乡的亲人,我激动地在那里大声喊:

“脏人韩叔叔!”

但脏人韩叔叔倏然间就不见。这时我们看到生灵队伍在那里开始横流。整个城里都混乱了。刚刚还是清晨,怎么转眼间就夕阳西下了呢?我们刚刚进城一切还没有看够,怎么就听生灵在那里喊“要关城门”了呢?我们不敢迟疑,掉头就往回走。尽管我们还没有看出人和生灵的区别,但是我们不愿在陌生的城在全军覆灭。但在我们慌不择路马上要逃出城门时,城门却在我们的眼前慢慢地关上了——眼前一片黑暗,我们被关在了城里。鬼进城。严丝合缝的城门,这个时候你哪里撼得动呢?我们只有张着大嘴在那里傻哭的份了。这时我们听到城门外的舞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我们被包了饺子。我们又到了正月初一。看来女兔唇和这只大白兔在这次比赛中夺冠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女兔唇还很文雅地提着自己的衣襟,对着舞台下的观众和转身对着城门里的我们分别屈了几下膝——这有点欧洲礼节了。我和小路叔叔,在黑暗的城中张着傻嘴哭得更厉害了。我们还是上了乡亲们的当,原来他们的送行和嘱托都是虚情假意和给我们设下的圈套。这时舞台继续旋转,小蛤蟆和他的紫花披头羊出场了。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呀。披头羊设置的背景是高粱地。虽然还没有看到他们的表演,但是凭着过去的经验和对将来神秘的好奇,我们就对他们的上台报以热烈的掌声。精彩的节目层出不穷,观众的情绪又往上高挑了几度。台上台下已经达到了敌我不分和水乳交融的地步。每一个人都忘记了自己看戏的责任,观众忘了,评委也忘了;台下忘了,传染得台上也忘了。于是这就不是一个表演而是大家酒后在一起翻肠倒肚掏心窝子话的相逢了。什么话都说了,什么举止都变形了,以至第二天大家见面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头天晚上喝得太多了吧?在喝多和昏头的情绪下,我们怎么自己把自己剥了个净光呢?衣服剥了,皮毛也剥了。过去的印象一下就模糊了,过去的记忆一下就乱码了。两个得意的人羊,这时开始在台上对敲着两根棒槌引颈高歌唱起了二人转。接着舞台也转了起来,台下的观众也转了起来,万人围着二人转,我们的打麦场上又掀起了一个新的高xdx潮。台上领歌的头,台下共对歌的尾。大家一边唱,身子还一边跳,就像在迪斯科舞场我们看呵丝·温布尔的领舞和领唱一样,她一唱我们就跳。现在人羊一唱我们就跳。竟到了小蛤蟆的山坡上放羊的时代。成千上万的人一起舞动,像一浪推过一浪的大海的波涛。当然这个波浪和当年异性关系时代呵丝·温布尔的波浪还有所不同,当年我们一浪接着一浪也就推过去了——那时异性关系已到了成熟阶段瓜熟蒂落阶段当然也是没落阶段,说推过去就推过去了;现在我们的生灵关系还处在幼稚和开始的阶段呢,我们的波浪一下子还有些推不过去呢。我们的脚步随着歌声一齐往前迈了半步,但接着我们心里就没了底,这半步就又收了回来;歌声又起,又迈了半步,接着又收了回来。看着没有成熟的波浪虽然幼稚,但是却比成熟时候急速呢。一蹿一退的人群,在台上台下形成了歌声和舞蹈的半部海洋。这不是我们的末日,这只是我们的开始;这不是我们的退休,这是我们刚刚接班。台上的人与羊唱:

桃花三月春风暖

我们众人在台下对:人羊相偎就出了圈

人与羊:过了初一是初二

众人见这样通俗,何况我们又想起了饺子,就更加兴奋和大嗓门地:过了初二是初三

台上台下马上就形成了一个高xdx潮。众人前脚一抬一收,身子一摇一晃,波浪一推一涌,这时披头羊笑了,用她柔润的尖嗓子唱:要问你人羊到哪里去

小蛤蟆的破锣嗓子:到老丈人家把亲串

众人都笑。都为蛤蟆的这点机智和幽默而高兴。以前没有发现小蛤蟆还这么有智能呢。真是时势造英雄呀。谁是你的老丈人呢?谁是你的丈母娘呢?你以为你是谁呀?连披头羊也笑了。这时小蛤蟆对我们作了一个媚眼,接着开始和披头羊在台上转圈作行路科。大海暂时平静了。平静之后,随着乐曲越奏越快,脚步越来越急,披头羊又有些挑逗地唱:

走着走着到高粱地

这时我们就闻到了高粱成熟的醇香。我们闻到了青杏成熟的甜味。我们闻到了土地在发热。我们闻到了老牛在太阳底下行走晒着的皮味。我们闻到蛤蟆跳到水里瞬间溅起的水花的水味。我们闻到了小刘儿姥娘家院子里的大枣树的树味。我们闻到了瞎鹿哥哥头上的秃疮味。太阳从东方升起又从西方落下。在这太阳八九点钟的时候,我们和亲爱的披头羊,怎么走着走着就到了高粱地呢?既然到了这里,就让我们在春风中做一次生灵关系的梦吧。但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小蛤蟆扬着粗脖子接着唱道:

一把大火烧个光

使我们猝不及防。接着大炎“哔哔剥剥”烧了起来,整个高粱地的天空都被映红了。更令我们颤栗的是,一片大火中的羊群,怎么突然发出了人的声音呢?就好象瞎鹿的三弦一样,弹着弹着,怎么就出现贝斯、萨克斯的和鸣、共鸣和轰鸣了呢?羊“咩咩”地颤抖着说起人话,听起来更让人头皮发麻呢。我们全身都空了。所有神经都被剪断了。我们已经不存在了。我们都成羊了。我们飘浮到了空中。我们听到了天上地上所有的空间都在颤抖和喘息。这时我们飘浮到空中想,还是生灵关系好呀——小蛤蟆和披头羊才是这次比赛的冠军呢——正是因为发出人的声音,不是和人也没多大的区别吗?这不也很通俗吗?这不也很好实行吗?我们不是也可以马上加入其中吗?于是台下的观众发一声喊,开始拥到烈火中去抢夺——名义是抢救——台上的生灵,就像刚才到台子上抢夺吕伯奢和猴儿一样……

…………

(此章到此断裂。)

附录

大火中所剩残牍

……曹小娥和披头猪也慌不择路地上场了,令我们没想到的是,它们竟引来了东江之水……

……俺爹又钻了历史空子,他也爬上了航空母舰,要从腥红的海水中打捞些便宜……老曹和老袁端坐在炮台上……

……好好的一场表演和一台戏,终于又演成一场骚乱。打麦场上又被搅得周天寒彻和飞沙走石,对脸看不见人。这是人性的本来爆发呢,还是人和生灵接触之后兽性的一点复归呢?几个钟头过去,打麦场上尸横遍野。俺爹也成了一摊肉酱。这时天已经五更了。月明星稀之下,公鸡打鸣了。打麦场上又回归成一片宁静……这时在黎明的晨曦中,怎么像春天的青苗抽芽一样长出来满地的蚂蟥呢?蚂蟥像老鼠一样“叽叽叽叽”叫羊,在打麦场中满地旋转和乱跑。蚂蟥是谁引来的?谁是蚂蟥?待我们要突然清醒的时候,蚂蟥已经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了我们的尸体——只是到了世界上吊日的时候,蚂蟥才告诉我们:

“看着我们当时收尸很风光,其实收尸之前,我们也已经没有了心。我们的心,也早已扔到驴头口袋和箩筐里去了。”

这才使我们知道,原来这场戏的导演也不是蚂蟥,而是驴皮口袋和箩筐。由于我们和蚂蟥命运的最终相同,我们在临死之前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时蚂蟥又问:

“知道你们当初为什么要搞生灵关系吗?”

我们摇摇头。

蚂蟥说:

“因为驴皮口袋和箩筐说搞生灵关系可以使人成为刘邦、阿斗甚至是佛祖啊——你们才这么踊跃、争夺和起骚乱!”

