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李光头的GDP之路是从我们刘镇福利厂开始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李光头在林红这里跌了爱情的跟头,转身就在福利厂连续创造了利润奇迹。这时候改革开放进入了全民经商的年代,李光头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一个经商的天才,自己率领着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四个瞎子、五个聋子,都能够富得流油;若是率领五十个学士、四十个硕士、三十个博士、二十个博士后,还不富成了一艘万吨油轮!

李光头脑子一热,马上命令手下十四个瘸傻瞎聋的忠臣放下手里的工作,好像地震了,好像火灾了,召开了福利厂历史上最紧急的一次会议。刚才他还在打电话联系一笔业务,放下电话后就决定辞职了。李光头发表了长达一小时的慷慨演说,里面用了五十九分钟给自己歌功颂德,最后一分钟先是任命两个瘸子为正副厂长,接着用沉痛和惋惜的语气宣布:福利厂全体员工一致接受李光头厂长的辞职申请。李光头最后眼含热泪地说:

“谢谢!”

李光头说完谢谢,转身疾步走了,十四个瘸傻瞎聋的忠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三个傻子乐呵呵的根本没听懂李光头说了些什么,李光头走后三个傻子仍然乐呵呵;五个聋子只看见李光头的两片厚嘴唇上下翻动,见他嘴唇突然不动了转身出去,以为他是尿急上厕所,聋子们正襟危坐,等待着李光头回来继续上下翻动他的厚嘴唇;两个瘸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五年多前,李光头也是这样召开了一次福利厂全体员工大会,突然袭击地撤掉两个瘸子的正副厂长职务,自作主张地任命自己为厂长,现在他又突然袭击撤掉了自己,又把两个瘸子厂长给任命回来了;四个瞎子瞪着他们黑暗的眼睛,他们的脑子比那十个瘸傻聋明亮多了,他们最先醒悟过来,知道李光头一去不回了。有一个瞎子嘿嘿地笑起来,另外三个也跟上嘿嘿笑。三个傻子本来就乐呵呵,见到四个瞎子也乐呵呵,三个傻子不甘示弱,干脆放声大笑。五个聋子听不见笑,可是看得见笑,以为李光头尿急走时说了一个笑话,五个聋子的五张嘴巴张开来,两个笑出的是声音,三个笑出的是口型。两个刚刚官复原职的瘸子厂长,这时候反应过来了,知道李光头辞职不干了,可是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高兴。瘸子正厂长说李厂长平日里厚待大家,他辞职走了,大家不该这么高兴。瘸子副厂长连连点头,说正厂长说得对,说出了他副厂长的心声。四个瞎子嘿嘿笑着说,李厂长好端端的为什么辞职走了?还不是升官升到民政局去了。瞎子们瞎说:

“李厂长去做李局长了。”

“有道理。”两个瘸子恍然大悟。

民政局的陶青局长,一个月以后才知道李光头辞职不干了。那时候十四个瘸傻瞎聋干完了李光头拉来的最后一笔业务,旧的完成了,新的不再来。两个瘸子搬回到了厂长办公室,重操旧业找出了那盘象棋,隔着桌子一边悔棋一边互相指着鼻子对骂。剩下的十一个在车间里无所事事,三个傻子继续乐呵呵,四个瞎子和五个聋子比赛着打呵欠。

十四个忠臣开始无事想念李厂长了,在四个瞎子的倡议下,在两个瘸子的批准下,福利厂的十四个忠臣组成一支乌合之众的队伍,七零八落地来到了民政局的院子里,七零八落地喊叫起来:

“李局长,李局长,我们来看望你啦!”

正在主持民政局会议的陶青,隔着窗户看到十四个瘸傻瞎聋站在院子里又喊又叫,陶青正在念着中央红头文件,院子里的喊叫让他十分恼怒,他把红头文件往桌子上一拍,生气地说:

“这个李光头太不像话了,竟然把福利厂搬到民政局来了。”

陶青局长说着对坐在旁边的一个科长挥一下手,让科长出去把他们赶走。科长出去后比局长还要生气,科长横眉怒目地训斥道:

“干什么?干什么?我们正在学习中央文件。”

两个瘸子做过领导,知道学习中央文件的重要性,吓得不敢吱声了。四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自然不把中央文件放在眼里,他们听到科长的训斥,很不服气地说:

“你是谁?这么对我们说话,就是李局长,也不会这么对我们说话。”

科长看着四个瞎子拄着四根竹竿,说话神气活现,科长气得喊叫道:“出去!都给我出去!”

