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八章 娘舅(3)
二姨,当我们扑向戏剧之时,请你原谅我们。
……情节先从三姨展开。1939年,五岁的三姨被导演老胖娘舅以五斗谷子的价格卖到了30里外冯班枣村王老四家做童养媳。王老四当年28岁。30年后我见过王老四一面,这时他已经到了晚年。——当取不取,果然日后生悔。果真是走了的马大死了的妻贤。你大失水准的表现使我们大跌眼镜。南方来的客人。——小刘儿为了自己的一点私事而在一边拍着大腿聒噪说。白石头坚持着没有理他。——虽然我见王老四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晚年,但是见了晚年也就知道他的青春。老人家年轻时——当然老年时也一样——长着一个方头,圆脸——脑袋很大,类似冬瓜,但是身子很短——是一副典型的东方男人的长相;一辈子拉排子车使得腿上暴满青筋,腿的形状已经弓成了S型——虽然到了晚年双腿瘫痪,但是你可以想象他年轻时走起路来还是双腿生风;眼睛大而无神,头发连着眉毛;遇事话都说不明白,但是急起来就要放火烧房;黄泥岗上他就是一个走卒,到了家里却是一个暴君。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俺三姨童养给他也仅仅有三个月。三个月过后,公婆又把她童养的目标改成了王老五。王老五还不如王老四,因为王老五是一个瞎子——他更不好找到老婆,于是他就更有理由童养媳妇。本来嫁给王老四还有一些气魄,现在嫁给一个瞎子就一辈子没了指望。一个瞎子在家中无足轻重,何况她是一个瞎子的童养媳呢?跟着膀大腰圆的王老四心理上还能得到些保护,现在要拉着一根竹杆牵瞎子走路她的前途又在哪里呢?——也是墙倒众人推,在她改嫁瞎子的第二天,婆家人便把所有的家务活一股脑推到了她的头上——他们哪里想到50多年之后,这更会使俺的三姨成为一个明星呢?一个五岁的孩子,大冬天要到河边敲冰洗全家的衣服——万一掉到冰窟窿里怎么办?五更鸡叫全家还没有醒,她就要爬起来到灶下做饭——万一这个五岁的孩子一时朦胧让火着了房子怎么办?据俺三姨说——她与二姨不同,她没有丝毫的做作和夸张,她就是一个本色演员,在台上念台词的时候朴实无华,向我们叙述这段往事的时候还是60年前的原版——朴实无华就取得了最佳的艺术效果,朦胧的眼睛里就跑出来一匹骆驼。她说——说之前还故意谦虚一下,于是就更加欲左先右地增加了台词的真实性:
“一个五岁的孩子,60年后还能记得什么?也就记得一个大概!”
“看一下你们自己的孩子,五岁能记得什么?”
接着就将谈话转向另外一个方向:
“不是万般无奈和娘家混帐,一个五岁的孩子,能童养给人家吗?”
“如果是你们自己的孩子,你们能忍心吗?”
“你们会让自己五岁的孩子大冬天砸冰洗衣服吗?”
“你们会让自己五岁的孩子五更天起床做饭吗?”
她说得我们都有些惭愧了。但戏剧是不能这样反打和拖下去的,我们虽然对三姨有些同情,但是我们正色要求她将话题给绕回来:
“三姨,赶紧念你正经的台词吧,虽然我们现在的孩子有些不懂事和生在福中不知福,但是他们还是不能代替你回到60年前。你还是不辞辛苦地自己回去吧,赶紧说你五岁的时候王老五一家是怎么压迫你的吧——就算你对五岁的往事只能记一个大概,但是这个大概对于我们的剧情也是十分重要的——是它使你成为了明星而不是其它——现在的孩子虽然不懂事,但他们也只是一些默默无闻的孩子不是一个百年不遇的童星啊!”
