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九章 四只小天鹅独舞之四(4)

当我们一口气说完这一切的时候,我们的小脸被憋得通红。由于我们已经把我们的丑陋和无知全盘托出,我们就开始要求姑姑的全盘托出——虽然我们知道这种意识上的交换对于姑姑是多么地不平等我们已经近似于无赖了,但是我们还是像过去的爹娘和小天鹅一样,仅仅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就把我们解决不了的思想负担一股脑转嫁到姑姑头上了。接着我们倒是轻松了。姑姑可就超载了。甚至有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譬如讲小刘儿和白石头——说他们还处在穿开裆裤和流着鼻涕水的阶段真是一点不冤枉他们,他们好象从来没有长大过,他们什么时候不是把自己的负担转嫁到别人头上呢?——已经在那里像没事人一样又一次打起哈欠和伸起懒腰了。他们可真让我们不好意思。他们把我们的脸算是丢尽了。也许正因为这样,事情降到最低部谁也没办法挽救事情本身因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你在梦里和这种场合还这么胡涂地打起了哈欠和伸起了懒腰,接着能让姑姑怎么办呢?——姑姑对我们确实没有什么寄托和希望了,于是也就只好亲自出马把我们的负担义不容辞地给担起来了。从我们姑姑摇头的动作就能看出她的无奈。她长叹一声说:

“真拿你们没有办法。”

又苦笑着说:“谁让是我而不是别人把你们带到这里——梦里的舞场里来呢?”

我们这时也就将计就计地一下也把自己降到小刘儿和白石头的地步在那里存心无赖当然心里还是有些许苦涩地笑着说:“我们也只能这样了。”

“姑姑,只好该您倒霉,谁让您赶上了呢?”

说着说着甚至都不雅了:“谁让您摊上了这泡臭狗屎呢?”

姑姑用手止住了我们的放肆——对于一群滑坡的人来说,滑波的本身也有一种快感呢——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开始一本正经和正色说:

“那么现在只好由我来直接告诉你们了。原来总是说刚才你们也认识到社会、人生和梦的境界和阶段不能跳跃,可实际情况是怎么样呢?总是一次次否定我们的结论。你们总是拿着我的生命和匆忙来当跳板。本来要经过多少艰难险阻的实践、经过一道道血水和盐水的浸泡才能体会出的真理,现在我上下嘴唇一磕就给你们说出来了——说是不让跳跃,现在你们不还是像路途一样跳跃了?你们可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一代呀——当然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少了这些实践和浸泡,你们是不是就成了只会享用成果而不能明白其中道理就像一架傻瓜照相机的使用者呢?我这样做的本身,是不是在害你们呢?”

姑姑又提出了这样的人生疑问。我们马上不失时机和厚颜无耻地说:

“姑姑,我们不怕成为这样的傻瓜,我们只会使用也就够了。如果您要把我们当成一群败家子,一群无用的废物,毋宁把我们当成一群嗷嗷待哺的扒头小燕吧。我们浑身肉乎乎的还没有长毛,你让我们翱翔到哪里去呢?我们只能守株待兔了。何况,我们不是在云里和雾里吗?姑姑,你就别在那里瞎犹豫和瞎耽误功夫了,你就老老实实告诉我们吧!”

我们说到这里,也把姑姑给呕笑了。姑姑又说一遍:“真拿你们没有办法。”

又说:“早知这么费劲,我就不会把你们带过来了!”

我们马上接上去:“又在吓唬我们吧?”

姑姑这时正了正身子和清了清嗓子,下定决心说: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们吧。(舞场里立即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我们把小手都拍红了。——这时我们想,这种喧闹的本身,是不是又破坏了舞场的规矩和纪律呢?但是听着和看着我们的掌声——特别是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的掌声,我们看得出来寡妇·包天姑姑还是很高兴的。就是在梦里,她也不能免俗的又一点尾巴也露出来了。只是等我们的掌声完全稀落和静下来,她才接着给我们讲话。这时我们发现真到讲话的时候,她似乎又有些底气不足和没词了。但是她脸上还保持着笑吟吟的表情。她用夜里12点电视屏幕上的大笑脸对我们说——这时她甚至有些像喝醉酒的结结巴巴甚至有些急躁和烦躁:)真到要说的时候,其实又没什么可说的了。实践是复杂的,上升到理论,往往又成了一两句话的事儿——这也是我苦恼不说的另一个原因——害怕你们误解成我们实践的肤浅。但我又想:真理都是朴素的对不对?”

我们又在另一方面无赖地说:短了和朴素了更好,我们理解起来记忆起来应付起考试会更方便。“

就好象我们已经把我们的姑姑给制服了——在我们从来没有到过的她人的梦里。我们甚至都有些兴奋了。——只是到了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为我们这种肤浅的理解和对寡妇·包天姑姑老奸巨猾的估计不足所付出的代价了。——姑姑还在那里装作无奈甚至是有些委屈其实是对我们将计就计地说:

“既然你们这样,我就只好一是一二是二实打实地告诉你们了。为了更利于你们的理解和加深你们的记忆,在告诉你们的过程中,我们还采用幼儿园的教学办法可以吗?还用诱导的提问的方法可以吗?”