“你进去!你给我们进去!”瞎子们也喊叫,瞎子们说,“你进去告诉李局长,福利厂全体员工想念他了,来看望他了。”

“什么李局长?”科长莫名其妙地说,“这里没有李局长,这里只有陶局长。”

“你瞎说。”瞎子们说。

科长哭笑不得,心想真是瞎子说瞎话。这时陶青出来了,陶青满脸怒色,他还没有看见李光头,就冲着十四个瘸傻瞎聋喊叫:

“李光头,你过来。”

四个瞎子不知道后面出来说话的人是谁,继续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你是谁?竟敢这么叫李局长。”

“什么李局长?”陶青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了。

“哼,连李局长都不知道。”瞎子们哼哼地说,“就是我们福利厂的李厂长,到民政局来做李局长啦。”

陶青看看身边的科长,不明白四个瞎子在说些什么?科长立刻去训斥四个瞎子:

“胡说八道!李光头来做局长,我们陶局长做什么?”

四个瞎子哑口无言了,他们这时才想起来民政局已经有一个陶局长了。四个瞎子里面有一个心里没底地说:

“陶局长可能去做陶县长了。”

“对呀。”另外三个瞎子高兴地叫起来。

陶青本来恼羞成怒,听到瞎子们提拔他当县长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像三个傻子一样乐呵呵了。陶青这才发现李光头不在这些人里面,陶青看见两个瘸子躲在五个聋子身后,就伸手指着两个瘸子说:

“你们两个,过来。”

两个瘸子知道大事不好了,知道李厂长升官做了李局长是瞎子们瞎说的。两个瘸子忐忑不安地从五个聋子身后瘸了出来,先是瘸到了两边,再转身瘸到了一起,他们站在了陶青的面前。

接下去陶青终于弄明白李光头辞职不干了,这个李光头辞职一个月了,都没有到自己这里来汇报一声;这个李光头根本就没和福利厂员工们商量一下,就宣布全体员工一致接受他的辞职申请。陶青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地说:

“这个李光头目无组织,目无纪律,目无领导,目无群众……”

已经十多年没有说脏话的陶青局长忍无可忍地骂了起来:“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

陶青命令两个瘸子把福利厂的人带走后,回到会议室不再学习中央红头文件了,开会讨论李光头的严重错误。陶青建议将李光头从民政系统永远开除出去,民政局工作会议一致通过陶青局长的建议,然后打印成民政局的红头文件准备上报县政府。陶青拿着打印好的文件最后审读了一遍,他说:

“对李光头这种无法无天的人,不能用‘辞职’这两个字,一定要用‘开除’。”

第十三章

李光头被陶青开除的时候,坐在长途汽车站旁边苏妈的点心店里。李光头眉飞色舞,一手拿着去上海的车票,一手拿着肉包子。他咬着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眯着眼睛美滋滋地嚼着咽着,得意洋洋地告诉苏妈:从此以后他要为自己创业了。李光头看着手里的车票,差不多一小时过后他就要跳上去上海的汽车了,他抬头看着点心店墙上的挂钟,满脸庄重的表情,嘴里念念有词,像是要发射火箭似的倒计时,从十数到了一,然后挥手对苏妈说:

“一小时以后,我李光头就要鲲鹏展翅啦!”

李光头用突然袭击的方式辞职后,回到家中关起门来,花了半个白天和半个晚上的时间,就确定了李鲲鹏飞翔的方向。李光头根据自己在福利厂的成功经验,觉得自己的创业首先要从加工业务开始,积累了资本以后再打造自己的品牌。可是加工什么呢?李光头也想做和福利厂一样的纸盒业务,这个业务他已经熟门熟路了,李光头想了很久以后还是忍痛割爱了,想到福利厂的十四个可爱的忠臣,李光头觉得不能去抢他们的饭碗。最后李光头决定做服装加工,只要从上海的服装公司那里拿到一笔笔订单,李光头的事业就会像早晨的太阳一样冉冉升起。

冉冉升起的李光头拿着一张世界地图来到童铁匠的铺子里,这时的童铁匠已经是我们刘镇的个体工作者协会主席,李光头自己创业需要资金,他知道从国家那里是弄不出来一分钱,他的脑子就转到了童铁匠这里。改革开放以后,童铁匠这些个体户首先富起来了,他们银行存折上的数字越来越大。李光头笑呵呵地走进了童铁匠的铺子,一口一个“童主席”,叫得童铁匠心花怒放,童铁匠放下打铁的锤子,挥手擦汗道:

“李厂长,别叫我童主席,叫我童铁匠,童铁匠这三字叫起来虎虎有生气。”

李光头哈哈笑出了声音,他说:“别叫我李厂长,叫我李光头,李光头三个字也是虎虎有生气啊。”

然后李光头告诉童铁匠,他已经不是李厂长了,他辞职不干了。李光头站在童铁匠的火炉旁,唾沫横飞地向童铁匠描绘了自己的宏伟蓝图。他再三提醒童铁匠,他带着十四个瘸傻瞎聋都能一年挣几十万,要是带上一百四十个、一千四百个健全人,里面要是像炒菜撒上味精那样,再撒些学士硕士博士和博士后进去,那就不知道能挣多少钱了?李光头数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地算了起来,算了半个小时也没有结果。童铁匠等得满头大汗,童铁匠问他:

“到底能挣多少?”