三姨想了想——觉得我们说的也有道理,这才善罢甘休,开始一个人独自迎着风回到60年前和在戏中进入了角色。但她在沉浸到自己的往事之前,又从月蓝棉袄里抽出一杆旱烟袋,点上火先让历史的云烟在自己脸前缭绕了一会儿——从舞台气氛讲这样做也无可无不可,于是导演和道具就没有阻止她剧情之外的抽烟——接着灯光才暗了,布景才转换了,舞台上成了60年前的三姨婆家。但等真到回忆往事的时候,三姨也才发现,刚才的谦虚还真不是虚与委蛇,现在对60年前的事情还真是只能记住上个大概。往事如烟。五岁的记忆力并不健全。她所能记得的和说出的就是:
“记得当时到河边洗衣和砸冰,手指头冻得跟红萝卜似的,连衣服都抓不住——记得一次没抓住,俺婆婆的绑腿带子让水给冲走了,回到家里就挨了她一顿打!”
是为洗衣。那么五更和锅台呢?
“锅台?我只记得锅台特别高?我做饭洗碗,都得垫一个板凳;那锅特别大,光往里添水,我拿着水瓢能舀一身汗!”
洗衣和做饭之外,还要干什么?
“什么都干,一刻不让你消停——让你喂猪、喂鸡、到地里割草、到山上放羊、到荒地里拾粮食和到垃圾里捡吃食。到了晚上,还让我坐在公婆的纺车前给她搓棉花。有时我搓着搓着就在那里瞌睡和栽嘴儿,俺公婆拔下头上的簪子就扎我的腮帮子!搓棉花搓到半夜,头刚刚挨上枕头,鸡就叫了,我又得爬起来给他们全家做饭——一天到晚,像个陀螺一样被别人抽着转!”
平日挨打多吗?
三姨听到这里,立马就脱下了浑身的衣服——后来在话剧审查时因为有裸露嫌疑在正式演出中被有关部门删掉了——:
“看看,看看你三姨身上,哪里还有一块好肉?这全是我从五岁到25岁的岁月中落下的——现在天一阴,全身都疼。”
——但在话剧排练时我们还是看到了。浑身上下确实没有一块好肉。我们让她穿上衣服又问:都什么人打你?
“什么人都可以打,从公婆到公公,从王老一到王老五,还有上边三个嫂子——不是说老嫂如母吗?狗屁,她们更是毒如蛇蝎——谁想打就打,谁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有时是因为我做错了事——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每一件事都做得不出差错吗?——55岁还做错事呢——他们打,有时我什么也没做错——是他们做错了——纯粹为了出气也打;更奇怪的是有时大家都没有做错事,单是某人看着我不顺眼也打。打我成了家常便饭。后来我甚至发现,打我已经不单是为了出气,简直成了他们全家找乐子的一个方式!”
他们怎么打你?
“打、扇、扎、扯、拧、掐、撕、拉、拽、拖、撞、挑、踢、踹、跺、扔、捆、吊、礅、骑、跨、摁……一直打到你昏迷和昏死!”
这时我们就开始佩服我们的导演老胖娘舅了。他竟把我们的三姨放到这样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环境。但这还只是剧情展开的一种背景和前提呢。正是因为这种背景和前提,接着俺的三姨和老胖娘舅之间,就上演了特别富于动作性、特别煽情和动人的一幕——戏剧这时才真正开始了。——请观众试想,一个五岁的孩子处在这样一个人文环境,她怎么能够不想娘家呢?她怎么能不想念已经去世的那么风采动人和大家风度的娘呢?半年之前还生活在娘的身边,半年之后就开始寄人篱下过着没有一天不挨打受气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一个头呢?夜深人静和一个人在地里割草的时候,她怎么能不想念已经出嫁的大姐已经同样童养给别人的二姐和已经卖给别人的一岁的小妹妹呢?一个五岁的孩子随着冰冻的河流和五更的锅台和众人的打骂开始强迫性地提前成熟了。三姨说:
“在地里割草的时候,我常常望着村东的路口,我在那里想:说不定哪天俺大姐就来看我了。”
这个时候她甚至有些想念把她出卖和童养给别人的老胖娘舅了。她说:
“我有时想,俺姐刚刚生了孩子不能来,俺二姐八岁不知道路,俺妹妹一岁不懂事,说不定俺哥哪天会来呢。”
但是大姐没有来,她哥也没有来。终于有一天她憋不住了——如果再这样憋下去她就要爆炸了——这天下午她正在地里割草,割着割着,突然扔下手中的草筐和镰刀,一个人疯了一样开始向娘家村庄的方向跑去。一个五岁的孩子,一口气跑了30里——她竟没有迷向,可见历史和天地都为之感动了——当她气喘吁吁终于奔跑到自己村庄的时候,她说:
“我当时记得很清楚,当我跑到娘家村头的时候,看着村里的地是亲的,看着村里的庄稼是亲的,看着鸡狗是亲的,看着土岗和听见声音都是亲的。”
说到这里和演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就流下了泪。这确实是一个打动观众的关节。往往就在这个时候,导演就在场外或是台下轻轻地拍起了巴掌。但是当她到了娘家之后,“匡”地一声撞开了院门看到过去曾经欢乐和熟悉的一切时——还没容她喘口气和喝口水。既是导演又是演员的老胖娘舅就上场了。他看着三姨的出现第一个表情是楞在了那里。当三姨还在那里亲切和激动的时候,他倒奇怪地问:
“你回来干什么?”