这也是我们在梦前所习惯的,我们又兴奋了,我们异口同声地答:“可以!”

接着提问就开始了。寡妇·包天甩着自己脑后的马尾松首先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姑姑是什么?”

这个问题还不好回答吗?这是属于礼貌范畴和尊老爱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问题,是一个显不出谁聪明也显不出谁愚笨的普及问题——我们不约而同都想出来了,不会因为别人答出来自己没有想出来自尊心受到伤害——姑姑的诱导还是很注意我们孩子身份的,孩子有什么特点呢?不就是自尊心嫩细和脆弱一点吗?一句话说不好就伤害了我们。当我们对梦和舞场一门不门的时候,提问从这么浅显的角度入手显示了姑姑丰富的教学经验。——姑姑是什么?我们不约而同扯着细嫩的嗓子在那里像回答幼儿园的阿姨一样自信地喊:

“姑姑就是姑姑。”

因为这个问题是在幼儿园提出的,我们就要按照幼儿园的环境和特点来考虑。就像你在幼儿园提出一加一等于几我们可不就要老老实实地回答等于二难道还能是哥德巴赫猜想吗?姑姑就是姑姑。尊老爱幼。当然还有些自作聪明的小朋友在那里发挥——这也无可无不可,譬如老曹和老袁,这时就想用自己过去丰富的人生经验来回答得更有深度和与众不同。他们等我们稚嫩的回答落下来之后——他们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接着狗尾续貂地喊:

“姑姑是我们的亲人。”

接着还显不够,又补充说:“姑姑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和这个梦里和这个舞场上唯一的亲人。”

这下就彻底全面了。在这种特殊的场合,我们对老曹和老袁这种为了显示自己故作鹤立鸡群的样子,甚至都忘了嫉妒——他们毕竟是我们中间的一份子,他们的回答也代表着我们的利益;他们答对了和答深了,我们脸上也有光——甚至在那里鼓起掌来。但是我们的姑姑——我们在世界在梦里和在这个舞场上唯一的亲人却对我们摇了摇头说:

“错了。你们答得都对,姑姑也对,亲人和唯一也对,但是在这种场合,你们答这种话,还是没有切中要害不是我所要的答案呀,所以不但‘姑姑’错了,你们自作聪明的亲人和唯一也错了。”

我们心里“咯登”一声。这个时候我们除了由于问题答错——看来在问题的方向上都错了——所带来的扫兴,还有对老曹和老袁自作聪明的努力和深入也同时错了因为他们刚才做的努力比我们大所以现在他们的扫兴也比我们大的情绪有些幸灾乐祸呢——虽然他们刚才高兴的时候我们没有嫉妒,但是现在在错误面前我们终于回过味来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禁不住想在那里“噗嗤”一笑。但是我们马上又意识到,错的并不仅是他们两个,我们全体都跟着错了。这毕竟不是一个可以庆祝的事情。于是我们又在那里闷着头和绞尽脑汁地想新的答案。我们的头都伏在我们的小课桌上。但是我们想了半天姑姑除了是姑姑和亲人,再也想不出别的什么来了。我们能说她过去是一个寡妇吗?我们能说她过去的嘴唇是一个地包天吗?——显然都不是她想得到的答案。可是除了这些,她还能是一个什么呢?答她是一个伟人也有些不着边际,答她是一个舞蹈演员或是小天鹅也太显而易见就像姑姑是亲人一样虽然也对恐怕又不及她的意,那她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呢?是一只蛤蟆还是一条蚯蚓呢?我们实在想不出来了。我们的努力已经到了尽头了。我们的小脸都憋得通红。当然我们这种抓耳挠腮的尴尬模样也逃不出姑姑的眼睛。姑姑看到我们为难的模样不管从形体上还是从表情上都是一副缴械投降的姿态,姑姑倒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刚才我们不敢对老曹和老袁这么笑现在姑姑对我们全体这么笑了。姑姑说:

“看你们的样子是真答不出来了。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们吧。我是一个不太喜欢赶尽杀绝的人,我不痛打落水狗,看到别人为难就故意把难堪和尴尬的时间延长。在别人那里因为抓着这样一个机会也不容易所以会是一种享受,而在我这种机会太多了比比皆是所以我对尴尬时间的延长已经不感兴趣因为我想在延长别人尴尬的同时不也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吗?如果浪费别人的时间还是一种享受浪费自己的时间可就是一种自误了。于是我对世界的态度是:差不多就算了。别人能接受教训就行了。我该告诉你们,我就不分时间和地点地告诉你们了。现在剩下的问题是:如果我这么做了,在你们的小心眼和印象中,不会拿我当一个傻大姐吧?”

我们赶忙擦着头上的汗:

“我们不会那么认为,赶紧告诉我们吧姑姑。如果我们那么认为,我们成什么了,我们还是人吗?”