“实在是算不出来了。”李光头摇摇头,瞪圆了眼睛,浪漫地说,“我满眼望去已经不是钞票了,是茫茫大海。”

李光头浪漫之后,马上又实际了,他补充了一句:“反正是不愁吃、不愁穿、不愁钱包鼓起来。”

接着李光头像一个拦路抢劫的强盗那样,向童铁匠伸出手说:“拿钱来,一百元一份,你拿出多少份钱,以后就分多少份红利。”

童铁匠的脸色像炉火一样通红,他已经被李光头的话挑拨得激情燃烧了,他粗壮的右手在胸前的衣服上擦了又擦后,伸出了三根手指,童铁匠说:

“我出三十份。”

“三十份就是三千元人民币啊!”李光头惊叫起来,他羡慕地说,“你真有钱啊!”

童铁匠嘿嘿笑了两声,不以为然地说:“三千元人民币我还是拿得出来的。”

李光头这时展开了世界地图,他告诉童铁匠,刚开始是给上海的服装公司加工服装,等到时机成熟了,他就要打造自己的服装品牌,他的服装品牌名叫“光头牌”,他要把光头牌服装打造成世界第一名牌。他指着世界地图对童铁匠说:

“这上面有圆点的地方,都有光头牌服装的专卖店。”

童铁匠发现问题了,他问李光头:“都是光头牌?没有别的牌子?”

“没有。”李光头干脆地说,“要别的牌子干什么?”

童铁匠不高兴了,他说:“我出了三千元人民币,也应该有我一个牌子。”

“有道理。”李光头听后连连点头,“给你一个铁匠牌。”

李光头说着扯扯自己的卡其布中山装说:“这外衣是我的光头牌,我死活不会让出来,我还要把光头牌商标绣在胸口呢。剩下的长裤、衬衣、背心和内裤里面,你挑选一个。”

童铁匠觉得李光头的要求也算合理,他同意挑选剩下的。他对背心和内裤不屑一顾,在长裤和衬衣之间他犹豫不决,心想衬衣是好,商标还能绣在胸口,可是衬衣外面还有一件外衣,只露出一个领子在外面,曝光度太低,他选中了长裤为他的“铁匠牌”。童铁匠指着世界地图问李光头:

“上面有圆点的地方,也都有铁匠牌?”

“当然。”李光头拍着胸脯说,“有我光头牌的地方,就有你的铁匠牌。”

童铁匠高兴地竖起了食指,他说:“为了我的铁匠牌,我再加十份,再加一千元人民币。”

李光头没想到在童铁匠这里一下子筹到了四千元人民币,他从童铁匠的铺子里出来时笑得合不拢嘴巴。童铁匠是我们刘镇个体户里的领头羊,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听说童铁匠出了四十份,再说李光头在福利厂的骄人业绩路人皆知,其他的个体户都在李光头徐徐展开的世界地图前报出了他们的份额。

李光头离开铁匠铺后,马上去了裁缝铺,李光头只花了十分钟就搞定了张裁缝,他把衬衣的品牌给了张裁缝,世界地图上的小圆点让张裁缝看花了眼睛,张裁缝拿着一根针指点着数起了欧洲那一块,光是一个小国家里的小圆点,张裁缝都数不过来。想到自己的“裁缝牌”衬衣名扬全世界,张裁缝激动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我出十份。”

李光头阔绰地送给了张裁缝十份,张裁缝出十份的钱拿二十份,李光头说这送给他的十份是为了体现张裁缝的技术含量,张裁缝是即将开张的服装公司的技术总监,他要培训员工和严把质量关。

拥有了五千元人民币创业资金的李光头,再接再厉地又拿下了磨剪刀铺的小关剪刀和撑着油布雨伞拔牙的余拔牙。老关剪刀前些年大病一场,身体垮了以后磨不动剪刀了,常年在家静养。小关剪刀开始执掌磨剪刀铺,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磨剪刀铺的光杆司令。李光头把背心的品牌给了小关剪刀,小关剪刀很满意自己的“剪刀牌”背心,说这背心的两根挂带还真像是剪刀,小关剪刀出了十份一千元人民币。

离开了小关剪刀,李光头来到了余拔牙的领地。余拔牙仍然像从前那样,在街尾撑着一把很大的油布雨伞,雨伞下面一张桌子,左边仍然放着一排拔牙钳子,右边仍然放着几十颗拔下的坏牙,有顾客的时候自己坐在板凳上,没顾客的时候自己躺在藤条躺椅里,这把藤条躺椅修修补补了十多次,上面一块块新补上去的藤条让躺椅看起来像一张刘镇地图。眼看着革命从滚滚洪流变成了涓涓细流,如今涓涓细流也不知去向,余拔牙知道革命也老了也退休了,心想这辈子革命不会回来了,余拔牙觉得那十多颗拔错的好牙不再是革命宝贝了,以后会成为他拔牙生涯里的十多个污点了。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余拔牙像个贼一样偷偷溜出屋去,偷偷地将十多颗好牙扔进了下水道。