三姨这时也楞住了。她以为自己通过奔跑已经找到了情感和温暖的源头,她以为当她出现在娘家的时候,她可以一头扑到哥哥怀里激动的哭道:
“哥,熟悉的地方,温暖和回忆的地方,我可回来了。”
哥哥也搂着她五岁的骨瘦如柴的小身子在那里像她一样哭:
“妹妹,你可回来了。”
“想死你哥了。”
“你在外头受苦了。”
“你还活着回来了。”
……
接着就会给她提供一个机会和场合——让她将在婆家所受的一切委屈——从冰河到灶下,从割草放羊到夜里搓花,从拧到掐,从蹬到踹——将肚里的苦水一下倒个净——当你的苦水倒出来了,你的负担也就卸下了;接着贤良的嫂嫂再给你做一顿热饭——不用你上灶和垫着板凳往锅里下米,看着你在那里狼吞虎咽的吃;然后再给你铺一床温暖的被窝,让你早早上床睡觉再不用搓花。你想把这里当成你补充给养的宿营地,你需要补充亲情和温暖对身体进行修整,你已经酝酿好了情绪和感情,你等着这温暖和亲情铺天盖地向你扑来——但是戏剧不就讲究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吗?本来你是朝这个方向努力观众也和你一起做好了这方面的思想和情绪准备,但是戏剧的规律却要求我们不能这么做,戏剧需要的不是顺延而是陡转。这个时候你才感到艺术和生活对于你的扭曲。当一个骨瘦如柴的五岁孩子跑了30里——她在路上跑动的时候情绪是多么地投入呀,她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掌握着她跑动的幅度和方向,就像小鸟用尾巴来控制自己飞翔的方向一样。她以为自己已经是飞出笼中的鸟了。她张开自由和欢乐的翅膀现在终于见到熟悉和亲爱的家了——亲爱的猪狗和亲爱的哥嫂,她以为哥嫂就要给她提供一吐为快的场地和时间,给她提供热的饭和温暖的被窝——就是这些都不提供,起码会问一下她奔跑了30里是不是有些饿了和乏了——但是出乎三姨和我们意料的是,我们对于这期待的情绪原来是白酝酿了,哥哥并没有为她的到来而动容,反倒在那里板着脸有些奇怪的问:
“你怎么回来了?”
原来她只是从一个笼中飞到了另一个笼中的鸟,两只笼中都充满了荆棘。还没等她对哥哥的问话反映过来,哥接着又问:
“是你自己偷跑回来的,还是你婆家点头同意的?”
