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我的名字叫黑

在幽暗清晨的掩护下,我像个犯了罪的房客避开别人的视线悄悄走出了家门在泥泞的巷子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来到贝亚特后,我在院子里完成了净身仪式,然后进入清真寺做了祈祷。空旷的寺院里只有阿訇先生和一位老人,他边打瞌睡边祈祷——此等境界就算修炼一辈子也颇难达到。你们知道,某些时刻,在我昏沉的睡梦中和悲伤的记忆里,偶尔会感觉安拉此刻正注意着自己,这不禁使我们满心期待地祈祷,仿佛奋力突破重围把请愿书递交到苏丹手上:带着这样的心情,我乞求安拉赐予我一个温馨美满的庭。

抵达奥曼大师家之后,我才察觉到,还不到一个期,他已经逐渐取代了已故姨父在我心中的位置。尽管他个性较为刚愎且对我疏远,但他对彩绘手抄本的信仰却更为深沉。相较于一般印象,总认为他是崇高的大师,多年来在细密画家之间卷起强烈的恐惧、畏和敬爱;但在我眼里,他反倒更像一个安分守己的年长苦行僧。

我们从大师家里出发前往皇宫。他骑着马,微微驼背我则步行,同样微微前倾。我们的模样,想必让人联想起古老寓言书的廉价插图里,那种老迈的苦行僧与胸怀大志的学徒。

来到皇宫后,我们发现皇家侍卫队长和他的手下比我们还兴奋而积极苏丹陛下颇有把握,认为一旦今天早晨我们看了三位画师的图,顷刻间,便能决定其中谁是卑鄙的凶手。因此,他下令届时立即拷问罪犯,甚至不允许他有申诉的机会。因此,我们并不是被带往行刑示众的刽子手喷泉,而是来到苏丹御园一个幽僻角落,那里有一间简陋的小屋,专门作为质询、拷问与吊刑之用。

一位看起来彬彬有礼,但显然不是侍卫队长手下的年轻人,郑重地把三张纸并排放在工作桌上。

奥斯曼师拿出了他的放大镜,我的心脏开始狂跳。他的眼睛与放大镜保持定的距离,极其缓慢地滑过三张精美的马匹肖像,仿佛一只老鹰优雅地滑翔过一片广袤大地。每当遇到马的鼻子时,就像老鹰瞥见一头即将成为猎物的小羚羊,他会慢下来,专注而镇静地盯着看。

“没有。”好一会儿后他冷冷地说。

“没有什么?”侍卫队长问。

我原以为崇高的大师会再三慎重,细察马匹的每一个部位,从鬃毛到马蹄。

“那该死的画家没留下半蛛丝马迹。”奥斯曼大师,“从这些画中,我们分辨不出是谁画了栗色马。”

我拿起他置于一旁的放大镜,观看马的鼻孔:大师说得没错。这三匹马的鼻孔,丝毫没有我姨父手抄本中那匹栗色马的特征。

这时,我的注意力转向了等在门外的酷刑者,他们身旁放着一副我猜不出用途刑具。正当我试图从半掩的门缝观察他们时,看见一个人像被邪灵附身般匆忙倒退疾走,躲进了一棵树后面。

就在这一刻,如同一道曙光照亮了铅灰的清晨,至高的苏丹陛下,世界的根基,进入了房里。

奥斯曼大立刻向他坦陈,自己无法从这些图画中找出任何线索。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向苏丹陛下介绍了这些华美绘画中的马匹:这一匹扬蹄的动作、那一匹的典雅姿态,以及第三幅,符合古书中的尊贵与傲气。同时,他推测出了哪一位艺术家画了哪一幅图,而挨家挨户拜访三位画师的僮仆,也证实了奥斯曼大师的判断。

“皇上,一点别惊讶,我了解自己的画师就像是熟悉自己的手背。”大师说,“令我困惑的是,一位我如己手背般了解的画师,怎么可能留下一个完全陌生的记号。因为就算是细密画师的瑕疵,也必有其来源。”

“你的意思是?”苏丹陛下说。

“至高无上、昌盛繁荣的苏丹陛下,世界的庇护,依我看,这个隐匿的签名,很明显在这匹栗色马的鼻孔中,绝不仅仅是一位画家无意义的荒谬错误,而是一个记号,其根源可追溯至年代久远的其他图画、技法、风格或甚至其他马匹。若能准许我们进入您的皇家宝库,翻阅深锁于各个地窖、铁箱和橱柜中的历代图书,检视其华美的书页,或许能指认出眼前这个错误究竟属于何种技法。届时,我们将能依此查明它出于三位细密画家何人之手。”