这时的余拔牙五十多岁了,听完李光头对远大前程的描绘后,余拔牙异常激动地从他刘镇地图似的躺椅里坐起来,接过李光头手里的世界地图,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无限感慨地说:

“我余拔牙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没有出过我们县界,我余拔牙什么风景都没见过,见来见去的都是张开的嘴巴,我余拔牙就指望你李光头了,我余拔牙跟着你李光头当上了富翁以后,他妈的再也不拔牙了,他妈的再也不见那些张开的嘴巴了,我要见风景去,我要到世界各地去旅游,把这些小圆点全跑遍。”

“真是远大志向啊!”李光头竖起大拇指夸奖余拔牙。

余拔牙意犹未尽,看着桌子上的钳子不屑地说:“这些钳子全扔了。”

“别扔了,”李光头摆摆手说,“你去小圆点见风景时带上它们,万一手痒了,你就顺便拔几颗白人的牙,拔几颗黑人的牙,你拔了这么多中国人的牙,你当上富翁了,就去拔外国人的牙。”

“有道理。”余拔牙两眼闪闪发亮说,“我余拔牙拔了三十多年牙了,拔的都是我们县里人的牙,连上海人的牙都没有拔过,我要在这世界地图上每个小圆点里都拔掉一颗牙。”

“对。”李光头叫了起来,“别人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是行万里路,拔万人牙。”

接下去是品牌问题了,余拔牙对只剩下内裤品牌十分不满意,他指着李光头的鼻子骂了起来:

“他妈的,你把长裤衬衣背心给别人了,把内裤给我,你眼睛里根本没有我余拔牙。”

“我对天发誓,”李光头慷慨激昂地说,“我李光头绝对把你放在眼睛里,我是沿着街走过来的,谁让你在街尾,你要是在街头,长裤衬衣背心还不是让你先挑选。”

余拔牙仍然不依不饶,他说:“我在这街尾蹲的年份比你年纪还长,你还是一个小王八蛋的时候,一天来几次,现在翅膀硬了,你就不来了。你为什么不先来找我?他妈的,你是不牙疼……”

“这话说得对,”李光头点头承认了,“这叫饮水不忘掘井人,牙疼思念余拔牙,我李光头要是牙疼了,肯定第一个找你余拔牙。”

余拔牙对内裤表达了不满以后,对“拔牙牌”也不满意,他说:“难听。”

“那就叫牙齿牌内裤?”李光头建议道。

“还是难听。”余拔牙说。

“齿牌内裤呢?”李光头又问。

余拔牙想了想后同意了,他说:“‘齿牌’可以,我出十份一千元,你要是把背心品牌给我,我就出二十份。”

李光头旗开得胜,磨了一个上午的嘴皮子就磨出了七千元人民币,他凯旋而归的时候,我们刘镇的王冰棍尾随其后,这个在文革时期声称要做一根永不融化的革命冰棍的王冰棍,如今也是五十多岁了。李光头在铁匠铺展开世界地图时,王冰棍刚好走过,李光头的高谈阔论也进了王冰棍的耳朵,童铁匠出手就是四千元人民币,让王冰棍一阵心惊肉跳。王冰棍继续尾随着李光头,眼看着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加在一起又出了三千元人民币,王冰棍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心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李光头摇头晃脑地走出这条街道时,王冰棍从后面扯住了他的衣服,伸出五根手指说:

“我出五份。”

李光头没想到半路冒出一个王冰棍都能拿出五百元,自己大名鼎鼎的李厂长就是把全部的钱都凑起来,连分币都凑进去,也凑不出五百元。李光头看着王冰棍身上的破旧衣服,龇牙咧嘴了一番,骂了起来:

“他妈的,有钱的全是你们个体户,两袖清风的全是我们国家干部。”

王冰棍点头哈腰地说:“你也是个体户了,你马上就要富得流油了。”

“不是流油,”李光头纠正道,“是富成一艘万吨油轮。”

“是啊,是啊。”王冰棍阿谀奉承道,“所以我王冰棍跟定你了。”

李光头看着王冰棍伸出的五根手指,为难地摇摇头说:“不行啊,没有品牌给你了,最后一条内裤给了余拔牙……”

“我不要品牌,”王冰棍伸出的五根手指摇摆起来,“我只要你分红。”

“这不行,”李光头坚决地摇着头说,“我李光头做事向来是一碗水端平,童铁匠、张裁缝、关剪刀、余拔牙都有品牌,你王冰棍没有,说不过去。”