五岁的三姨被当头打了一棒,一下就被哥哥打懵了。但是哥哥的问话也突然提醒了她——你是自己偷跑回来的,还是婆家同意的?本来在30里外偷跑的时候她只是盼望将要到来的亲情和温暖一时冲动就忘了这一点,现在经哥哥的提醒她马上想起了奔跑的性质原来这性质也是至关重要的——对于一个五岁的童养媳来讲,偷跑也是担着血海般的干系的,于是刚才所期盼的亲情和温暖——那不过是一种情感——现在在理智的问题面前——马上就像潮水一样从心里退去了,——原来亲情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是不是偷跑——这个血海般的干系像冰山一样浮出了海面。偷跑回来的后果会是怎么样?等你重返婆家的时候,怕就不是从拧到掐和从蹬到踹了吧?对你的惩罚就要动用烙铁和大针了吧?——后来果然公婆就对她动用了大针,开始愤怒地将大针往她肚脐眼里扎——她哆哆嗦嗦在公婆面前脱下了衣服,这时对人的畏惧就战胜了对针的畏惧——老胖娘舅对她提出的问题,并不比后来公婆的大针缺乏威力——我还没有见过比老胖娘舅更具穿透力的人呢——于是她一进娘家的院子不但迅速退去了休整和补充的奢望,而因为偷跑她在面对公婆之前先要面对哥哥了。这个时候哥哥就成了公婆的化身。她已经浑身打哆嗦了。她已经吓得尿裤子了。她的这些表现,恰恰说明她是偷跑回来的而不是经过婆家同意的——你一切的表情怎么能逃过洞察秋毫的老胖娘舅的眼睛呢?于是在血海般的干系和大是大非面前,还没有等三姨交待,他马上就下了判断——为了这判断甚至还有些得意:
“看你那样子,我就知道你是偷跑回来的!”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等你婆家知道了——知道你是逃到了娘家,他们还不跟我急?”
“你这不是把我也搅进去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马上就暴跳如雷:
“你这是什么意思吗?”
“你这不是存心害你哥吗?”
“你让我在你婆家人面前还怎么站?”
“你让我今后还怎么活?”
……所有这些问题,都是三姨没想到的。在这连珠炮的问题面前,三姨一下被吓傻了。一个五岁的孩子,确实没有承担起这一切干系的能力。接着老胖娘舅又提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说现在怎么办吧?”
怎么办呢?——三姨在那里惊惶失措。这个时候她不但不敢奢望在路上预想的温暖和深情,不敢设想明天回到婆家会如何,就是现在如何回答哥哥和将哥哥应付过去,对于她已经是天大的难题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糟糕到了如此程度,她也是破碗破摔和得过且过——也就过了今天不说明天了,她在那里用乞求的目光和结结巴巴的口气试探着说:
“哥,让我在家住一夜吧。我可以跟猪睡在一起。”
当一个孩子在世界上处于孤立无援的地步,她就知道主动降低自己的要求了。孩子倒是一下成熟和长大了。本来以为在婆家是寄人篱下,现在回到娘家才知道世界上就自己一个人。但娘舅还在那里不依不饶呢,以显得自己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的坚决——我们觉得演员在这里戏有些过了——他马上在那里像指挥着千军万马一样做出了自己的决策:
“不,你马上给我滚回去!”
“我不给你背这个屎盆子!”
“你怎么跑回来的,你再给我怎么跑回去!”
这时三姨就真的走投无路了——这时她才想起一个孩子的最后一招,她在那里压抑着声音小声的哭了——她这时哭的已经不是娘家收留不收留她的问题,也不是担心她跑回去公婆会在她肚脐眼上扎大针,甚至不是担心自己肚子是不是饿了口里是不是渴了体力能不能支撑她跑回去——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她都跑不回去,而是在担心和哭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目前的时间和天色。她哀求地在那里哭道:
“哥,天已经快黑了,让我跑回去我害怕。”
……这时夜幕已经降临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在温暖和熟悉的娘家——窗户上也透出桔黄色的灯光啊,是娘在那里做针线吗?——和猪睡了一夜。和猪在一起的时候她并没有睡好,她没有睡好不是因为对现实的失望、痛心和伤感,也不是对明天公婆大针的恐惧——在这一点上60年后大家还有些争论,我们都通俗地认为她是在那里伤心哥哥和恐惧公婆——而当事者本人俺的三姨却说:她当时担心的仅仅是,她昨天在割草的时候慌里慌张就逃回了娘家,那么扔在30里外荒野上的草筐和镰刀头,现在会不会丢失呢?这个现实的问题,比哥哥和公婆还让她恐惧。于是在她断断续续五岁的睡梦里,到处都是飞满天空的草筐和镰刀头。镰刀长出巨大的翅膀,突然笼罩到她身上,把她吓出一身冷汗。我们这时又通俗地想她一定会在梦里喊:
“娘!”
“娘啊!”