“你想进我的宝库?”苏丹惊奇地说。

“是的。”我的大师说。

这个请求之放肆大胆,几乎等于要求进入后宫一样。此刻,我才明白,后宫与皇家宝库不仅是苏丹陛下皇室花园中两处最美丽的场所,同时也占据了苏丹陛下心中两个最珍爱的位置。

我试着从苏丹陛下俊美的脸庞看出他的反应,这时我已经不再害怕正视他的脸。但他却起身离开了。他被触怒了吗?我们,甚至全体细密画家们,会为我大师的无礼而受罚吗?

望着面前的三匹马,我想像着自己将被处决,没有机会再见谢库瑞一面,甚至还没能够与她同床,就这么抱憾而死。尽管它们美丽的形体近在咫尺,但此刻,这些华美的马匹却似乎来自遥远的国度。

在这段恐怖的寂静中,我彻底了解了,若一个孩童从小被带入深宫内院成长生活,他必须终其一生侍奉苏丹陛下,甚至为他而死。同理,身为一个细密画家,则意味着终生侍奉真主,并且为了的美,死不足惜。

好一会儿之后,财务大臣的手下带我们走向中门时,死亡盘踞在了我的心头,那就是死亡的寂静。不过,当我们通过无数帕夏在此接受决的大门时,守卫却对我们视而不见。昨天还令我目眩神迷,以为是天堂的议会广场、高塔和孔雀,如今丝毫引不起我的兴趣,因为我明白了,我们将被带更深处,带往苏丹陛下私密世界的核心:安德伦禁宫。

我们穿越连大臣们也不能不经允许就进入的扇扇大门。像个闯入神话故事的孩子,我的眼睛始终望着地上,以免撞见出现在面前的珍奇异兽。我甚至不敢瞧一眼苏丹接见宾客的殿阁。不过,我的目光偶尔会飘向后宫的墙壁、旁边一棵再普通不过梧桐树和一个身着闪亮蓝丝绸长袍的高大男人。我们穿过一道道擎天廊柱最后停在了一扇矗立的大门前,边框雕饰着华丽钟乳石图案的门扉,比其的门还要宏伟壮丽。入口处站着几位身穿光亮长袍的宝库司役;其中一人正弯下腰开锁。

财务大臣直视着我们的眼睛说:“你们荣幸备至,崇高苏丹陛下准许你们进入安德伦宫的宝库。在那儿,你们将查阅无人见过的书籍,审视不可思议的黄金图画,而你们也将如猎人般,追踪凶手的足迹。苏丹陛下咐我提醒你们,在星期四正午之前,亲爱的奥斯曼大师有三天的时——其中一天已经结束了——来找出细密画家中的罪犯。若是失败,案件将转交皇家侍卫队长负责,动用刑讯解决。”

首先,他们拿下挂锁外的布套,锁孔用蜡密封着,以防有人未获许可私自开启。宝库门房与两位司役证实封蜡完好无损后,点头示意。接着毁损封蜡,插入钥匙,在一阵打破沉寂的当啷声响中,门锁打开了。奥斯曼大师的脸色陡然转为灰白。当其中一扇厚重、华美的木制双门被推开后,一道幽暗的光线,仿佛远古时代的残骸,落在了他的脸上。

“苏丹陛下要书记官和财产清查秘书等不必要的人进入。”财务大臣说,“由于皇家图书长过世之后,没有人代替他的职位管理书籍,因此,苏丹陛下命令由杰兹米老爷一人随侍你们入内。”

杰兹米老爷是个目光犀利明亮的侏儒,看起来至少已经七十多岁了。他的头饰像一面船帆,甚至比本人还奇怪。

“杰兹米老爷对宝库内部的一切都了若指掌;他比谁都清楚各种书本的位置。”

