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八章 娘舅(2)

接着就会有半天冷场和不说话。大家都在思考和回味,大家都在惶惑和感慨,大家还沉浸在当年的情绪和气氛中不能自拔。这时天上的星星已经有些发寒和发冷了。已经是深秋了。就要下露水了,月儿已经偏西了。树影在院子里随风摇动的婆娑。今天就不要再说了。中间应该有一个停顿。让一个美好的结尾就停留到现在。有什么不能等到明天再说呢?好。明天再说。但是,亲人们能在一起呆几天呢?这时俺娘倒是语重心长地说:

“我的儿,我在那里算过,我们一年如果能呆在一起十天,那么十年才能呆上100天就算我还能活40年,才能和你在一起呆上400天——也才一年多一点……”

接着话题就转移到了别处。关于历史我们心照不宣地要给旧姥娘留一个余地。有什么可以明天再说。你明天不是还不走吗?你后天在家里再多呆一天就不行吗?但是,当我们说着这些的时候,其实我们已经预感到随着明天的到来,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混乱的时代也就要开始了。戏剧要求我们在一场感动和单纯之后,接着来一场混乱。旧姥娘完美无缺的结束,也给另一场话剧的导演老胖舅舅的登场扫清了道路。旧姥娘随着流水和花草退去和隐去之日,就是混世魔王俺的老胖舅舅跳着大神的步子开始登场之时。第二天我们对这开场还有些吃惊呢。这也太荒诞了吧?这也太有些脸谱化了吧?但是新的导演老胖娘舅说:

“夸张是气魄的开始呀。”

“俺娘刚才不是也有些夸张吗?——效果不是很好吗?”

“脸谱化有时也是戏剧的必然要求呀。”

“不一定非要遵守三一律。”

“不破不立。”

“没有现在的夸张和脸谱,怎么去破坏俺娘刚刚留下的缭绕的余音和款款的一步一步的温情呢?”

“不拿起现在的大扫帚,如何清扫过去舞台上留下的气氛呢。”

“没有现在的张牙舞爪和家破人亡,怎么会有一个新的戏剧结构和悲剧的开始呢?”

“破坏是戏剧的前提。”

……

旧姥娘去世半年之后,老胖娘舅就结婚了。悲剧的喇叭刚放下,喜事的喇叭就吹响了。老胖娘舅让这一段变化得挺快。他把这一切都当成了过场。——新娘长得什么样60年后我不得而知,但我猜想她到了晚年肯定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因为1969年老胖娘舅所以要上吊自杀,一方面是儿孙对他的拋弃不但不给他吃干的他想喝稀的也没有——他已经走投无路,另一方面是他对已经去世的老胖舅母的怀念和前瞻——他觉得另一个世界有幸福和温暖的生活在等待着他。本来他自杀的物质基础是因为干的或稀的,但是他表现出的方式却上升到精神似乎是在怀念舅母想早一天与她相聚——那才是他的亲人呢——于是对我们的反拋弃和回击就更加有力了。我们给他出的难题是在物质上,我们要看他是怎么一个反映或回答——但他到底是大导演呀——并没有在临终的时候上我们的当,没有让戏剧按照我们规定的方向发展,而是绕了一个圈子陡然将我们撇开上升到了精神——他可真是一箭双雕呀,一方面撇开了干的和稀的逃出了我们的圈套,同时也显示出他的独立独行让戏剧有了一个意外的结尾——单是在临终的时候甩了我们一下和闪了我们一下,我想老胖娘舅就够暗自窃喜能够闭上他的双眼了吧?——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当干的和稀的问题出现危机的时候,他并没有在干的和稀的问题上跟我们兜圈子,而是开始在每天下午的两点——当太阳最热烈和最恶毒的时候,一个人走到野外已经去世三年的老胖舅母的坟上,在那里凭空吊念甚至是一言不发。一下就超出了我们的意料甚至让我们有些尴尬。对死者的吊念就是对活者的谴责,他的一言不发比他在那里滔滔不绝对我们进行控诉还要有份量呢——如果他滔滔不绝还有一些具体,还给我们一个反驳的机会和余地,现在他一言不发就让我们只有招架之式而无还手之力;而且这种无言和沉默的本身也加重了我们的罪行——还不知这一把灰孙子是多么地罄竹难书呢,还不一定仅仅局限在稀和干的问题上呢。稀的和干的——本来是我们藏在暗处对他放的一支冷箭,现在他运用上坟和一言不发就使剧情发生了变化和陡转,逼得我们从暗处走到明处,接着还不知他要对我们发什么冷箭呢——但他又引而不发,于是就让我们更加不安和提心吊胆。——到了剧情临终的时候,俺的娘舅和大导演,就是用这种反打有手法,把我们逼上了绝路。他把简单故意变成复杂,于是就使一在无形中变成了十,接着像原子弹的铀一样开始连锁爆炸。当我们在心理上都被他炸死的时候,他才心安理得以胜利者的姿态又在物质上上了吊。——他上吊的意义影响深远,直到30年后,我们的家族还担着血海般的干系呢——他生前虽然自己不敢担什么干系,但是在临终的时候倒是给我们制造和加上了一个血海般的干系。——30年后人们还说:

“这家人可不怎么样,他爹是上吊死的!”

“他爹是被他们逼死的!”

“他爹上吊前一个月,天天到他娘坟上去哭。”

问:

“到了坟前哭什么?”

答:

“一言不发!”

接着就是共同的“啧啧”声:

“看看,把他爹逼成了什么样子!就是到了死鬼面前,也无话可说了!”

“大悲不言,大辩不语呀!”

……

他们倒是洒下了一掬同情之泪。——看老胖娘舅最后恶毒成什么样子。他自己在生前对我们反打还不算完,死后还让别人对我们万箭齐发。他在自己的坟墓里还埋藏着弓箭。——当然,如果从戏剧的艺术性出发,他又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导演呀。一开始我们还拿他和黄泥岗上的几个捣子作比较呢——我们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才叫血海般的干系呢。他用的手法比黄泥岗上的娘舅还要技高一筹呢。黄泥岗上的干系漏洞百出,于是刚刚得手,事情可不就爆发了吗?你们不就有家难回和有国难投了吗?不就丢下祖宗的面目上山当了草寇吗?而俺的娘舅制造的干系又是多么地丝丝入扣啊——既制造了血海般的干系,最后这干系又与他无干落到了我们的头上。既把戏剧推向了高xdx潮,同时他身上又纤尘不染和没有血迹。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你看俺娘舅对于戏剧规律的把握是多么地艺高人胆大呀。一开始我们还为了稀的干的物质制造而在那里沾沾自喜呢,现在和娘舅的反打比起来,我们一下就汗颜、出汗和有些狼狈了。娘舅高明还高明在,他在制造和准备这一切的时候,我们还浑然不觉——哭就让他哭去,上坟就让他上去——等他回手将这血海般的干系兜头扣到我们头上时,我们才刚刚醒过闷儿来。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已经上吊了。大幕已经落下了。重新找补剧情已经来不及和无事于补了。事情已经定性了。一切都无可更改了。我们只有将这血海般的干系和沉重的历史负担给担当起来。

但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呢。俺的娘舅还不仅仅满足于对我们的反打和制造呢。他的哭坟和上吊,还蕴藏着另外的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呢——他在一个情节结束的同时,还在展开着另外的情节和阴谋呢——他到老胖舅母坟上的凭吊和一言不发,除了要将被动变主动,拋开干的或稀的,把血海般的干系强加到我们头上——他在做了这一切之后,这凭吊和一言不发又引出了另外一种艺术效果——那就是:

已经死了三年的老胖舅母是一个多么让人怀念的人呀

他们的一生是举案齐眉的一生

他们之间有无数的温暖可供怀念

当我在人生中感到绝望的时候,我起码可以来找你

你是一个远方的朋友

假如我把和你的再次相会和重温旧情当作一个目的的话,我的上吊也就义无反顾了

她的晚年慈眉善目

她做姑娘和少妇的时候柔情似水

她的眼睛像弯月

她的身条像杨柳

……

他用一个简单的事实,一言不发一下就总结了她的一生。——同时他又在用这个事实——再一次一箭双雕地——向历史说明,60年前他在俺的旧姥娘去世半年之后,娶进来的是一个多么温情可人的丽人呀。——但是当年接着发生的事实是:

八岁的大妹妹被他们卖给一个比她大15岁的麻子做童养媳

五岁的二妹妹被他们卖给一个比她大20岁的瞎子做童养媳

一岁的小妹妹被他们二斗谷子卖给了人拐子,接着到了俺的新姥娘手里。据俺姥娘说,俺娘抱过来的时候,手腕已经被她吮得露出了白骨

……

仅仅因为那个时候也没有干的或是稀的吃吗?还是因为戏剧因素——一场威武雄壮的话剧就要开始了——对于生活的必然要求呢?比这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据俺娘说——她又是听俺大姨说——,她的那个新过门的嫂子并不是一个美丽贤良的人——这是生活和艺术的悖反?——恰恰相反,是一个百年不遇的母夜叉。我们犯到她手里也是活该倒霉——这时我们就明白了,原来她也是这场话剧的导演之一,原来他们是联合导演。

她的晚年虽然慈眉善目——俺娘说,那是作恶作够了

但她做姑娘的时候是出名的搅家不贤

她做媳妇的时候无一日不生是非

她的眼睛像豌豆

她的身条像草蒌

她没有腰也看不出小腿

她是平胸

她是丑陋的尖屁股

她是一个恶魔

她是我们悲剧的制造者

……

当然还有一种说法和版本与此不同——你想俺的老胖娘舅都已经上吊30年了,一切还能不众说纷纭吗?——这种说法觉得三个妹妹的出卖和老胖舅母没有什么关系,她过门刚刚半年,就是搅家不贤作恶多端,怎么能在半年之内恶到这种程度呢?情况还不熟悉,怎么能一口气卖掉婆家三个妹妹呢?说不定她看着这些妹妹倒是觉得活泼可爱,她倒不同意出卖这些妹妹还和老胖娘舅发生了争执而成了这些妹妹的保护神呢——她的心没有这么硬,她的人品没有这么坏,她的模样虽然不算好但是也不算丑,她的脸不胖也不瘦,她的腰不细也不粗,她的眼睛不大也不小,她的小腿不长但是也不是没有……,她不是一个天使但也不是一个恶魔,她不是大团圆的组织者但也不是悲剧的制造者——那么她是什么?——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1939年的中国农村妇女。她刚嫁过来的时候18岁,该懂的事情她还有些朦胧,该行动的时候她还有些羞涩,她对人间的一切都还担不起血海般的干系也没有一锤子砸破天的气魄。她虽然不是一个建设者,但也不是一个破坏者;就算她看着这些妹妹不顺眼,但是你让她把她们一个个都亲手卖了就像让她连着宰鸡一样她又没有这个勇气。她成就不了大事但也破坏不了大事——说到底她在这出戏中只是一个普通的群众演员只能跑跑龙套——她连一个主角都不是——哪里能把握得了历史去当这出戏的导演呢?——她没有与老胖娘舅联合——而在当时唯一能当这导演和能担这血海般干系的人,也就是俺老胖娘舅一个人了——从他1969年在老胖舅母墓前给我们制造的反打就可以看出,他才是一个心狠手毒的人,而已经躺到坟墓里的老胖舅母,不过是他剧情中的一个道具罢了——在他就要上吊的时候,老胖舅母对于他还不过是一个利用,何况当初——1939年在大幕刚刚拉开和妹妹就要出卖的时候呢?老胖舅母可以忽略不计——这时制片主任及时站出来说,既然这个角色在剧中无足轻重,那么这个角色随便找一个群众演员来扮演一下就可以了,就用不着再出高薪找一个明星了。——于是俺的老胖舅母——如果这个观点成立的话——就卸下了她历史干系成了一身轻,三个妹妹的出卖,成了老胖娘舅一人所为。——为了论证当年的历史,还当年出卖亲人一个历史的真面目,60年后我们曾专门调查过俺二姨——当年她仅仅八岁,就被卖给一个比她大15岁的麻子做童养媳——但八岁应该有记忆力了,她可以有发言权能够见证历史——当1996年我向她请教到这一点时,她倒毫不犹豫地支持叙述的第二种版本——她马上信誓旦旦地说:

“你大姨和你娘说得不对,当时卖我们姐儿仨,并不怪俺胖嫂——主要还是怪俺胖哥!”

我:

“为什么非要怪你胖哥?”

二姨操着她的假腔——她一跟人说话就有些夸张和做作——也是童养媳时间做得太长了,养成了这种弄虚作假的习惯,到了晚年还没有改过来——1969年我曾到她家串过亲,见她刚刚还在院子里恶狠狠地打狗还是骂鸡:

“操你们娘的,一个个扔到滚水中退了你们!”

转眼看到我的到来,又满脸笑容和操着假腔说:

“我的乖乖白石头,刚刚我还在说你,可想死你老姨了!”

而你刚刚说的恰恰不是我而是畜牲——不但我对二姨有这种华而不实的看法,我们家族中有三分之二的人都认为她有些浮燥和悬空——于是我一边对她进行调查,一边对她娇滴滴地腔调和证词又产生了怀疑。但事到如今,历史的见证人越来越少,老胖娘舅和老胖舅母已经快死去30年了,你不去找二姨又去找谁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于两个已经死去快30年的人,能对历史的真相和事实调查出一个大概——就是中间含一些水分——也算不错了。我的娘舅和舅母,如果我们不是从功利目的出发为了把你们这场威武雄壮的话剧重新排练我们才这么务实和认真,单是为了你们的人生对于荒冢一堆早没了的你们我们才不会这么做呢——就算单是为了艺术——60年前虽然你们风云翻卷但是60年后我们的生活中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这一切说不定有时发生的比你们还要波澜壮阔和具有历史意义呢如果现在不是你外甥白石头暂时操刀掌握着寻找历史的权利,谁对于你过去的一切——就算你担着血海般的干系或是你制造了血海般的干系你没有担着而让我们担着——能够回首一瞥?——它不早让历史的巨大车轮碾成一滩烂泥了吗?从这个意义上说,你们还是对我们马虎的寻找担待一些吧。从这个意义上,虽然俺二姨对于历史有些夸张和习惯性的矫情——谁让60年前你们卖了她让她当上童养媳呢?——我们也只能凑合和原谅了。因为假腔和做作,不一定非要责怪俺二姨。我们倒是要说:

“二姨,谢谢你——对于今天的调查和澄清——当年历史是什么样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不准备再进行别的调查和旁证了!”

于是二姨操起她的假腔将历史责任一股脑地推到了她哥哥也就是俺的老胖娘舅身上。三个妹妹的出卖都是他一人所为。他是这场威武雄壮话剧的唯一导演。当我们接着追问原因的时候,俺二姨仍操着她的假腔坚定地说:

“因为他是一个赌徒!”

“过去俺娘在的时候还有人管着他,后来俺娘死了没人再管他,半年之中,家里的房子和地都让他输光了!”