或不是喊娘纯粹是一个习惯性的惊呼:“我的天!”
但俺的三姨说喊的恰恰不是这一切,而是:“我不了,我再也不了!”
……
但就是这样,从五岁到七岁——俺的三姨说——她又偷偷跑回到娘家几次。惹得老胖娘舅一次比一次光火。事情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呢?我怎么这么倒霉呢?于是等三姨再偷跑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客气地开始拿鞭子往外抽了——哪怕我将你赶不回婆家,我起码也要将你赶出家门。这时他的妹妹就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只猴子了。在他越来越光火越来越狠毒的时候,其实三姨和我们也已经看出他对这偷跑的事实也有些妥协了。他的意思是将妹妹赶出家门他就不管了。出了门就和他没有关系了。他想摆脱的仅仅是收留的责任。在这种情况下——俺三姨说——有两次他被哥哥用鞭子又抽回了婆家,当天下午跑回来,当天下午又跑了回去——来回60里,她在奔跑的速度上已经本能地加快了。还有一次眼看着天黑——而且马上就要下雨——远处的天边已经“轰隆隆”地响起了雷声——实在不敢回去,就在村边打麦场上的麦秸窝里藏了一夜。我们问:
“当时你一个人藏在打麦场上就不害怕吗?”
三姨:“当时觉得麦秸也是亲切和熟悉的,也就顾不上害怕了。”
……
剧情在这里又有一个转折——三姨八岁那年,她又偷着跑回来一次。这次进了娘家门,哥哥没有往外抽她。一开始她以为哥哥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还有些惊喜,但接着她发现这和哥哥态度的转变没有关系,哥哥还是原来的哥哥,而是因为哥哥正在发愁三年前的猪娃现在已经养成了一头大猪对它无法处置而顾不上三姨。——这头大猪是一头老母猪,小的时候看上去活泼可爱,三年前三姨头一次偷跑回来的时候还和它睡过一夜。那时三姨还把它当成娘家唯一能够收留她让她跟它睡觉的亲人——看来老胖娘舅有养猪的习惯,25年后也是因为一头猪娃,和二姨结下了血海深仇——夜里在搂着它睡觉的时候,还把它当成温暖的哥嫂对它倒自己冰河和灶台的苦水呢。第二天临走的时候,还一步一回头的看这猪娃:
“小猪娃,我真想你啊,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呢?”
想着想着都流了泪。那小猪娃也在那里呆呆地看三姨,仰着小脑袋似乎说:
“三姨,你什么时候再回来搂着我睡觉呢?”
但这是小猪娃没有长大的时候。三年之后它长大了,于是性质也就变了。它就不那么温顺和对你亲切了。它渐渐丧失了人性而开始恢复自己的兽性,于是就像狗和狼一样开始吃人咬人。现在娘舅要出卖这头猪,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跳到猪圈里把它赶出来。当三姨再一次偷跑回来的时候,老胖娘舅正在发愁猪而把三姨给忽略了。他在那里发愁赶猪而忘了拿鞭子赶人。是猪救了我的三姨。三姨这时虽然发现了不是哥哥的转变是猪遮挡了人也正是这样她更要感谢三年前的猪娃呢。多亏你长大了,多亏你开始咬人了。但是她哪里能预料到我们的导演和男主演这时在思维逻辑上倒是突然来了一个陡转呢?本来他看看猪就忘记了妹妹,现在看到妹妹他头脑里突然就产生了灵感想到了猪。猪和妹妹都是难题,现在把这两个难题连到了一起,问题是不是就迎刃而解了呢?这可真是一箭双雕,这可真是以夷制夷,这可真是数罪并罚——你不是又偷着跑回来了吗?你不是本来也要挨我的鞭子吗?这猪不是吃人咬人赶不出来吗?那么现在我把鞭子交给你,由你——一个八岁的孩子——仍是发育不良一头黄毛啊——跳到这猪圈里,把这吃人咬人的大猪给我赶出来怎么样?——没想到这万全之策他还在那里苦恼,一想出这一箭双雕的伎俩他的神经是多么地兴奋呀,他甚至要在那里叫起来和跳起来了。他兴奋地一叠连声喊:
“三妮,你回来得正好——你过去不是跟这猪娃亲吗?现在马上跳进猪圈把猪给我赶出来!你赶出来我就让你在猪圈再住一夜,你不赶我马上拿起鞭子抽你回去!”