年老的侏儒对这样的赞美并没有显露出半点骄傲。他的目光扫过附着银制支架的暖炉、握把镶嵌珍珠母贝的夜壶,以及皇室僮仆手里的油灯和烛台。

财务大臣宣布等我们入殿后大门将再次锁上,并用雅勿兹·苏丹·赛里姆有七十年历史的图章再度封印;傍晚,晚祷过后,在随行宝库司役众人的见证下,封印将再次被开启;除此之外,我们必须特别小心不要让任何物品“意外地”落入我们的衣服、口袋腰带:离开前我们将接受从头到脚的彻底搜身。

我们经过左右两排列队而立的司役,进入了殿堂。室内寒冷如冰。身后的门一关上,我们便陷入了黑暗中。一股混合着霉旧、灰尘及潮湿的气味灌入我的鼻腔。散在各处的零乱物品、箱笼、盔甲等全部混在一起,乱七八糟地堆了好几堆。我感觉自己好像刚刚目睹了一场混乱的大战。

我的眼睛慢慢习惯了洒满整个空的奇异光线,它从高窗上的厚木板间透隙而入,渗过沿着高墙而上的楼梯扶手,穿过二楼木头走道的栏杆。墙壁上点缀着各种颜色的绒毯、挂毡和绣帏,房间也因此而被映成了红色。怀着崇敬的心情,我思索着,这里的所有财富,不知是打了多少仗、洒了多少血、劫掠了多少城市及宝库才累积起来的。

“害吗?”年老的侏儒问,替我说出了心中的感觉,“每个人头一次进来都会害。到了夜里,这些东西的魂魄会低声耳语。”

让人感到恐惧的,是吞没这满室珍宝的一片寂静。我们听见身后传来了门外上锁封蜡的喀哒声,敬畏地环顾四周,没有移动。

我看见宝剑、象牙、长袍、银烛台和缎面。我看见了珍珠母贝镶嵌的盒子、铁制的箱笼、中国的花瓶、腰带、塔尔琴、武器、丝缎坐垫、地球仪模型、靴子、毛皮、牛角、彩绘鸵鸟蛋、火枪、弓箭、权杖及好多好多的橱柜。到处是成堆的毯、布匹及绸缎,仿佛随时会从木板搭建的二楼、楼梯扶手、橱柜间和小储藏壁室里,塌落到我身上。一抹我从没见过的奇特光线,映照着布匹、箱笼、苏丹的长袍、宝剑、粉红色粗蜡烛、包头巾、珍珠绣花枕头、金丝滚边马鞍、钻镶柄弯刀、红宝石镶嵌的权杖、铺棉包头巾、羽毛帽饰、精巧时钟、宽口水罐、匕首、象牙雕刻的马匹和大象、盖子上镶钻石的水烟袋、珍珠母贝镶嵌的五斗柜、马匹的装饰冠毛、大念珠串、红宝石与玳瑁嵌饰的盔甲。这道从高窗微弱入的光芒,照亮了阴暗室内的浮尘,像是从清真寺圆顶玻璃天窗流泻而入的夏日阳光,但它却并不是阳光。在这片特的光芒下,空气变成一团触手可及的实体,而一切物品也看似属于同的质地。我们感受着房里的寂静,慢慢地,我明白了是覆盖了一切的灰尘,黯淡了原本弥漫这间冰冷房里的鲜红色彩,把所有物品都蒙上了一种神秘的色彩。有些奇异难辨的物件,即使再多看两眼,仍分辨不出它们到底为何物,这使得满室丰盈的物反而更教人骇惧莫名。我原本以为是箱子的东西,之后却觉得是一张折叠工作桌,而再过一会儿,又觉得那是某种奇怪的法兰克玩意儿。我见在一堆满地散落、到处乱丢的长袍和羽毛间,埋藏着一只珍珠母贝镶嵌的箱子,但之后才发觉它其实是莫斯科沙皇进贡的异国橱柜。

杰兹米老爷把暖炉放进了墙上的壁龛。

“书都放在什么地方?”奥斯曼大师轻声问。

“你指的是哪些书?”侏儒说,“是从阿拉伯来的书呢,还是库法体《古兰经》;是雅勿兹·苏丹·赛里姆陛下——天堂的居民——从大布里士带回来的书呢,还是被判处死刑的帕夏们充公的书;是威尼斯使节呈献给苏丹陛下祖父的书呢,还是法蒂赫·苏丹·麦赫梅特时代的基督教书?”