……

这个解释具有历史说服力。我不禁频频点头。虽然这个原因用在戏剧上有些大众化和重复感,但是哪一段历史和往事又是不大众和不重复的呢?使我感到愤愤不平的倒是另外一个问题:光彩照人有着临终绝唱的旧姥娘,怎么养出这么一个不争气辱没祖先的灰孙子呢?但也就是这样一个灰孙子,却又成了我们家族历史上威武雄壮话剧的唯一大导演——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如果说他是一个流氓,那么流氓也有流氓的气魄呢——我们家族在历史上也出现过另外的卖人,1942年河南旱灾的时候我们在逃荒的路上就卖过一个小姑,但是像他这样连家门都不出一口气卖了三口人的举动,查遍我们家族的历史,独一无二。——好胆量,好气魄。于是我对二姨大众而通俗的叙述也听之任之了。看着我在那里频频点头,俺的二姨倒是来劲了,对60年前的老胖娘舅继续展开了控诉:

“当时他到赌场去耍钱,就把我们小小的姐儿仨——我最大才八岁——扔在家里。”

——单说赌钱这个习惯,他倒是和黄泥岗上那帮流氓有些相似,但谁知道他们在另一个岔路口就分道扬镳了呢?——俺的二姨接着说:

“有时几天见不着他的面!”

“你娘当时只有一岁,就让我整天背着她!”

“一天给我们一个馍头,让我嚼嚼喂她!”

“一次他钱赌输了,回来看着你娘在那里哭,提起你娘的腿就摔到坑上,一下将你娘摔了个没气儿!”

操你娘的,老胖娘舅,60年后我都想跟你拼了——俺二姨看把我的情绪给调动起来了,又在那里知心地——似乎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有着相同的秘密的默契——向我眨了眨眼,接着又加重语气——这个时候我就看出她有些夸张和私心了,她要往叙述之中夹带私货和贩毒走私了。于是我赶紧收敛了一上自己的情绪和怒容——她在那里加重语气说:

“守着这样一个败家子,最后能不家破人亡吗?——本来俺娘家虽然家道中落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你旧姥娘临死之前去看你大姨不还雇得起骄车吗?——守着几十亩薄田还能过不下去吗?但是转眼之间就被他祸害尽了。爹死了,娘也死了,家里的哥哥做主了,哥哥是一个赌徒,当家里被他祸害得饿死老鼠没有干的也没有稀的时候,他可不就要铤而走险一口气卖掉三个妹妹吗?”

我有些恍然大悟。二姨分析得入情入理。何况这也符合老胖娘舅临终之前关于稀的和干的以及到了这时候我只能顾住我自己的理论。我已经准备对她的分析全盘照搬就这样将这段历史给定案了,这时俺娘又站出来提醒我——当我从二姨那里兴冲冲归来向她汇报和展示这一天成果的时候——:

“不要太相信你二姨的话,你老胖娘舅生前,他们两个人之间矛盾大着呢。”

兜头被浇了一瓢凉水。倒使我有些犹豫起来。但我还有些不甘心,在那里试图挣扎和挽回——我怎么这么容易上当呢?——地问:

“为什么闹矛盾?还是因为60年前吗?”

俺娘:

“这次不是因为60年前,是因为35年前——你老胖娘舅家的母猪下了10只猪娃,你二姨想从他家捉两只——捉两只又不想给钱,被你娘舅当场给拒绝了。”