俺三姨听到这话——当然毫不犹豫地就跳进了娘家的猪圈。她还为这样的条件交换而有些兴奋呢。她还认为自己占了一个便宜呢。不就是把那个跟自己像亲人一样的小猪娃从猪圈里赶出来吗?将它赶出来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娘家呆上一夜了。天大的便宜就这么降到我头上了吗?斗大的元宝就这样凭空而降了吗?听到哥哥一声喝,三姨甚至顾不得擦掉头上的汗——刚刚奔跑了30里——忙不叠地——生怕晚了哥哥再发生反悔呢——就跳进了她所熟悉的猪圈。但是三姨恰恰忘记了一点,这猪圈她也好长时间没有来了;当年的小猪娃,现在已经不是小猪娃了它已经成长为吃人咬人的狗和狼了,你怎么不调查一下就像三年前一样往里跳呢?一个八岁的孩子,还是上了已经成年的你哥的当了——当然从长远的艺术效果和你要当明星的历史角度看那又是你哥和导演成全你了——,当你跳进猪圈还没来得及接近你所熟悉和亲爱的小猪娃时,这头陌生的大猪一下就跳到你身上,六亲不认地“嗷”地一声照你的胸脯上就吞了一口。你胸前的一块肉就迅雷不及掩耳地被它撕咬下来接着就露出鲜血淋漓的创面你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昏迷过去。
……
三姨说到这里,往往有些伤感突然也有些决然——以显示自己开始觉悟——地说:
“从那以后,从9岁到19岁,我再没往娘家迈过一步。”
“人没让我伤心,但这猪的一口,真让我有些伤心了。”
“从此就死心踏地地在婆家砸冰、倒灶、割草、放羊和搓花了,一直到16岁圆房嫁给瞎老五。”
……嫁给瞎老五的第二年,三姨生了一个孩子。第三年和第四年又生了两个。有了三个孩子在手,俺的三姨才开始感到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有了亲人,有了温暖,有了相互体贴和交流。人儿虽小但毕竟不是猪娃,他们开口就会叫你“娘”。一岁两岁就跟娘一起去砸冰,一起去倒灶,一起去割草和一起去放羊,夜里娘在灯下搓棉花的时候,他们就睡在娘的怀里和身边。三姨说:
“你们可不知道,我是多么感谢瞎老五。”
“是他使我有了孩子。”
“王老五虽然瞎,但他会让我生孩子。”
“有了孩子,我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什么叫心疼。”
“我才感到世界转了一圈,又转回来了。”
“有时我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话比以前会说,人比以前懂事,我就感到日子有指望了。”
“有孩子真好。”
“我感到瞎老五是俺娘派来的!”
“于是我就和瞎老五拼命地生孩子,我一口气又生下来六个——你三姨一辈子生过九个孩子,虽然中间死了三个,还剩下六个。”
但在三姨三十多岁的时候瞎老五——这时五十多岁——就去世了。这时俺三姨的大孩子已经15岁了。瞎老五似乎是完成了上帝交给他的任务现在该回去了。这时三姨最小的孩子,也已经知道心疼娘了——当三姨在冬天的日子里以一个寡妇的身份清早五更起来到大路上拾粪的时候,他会突然醒来趴到床沿上说:
“娘,你头上多勒两层头巾,护着脸不冷。”
……三姨在35岁的时候又嫁给了瞎老五的弟弟瘸老六。她和瘸老六倒感情甚笃。但在一起过了10年,瘸老六也去世了。这是她幸福的10年。瘸老六这人我见过两面。他个头挺大,仅仅因为腿瘸没有多少力量——甚至因为腿瘸在人前还有些惭愧和自卑——所以对人就更加和善。我见他的时候也就八九岁样子,那个时候我既没有往五矿接过煤车也没有往三矿打过电话,也同样处在惭愧和自卑的人生阶段,于是我们两个就格外惺惺惜惺惺地谈得来。我谦虚地问了他许多世界和人生的道理,他都不厌其烦甚至有些兴奋和感激地——一辈子没有人这么向他请教过——向我谈了他许多的人生理想和抱负;谈到趣处,有些眉飞色舞。