李光头说着昂首挺胸地走去了,有了七千元资金的李光头,对王冰棍的五百元没有兴趣。王冰棍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五根手指仍然伸着,像是一只假手。王冰棍一路上哀求着李光头,指望日后李光头的万吨油轮里,有一些王冰棍油在蠕动。王冰棍诉说着自己的苦难故事,说自己卖冰棍只能挣一个夏季的钱,另外三个季节只能到处打零工糊口,如今年纪大了,零工的活也不好找了。说到后来王冰棍眼泪汪汪,五百元人民币是他一辈子的积蓄,他要投到李光头的宏伟蓝图里去,挣一个幸福的晚年出来。

这时李光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站住脚拍了一下自己的光脑袋,叫了起来:“还有袜子呢。”

王冰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李光头看到他五根手指还伸开着,指指他的手说:“缩回去,把你的手指缩回去,我决定收下你的五百元了。我把袜子的品牌给你,就叫冰棍牌袜子。”

王冰棍喜出望外,他缩回去的手在胸前擦了又擦,连声说着:“谢谢,谢谢……”

“不要谢我,”李光头说,“要谢前人。”

“前人是谁?”王冰棍没有听明白李光头的话。

“前人都不知道?你真是老糊涂了。”李光头用卷起来的世界地图拍拍王冰棍的肩膀说,“前人就是那个发明袜子的人,你想想,要是那个前人没有发明袜子,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冰棍牌袜子,我就不会收下你王冰棍的钱,我的万吨油轮里就没有你王冰棍的油。”

“是啊,”王冰棍明白过来了,他双手抱拳对李光头说,“多谢前人。”

李光头筹集到七千五百元创业资金以后,马不停蹄地把我们刘镇所有的空房子都看了一遍,他选中的厂房是从前的仓库,这个仓库曾经关押过宋凡平,那个长头发中学生的父亲就是在这里把铁钉砸进了自己的脑袋。这个仓库已经空置多年,李光头把它租了下来,一口气买进了三十台缝纫机,一口气招进了三十个附近的农村姑娘,让张裁缝对她们进行技术培训。张裁缝说这个仓库太大了,可以放下两百台缝纫机。李光头伸出三根手指说:

“不出三个月,我从上海拉来的服装加工量就会堆积如山,两百台缝纫机二十四小时踩动,也来不及做出来。”

李光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这些全部安排好以后,他决定去上海了,他说现在是万事皆备只欠东风。李光头把买了缝纫机后余下的全部资金交给张裁缝,要求张裁缝按时交纳厂房的租金,按时给三十个农村姑娘发工资,最重要的是张裁缝要在一周内把三十个农村姑娘培训出来,他说不出一周,上海的第一批服装加工的布料就会运抵刘镇。他说自己短期内不会回来,他要像条疯狗那样在上海到处乱窜,要把全上海的服装加工全拉到刘镇来。他要张裁缝注意一下邮电局的电报,他拉到一笔业务,就会发一份电报回来。最后李光头抹了一下满嘴的唾沫,使劲握一下张裁缝的手,豪迈地说:

“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要去上海借东风啦。”

然后李光头坐在了苏妈的点心店里了,他不知道这时候陶青把他开除出民政系统了,他胸前的口袋里放着自己的全部积蓄四百多元,这是他去上海借东风时的食宿车马钱,他觉得这四百多元还没有花完的时候,整个刘镇已经是缝纫机的响声此起彼伏了。李光头第一次去上海为福利厂拉生意时,也是坐在苏妈的点心店里一边吃着一边等候着发车,上次他带着福利厂的全家福照片,这次他带上的是世界地图。李光头吃着包子的时候,也把世界地图向苏妈展示开来,地图上的小圆点让童铁匠他们激动得快要精神失常了,现在轮到苏妈激动了。

这些天苏妈已经听说李光头的远大志向了,听说童铁匠、张裁缝、关剪刀、余拔牙和王冰棍已经加入到李光头的志向里去了。苏妈仍然觉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光头吃着包子夸夸其谈的时候,苏妈比王冰棍还要焦急,她迫不及待地也要加入进去。李光头摇头晃脑,不同意苏妈加入进来,他说:

“没有品牌了,外衣是我的光头牌,长裤是铁匠牌,衬衣是裁缝牌,背心是剪刀牌,内裤是齿牌,好不容易想起来还有一双袜子,也成了冰棍牌了……”

苏妈说她不要品牌,李光头坚定地说没有品牌不行。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来去说了十多个回合,吃着包子的李光头突然看到了苏妈隆起的胸脯,他眼睛一亮叫了起来:

“我怎么忘记了你是个女的?还有胸罩呢。”

李光头看一眼吃了一半的肉包子说:“你的品牌就叫肉包子牌胸罩,你出十五份吧,加上送给张裁缝的技术十份,刚好凑成一百份。”