我哑然失笑——哑然失笑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因为两只猪娃,就要改写和重塑历史吗?——但我也知道,这种例子在我们家族的历史上也不鲜见呀。但是我又明白,当事情的结果已经铁定以后,事情的起因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就好象影响和改写历史的原因是不是因为猪娃是不重要的一样。你过于固执反倒有些可笑呢。就算没有猪娃,两个人之间没有矛盾,当本性就爱夸张和做作的二姨来叙述这一切的时候,她纯粹从性格和爱好出发,从兴趣和习惯出发,由她嘴里说出来的历史就是真实的吗?她就不往酒里兑水和不往醋里加酱油了吗?她的老毛病在现实的重逢中都能一犯再犯,现在涉及到历史她就不按自己的兴趣添枝加叶和添油加醋了吗?她就不让历史按照她的兴趣和利益——有时并不一定是猪娃的具体利益,而纯粹是为了她叙述的方便或者纯粹是为了在历史上把自己从配角改写成成主角于是就以她的角度和视线——以她为主和她的眼睛的所见所闻——发展和创造下去了吗?——这时历史不就成为她的历史,她的思想不就在历史中占主导地位了吗?——这时我们从她口里得到的一切同样不是本来的历史而是她个人的一种成长史了。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人物的自传而不是对历史的全方位考察了,战争和历史,战争和回忆就成了他一个人性格形成和成长的背景和衬托。有了猪娃只能在褒贬和观察历史所站的角度上有所侧重,但这并不影响她对历史的篡改。——同时你怎么保证俺娘对历史就十分忠实呢?——她怎么就不会像二姨一样为了自己的利益来偷换概念和篡改事实呢?——60年前的历史可以篡改,35年前的猪娃就不可以篡改了吗?——单是看我从二姨那里回来那么兴奋,收获那么大——本来这收获和兴奋对她没有太大威胁不会影响她在历史上的地位也不会影响她对历史的叙述,她还可以另换一条思路,但是单单看我在那里兴奋,她就会觉得历史已经投靠了别人对她在世界上的存在造成了威胁,她就会气冲冲地站出来兜头浇你一瓢冷水,在本来已经够混淆的历史上再加上新的疑问和迷雾——本来你在苦恼的深渊终于从二姨那里看到一线光明,她马上张开自己巨大的翅膀又重新遮挡住你的眼睛——让你仍然生活在阴影之下。问题的复杂还在于,她们每个人都对历史这么随意编织,久而久之,不但我们陷到历史的深渊不能自拔,她们自己也开始相信这编织的历史了。俺娘对俺二姨的反驳,也像二姨一样信誓旦旦——你让我相信哪一种历史呢?但是这时我也明白了,对于历史和猪娃,就不要过于认真和推敲了——让它们都见鬼去吧。比这更重要的是:历史已经发生了,三个妹妹确实被出卖了,话剧已经开始了,人生已经分岔了。我们现在关心的重点应该是出卖之后的妹妹怎么样了而不应再追究这妹妹是如何被出卖的。既然起因和开头是胡涂的,我们就把这胡涂反打给她们吧——让她们自己苦恼去,我们要绕开这起因进入过程了。对于艺术的美呀,你在过程而不在起因,你在过程也不在结果。不管三个妹妹是怎么出卖的,是老胖娘舅的责任也好,是老胖娘妗的责任也好,卖已经卖过了,还问它干什么?问有什么用?不管是怎么卖的,他们的主要贡献是:

三个妹妹已经被他们一口气给卖掉了在这雄壮和使人震惊的历史面前

起因已经显得不重要了

……

从此三个妹妹就天各一方成了天涯路人了。一个是八岁的孩子,一个是五岁的孩子,一个是一岁的孩子——那么我们接着展开的历史,将会怎样的凄切动人呀。——但俺娘还坐在我面前对起因不依不饶呢。在否定了二姨的观点和理论之后,她还没有提出新的论点和理论呢——那么她刚才对别人的否定不就白否定了吗?她也想借着否定和重建在这场话剧中由配角上升为主角呢。但是一场雄壮的话剧,我们能让它掌握在一个当时仅仅有一岁的孩子手里吗?——但是60年后她又是俺娘啊。你对别人的脸色和意图可以不管不顾,但是你对于娘呢?——她又会提出什么新的观点和理论呢?——于是我对历史叹息一声,只好又将戏剧煞住车重新回到起因——当然这时也有些应付娘了——我在那里问:

“娘,既然你因为猪娃否定了二姨,那么据你看,当时你们姐仨儿被出卖的主要责任者应该是谁呢?”