姑姑放心地说:

“这样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那么现在我就告诉你们。在告诉你们之前,我对你们刚才的回答还得稍微点评一番。你们回答问题,怎么就不考虑时间、地点和人物呢?在别的场合,在梦之前和我给你们带来的梦之路上,你们回答我是你们的姑姑和世界上和路上的唯一的亲人那是不错的,但是现在我们不是已经越过那个阶段到达梦中了吗?于是再那么回答就有些陈旧和落后时代喽。就跟不上姑姑的步伐喽。所以我总是说,带领孩子跳跃社会阶段是没有好处的是要有反作用力和反弹力的,现在就显示出来了吧?你们回答我问题的时候,用的还是梦前和路上的思维吧?——你说当初我是爱护你们呢还是害了你们呢?当然,既然这么做了,现在再改也来不及了。只能进行一些思维的调整了。调整从哪里入手呢?就从我这个最简单易行的问题入手——记住,以后不管是我问起你们还是别人问起你们:寡妇·包天

是什么人?你们就再也不能回答我是你们的姑姑和亲人了,就好象你们在梦前和现实里就算你们的叔叔是总理和总统,当他正在接见外宾和在公众场合讲话的时候,你们也不能喊他是叔叔而要毕恭毕敬地喊他是‘总理’或是‘总统’一样。你们应该说‘是,总理。’或是‘是,总统。’听明白了吗——这么深入浅出的道理?“

这下我们明白和恍然大悟了。我们马上把手贴在自己的裤缝上答:

“是,姑姑。”

姑姑拍着手说:

“看看,又来了。又叫上‘姑姑’了吧?”

我们一下又明白了,我们也为自己的不争气而在那里惭愧和不好意思地笑了。但是我们知道在梦前和现实里怎么给叔叔叫“总理”和“总统”,我们却不知道在梦里给你这个“总理”和“总统”叫什么呢。我们又乞求地看着姑姑:

“那么我们该叫什么呢?还得请——您明示。”

姑姑说:

“真拿你们没办法。那我就明说给你们吧。在说之前,你们应该明白我和你们的根本区别在什么地方,就好象你们和叔叔的根本区别在于他是支配你们的‘总统’,而你们是受他支配的大多数的人一样——你们隔着天壤之别你们懂吗?现在你们跟我隔着什么,你们想起来了吗?——当然,让你们再想又是浪费我的时间——我一着急就拋开启发和诱导教育的陈规陋俗吧,我就撇开文似看山不喜平的老习惯直奔主题吧,我就直接告诉你们吧:你们和我的根本区别在于,你们是单体人而我是合体的花草呀!”

我们一下子又明白了。我们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而傻的脑瓜。本来我们也知道这一点呀,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忘记了呢?我们只想到了我们的亲情而没有考虑我们的身份,我们只考虑了对自己有利的一面而忘记了对方。我们和姑姑的天壤之别在什么地方呢?换言之现在我们所以给她喊“姑姑”而她在我们眼里不再是寡妇或是地包天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不就是因为她比我们前进了一步成了合体的花草吗?所以她就带得了我们而我们带不了她,她离了我们能活而我们离了她就进入不了这个梦境了;没有我们这些单体人,这个合体人的舞会和狂欢照样存在;而如果没有她,我们还在单体的过去和现实的黑暗里摸索和乱撞呢。就好象我们过去在三国的现实生活中,我们为什么称老曹和老袁是自己的大叔我们给他们捏脚而他们对我们横加指责我们还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们走呢?不就是因为他们是“丞相”和“主公”而我们是他们的臣民和百姓吗?他们离了我们能活,而我们离了他们随时就有被砍头和出局的危险。所以他们才能躺在自己家的被子垛上问我们时刻在心里崇拜谁呢,我们当然回答崇拜曹大叔和袁主公了。当他们过了三国破落之后,当他们和我们的天壤之别已经不存在的时候,当他们破落得已经混同于我们也成了我们中间的一分子之后,我们对他们又怎么样呢?我们一块蹲在南墙根扪虱子,谁不是只关心自己的棉袄而又有谁主动关照过他们一次呢?民主和平等是一个好东西当然我们也能体会得到,但是民主和平等也能增加我们的势利呢。——当然,对于和我们有天壤之别的人,你认为他们就真的喜欢平等和民主么?当他们说民主和平等的时候,就是因为我们和他们不平等和不民主他们才这么说呢。说完之后他们照样要到戴维营的别墅里去度自己的假期,这个时候他们怎么不带上我们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还不如我们的姑姑寡妇·包天呢。她身为一个合体的花草,去参加自己合体人舞会和饭局的时候还没有忘记带上我们这群单体的孩子。倒是我们在那里忘乎所以地一下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下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和姑姑与我们存在的天壤之别了。我们真是太大意了。我们只记着她是我们的姑姑而忘记了她为什么是我们的姑姑。真是太对不起了姑姑。原谅我们的大意、无知和不知深浅吧。原谅我们的得寸进尺和忘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和自己每顿吃几碗干饭吧。忘乎所以起来我们就忘记了自己而只想着别人——只想着别人和我们的平等和亲情,而忘记了她和我们的区别与严肃,最后的严肃还要她给我们指出来——我们真是太不知趣了。我们忘记了这是梦里而不是现实,这是现在而不是过去,我们虽然在头脑里时刻提醒着这一点,但是一到关键时候我们又忘记了。我们哪里知道梦里的一切呢?我们哪里知道云有多高和雾有多厚呢?我们哪里知道山之巅在什么地方林之深又在什么地方呢?我们连到达那里的路怎么走都不知道我们就想一下子在那里玩耍了;我们正腔还没有唱好我们就想唱彩腔了;我们连走路都不会我们就想奔跑了;我们只记得梦中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好玩而忘记了就是把一场游戏玩好也是不容易的。这个时候我们不但忘掉了现在和梦而且也忘记过去现实和历史的教训了——就是在过去的现实和历史里,当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还在玩着儿童游戏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们的儿童却被我们逼得一个个像成年人一样严肃——我们到底玩得怎么样呢?我们毕其一生的精力不也照样玩得一塌糊涂吗?我们的老曹和老袁就玩好了吗?不是因为一个寡妇在那里玩来玩去就玩住了自己搞来搞去不是搞了别人而是搞了自己吗?不是玩来玩去就被玩掉和让别人给玩出局了吗?——这么深刻的历史教训,还是被我们转脸就忘到了脑后。惭愧呀惭愧——惭愧还不仅当我们面对着历史而是面对着和我们有天壤之别的合体花草的时候。当我们没有认识到这一切的时候,我们还在那里不知天高地厚地狂妄和张狂;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的精神和冲劲一下就萎缩和蔫下来了。我们是一群犯了错误的孩子。我们简直想破碗破摔。不叫姑姑叫什么?你这面前的花草。我们无精打采得都有些鼓不起自己的勇气了。这时我们的合体姑姑又在那里“扑哧”一声笑了。她说:

“看你们那草鸡的样子。我所以要提醒你们和我的根本区别,并不是像过去现实中的总统一样是为了惩罚你们让你们今后懂一点礼貌,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然后才想起这对你们的提高也是有好处的;恰恰相反,我这样提醒你们对我自己一点都没有考虑而纯粹是从你们出发——这也是现在的合体的花草和以前的总统的根本区别。这也像我提醒你们和我的根本区别一样,现在我也提醒你们我和他们的根本区别。虽然这是多个层次的区别但它们在根本上又有异曲同工之妙呢。妙就妙在这里了。它们是九曲连环和一眼望不到边的山山梁梁和沟沟壑壑。这也是梦境和现实的区别。一下子跨越梦境和现实,其步伐不比一下子跨越生死之隔要小呢。生死之隔无非是一下子就去球了,谁也不知道谁了,不管你是姑姑还是叔叔,一去球你就什么也不是了。但是现在不是这样,现在不是死而是到了梦境,于是你们和我还都是存在的呀——你的灵魂和肉体还都是温乎的,你们还在各家的床上打着山响的呼噜;仅仅为了一个共同的梦境,你们走到一起来了。由于目标的相同,我们的大人要关心我们的小孩,我们的合体人要关心我们的单体人——特别你还是一个枝头上开着两朵花的合体花草呢。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才对你们提醒我和你们的身份和我们的天壤之别呢。只有通过这种提醒,你们接着才能认识到我为什么让你们参加假面舞会和让你们戴上这一个个的兽头和虚假的面具呢。——我的这一环环策划说起来纯粹是为了你们现在你们明白一点了吗?当然让你们一下子全明白就好象让你们明白刚才我提出的问题一样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你们不明白将来明白也可以,梦里不明白就是第二天早上醒来上班看报纸喝茶看着看着和喝着喝着突然悟出来也可以——哪怕你们在梦中是真胡涂呢。其实这个道理也非常简单呀,梦里的真理也和世界上的真理一样都是很朴素的呀。正因为让你们明白了你们和我的根本区别我是合体而你们是单体这个天壤和根本的区别,你们接着才能明白和清楚我为什么让你们戴假面呢。我的孩子,你们怎么就那么傻呢?正因为你们是单体——你们为什么是单体呢?不就是因为你们长着一个肉身肉身上只有一个脑袋吗?我们为什么是合体?不就是因为我们是两个身子和两个脑袋的合并过去一个是寡妇一个是地包天吗?花开两朵怎么能表一枝呢?——你们可能也知道当我们过去是一个寡妇和一个地包天分别各是各的时候我们分别是一个什么德行,除了因为我的容颜在历史上引起过一场战争和纠纷之外,别的还真没有什么好说的;而现在我是什么样子呢?是山之巅雾之中一棵含霜带露的花草,一群孩子围着我一个在叫‘姑姑’——虽然你们给叫错了。这就是我们的区别。正因为有这个区别,你们到我的梦中就不知所措和束手无策了,每走一步道都是不对的,每说一句话也是不对的。如果我仅仅把你们带到舞会接着就不负责任地撒手不管了,那我就不如不把你们带来让你们在单体的黑暗中继续摸索呢——不带到舞会倒是在关心你们,带到舞会倒是在害你们了。但我不会这么半途而废,我不希望看到人仰马翻,我会帮人帮到底和救人救到彻。假面的原因和谜底是:正因为你们是一个个的单个人去参加合体人的梦境、舞会、饭局和大规模的洗澡活动,我才让你们戴上假面呢。——你们进来的时候是单体人,而现在姑姑让你们一人戴上一个假面,戴上一个兽头,你们不是马上就在表面上也成了一个合体人的模样了吗?本来是一个人,现在又增加了一个兽头,这不就成了人和生灵的合体了吗?甚至一下比姑姑还要领先一步和前进一个时代呢。姑姑不过是两个人的合体而成了花草,而你们一下又跨越阶段成了人和生灵的合体——起码从表和模样上是这样,你们不就一下与舞会的气氛相融洽了吗?你们不就一下开始自信和有希望了吗?你们不就一下再没有陌生人和陌生地的感觉而像到了自己的家吗?不就马上不再感觉是到了别人的梦境而像到了自己床上做了一场属于自己的梦吗?这么深刻的用意和做法你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我们没想到。我们一下就懵到了那里和傻到了那里——我们的姑姑,亲爱的姑姑——让我们先这么叫——等我们明白和清醒过来,开始欢呼和狂欢,还是十分钟之后的事呢。在这懵懂和化解的十分钟里,世界和梦在我们面前是一个空白。我们眼前立即开始放烟了。我们都僵在那里不动。一股一股和一层一层的烟在我们面前涌动、翻滚和弥漫。银幕上和舞台上云烟滚滚——我们的梦由此开始。刚才在梦里我们还没有睡熟还属于半睡非睡的浅层次,我们既想马上入睡又有些担心,眼看就要入睡了,我们又不放心地睁开眼睛,我们似乎看到了什么,其实我们什么也没看见;现在我们才完全睡熟了。这时你再让我们醒来我们又在梦里哭着喊着不同意——只要你让我留到梦中,你让我干什么都行;这时不要看我的睁眼和眨眼,这时的睁眼和眨眼和刚才的睁眼和眨眼可不一样;刚才的睁眼和眨眼是对过去的一种不放心,现在的睁眼和眨眼却是怕对梦中的未来的美好消受不起;就好象一场好戏马上就要开演我们总是不忍享受要故意在那里咳嗽两声一样,到了精彩的部分故意低头往两边看两眼一样,就像在洞房见到新娘我们故意不把盖头一下给揭开一样,还有的干脆说我本来就有睡觉睁眼的毛病——这也是人之一种,不睡觉的时候看他的眼睛在那里眯缝着,睡着了他倒大睁着两眼。