记得瘸老六平生最大的愿望是能到县上搬运站当一个赶大车的车夫。那时乡村还没有修第一条柏油马路呢,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还很少看到汽车,经常威风的摇着铃铛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的,就是县上搬运站——上面堆着高高的货物——的马车。车前套着三匹高头大马,车夫坐在车前专设的驭座上,腰里束着蓝栈带,在三头大马一伸一伸的脖子之上甩着鞭花,显得是多么地威风和体面呀。经常会有人在路上招手请求搭车,坐在高高的货物上。但你能不能搭车,权力握在车夫手上。于是那时能在县上搬运站当一名车夫,也和俺爹在镇上拖拉机站当一名“东方红”拖拉机手一样风光甚至比拖拉机手的社会地位还要高出一截呢。因为“东方红”拖拉机只能在田野里奔跑,而无法到大路上让人搭车。于是瘸老六最大的理想是到县搬运站当车夫也就不奇怪了。那是我们故乡一代男人的理想。因为这种理想,当时瘸老六虽然有些瘸,但我从心里还是对他产生了由衷的尊敬。——谦和而自卑的人,并不一定没有远大的理想——我能得出这样一个人生规律,还是从瘸老六身上受到启发呢——你是源头,你是引信,你是青春不在的信心,你是16岁的花季——我们在那里共同畅想着,最后就跟实现了一样畅快地笑了。这时他知心地、低声地对我说:
“如果我到了搬运站,一定让你搭车!”
“你在路上一招手,我不管当时马车跑得有多快,‘吁’地一声踩住煞车,立马就得让它站住!”
——这是我在接煤车和打电话之前,世界上第一个拿我的招手和招呼当回事的成年人。我对他心存感激又无以回报,最后只能以自己的谦虚来感谢他对我的信任——关于他对我的承认我一下还有些胆怯和不敢全盘接受呢——我握住他的手说:
“姨夫,放心,没事我不乱搭车!”
“没事我不乱招手!”
这时瘸老六倒有些不满意了: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乱搭车,什么叫乱招手?没看是谁赶着马车吗?你要这么说,就好象我对马车做不了主似的——你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我?”
瘸老六甚至人戏不分地噘上了嘴——三姨,你婚姻的后10年怎么嫁给这样一个可爱而伟大的人呢?——于是我马上安慰他:
“姨夫,今后我乱搭车,我乱招手,没事就到大路上去跟你捣乱,好了吧?”
瘸老六这才高兴地“呵呵”笑了,把他的一双大手,拍到了我的头上。也是受到瘸老六的传染,最后弄得我人生的最高理想,也是到县上搬运站去赶马车。俺爹在镇上开拖拉机,我在县上赶马车,一个家庭出了两个无以伦比的人物,那我们家族在这个世界上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当我赶上马车在大路上飞奔的时候,村里那帮小捣子们能不能招手搭上我的马车可就难说喽。于是在我这两年的梦中,都是如何到县上赶马车。在梦里那搬运站还特别大,我的车子一跑起来就煞不住闸,让我从梦中惊醒。醒来之后,就在那里盘算让谁搭车和不让谁搭车。这些能不能搭车的村里人随着现实情况的变化而变化。像一个新上任的总统在筹划他的内阁一样。——在这一段时间里,我甚至都有些崇拜瘸老六了。虽然我知道他一辈子也赶不上马车。——记得当时我们除了谈马车——在这个主题之外,还经常谈些别的。有时他会直接地给我出题:
“一只扁嘴两条腿,三只扁嘴多少条腿?”
这和大椿树他老丈人后来给大椿树出的问题差不多了。但我和大椿树可不一样,我马上斩钉截铁地答:“六条!”
瘸老六也不是大椿树的老丈人——没有进一步在扁嘴的腿上难为我,马上朗朗地笑了,把他的大手拍到我的脑袋上:“聪明!”
接着还对我进行了恭维:“看外甥这聪明样子,长大必有出息。”
我马上还了一个礼貌:“看姨夫这样子,必能赶上马车!”