她的回答倒也让我吃了一惊——因为她果然提出了第三种观点:

“虽然你老胖娘舅和老胖舅母是出卖我们的操作者,但是他们还不是最令人生气的,最令人生气的还是你大姨——60年前全怪你大姨。她那时都已经出嫁了,孩子都已经生出来了,难道就不能对三个无依无靠和孤苦伶仃的孩子有所照顾吗?就任着三个孩子被人家一个个买走吗?兄弟不懂事,弟媳不懂事,姐姐也不懂事吗?”

她在那里依然信誓旦旦。——但她的阴谋还是被我一眼看穿了。因为我知道她25年前和生前的老胖娘舅已经重修旧好,但是因为一件祖传的夜婆子却和俺大姨结下了血海般的深仇和干系——果然她又篡改了历史。历史在你们手里就是这样被随意涂改和重塑吗?但是幸好有二姨的教训在前面,接着我也就没有上俺娘的当。——不管你们怎么说,我们现在对历史的起因就是不深究了。我们就是要撇开起因也就是撇开你们进入正题了。——二姨,娘,当你们要在话剧中充当主角的时候,你们一定也要明白这样一个道理:起因观众并不关心,你们被出卖之后怎么样,才是悲剧的真正开始呢。如果我们在原因上盘桓太久,戏剧开场半个小时还进入不了正题和情节,观众就要“忽拉”“忽拉”站起来开始退场了;当你进入精彩的过程和情节时,舞台下也已经空空荡荡这时你们表演起来还有什么情绪呢?不管是出于公心还是从戏剧因素考虑,我们就不要在出卖的起因上过于纠缠和深入了,大幕一拉开就应该进入主题,戏一开场几个妹妹就已经被卖到了别人家——这才给人一个意外和震惊呢,至于你们是如何被卖的和家道没有中落之前你们几个活泼可爱的小妹妹如何围着旧姥娘绕膝而坐和笑语欢声的情形,只在演员台词里露出几句就行了。让人们在冥想中和目前的悲惨有一个对比就成了。说不定直接展开倒会受到限制,几句台词一带而过倒能对比出更加深刻和鲜明的艺术效果呢。倒是能一箭双雕和事半功倍呢。在冬天的雪地里三个衣衫褴褛负着重荷在那里光着脚走路的小女孩,一个八岁,一个五岁,一个一岁,这时再回溯两句当年穿著整齐的衣服在自己家里围着火炉和娘笑语欢声的台词,不是比一上来就平铺直叙在艺术效果上要好得多么?这时剧情不就更抓人了么?观众不就聚精会神了么?即节省了篇幅,又烘托了气氛;即抓住了观众,又突出了你们,何乐而不为呢?——也许我们看第一遍的时候,还不了解导演的良苦用心,我们觉得这戏有些没头没尾和没着没落——一切都没有交待清楚嘛。没有来龙去脉嘛。没有原因和结果嘛。只有过程,没有头尾,不要说是一出戏,就是一个动物和爬虫,动物和爬虫的中段能在世界上独立存在吗?这就是先锋吗?这就是后现代吗?怎么不能照顾我们的欣赏习惯平铺直叙把原因和起始都交待清楚让我们看起来轻松一些现在你们一先锋一后现代把消化和理解的任务都交给观众那还要你们导演和演员干什么?轻松的进入我们倒是能安静下来。面对吃力的切入和消化我们倒是要站起来走人了。——但这是看第一遍的感觉。等观众再看到第二遍和第三遍的时候,就和第一遍的理解大为不同了。还是没头没尾好。还是拦腰斩断好。还是把一切权力还给人民和我们的观众好。还政与民还是一种民主和进步的体现呢。先锋和后现代得有道理。这并不是历史和导演的思路混乱,而是一种艺术上的大手笔。以为是胡涂乱抹吗?你给我再涂一个看一看?以为它没有起承转合就是几个方块的堆积吗?恰恰相反,这才能让艺术在大块结构的冲撞和对比之中显出它的力量呢——以为结构只是情节和细节的延续吗?恰恰相反,它是块状和块状之间的冲突呢。以为是随意,其实一切过程都经过精心安排。包括后来导演走上舞台到一个坟前上吊自杀。高xdx潮一下就推上去了。大幕陡然落下。观众开始欢呼了。人民走出剧场开始奔走相告了。一出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的辉煌篇章就这样诞生了。一个戏剧的新纪元就这样开始了。它标志着一个戏剧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戏剧时代的开始——我们简直可以说:

这是一轮太阳浮出了地平线

这是一座冰山浮出了海面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接着要说:

老胖娘舅,你真是一个生活和戏剧的大导演

你是一个大手笔

我们愿意跟随你拋开事物的起因直接进入正题

英雄不问出身

……

但等真到进入正题的时候,我们也发现艺术也不是全能的——艺术总有挂一漏万的地方,艺术并不能照顾到方方面面,艺术的本质就是拋弃——首先遭到这种拋弃的就是二姨。如果将她从叙述人中剔出来的话,她浑身就不剩什么马上就由主角退到台侧成了无足轻重的配角甚至连一个配角充当一个幕后合唱队的队员也不得。剧情马上就彻底撇开她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于是我就突然明白她对导演和这戏剧本身的啧言和不满并不仅仅是因为两头猪娃呢。还另有深意和更加根本的原因呢。比较起来,俺娘对剧情和导演的指责就显得漫无目的和肤浅多了——因为她在剧中还有戏可唱。——最悲惨的是二姨——因为老胖娘舅在剧中给她安排的出卖相对于其它两个妹妹来讲是最好的——她在以后的生活中并没有遇到多少挫折和波折,她仅仅是嫁了一个比自己大15岁的麻子——而麻子家又是一个平淡而善良的人家——没有多少故事和灾难可以发生——60年前她在生活中占了便宜,60年后作为一种悲剧来要求的话,她就明显不占上风反倒吃了历史的挂落了。过去的幸福生活,时过境迁就没了分量。过去的便宜,现在就成了没戏。过去相对于另外两个被出卖的妹妹来讲她的下场已经是一种万幸和庆幸,现在这种万幸就变成了历史灾难呈现在她的面前。这就是生活和艺术的区别。这就是现实和回忆的分水岭。在艺术规律的支配下,俺的三姨和俺娘倒马上脱颖而出,过去的辛酸经历和频繁的灾难,就使她们成为我们话剧和话题中的主角——说起当年就是她们,所有的情节都围绕着她们展开,她们浑身是戏,她们举手投足都和历史联系到了一起,最后她们就光彩照人和熠熠生辉,而俺的二姨因为嫁了一个平淡而幸福的麻子——幸福不就是平淡吗?——而在我们的视野和话语里——在我们的舞台和脑海里——默默穿过。——这时她不在后台和幕后节外生枝大而化之地针对整剧和导演发泄一下她的愤怒还能干什么呢?幸福了一辈子的二姨,没想到晚年你在我们家族的话题中竟落得这样凄凉。过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凄凉境遇,现在竟成了三姨和俺娘充当主角的资本。福伏祸焉,祸伏福焉,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我想这也是当俺娘成为明星之后抓住猪娃指责二姨有些漫不经心——她可以对世界居高临下了——的原因吧?她们对导演和戏剧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而作为我们这些对历史并不深究只是要看一个生动故事的观众,我们对她们在生活和艺术上的不同遭遇更是浅尝辄止——如果是60年前去讨饭的话,我们可能去找幸福的二姨——比二姨大15岁的麻子我在30年前见过一面,除了脸上有些麻点,耳朵有些招风,其它方面无可挑剔——忠厚和蔼,对二姨的关心和呵护有些像类知识分子,二姨有些夸张和装腔作势的毛病,说不定也是被他给怂恿出来的——但现在我们作为观众注重的是戏中的波澜和起伏,要的是残酷和刺激,这时你的幸福就默默无闻和一钱不值。

拿你的经历卖不出票

我们只能扑向我们的明星也就是俺的三姨和俺娘。

(未完待续)

(华艺出版社,1998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