——在我们进行讨论、狡辩和过渡的时候,我们是这么认为;但是多少年后回头再看,这仍是一种还没有真正进入梦境和在梦境中还没有找到感觉和忘我的表现呢。随着梦的越来越深入,我们才渐渐忘掉了自己。目前和过去才渐渐在我们的烟雾里随风而去。终于,新的太阳升起来了,世界已经成了一个新梦境过去的现实已经被全部冲刷和拋弃干净,这时我们的心显得多么地纯静呀,我们的心显得多么地安详啊,我们一下就站到了高山之巅和森林之秀,我们一下就看到了梦之路上的一排一排的红灯笼——它不是一盏两盏,它是一排排望不到边的延伸,它是一阵暴风骤雨之后明净和清亮的满天的繁星。世界和地球,都在我们的手中和脚下——现实中的地球一眼望不到天边只能看到太阳的起落,但是在这梦里,地球和太阳怎么就像是一个儿童足球一样在大海里忽上忽下地悬浮呢?这时我们还怕什么?姑姑,真有你的。你嘴上说一切的社会和人生,一切的舞、雾和梦境是不可跳跃的,但你在实际的梦境里,却一次次背着我们也背着上帝带着我们就跳了过去。最终白担心和白肤浅的倒是我们。就好象你带我们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我们一上岸担心的是您要把我们送到人市呢还是直接送到妓院呢,但是你交到我们手里的,却是一张五星级酒店的住房卡,接着又交给我们一张在这个国家取得长期居留权的绿卡,接着您又马上说,我已经给你们找到了工作,这个工作既不是到妓院和人市,也不是去餐馆刷盘子,而是到剧院去跳舞和到歌剧院去歌唱。我们觉得你能把我们这帮孩子领到您的梦里就够可以的了,我们明白我们和您的天壤之别虽然有时我们一激动就忘了这一点,但是谁能想到您一下就主动地自我牺牲把我们和您给扯平了呢?我们只知道戴上假面在现实中好玩或是趁着假面和灯黑能占到一些在正常面孔和光线下占不到的便宜,谁能想到凭着一个假面,我们一下就由过去我们自己也嫌弃、也惭愧、也到不得人跟前到不得人梦中一到人跟前和人梦中就露怯和手足无措的单体人,上升到丰富的温馨的合体人和我们亲爱的姑姑一模一样了呢?生灵的头上,戴着一朵鲜艳的花朵。十分钟的静止是我们思潮翻涌和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时候,我们抚今摸昔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这真是天上掉下来一个馅饼,这真是凭空来了一个林妹妹,这真是我们过去所说的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好日子,现在终于在梦里实现了。不明白和不清楚的时候我们在那里激动地颤抖着憋了十分钟,等我们明白过来,我们一下就再也不听姑姑接着说什么了——从心理上分析也有免得把幸福一下引申得和抻得过长我们的神经受不了,我们的幸福已经够满了,我们现在只记着“我们只要一戴上假面就是人和生灵的合体”也就行了。于是我们一下又像梦之前一样犯了老毛病忘了梦里的纪律发了一声喊,接着就撇下姑姑冲进化妆室开始争先恐后你争我夺地来抢剩下的假面、面具和头盔了。——事后我们的寡妇·包天在回忆录中说:虽然这种不讲礼貌地撇下她不等她讲完还不知接着她要发挥些什么大家就要去抢假面的局面当时看起来让人伤心,但在她心里和梦里,这种局面却正是她所盼望的呢。她已经看到自己的成果了,她已经看到我们进入她的圈套了,接着她还能说什么呢?她也和我们一样在那里开始高兴起来——虽然我们高兴和兴奋的方向不同——只不过她脸上不露声色罢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她可真是一头老奸巨滑的狐狸。——当然这些事后她在回忆录中讲到的东西,当时我们想都没有想到。我们只顾在那时拼命地抢夺所剩不多的头盔了。牛蝇抢了个马面,猪蛋抢了个驴头,白蚂蚁抢了个绿蟑螂,刘老孬抢了个大白羊,小蛤蟆抢了个披头士,脏人韩抢了个骷髅腔……谁被拉下可就赶不上这快乐的梦之车和梦之舟了。戴到头上我们就成了人和生灵的合体,戴上头面我们立即就可以和气氛融合地在那里载歌载舞和群魔乱舞。整个假面舞会和剧场里充满了我们的冲抢和横闹。脚下跳起的在梦里升起的灰尘已经遮蔽了天空。这个时候寡妇·包天姑姑倒是不见了——临走的时候也没有告诉我们不叫她“姑姑”到底该称呼什么。倒是我们中间个别由于年老体衰在化妆室没有抢上假面和头面的人开始在舞场里嚎啕大哭,埋怨我们年轻人没有礼貌,不知道照顾老人——岂不知这种犯抢正是照顾了他他没抢上假面倒是他的福气呢?接着在下一章里我们还要由他来照顾我们呢?你说是谁照顾了谁?谁照顾在先谁又照顾在后呢?——但在当时我们并没有想那么多,我们就是戴上假面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乱蹦乱跳,早把老人的啼哭拋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们摇头晃脑,嘴里不知叫些什么,嘴里不知嚼些什么——也许这些我们都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们已经上了姑姑的当。