于是我们两个都心满意足——当然也共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毕竟只有我们两个人,关起门来就是小朝廷。虽然我们都明白这理想永远不可能实现它经受不住实践的检验,但是这并不妨碍它是我们交谈之中永不衰竭的话题。到了临分手的时候瘸老六还不忘严肃地告诉我:“记着好好查数!”
我也严肃地点点头:“记着让我搭车!”
这才默契地分了手。以至于30年后我还问三姨:“你后来所以嫁给瘸老六,是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
谁知三姨的回答却让我很失望:“他有趣吗?我怎么没有发现?我当时所以嫁给他,是因为再不想冬天五更起来拾粪——我只是想找一个替我拾粪的人!”
……但这并不妨碍三姨从此拥有10年——嫁给瘸老六期间——的幸福。这个时候家里公婆已经没有了。公公也已经没有了;王老三没有了王老四也没有了。孩子已经长大了。她又嫁给一个因为腿瘸而谦虚自卑的人,于是她终于解放了。她终于熬出了苦海有了出头之日。她不用再去砸冰洗衣和五更倒灶了,所以她也不想五更拾粪了。人从本性走到自己的反面只有一步之遥。这个时候的三姨,倒是开始在家里颐指气使了。过去的公婆和阿哥,就是她现在的榜样;过去的她就成了现在的瘸老六。瘸老六开始砸冰洗衣和五更倒灶了。有一次我到他家去串亲,到了夜里,俺三姨在那里纺棉花,在她身边坐着搓花的,就是要到县上搬运站赶马车的瘸老六——我看着瘸老六在那里搓花搓着搓着,突然从呆想中“扑哧”一笑,我就知道他已经从搓花的状态中超然而出,在那里幻想自己赶上搬运站的马车。三姨纺棉花纺着纺着就有些栽嘴——从搓花的位置上升到纺花还时间不长,一下子还有些不适应呢;这时瘸老六倒一点没困一直搓花到鸡叫——像不怀好意的和尚念经一样念到三更天他倒是更有精神了。这个阶段——当三姨走到她的反面——三姨有一个著名的理论,那就是:
“我受气可受到头了,现在可该找一个人来替替我了!”
接着又恶狠狠地说:
“我就是要找一个替我拾粪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个给我砸冰洗衣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个给我五更倒灶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个给我搓花的人!”
“过去我看够了别人的脸色,现在就是要让他看我的脸色——不要惹我不高兴,谁惹我不高兴,我就打谁、扇谁、扯谁、拧谁、掐谁、撕谁、拉谁、拽谁、拖谁、撞谁、挑谁、踢谁、踹谁、跺谁、扔谁、捆谁、吊谁、礅谁、骑谁、跨谁、摁谁,用烙铁烙他和用大针扎他!”
……
使我至今弄不明白的是,既然现在是对过去日子的重复和重演,只是各人扮演的角色转换了,他们是怎样——在一台戏中——和生活和导演达成协议的呢?——他们两个之间对于这种关系的形成经过什么曲折的斗争才达成谅解的呢?过去一个童养媳,如今怎么一步登天就拿下瘸老六了呢?过程是什么?如果缺少过程,我们觉得这种安排虽然从结构上讲已经显示出力量,但是我们还是觉得这中间缺点什么人物性格还是转得太突兀和缺乏铺垫。在排练的时候我们为此向导演提出了置疑——问题是还没等老胖导演开口,事实的制造者和女主演俺三姨就在那里说:
“关键是开头呀——面瓜和牵牛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只要开头把他拿下,以后就习惯成自然了。”
这话说得多么深刻呀。接着她又秘密地对俺娘说:
“开始的头三天,我都不让他上床和上身,就算他以前有多少怪脾气,现在不也被你拿下了?”
又说:“我也是从已经死去的公婆那里得到启发,当年我五岁刚进公婆的门,她三天不让我吃饭——我一个五岁的孩子,哪里打熬得过来?以后还能不看她的脸色说话吗?——现在我三天不让他在另一个方面吃饭,他不同样打熬不过来吗?”
又说:“一报还一报。”
又说:“一物降一物。”
又说:“历史的经验值得借鉴。”
(未完待续)
(华艺出版社,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