我们又大吃一惊。

插页断裂

1995年3月24日8时25分,小刘儿的姥娘去世。去世时天上下着雨。昨天刮了一天风;今天下了一场雨。姥娘在县城的病床上闹了好几天要回村里。非等我死了再往村里抬吗?她大口小口喘着,这样问小刘儿——她从小养大的一个黑孩子。当然不能。村里也已经做好了准备。戏也因此停演和断裂了。戏演到一半就不演了。听听小刘儿一个人在后河沟里的哭声吧。所有的人连那些看着姥娘不错的外宾都随着大家跑到了村后。但临到去抬她的时候,她又说不走了。理由仅仅是刮风。第二天走了。第二天下着雨。小刘儿心中的故乡也因此断裂。从此他再说自己是孤儿和在这个世界上无依无靠,就不是一种说法和矫情了。连老曹和老袁都说:这也会影响到我们的命运呀。平日看小刘儿不算什么,也就是给我们捏捏脚挤挤黄水,现在他姥娘一去世,我们可就觉得他的重要了。我们命运的发展不都在他的笔下吗?他情绪的万分之一的波动,差之毫厘,都会使我们谬以千里呢。这和我们平时的命运掌握在几个没有正业的疯子手里有什么区别呢?这是我们和白蚂蚁小刘儿他爹这些不着腔调的人甚至和巴尔·巴巴或呵丝·温布尔这样的球星和歌星看问题所不同的角度。我们毕竟搞过政治。本来没觉得他的重要,他姥娘一去世,我们可就觉得他的重要了。这些天他在治丧,我们的命运不就要停止了吗?这个戏不要再演下去了。再演就是演我们自己了。看看这孩子在后河沟哭得多痛。孩子断裂了。我们去劝劝他吧。劝他也是劝我们自己。孩子,不要再胡涂了。说得村长牛蝇·随人和正在春风得意的俺爹都频频点头和眨巴眼。当然这也成了俺爹怒气冲冲磨挫我的另一个理由。本来我在戏台上会有更出色的表演——航空母舰我都爬上去了,都是因为你姥娘死了,弄得我无法再表演下去。但这个时候我重孝在身,我能说些什么呢?我只能说:爹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俺姥娘就是死了,你说怎么办呢?台上正在表演的小蛤蟆和披头羊、刚刚表演完的女兔唇和大白兔、郭老三和大黄牛倒是比俺爹还懂事和忍耐一些。他们马上偃旗息鼓和停住了手中的锣,连小路手中的锣都停住了——谢谢你,小路叔叔,到底你跟过俺姥爷。曹小娥和披头猪还没来得及表演,这时也顾全大局说:先治丧,好戏固然还在后头,但是小刘儿的姥娘死了。体现了开阔的胸襟。谢谢你,小娥姑姑。连与我多有过节的白石头这时也洒下了一掬同情之泪:没想到她老家去得这么快,本来我们想伴着老人家走完书的全程,谁知到书的中间出了断裂;怎么说去就去了呢?没有姥娘哪有咱们小刘儿兄弟?没有小刘儿兄弟虽说没有这个张屠户我们也不至于吃带毛猪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毕竟少了一个可爱的玩伴日常我们怎么和他玩他不是都不恼吗?冲着这个,我们得去劝劝他和给老人家烧张纸——听着这些话,黑孩子的泪在脸上更是唰唰地流了。他说:叔叔大爷们——这是姥娘教给他的话呀:孩子,出门在外,见着比你年龄小的就叫叔,见着比你年龄大的就叫大爷——谢谢你们。如果我以前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地方,就请你们原谅我吧。说着,黑孩子趴在街的正当中,给叔叔大爷们磕了一个头。重孝在身的头,磕得村长都感动了和揉起了眼睛,转身对小路说:村西粪堆上的那面村旗,也下半截致哀吧。这面半截飘扬的黑色村旗,可是世界上飘扬的规格最高的村旗呀,俺村长过后还说,在这期间,世上也不是没有死过人,好多国家的总统和首相也都去球了,但是我们的旗帜不还是在我们的粪堆上高高飘扬吗?我们该怎么搞还怎么搞,什么人都没有影响我们由异性关系到同性关系再到生灵关系的进程,虽然粪堆上经常变幻大王旗,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旗的飘扬;但是这次不同了,小刘儿的姥娘死了,不说是我,就是以前老曹老袁或是猪蛋执政,他就不下半旗了吗?看着村旗在村西的粪堆上徐徐降落,小刘儿趴在街上把从姥娘尸身下抽出的稻草和秆草给烧化了。秆草“轰”地一声就着了,掀起了冲天的在火。火堆中飞起了一队队姥娘的灵魂,这些灵魂一个个牵着小刘儿的小手。这是1960年吗?这是当年随姥娘进城的路吗?夜已经很静了,人都回家睡觉了。这时后河沟子里,怎么又传出小刘儿那小黑孩儿的魂灵的凄厉和不顾一切的哭声呢?叔叔大爷们虽然都困为这哭场耽误了各自的觉和梦——有的还在做事呢,你看这败兴不败兴?白天不都照顾他了吗?我们的旗不都给他降了吗?怎么说着说着就又来劲了呢?还有个头没有了?怎么就得寸进尺给他个面子就蹬着鼻子上脸呢?白天我们一切都不答应他,恐怕一切也都给他憋在那儿了;想着想着大家又对现在的村长牛蝇·随人也不满意起来。真是心里没个谱呀,真是见不得人的泪蛋蛋呀。不知道我们的故乡是不相信眼泪的吗?这也就是我们故乡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误和难以发展的根本了。小刘儿说他和他姥娘过于善待这个世界了,难道我们不是和他犯了同一个毛病现在这个毛病不就犯在他本人身上吗?故乡还搞不搞了?同性关系还弄不弄了?生灵关系还发展不发展了?我们可正在床上干着正事呢——大家都憋了一肚子的火。但让人感到窝囊的是,一个黑孩子的小脏手捂着小脸正在后河沟子里哭,谁又能把他怎么样呢?既然睡不着,就听一听这可怜的孩子哭个啥吧?姥娘,你太不象话了,姥娘,你要走跟我商量了吗?是我没给你照顾好。我看到了你,也就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你没有去世,我看着生活还是一片混沌,你的去世,怎么让我看着生活是如此地细致和美丽呢?这个时候我就是看着粪堆和看着白石头到村中铺子里去打醋,我都觉得一切是如此地生动和美好;但在这一切面前,你已经不存在了。过去我怎么没有发现这一点呢?过去在暮色中你总是喊:

“小刘儿,快回家,到铺子里去打一瓶醋!”

世界上汪洋恣溢的醋,现在都白存在了。当然世界上开始白存在的不仅仅是一瓶醋,后院的花朵和秋天里村西的桑柳趟子,一行一行和一条一条的大路,天上飞的一朵羽毛和地上爬的一只蛐蛐,都是我为你哭泣的理由。哪个王八蛋不让我夜里哭呢?哪个王八蛋说我打扰了他的夜生活呢?看我小刘儿平日好欺负,那是因为有俺姥娘的存在;现在俺姥娘不在了,我还怕你们个甚和鸟?谁如果这个时候敢拦着我,我就一瓶子醋砸在自己脑袋上,接着我就把自己的醋头吊在你们家的门楣上,让你们家头门吊着一死一活两个夜壶。小刘儿说到这里,从未有过的英勇和悲壮起来,把自己的小身子扬起来,撅撅地对着这个世界。这是以前我们没有见过的小刘儿的姿势呀。我们习惯看他只是一个在地上爬的狗的灵魂呀。反正夜生活也被他搅了,就是再过也显得勉强和影响它的质量了,于是我们不如平心静气等待他的转变吧。怎么一个人的去世,就使另外一个亲人变成无赖了吗?这一点生活的常识和规律以前我们还没有认识到。连床上的羊和兔都这么说。它们也有好奇心呀。于是叔叔大爷们羊婶和兔大娘们怀揣着鬼胎,表现上关心小刘儿的角度出发,不约而同万众一心从不同的床上爬了起来,戴上胸罩,穿上比基尼或大花裤衩子,屁股后带上粪兜,头上扎上头巾——外边天气冷,你再扎上一个吧娘,多扎一个头巾不冻脸,孩子以为他娘又去大路上拾粪呢——一声不响出了门,羊的头巾上还露着两只羊角,踏着夜路和黑暗,慢慢地从远到近拢到了后河沟。人和生灵如影子,脚步无声,这些影子前后重叠地聚拢到小刘儿的周围。他们怀着多么大的好奇心呀。他们对小刘儿的断裂感到突然和可惜现在才发现这正是自己所盼望的,这是正常生活中的弦外,这是与同性关系生活和夜生活毫不相干的插曲。这下世界上可剩下他一个人了。过去和他打架,打得他头破血流他还哭着喊着去找他的姥娘,现在他姥娘死了,我们再打他他还能去找谁呢?当然,过去他是我们说打就打的一个出气筒和闲磕牙的一个话题,现在听着他的哭声和喊声,从声音里看他的形象,怎么就变成和我们一样的雄赳赳的无赖了呢?真的是物极必反好事就这样变成坏事了吗?我们为什么要一言不发的和默默地向这个灵魂聚集呢?我们是感到了还是找到知音了呢?是我们的孤独还是小刘儿的孤独?是小刘儿在寻找我们还是我们在寻找小刘儿?是姥娘的死给他提供了一个机遇或是我们的寻找造成了姥娘的死亡?是我们万众一心的思维混乱还是小刘儿的一时清醒?他搅得我们心里不踏实呢,他新的出现引起了我们对旧的世界的怀疑——要说这小子在什么地方打扰了我们,还不单单是耽误了我们的好梦和我们的夜生活呢——你欠我们的太多了,我们不是经常听到这句不绝于耳的话吗?本来你姥娘的离去或是存在和我们没有关系,但我们让这毫不相干的客观搅乱了我们的心。我们默默的脚步声中也有我们的胆怯,我们的胆怯之中也有对现在小是儿的不知底细——过去把他剥一层皮我们也能认出他,问题现在不是我们剥他,而是他自己在剥自己,这就让我们有些措手不及了,这比让他来剥我们还让我们吃惊呢。他说着说着不是把我们的脑袋变成醋瓶挂在我们的头门上,而是把他自己的醋脑袋和我们的夜壶联在一起——成为我们的标志,这就让我们惶恐不安了。说来说去他姥娘去不去世倒没有什么,但是他姥娘的去世给他提供了一种反弹,于是他的断裂也就成了世界的断裂,这样事情就大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让他姥娘去世呢;早知去世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还不如让我们自己去世呢。小刘儿从此就要扬着小身子在那里牛蝇随人和横行无道了吗?