我们以为我们戴上假面就真的成了合体人。——于是一个更大的阴谋又密布到我们面前。这时舞会已经结束了。接着我们该吃饭了。跳过舞就吃饭,我们是多么地愉快。我们的梦境马上就转到了餐厅。一桌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在等着我们。我们身上已经跳得热气腾腾,头上就像是开了锅的馒头笼子一样往上冒着蒸汽。餐桌上不但有龙虾和海马,每一个桌子中间还开着一个圆窟窿——这个窟窿说明了什么呢?——圆窟窿里箍着一个猴子头,猴子在那里“吱吱”叫着,就等着我们将它的脑袋砸开取出猴脑,下到火锅里涮成豆腐花用小笊篱捞着吃;它的腿在桌子下面乱跳和乱动,它倒是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就要来临了——这个时候我们倒突然在意识上有些清醒:这些猴子怎么像我们中间的某些人呢?还有桌上已经被浑身扒皮心脏还在跳动的蛤蟆——但这种清醒也是转瞬即逝,我们只是感到我们到了姑姑家到她梦中来串亲她对我们可真是照顾,把我们以前没有吃过的饭菜全都端上来了。我们每个人都感到自己是这里的主角,戴上假面的人没有一个人感到自己受到冷落。于是我们也就不拿姑姑当外人地发一声喊,拿出用自己脑袋热气蒸出的馒头,就着寡妇·包天姑姑给我们安排的丰富的宴席,开始在那里大吃大嚼起来。我们吃得可真是畅快呀。本来我们在梦前和日常生活和现实里只能吃八个馒头,现在我们一下就吃下24个;本来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只能吃一盘菜,现在我们每个人都能吃下半盆。我们吃了一桌又一桌,吃了一盆又一盆——这个时候我们才想到,我们有多少日子没有吃饭了?本来我们的肚子、肠胃和感觉都已经饿过劲儿久饿不饥地把这问题给忽视了,现在因为姑姑的宴席我们突然想到了这一点。既没有吃过一口饭,也没有喝过一口水。从第一只小天鹅到第三只小天鹅,她们都没想到让我们吃饭。饿着渴着过了劲儿,别人不提醒我们自己也就忘记了。我们历史的饥饿是多方面的——当你在那里拉起窗帘和灭了大灯和顶灯来开一只粉红色或是桔黄色的台灯或是床头灯的时候,她(他)(它)在那里说:不要营造气氛了——于是就从这句话开始,你就在人生的经历上第一次出现了滞退。仅仅因为一句话,就提醒我们的历史了吗?寡妇·包天姑姑,多亏您,唯有您,你拉开窗帘和天缝的时候,也同时挽救了我们的不幸和滞退,唤醒了我们的饥饿——我们日常感觉自己饱饱的,还能有什么作为呢?我们在现实的境况中没有赶上和改变的一切,现在在你的梦里让我们接二连三地赶上和改变了。我们来参加聚会,我们来跳舞,我们一戴上假面就成了人和生灵的合体,接着我们又吃上了热气腾腾的丰盛的筵席一下就让我们想起了自己的饥饿。我们感动得潸然泪下。请原谅我们狼狈的吃喝相。我们既然想起了遥远的饥渴的记忆,我们也就顾头不顾尾地在那里狠命地补课和要将过去的一切损失给捞回来。姑姑,你将一切又替我们考虑得是那么地周全,因为我们戴着假面——不说它在合体方面让我们感到跨越和跳跃,就是单单对于吃相来讲——由于它的存在,不是一下就遮住了我们的真面目可以让我们肆无忌惮了吗?——但我们哪里知道,由于我们对姑姑只存感激而失去防备之心,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就上了寡妇·包天俩婆娘的当了呢?一切的毁灭和被俘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呢?——这时我们防备的仅仅是我们之间和我们自己。由于大家都戴着假面,这时在我们中间,已经找不出一个乡亲了——事后我们才恍然大悟,寡妇·包天的阴谋是多么的高明啊——我们相互看着对方的兽头我们就成了一群马、一群猪、一群羊和一群蛤蟆和畜生——这时在我们眼里没有别的,就是一群畜生在这里胡吃海喝和肆无忌惮,于是我们埋着我们牲口的头吃了一盆又一盆。寡妇·包天姑姑这时又转了出来,她开始变成了一个笑容可掬的服务员——又穿出了她的前清旗袍——这时我们才知道她前清旗袍在这个舞蹈中的用途了,这时我们终于知道不给她叫“姑姑”该给她叫什么了,原来就叫“服务员”,叫“公仆”我们吃了一盆,她接着又端上来一盆。你可以想象,要给一群几十年没有吃饭只是傻看节目的畜生供应最后的晚餐,这个厨房和饲料场得有多大呀。得有多少厨师和面点师呀。我们明显看到寡妇·包天服务员头上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已经忙得气喘吁吁和莺啼燕喘。她的脸蛋都已经被细汗给浸得通红了。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们都开始唤醒我们的羞耻之心了。我们不该将前三个小天鹅的账也算到我们最后的一只小天鹅身上。但是我们这最后一只小天鹅,还在那里笑容可掬——这个时候我们倒是意识出一点可怕——仅仅是这不变的笑容,但是我们为了眼前的利益和我们的饭盆,转瞬之间又把它给忘记了——我们还没有吃饱呢。我们的服务员这时做出体贴别人和客人的样子在那里笑容可掬地说:

“不要紧,没吃饱就不要停下来,一直到吃饱为止!”

“厨房里的菜多的很,你吃了这一盆,还有下一盆。”

“要不要再开一瓶香槟或是开胃酒?”

……

光阴荏苒,逝者如斯。终于,我们吃饱了。我们喝饱了。我们已经喝醉了和饱醉了。我们摸着自己紧绷绷的肚子,一动都不想动了。不要说我们几十年从来没有这么吃过和喝过,就是前三只小天鹅还没有飞来的时候,我们还有正常的饭可吃和正常的井水可喝的时候——在我们的过去和现实里,也吃喝得从来没有这么饱过——此饱哪里有?只有梦中来。谢谢您,亲爱的服务员。我们用牙签剔着自己的牙,挤出了我们最后的一句话。这个时候我们的服务员看着我们酒醉饭饱的样子开始在那里高深莫测地笑了,她又提醒我们:

“你们只顾吃饭,你们怎么不到厨房去看一看呢?”

我们倒是把这一点给忘记和忽略了。就是在过去现实中的领袖,吃完饭还不忘到厨房和厨师们干一杯呢,端着杯子不但感动别人连自己也感动了:

“谢谢你们,你们辛苦了。”

多亏服务员的提醒,让我们又懂得了一个有礼貌有教养的合体之人应该怎么去做,于是我们不顾自己的肚子在那里撑得难受——已经有反应了——双腿已经蹲不下去了,还是一人又从杯盘狼籍的桌上找到一杯酒,开始一窝蜂地——好象谁走到前面就比别的同类早觉悟一点和更懂礼貌一些,不是一切文明礼貌都来源于服务员的提醒吗?我们听到的不是同一句话吗?——涌进了厨房。但等到了厨房,我们才开始大吃一惊但是这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我们转脸想找带领我们的服务员,寡妇·包天姑姑再一次“兹溜”一下就不见了。她已经事先逃出了她设计的梦中。原来厨房里一个人都没有。既没有厨师,也没有小工,既没有剥葱的,也没有剥蒜的,我们干杯找不到人呢——一开始我们醉醺醺地还这么想,但是转念之间,我们就清醒了——我们的酒一下就被吓醒了,接着就感到恐怖和可怕了。我们的神经一下就张开了。我们的冷汗一下就从后脊梁到屁股沟里冒出来了。厨房里刚才还有一盆盆饭菜热气腾腾地端出来,还熙熙攘攘能听到里面传出的人声,现在等我们要跟他们干杯来到这里的时候,偌大一个厨房原来空无一人。如果厨房里单是空无一人我们还不感到恐怖,那么偌大一个厨房——相对寡妇·包天服务员,前三只小天鹅玩的一切把戏都是小巫见大巫——连一个灶台和一个冒烟的铁锅都没有,就让我们感到可怕了。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空屋。到处都布满灰尘,到处都是一片久不进人的空寂和空寂的回荡,只有一道道的蜘蛛网挂在厨房的空间和屋顶,一缕缕明亮的阳光透过屋顶和蜘蛛网打在地上。风透过天窗吹来,整个屋子和蜘蛛网就晃动一下。四个大的屋角和拐弯处堆积着废铁和废麻袋……原来热气腾腾的一切,都是从这样一个多年不见人烟的空屋子里端出来的。我们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和傻在那里,我们又一次在惊讶、惊险和惊慌的不懂和不明白之中脑子出现了10分钟的空白——这也给我们的寡妇·包天服务员提供了最好的回旋余地。通过这10分钟的准备和换装——谁是服务员呢?——她就可以对我们一网打尽煮尽炖光了。这时我们才知道,我们是在别人家的梦境和空屋里。我们在懵懂的十分钟里想把我们的表情改成半边脸哭和半边脸笑都来不及,我们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空屋听天由命地等着下一步的到来和发展。我们对这一切是那样的不熟悉和不知所措,这种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比起历史上任何一次不知所措来得都要恐怖和突然——它是以一种温文尔雅和好玩的方式到来的呀。过去的一切懵懂和不知所措,现在看来只能算是一种儿童游戏。我们吃撑的肚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呢?这些东西从哪里来?是硬的还是软的?是石头还是癞蛤蟆?还是一层层和一道道的人皮呢?