苏妈高兴得都顾不上“肉包子牌胸罩”听起来不文雅,她欣喜万分地说:“我前两天刚去庙里烧过香,多亏了我前两天烧过香,今天就遇上你李光头了……”

苏妈说完急着要回家去取存折,再去银行取钱出来。李光头说来不及了,他马上要上车了,他先把苏妈的十五份记在心里的账上。苏妈不放心,她担心李光头从上海拉来了大生意以后,就不认苏妈的十五份了。苏妈说:

“记在心里的账靠不住,记在纸上的账才靠得住。”

苏妈说着就走出门去了,她让李光头等着她取钱回来,李光头吼了两声才把苏妈叫回来,李光头说:

“我等你,车不等我。”

李光头一看时间差不多了,提起包卷起世界地图走出苏妈的点心店,苏妈一直跟随到候车室的大门口,看着李光头排队剪票了,苏妈对着他喊叫:

“李光头,你回来后不能赖账,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李光头这时想起了童年往事,想起了宋凡平就在外面的空地上被人活活打死,他和宋钢悲怆哭嚎,就是苏妈借出她的板车,也是苏妈让陶青拉着死去的宋凡平回家……李光头转过身来看着苏妈,动容地说: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我和宋钢在这里等妈妈从上海回来,没有人理睬我们,是你给我们包子吃,让我们回家去。”

李光头眼圈红了,他伸手擦着眼睛走到了检票口,回头对苏妈说:“我不会赖账的,你放心。”

第十四章

李光头鲲鹏展翅去了上海,童铁匠、张裁缝、关剪刀、余拔牙、王冰棍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这五个人晚上躺到床上睡觉时,闭上眼睛全是世界地图上的小圆点,像天上的星星那样亮闪闪。王冰棍的脑子里除了密密麻麻的小圆点,还有一艘万吨油轮在乘风破浪。心潮澎湃的还有苏妈,想一想世界地图上的小圆点也是她入睡时的必修课,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自己的十五份毕竟没有记在账上。李光头走后,苏妈提着刚出笼的肉包子,分别走访了童张关余王五位合伙人,把她加入十五份的前因后果细说了五遍,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童张关余王五个人吃掉了苏妈的二十只肉包子,五个脑袋都点头认可了。苏妈放心了,万一李光头赖账,这五个吃过包子抹过嘴巴的全是证人。

李光头走后,童铁匠的铺子成了这些合伙人聚会的场所,天刚黑张裁缝小关剪刀余拔牙王冰棍就会鱼贯而入,苏妈的点心店远在长途车站,她最晚来,来的时候已是月儿弯弯高高挂了。这六个人坐在一起笑声朗朗,说起李光头就是赞不绝口,把李光头在福利厂的业绩挂在嘴边说个不停,越说越夸大,夸大以后,他们和李光头合伙的事业就有了一个高高在上的起点。童铁匠说现在做生意是广东人的天下,不管是不是广东人,做生意都得说点广东话,童铁匠说:

“这个李光头回来时肯定是满嘴的广东腔,像个港商。”

然后听取张裁缝的工作汇报,张裁缝为了培训三十个农村姑娘,暂时关了自己的裁缝铺子,他说三十个农村姑娘都自己带着铺盖来,好在现在是阳春四月了,好在那个仓库面积大,她们都睡在地上,睡成三排,像是三十个女兵。张裁缝说三十个姑娘里有聪明的有笨的,聪明的三天就掌握了缝纫的技术,笨的怕是要花上十天半月。童铁匠说十天半月太慢了,这个李光头不出一周就会拉来大笔的生意,到时候做不出来怎么交待?

童张关余王苏就这么议论纷纷,眼看着一个星期过去,另一个星期也要过去了,去了上海的李光头一点音讯都没有,六个人的话慢慢少了起来,心里的小算盘也各自拨弄起来。王冰棍第一个沉不住气,他自言自语:

“这个李光头会不会逃跑了?”

“胡说。”张裁缝立刻反驳,“他走的时候把钱全交到我手里了,有什么可逃跑的?”

童铁匠点点头,支持张裁缝的话,他说:“生意上的事情,总会有快有慢,有多有少。”

“是啊,”余拔牙应声说,“我有时候一天拔十多颗牙,有时候几天拔不了一颗牙。”

“磨剪刀也一样,”小关剪刀也说,“有时候忙死,有时候闲死。”