“三十年前,君王塔赫玛斯普送崇高的苏丹赛里姆——天堂的居民——作为贺礼的书。”奥斯曼大师说。

侏儒带我们来到了一座巨大的木制橱柜前,奥斯曼大师略微焦躁地打开了橱门,望向面前的书册。他翻开一本,先瞄了一眼书末题记,然后一一张翻阅书页。我们两人一起惊诧地凝视面前的工笔细画,画中是眼睛微凹的大汗。

“成吉思汗、察合台汗、拖雷汗与中国的皇帝忽必烈汗。”奥斯曼大师念道,他合起书,拿下了另一本。

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张精美绝伦的插画,内容描绘受到爱情鼓舞而产生力量的费尔哈德,正把挚爱的席琳连人带马扛上肩膀带走。为了传达恋人间的热情与哀愁,画家用凄绝的颤抖笔触,悲伤地画出山上的石头、天边的云朵,以及三棵高贵的柏树,目睹费尔哈德被爱冲昏头的行为。画中落叶上泪水的滋味与忧愁立刻动了奥斯曼大师和我。这个动人的场景,在伟大画师的营造下,并不是要展现费尔哈德的男子气概,而是想表达他的苦恋心情如何顷刻间感染了整个界。

“八十年前大布里士的仿毕萨德之作。”奥斯曼大师一边说,一边把书放了回去,打开了另一本。

这幅画选自《凯利莱与迪姆奈》故事中的一个场景,一只猫与一只鼠被迫为友。草原上有一只鼠,被地面的一头貂和天上的一只鹰夹杀,情急之下找到一只受困猎人陷阱的猫为救星。它们达成协议:猫假装是鼠的朋友,亲昵地舔它,借此吓退貂和鹰;反过来,鼠则小心打开兽夹,把猫救出来。我还来不及体察画家的感情,大师已经把书塞回其他书册旁边,随手又打开了另一本。

这张愉快的图画中有一位神秘女子和一个男子:女人优雅地打开一只手问问题,另一只手环抱着绿斗篷下的膝盖。男人转头朝向她,专心聆听。我贪婪地注视着这幅画,嫉妒他们之间的亲密、爱情和友谊。

放下书本,奥斯曼大师翻开了另一本书的一页。波斯和图兰人的骑兵军队——永远的宿敌——全副武装穿上了铠甲、头盔、护胫,带着弓箭和箭筒,骑上威武、传奇的武装骏马,在一场激烈的生死决战展开之前,两军士兵整齐地列队站在黄土飞扬的大草原上,直直地竖起手里的长矛,色彩斑斓的庞大阵仗互相对峙,耐心地看着指挥官们的决斗。我正想告诉自己,无论这幅画是一百年前还是当今所绘、无论它的主旨是战争或爱情,一位信仰坚决的艺术家在图画中真正传达的意念,是他与自己的意志力及绘画热情的争战,并打算进步说明,这位细密画家其实是在描绘自己的耐心,这时奥斯曼大师却说:

“这里也没有。”同时他合上了沉重的书卷。

我们在一本画集的书页中看见了一幅风景画,卷曲的云朵缭绕着叠翠山峦,绵延不绝。我想这幅画,是画家看着这个世界却把它描绘成了另一个世界。奥斯曼大师讲述道,这幅中国绘画可能是从布哈拉传到了赫拉特,从赫拉特传到了大布里士,最后再从大布里士流入到了苏丹陛下的宫殿,一路上夹在一本一本的书中,一会儿装订成册,一会儿又拆散,最后终于和别的图画一起重新装订成册,结束了从中国到伊斯坦布尔的旅程。

我们看见了各种战争与死亡的图画,一幅比一幅更为骇人而精致:鲁斯坦与君王马赞德兰在一起、鲁斯坦攻打艾夫拉西亚布的军队,以及鲁斯坦身着盔甲伪装成一位神秘的陌生战士……另一本画集中,我们看见了断肢残骸、染血的匕首、眼里泛着死亡幽光的哀伤士兵、军们切洋葱似地相砍杀,从图中们辨认不出是哪些传奇军队。奥斯曼大师——天晓得是第几千次了——观看着胡斯莱夫偷窥席琳在月光笼罩的湖里沐浴、分离多年之后再次相时激动昏厥的爱侣莱依拉与梅吉农,以及一幅活泼的图画,画中描述在众多花鸟树木的簇下,撒曼和阿布莎私奔逃到世界尽头,定居在一座幸福小岛。诚如一位真正的伟大画师,他忍不住叫我注意图画角落的奇之处,甚至包括拙劣的作品。这些奇特之处或许是画家的才艺疏浅使然,或许是为了调和颜色而成:胡斯莱夫与席琳聆听着贴身婢女讲述动听的故事,但是,看那里,怎样一个悲伤怀恨的画家,会多余地让一只不吉利的猫头鹰蹲踞在了树枝上?一群埃及女人剥着可口橘子,却因为贪看俊美的乔瑟夫而割伤手指;然而是谁,在她们之中混入了一个身穿女人装束的漂亮男孩?那位描绘伊斯芬迪雅被箭刺瞎的细画家,是否料到日后自己也会失明?