推想下去,时光可就倒流了。我们可就彻底玩完了。更大的问题是当我们想起这一切的时候,我们还活生生地站在别人的梦境中呢,一切还不由我们自主呢。当我们觉得我们宁肯死的时候,我们还得在一切的恐怖和不知所措的境地里再煎熬一阵呢。刚才我们上岸的时候,我们还认为一下真的到了福地呢;我们只知道欢呼我们跳跃了许多必不可少的阶段我们一下就成了舞会和假面的一员,谁知道这些阶段果然是不能跳越的最后就成了别人谋害我们的一种阴谋。最后的结果是:我们还不如一上岸就让她把我们送到人市或是卖到妓院呢。相对这空屋来讲,那里倒是一个福地呢——在长久的日子里我们还有一个盼头和一种自贿自身的机会,现在我们为了贪图一时的便宜终于被人一网打尽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我们一个都没有逃出去。我们终于成了别人杯中的苍蝇。——终于,自我毁灭的时刻到了,我们不用再等待了。我们清楚地在梦中而不是在现实,在吃惊和恐怖的空档和空地里,听到我们手中的杯子“咔啦”一声就自我粉碎了。一股一股的酒流——多么庞大的酒流呀——开始把我们冲离了这屋子,冲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上和高低起伏的丘陵上。酒流似乎又变成了泔水,我们自流自身地渐渐在这肮脏的泔水里就自己把自己淹没了。一只只苍蝇随着泔水在四处漂流。这就是我们饭后的洗澡、桑拿和按摩了。最后,所有的儿童都随着漂流漫山遍野地睡着了。水渐渐落下了。赤身露体的儿童苍蝇的尸体也就一动不动地暴露在漫山遍野。暴露在云中雾里。暴露在山之巅和林之秀。暴露在我们的梦之中。暴露在我们的银幕上和舞台上。——这时剧场里响起了热烈的和经久不息的掌声。最后一只小天鹅的舞蹈、开心和快乐颂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这时不但是最后一只小天鹅,连前三只小天鹅,也一下都从山巅、从云里和雾里,从梦里和苍蝇已经不存在的世界里走出来,她们手拉着手,满面笑容地开始翘起她们的羽毛裙和她们的小辫子联袂向我们台下的观众谢幕了。一个快乐颂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吗?原来小天鹅之间是已经串通好的吗?——这时我们才明白了。——一切都毁灭了吗?可爱的苍蝇孩子就再也见不到了吗?恐怖真的到了最后一幕和最后一只小天鹅就真的成了恐怖而不再是开心和欢乐了吗?欢乐颂的童声歌唱从此就在世界上消失了吗?前三次的不消失和前三只小天鹅对我们的手下留情仅仅是为了最后这只小天鹅的演出和为她的表演再提供一次机会吗——把我们的欢乐永远扼杀了吗?我们的尸首就永远浸泡在泔水里再也不能复活了吗?我们的姥娘真要像当年的大卫看着儿子在最后一次战斗中终于被杀时那样——在我们村后的土岗上和小河沟边大为伤恸和哀哭了吗?她抱着我们一个个肮脏的小尸首,抱了这个又抱那个——这些小尸首就再也活不回来了吗?——她老人家白发苍苍地哭道:

我儿押沙龙啊,我儿,我儿押沙龙!我恨不得替你去死,押沙龙啊,我儿,我儿。

这时银幕和舞台上的灯已经全部熄灭了。世界已经成了一片黑暗。连姥娘在空空的剧场里和银幕上一个人痛哭的身影突然也不见了。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像游丝一样被揪断了。快乐颂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从此生死两茫茫,世界向何处去呢?观众们在想。当他们真的开始搬起自己的凳子默默地往回走的时候,他们也感到眼前是一片黑暗了。但恰恰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漆黑的天空中,突然、陡然、没有任何预兆和理由地、猛不丁和猛然闪亮地出现了一条游动的火龙。

(未完待续)

(华艺出版社,1998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