我们把同类变成异类不感到害怕,但是眼见着一个异类变成了我们的同类,就好象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看到一个刚刚还躲在墙角看我们脸色下菜的人,转眼之间就坐在丽丽玛莲的大堂里跷着腿叨着雪茄和我们平起平坐谈着同一个话题在每一个话上他比我们的主意还要多一样,我们是多么地吃惊、伤感和无可奈何呀。我们不怕把自己的同类变成狗,我们就怕一条狗的魂灵又变成了人。就因为一个姥娘的去世吗?本来是愤怒,现在就变成了好奇;本来是好奇,现在又成了怀疑——但等他们蹑手蹑脚和铺天盖地来到后河沟旁的时候,他们竟发现他们的寻找再一次使他们失望了。他们要找的小无赖没有找到,他们看到的小刘儿,这时却成了一块石头。石头本来是硬的呀,但这时他们看到的石头竟是那么地揉和、柔软和柔情似水。他们看到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汪水,一匹绸缎,一缕清风和一朵流云。雄赳赳挺着小身子的形象没有了。这让他们看了一个稀罕,也让他们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但令他们失望的是,这块柔情的石头,温暖的态度并不是对着他们这些叔叔大爷的;看来石头生前也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呀;它对着的竟是它自己,竟是自己的内心。石头在石头面前已经是不存在了。它是那么地忘情和投入。它两条腿跪在地上,它的冰凉的手向前伸着,似要抱住一个把它领走或把它留下的亲人的腿。这个人一定是慈祥的它的长辈吧。一定是从小把它养大的人吧。是谁从小把石头养大了呢?谁怀里一直揣着一块石头呢?现在这个人走了,还留下一块石头在那里习惯地伸着手呢。它的石朦朦的眼睛里,充满着希望和企盼呢。它知道走了的那个人总有一天还会来抱起它和带走它。铺天盖地走来的人它不在乎,这一切都跟它没有关系,它只是等待来回抱它的人。当叔叔大爷们羊婶兔大娘们感到吃惊和愤怒甚至为石头的举动有些动情和感动之后,他们又理智地说,说它是一个傻冒它真是个傻冒,说它是块石头它真是块石头,海枯石烂,哪里有这回事呢?谁能等得到那一天吗?这样的等待在我们故乡历史上不是没有过,瞎鹿当年不是天天到打麦场等待他儿子阵亡的消息后来不是天天到打麦场等待他“媳妇”归来的日子等来等去都成了一个冰人后来又冰消雪化还是等了一场空吗?我们现在无非又看到另一个瞎鹿而已。这些艺人和文痞,硬是把他们的理想当日子过哩。如果你们把这一点错乱用到艺术上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你们在生活中也人戏不分地苦苦等待,到头来吃亏的是谁呢?无非你也变成另一个雪人和另一块石罢了。我们故乡是一个连眼泪和尿臊都不相信的地方,怎么还能相信你一个雪人和一块石头呢?看来看去,原来看了一个荒谬。这下叔叔大爷们放心了。他们打着得胜鼓,唱着凯旋歌,离开后河沟回家继续上床。天刚蒙蒙亮,还可以再睡一个回笼觉呢。但是叔叔大爷们生灵婶娘们哪里料到,就在他们得意和料想世界上这个阴谋难以得逞的几百年之后,一股清风和一朵流云就真的飘到了这个故乡的上空。故乡遍地,一下就开满了蒸腾的黄色的花朵。天空中飞满了祥鸟。音乐由天边从低到高响了起来。太阳出来了。俺姥娘回来了。这是石头跪了几百年的代价。姥娘充满天地地走了过来。她还是那么地慈祥和家常,她仍然穿著掩襟的褂子,腿上绑着裹腿,胳膊上挎着一个割草的篮子。她满面笑容,就像几百年前和孩子在地里割草或是在灯下谈话的模样。她慢慢走近,一把就抱住了地上的石头。孩子的心在几百年后有了着落。孩子几百年空空的手终于抱住了自己的姥娘。姥娘的泪唰唰地就流了下来。姥娘的泪流到了石头的头上、身上和脚上。姥娘的泪流到了石头的眼睛里。歌声轰鸣了。石头慢慢地溶化了。石头又变成了一个刚会说话的孩子。姥娘说:

“孩子,咱们走吧。”

孩子点了点头。幸福地趴在了姥娘的肩上。他没有问姥娘要带他到哪里去。姥娘到哪里,他就到哪里。孩子脸上还挂着泪,就在姥娘的肩上幸福地、安静地、一切都感到安全地睡着了。孩子跟姥娘走了。后河沟子里的石头不见了。但是睡眼惺忪的故乡的叔叔大爷们,并不知道石头和孩子哪里去了。偶尔起五更到后河沟子里拾粪,还瞅着这块空地和石头印子说:

“这块石头哪里去了呢?被哪个王八蛋捡便宜扛回去当了拴马桩呢?”

接着就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早想到这一步呢?便宜怎么让别人占去了呢?石头对我们视而不见和熟视无睹,我们怎么也能对石头视而不见和熟视无睹呢?当然,他们接着又英勇地说:

“就是后河沟子里没有石头,我们到这里拾粪和放羊一下子感到不习惯,但是这并不能影响我们继续我们的理想和继续搞我们的同性关系呢。我们理想不灭。不就是一块石头吗?不就是一个小刘儿吗?少了一个小刘儿,我们也就是少了一个麻烦。因为他的事我们损失得还少吗?连村长都有些不着腔调了。粪堆上的半旗,不就又可以升成满旗了吗?”

接着故乡像一部机器一样,又轰鸣着正常运转起来。停车只是一瞬,断裂只是一会儿,接着一切又照旧热闹起来。众人和众生灵又开始在打麦场上群魔乱舞。粪堆上的满旗,随着风在那里“呼啦啦”地飘扬。但是,从此,小刘儿和姥娘,在这个故乡就不存在了。小刘儿再在故乡天边的缝隙中出现,就已经是又一个魂灵了。

(未完待续)

(华艺出版社,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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