我们看见了天使陪伴着我们崇高的先知升天;象征土星的黑肤、六臂、银白长须的老人;在母亲和保姆的看护下,婴儿鲁斯坦安详地熟睡在珍珠母贝镶嵌的摇篮中。我们看到了大流士如何痛苦地死在亚历山大的怀中;贝赫拉姆·古怎么带着他的俄罗斯公主退入红色寝房;西亚乌什如何骑上一匹鼻孔别无特征的黑马,冲出大火;以及被自己儿子所杀的胡斯夫,死后哀戚的送葬队伍。奥斯曼大师飞快地翻阅着一本又一本手抄本,其间他有时会认出某位艺术家,并叫我看,有时则从隐匿的角落,或从卑微地暗藏在一间房舍偏僻的花丛间,或从躲藏着精灵的黑井中找出插画家的签名。靠着比较不同的签名和书末题记,他可以说出谁从何人那里学到了什么。他会从头到尾翻完一本书,希望找到一系列相关的图画。有时四周会是一片安静,只听得到翻动书页的窸窣声响。偶尔,奥斯曼大师会发出“啊哈!”的感叹,但我却因为搞不懂什么让他如此兴奋而一言发。偶尔他会提醒我,某一幅插画的页面构图或树与骑兵的相对位置,之前我们曾在另外一本书、一个截然不同故事的不同场景里遇见过。他会再次指出那些图画,唤起我的记忆。他比较两幅图画,内容同样描述尼扎米《五部曲》一书,一幅出自帖木儿之子君王勒扎时代——也就是将近两百年前,另一幅他是七八十年前于大布里士。两位不曾见过彼此作品的细密画家,却创作出了相同的图画,他问我其中的奥妙是什么。接着他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绘画就等于记忆。”

陈旧的手抄绘本打开了又合上,奥斯曼师沉下脸凝望精妙的艺术结晶(因为再也没有人能画得这么好),接着在拙劣的作品前脸色又亮了起来(因为所有细密画家都是家人!),他指着一些古老图画中的树、天使、遮阳伞、老虎、帐篷、龙和忧郁的王子,告诉我这些是画家记得的样子。他这么做,是向我暗示:曾经有一段时间,安拉视世间万物为独一无二,他相信眼前所见的事物皆至美纯善,并将他的造物赐予了我们——他的仆人。绘画家,以及那些懂得观察世界的绘画爱好者,他们的责任便是记住安拉看见并留给我们的辉煌美景。历代画家中,日夜操劳、鞠躬尽瘁直至失明的伟大画师们,花费毕生心力与才华,只为了到达并描绘出安拉要求我们所见的神妙梦境。他们的作品,就好似人类回想起自己最初的精华记忆。可惜的是即使是最伟大的大师,那些年老体衰或是过度操劳而失明的伟大细密画家,也只能依稀忆起片段的繁华荣景。正是这般神秘的智慧,解释了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现象,使得两位年代相上百年且从未见过彼此作品的前辈大师,奇迹似地以完全相同的手法,绘画出了相的一棵树、一只鸟、一位王子在公共澡堂沐浴的姿势,或是一个窗边的忧愁女子。

过了很久,宝库的红光暗了下来,很明显地,橱柜里没有君王塔赫玛斯普送给苏丹陛下父亲的书籍。这时,奥斯曼大师继续引申了刚才的逻辑:

“有时候,鸟的翅膀、树叶悬附在枝丫的模样、屋檐的弯曲、云朵飘浮的姿态或女人的笑脸会代代相传,通过展示、教导和记忆由大师传给学生,个世纪以来就这样流传了下来。一位细密画家,从大师那儿学了这个技巧后,会认为它就是完美的形式,并坚信它将如荣耀的《古兰经》一样永恒不变。而且,就好像牢不忘《古兰经》一样,他也永远不会忘记刻印于记忆中的绘画技巧。然而,永远不忘记并不代表艺术大师会一直使用这个技巧。他为其耗尽视力的画坊有着自己的惯例,身旁的顽固大师也有着个人的用色偏好,而他的苏丹也会不时地突发奇想,这一切,常常妨碍他使用自己的技巧。于是,当他绘画鸟的翅膀、女人的笑脸——”

“或马的鼻孔。”我立刻说道。

“——或马的鼻孔时,”面容肃穆的奥斯曼大师说,“不会依照铭刻于灵魂深处的技法来画,而会遵循自己当时任职的画坊惯例,就和那里的其他人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吗?”

翻阅过诸多版本的尼扎米的《胡斯莱夫与席琳》后,我们在其中找到了一页席琳登上王座的图画,宫殿墙上有两块石板匾额。奥斯曼大师朗读上面的刻字:崇高的安拉,请赐佑神圣力量予帖木儿汗之子、高贵的苏丹陛下、正义的大汗陛下,保佑他统治的国土,万世昌荣(写在了左边的石板上),历代富足(写在了右的石板上)。

半晌后,我问:“在哪些图画里,我们才能找到细密画家依照记忆中铭刻的技巧画马的鼻孔?”

“我们必须找出君王塔赫玛斯普赠送的书册——著名的《君王之书》。”奥斯曼大师说,“我们必须回到过去那繁华、神奇的岁月,当时的细密画仍保留有安拉的影响。我们还有许多书要检查。”

一个念头闪过脑中,也许,奥斯曼大师的主要目的并非找出有特殊鼻子的马,而是尽可能地想看遍所有长年沉睡于宝库、远离觊觎的艺术杰作。我愈来愈不耐烦,只想赶快找到线索,让我可以回去陪伴在家里等我的库瑞。实在不愿意相信伟大的大师想尽可能久地一直呆在冰冷的宝库里,舍不得离开。

于是,我们在年老侏儒的指引下,继续打开一个个橱柜和箱笼,检视里面的图画。有时候我实在受够了那些看起来差不多的图画,不想再看到胡斯莱夫来到城堡的窗台下探访席琳。我会离开大师身旁——甚至看也不看一眼胡斯莱夫坐骑的鼻孔——来到火炉边取暖,或者走进宝库隔壁的房间,戒慎恐惧地在成堆的布匹、黄金、武、盔甲和战利品间走走。偶尔,奥斯曼大师会惊呼挥手,让我兴奋地以为他发现了一幅新的经典,或者,是的,终于找到了一匹鼻子畸的马。我急忙跑到大师身旁,他盘腿坐在一张法蒂赫·苏丹·麦赫梅特年代的乌夏克地毯上手微微颤抖地拿着书本;然而当我望向图画时,才发现原来是我从未见过的主题内容:撒旦偷偷登上了诺亚的方舟。

我们看着成千上百个君王、国王、苏丹和大汗——从帖木儿的时代到卡努尼·丹·苏莱曼大帝的年代,这些君主统治过大大小小的王朝和帝国——兴致高昂地狩猎羚羊、狮子及兔子。我们看见一个下流的男人在一头骆驼的后腿上绑了几片木,站在上打算侵犯这头可怜的动物,他的行为就连魔鬼也觉得可耻,羞愧地咬着手指蜷缩一角。在一本经由巴格达传来的阿拉伯语书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商人紧抓着一只神话灵鸟的脚,飞越大海。接下来一册书中,打开的第一页,我们看见谢库瑞与我最喜欢的场景:席琳瞥见悬吊在树枝上的胡斯莱夫肖像,对他一见钟情。往下,一幅插画栩栩如生呈现一只精密时钟的内部构造,各种轮轴和金属球,大象背上的鸟和阿拉伯小雕像,这时,我们才想起了时间。

我不知道我们依照这个模式,花了多少时间,一本书又一本书、一幅画接着一幅画地检视。仿佛,宝库里潮湿而霉朽的时间已经彻底融入到了冻结于画和故事中的永恒黄金岁月。几个世纪以来,在众多君王、大汗和苏丹的画坊中,奢侈地耗尽无数大师眼力所成就的这些彩饰书页,似乎随时会活过来,就好像我们周遭的物品:头盔、弯刀、钻石镶柄的匕首、盔甲、中国陶杯、覆满灰尘的精致乌德琴,以及珍珠绣饰的坐垫和织锦——都是我们在无数绘画中看见的奇珍异宝。