接下去又是两个星期过去了,李光头还是音信全无,六个合伙人仍然每天晚上在铁匠铺聚会,最晚来到的不是苏妈,是张裁缝了。张裁缝每天下午满怀希望地来到邮电局,打听有没有李光头从上海发来的电报,邮电局收发电报的人总是在下班前半个小时,看到张裁缝探头探脑地走进来,一脸讨好的笑容,收发电报的人摆一下手,还没说话,张裁缝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了,知道没有李光头的电报。收发电报的人刚开口说没有电报时,张裁缝已经转身走出了邮电局。张裁缝垂头丧气地站在邮电局的门口,直到邮电局下班了,里面的人一个个走出来,大门上锁的时候,张裁缝还站在那里,对邮电局锁门的人说,如果晚上有他张裁缝的电报,就送到童铁匠那里。然后张裁缝茫然若失地走回家中,呆头呆脑地吃过晚饭,神情黯然地来到铁匠铺。

六个合伙人在铁匠铺里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李光头的电报从上海发过来,盼了一个月零五天了,这个李光头好比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没有一个星星,没有一丝月光,让六个合伙人黑灯瞎火的不知道怎么办?童张关余王苏这六个坐在铁匠铺里面面相觑,刚开始个个意气风发,如今六个人坐在那里沉默寡言,各想各的心事。小关剪刀忍不住埋怨起来:

“这个李光头去了上海,怎么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上次王冰棍怀疑李光头是不是逃跑了,引来一片反对声;这次小关剪刀的埋怨,引来了一片共鸣声。余拔牙首先应和小关剪刀,余拔牙说:

“是啊,拔掉一颗牙,不管是好牙坏牙,都会出血;这个李光头去了上海,不管有无生意,总该有个音讯吧。”

“我早就说过了,”王冰棍说,“李光头会不会逃跑了?”

“逃跑是不会的,”张裁缝摇摇头说,接着叹息一声,“可他这么音信全无,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苏妈想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她突然紧张起来.她说:“李光头会不会是出事了?”

“出什么事?”小关剪刀问。

苏妈挨个看看五个合伙人,犹豫不决地说:“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呀!”余拔牙急了,“有什么不该说的?”

苏妈结巴地说:“上海是大地方,汽车多,李光头会不会被汽车撞了?躺进医院出不来了?”

其余五个合伙人听了这话默不作声,心里都朝着苏妈说的方向担心起来,觉得李光头遇上车祸的可能也不是没有。五个合伙人都在心里祈求老天爷保佑李光头了,保佑李光头千万别让汽车给撞了;就是撞了,也是轻轻擦一下,擦破点皮流点血就够啦;千万别把李光头撞狠了,尤其不能把李光头撞成个瘸傻瞎聋的综合残疾人。

过一了会儿张裁缝开口说话了,他告诉大家,这个月的租金付了,三十个农村姑娘的工资付了,再加上李光头买进的三十台缝纫机的钱,现在剩下的也就是四千多元了。张裁缝说完后忧心忡忡地补充了一句:

“这可是我们自己的血汗钱啊。”

张裁缝的话让大家心里一阵哆嗦,苏妈也哆嗦了一下,过后一想自己的钱还没有进去,才放下心来。大家都去看童铁匠,童铁匠是个体工作者协会的主席,又是出钱最多的,大家都指望着他拿个主意出来。童铁匠整个晚上都没有说话,大家都看着自己了,不说话不行了。童铁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再等几天吧。”

李光头的电报终于来了,是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到我们刘镇的。李光头没有把电报发给张裁缝,他发给了苏妈。电报里只有两句话,他说苏妈的肉包子牌胸罩听起来不雅致,要改成点心牌胸罩。

苏妈拿着李光头的电报一路小跑来到了铁匠铺,沉寂多时的铁匠铺立刻激动起来了,童张关余王五位拿着电报看了又看,五颗悬着的心全放下了,五个脸蛋全通红起来了。这五个合伙人再加上苏妈重新意气风发了,他们笑声朗朗议论纷纷,都说李光头去了这么久才拍回来一个电报,肯定是生意谈成了一大堆。他们把李光头夸奖了一通,又臭骂了一通,说这个李光头真是十足的王八蛋,这王八蛋是故意吓唬他们,吓得他们心惊肉跳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

接下去王冰棍从电报里发现了问题,王冰棍通红的脸立刻白了,他抖动着手里的电报说:

“这电报上没有说生意啊?”

“对啊,”小关剪刀的脸色也跟着王冰棍白了起来,“没有说生意啊?”