“现在我明白了,经过几百年几千年悄悄地、慢慢地重制同样的图画,成千上万艺术家灵巧地描绘出了世界的演变。

我承认我不完全听得懂大师话中的意思。面前这千万幅图画,全都是过去两百年间绘制的,它们一路从布哈拉到赫拉特,从大布里士到巴格达,最终来到了伊斯坦布尔。大师对它们详细观察的程度,早已超过了只是单纯寻找某些马匹鼻孔里的线索。看着这些图画,我们仿佛一边低吟忧伤的挽歌,哀悼着所有前辈细密画家的才华、灵感与耐心,多年来,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创造了无数绝美的绘画和彩饰。

宝库门在晚祷时分再度开启时,奥斯曼大师告诉我他不打算离开;不仅如此,他想在这里呆到清晨,凭借油灯和烛火的光线检视图画,这么做,才能完成苏丹陛下赋予的任务。由于延续着刚才的心,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告诉他,我想与他及侏儒一起留下来。

我的大师透过敞开的门,向等在外头的司役传达了我们的愿望,并企求财务大臣的许可。这时,我却突然后悔自己刚才的决定。我眼前闪现出了谢库瑞和我们的家。我愈想愈觉得如坐针毡,不禁担心,她一个人和孩子们怎么度过这漫漫长夜,她是否会牢牢扣紧窗户上新修好的百叶窗。

从半开的宝库大门向外望去,此刻薄雾弥漫的安德伦宫庭院里,高大湿润的梧桐树召唤着我;两个皇室僮仆不敢惊苏丹陛下,用手语比划着在那交谈,仿佛在向我招手。外头的美妙世界令我心神向往。然而,我留在原地,羞耻和罪恶感使得我无法动弹。

第50章 我们两个苦行僧

是啦,谣言说我们的图画夹在一本图集里,这本书,集结了来自中国、撒马尔罕和赫拉特的图片,被藏在宝库最隐秘的角落;这个宝库呢,则塞满了崇高的苏丹陛下的祖先几百年来从各国掠夺的战利品。把这种传言散布到整个细密画家部门的,大概是那个侏儒杰兹米老爷。如果现在让我们来讲自己的故事,但愿我们不会冒犯到这间好咖啡馆里在座的各位。

我们已经死了一百一十年了,而我们那没救的苦行僧修道院也被指控为异端的洞窟和罪恶的巢穴,于四十年前被关闭了。不过,你们自己看,如今我们就在你们面前。怎么可能呢?我告诉你们怎么可能:因为我们被用威尼斯风格画了出来!就像这张插画中所描述的,有一天,我们两个苦行僧流浪在苏丹陛下的领土上,从一个城市走到下一个。

我们打赤脚,剃光头,衣衫不整;我们两个人身上都穿着一件背心,围一片鹿皮,腰间绑一条皮带,手里拄着拐杖,脖子上用链子挂着我们的讨饭钵。我们俩一个扛着一把砍树用的斧头,另一个则带了一把汤匙,用来吃真主赏给我们的任何食物。

那个时候,站在一家旅店前的饮水池边,我和我的好友,不,我的爱人,不,我的兄弟,正陷入惯常的争执:“你先请,不不,你先。”我们吵吵嚷嚷地互相推让,坚持叫对方先拿起汤匙吃钵里的食物。这时,一位法兰克旅行者,一个奇怪的人,叫住了我们。他给了我们一人一枚威尼斯银币,然后开始替我们画像。

他是法兰克人,他当然很怪。他把我们放在画纸的正中央,好像我们就是苏丹的营帐,而且还画出我们衣衫不整、打赤膊的模样,这时我脑中灵光一闪,向同伴说出这个想法:如果要看起来像一对落魄潦倒的海达里耶乞丐苦行僧,我们应该翻白眼,让瞳孔望向里面,像个瞎子用眼白面对世界。于是我们真的这么做了。摆出这种姿态,是因为一位苦行僧天性就要观看自己脑袋中的世界,而不是外在的世界;既然我们脑袋中塞满了印度大麻,里头的风景显然比那法兰克画家看见的要怡人得多。