另外四位赶紧拿过去电报再仔细读了一遍,读完后互相看来看去,张裁缝第一个出来为李光头说话,他说:

“他只要还想着给苏妈的品牌改名字,应该是谈成几笔生意了。”

“张裁缝说得对,”童铁匠指指几个合伙人坐着的那条长凳,“我了解李光头,他还是个小王八蛋的时候,就天天到我这里来和这条长凳搞搞男女关系,这个王八蛋与众不同,他做什么事都想一口吃成个大胖子……”

“童铁匠说得对,”余拔牙打断了童铁匠的话,“这王八蛋的胃口比谁都大,想当初他来借我的躺椅,借完了躺椅还要借我的油布雨伞,差一点把我的桌子都借走,让我堂堂拔牙铺做了一天的赤膊麻雀

……”

“余拔牙说得对,”小关剪刀也想起了往事,“这王八蛋从小就会做生意,用林红的屁股骗了我一碗三鲜面,他吃得那个香喷喷啊,我馋得那个口水哗哗地流……”

“你们说得都对,”王冰棍的立场也变过来了,“这王八蛋心比天高,别人富得流油就满足了,他非要富成一艘万吨油轮……”

眼看这五位合伙人信心百倍,苏妈又担心起自己的十五份来了,她说:“这李光头拉了大堆的生意回来,要是不认我的十五份了怎么办?你们可要替我作证啊!”

“你不用担心,”童铁匠指指张裁缝手里拿着的电报,“这电报就是证据,比我们五个人出来作证强多了。”

苏妈一听这话,赶紧从张裁缝手里抢劫似的拿过来电报,宝贝似的捧在胸前,欣喜地说:

“多亏了我去庙里烧过香,这李光头才发电报给我,有了这电报,他就不能赖掉我的十五份了,烧香真是灵验啊!”

李光头发了一份莫名其妙的电报回来,这电报好比是东方红太阳升,把童张关余王苏从黑暗中解放出来了。童张关余王苏六个合伙人也就是喜气洋洋了半个月,接下去李光头再次音信全无,六个合伙人白天盼,晚上盼,时时盼,分分盼,最后是秒秒盼了,也盼不来李光头的一根头发丝。李光头在上海石沉大海了,从此以后他的电报再也没有来到我们刘镇。

童张关余王苏纷纷耷拉起了脑袋,重新开始了心惊肉跳的日日夜夜。两个月过去了,张裁缝付了第二次仓库的租金,给三十个农村姑娘发了第二次工资,然后声音抖动地说:

“我们的血汗钱剩下不到两千元了。”

大家又是一阵哆嗦,苏妈仍然跟着哆嗦了两下,想到自己的钱仍然没有进去,苏妈再次放下心来。这时的李光头在六个合伙人那里遭遇信誉危机了,余拔牙首先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余拔牙说:

“这王八蛋哪像是在跟我们做生意?这王八蛋像是在跟我们捉迷藏。”

“是啊,”张裁缝这次也应和着说话了,“一根缝衣服的针掉在地上,也会有响声,这个李光头没有一点音讯,实在不应该。”

“别说是一根针了,”小关剪刀十分生气,“就是放个屁,也会有声响。”

王冰棍接过去说:“这王八蛋连个屁都不如。”

童铁匠铁青着脸,仍然是一声不吭。其他人的眼睛全责怪地看着童铁匠,童铁匠知道他们的意思,他们仿佛在说:若不是他童铁匠第一个出了四十份四千元人民币,他们的钱就不会跟进。童铁匠心想:说起来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可他妈的这榜样真不是人做的事情。六个合伙人沉默了一会儿,张裁缝继续声音抖动地说:

“再过一个月,剩下的钱就不够交租金发工资了。”

张裁缝的声音阴森森的,说完以后眼睛也阴森森地盯着童铁匠了。童铁匠觉得另外的几个人也在阴森森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只有余拔牙看着他的嘴巴,似乎是在打他嘴里好牙的主意。童铁匠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这样吧,先让三十个农村姑娘回家,需要的时候再让她们回来。”

其他几个合伙人没有说话,继续阴森森地看着童铁匠。童铁匠知道他们心里想着仓库的租金,知道他们谁也不愿意将剩下的钱再扔进去了。童铁匠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

“这样吧,先把仓库退了,万一李光头真的拉来了生意,再租回来也不迟。”

几个合伙人开始点头了,张裁缝提出一个问题:“三十台缝纫机怎么办?”

童铁匠想了想后说:“按大家出钱的比例,把缝纫机分了,各自搬回家里。”

张裁缝出面让三十个农村姑娘回家,又出面把仓库退了,再出面把三十台缝纫机按出钱比例分了,苏妈没有出钱,苏妈自然没有分到缝纫机。所有的后事全料理完了,这六个合伙人仍然每天晚上在铁匠铺聚会,只是这六个聚在一起时不像是活生生的人了,他们像六个鬼一样冷冷清清地坐在一起,铁匠铺到了晚上也像墓穴一样悄无声息。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李光头还是没有丝毫音讯。苏妈第一个不去铁匠铺了,接下去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也不去了,只有出钱最少的王冰棍锲而不舍,继续每天晚上到铁匠铺报到,坐在愁眉不展的童铁匠对面,一会儿叹气,一会儿抹眼泪,然后可怜巴巴地问童铁匠:

“我们的血汗钱就这么赔了?”

“没办法,”童铁匠双眼空洞地说,“该割肉的时候,也只好割肉了。”

(未完待续)

(作家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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