就在这个时刻,外面的景色甚至变得更糟了;我们听见一位教长在那乱嚷乱叫。

你们可千万不要产生误解。上个星期,我们提到了“教长”,然而在这间精巧的咖啡馆里却发生了一个严重的误会:我们讲的那个受人尊敬的“教长”,与从艾尔祖鲁姆来的传道士崇高的努斯莱特教长一点关系也没有,和私生子胡斯莱特教长也无关,更不是在树上与魔鬼胡搞的那位锡瓦斯来的教长。而那些看一切都不顺眼的信徒们曾说过,如果崇高的教长再一次成为这里嘲讽的目标,他们会剪断说书人的舌头,把咖啡馆弄个底朝天。

一百二十年前,当时还没有咖啡,我们刚才讲到的那位受人尊敬的教长,没办法只好气得鼻孔冒烟。

“喂,法兰克异教徒,你干吗画这两个家伙?”他说,“这些无耻的海达里耶苦行僧游手好闲,到处乞讨、偷东西。他们吸大麻、喝酒、互相鸡奸,而且看外表就知道,他们从来不晓得要怎样祈祷或念经,没有房子、家庭或家人。他们根本就是我们这个善良世界的败类。而你呢,这伟大的国家有那么多美景,为什么偏要画这种卑贱的图画?你是故意要让我们丢脸吗?”

“完全不是,只是因为画你们丑陋的一面可以赚更多的钱。”异教徒说。听见画家如此合理的解释,我们两个苦行僧不禁目瞪口呆。

“如果可以赚更多的钱,那你会把魔鬼画成讨人喜欢的模样吗?”教长说,小心翼翼地试图引发一场争执。不过从这幅画中你们看得出来,这个法兰克画家是个真正的艺术家,只专注于面前的绘画及日后会卖得的金钱,全然不理会教长的无聊闲扯。

他真的画了我们,画完后把我们塞进马鞍背上一个皮卷宗夹,接着返回了他的异教城市。没多久,奥斯曼的常胜军队征服了这座多瑙河畔的城市,并洗劫一空。于是我们两个最后就这样回到了伊斯坦布尔,进入了皇家宝库。在那里,我们被一遍又一遍地复制,从某本秘密书籍来到另一本,好不容易终于来到这间欢乐的咖啡馆,与众人一同享用被当成回春灵药的咖啡。现在接下来:

关于绘画、死亡,以及我们的世间地位简论

们刚才提到的那位科尼亚来的教长,曾经让人在一本抄录他讲道言论的书中,写下了下声明:海达里耶苦行僧是世界上多余的废物,因为天下的人类分为以下四种,但他们却不属于任何一类:一、贵族;二、商人;三、农夫;四、艺术家。因此,他们是多余的。

除此之外,他又让人这么写道:“这些人总是双双结伴流浪,总是争吵着谁该先用他们惟一的汤匙吃饭,那些不明就里的人会觉得有趣而可笑,然而,他们的推让其实是狡猾地隐瞒真正的意图——谁可以先搞另一个。”崇高的“请别误会”教长之所以能揭露我们的秘密,是因为他,还有我们、漂亮的小男孩、学徒和细密画家,大家其实全是同道中人。

真正的秘密

然而,真正的秘密在这里:法兰克异教徒替我们画像时,凝视我们的眼神专注又温柔,使我们对他产生了好感,很喜欢被他画。但是他却犯了一个错,他用肉眼观看界,并把眼睛所见一五一十地画了出来。因此,尽管我们的视力好得很,他却把我们画成了好像是瞎子,不过我们并不在乎。此刻,我们心满意足,真的。依照那位教长的说法,我们身陷邪恶地狱;在某些无信仰者的眼里,我们只不过是腐烂的尸体;你们这些聚集在这里的睿智的细密画家们而言,我们则是一幅图画。正因为我们是图画,所以可以活生生地站在你们面前。与受人尊敬的教长结束冲突后,我们从科亚走了三天三夜到了锡瓦斯,穿越三个庄园、八个村落,一路行乞。一天晚上被刺骨的冰雪包围,结果我们两个苦行僧就这样紧紧相拥,一起睡着而冻死了。临死之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被画成了一幅画,在历经几千几万年后,进入了天堂。

(未完待续)

([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著,沈志兴/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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