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五五年秋天的旧金山码头上,清晨的天色是沉郁的灰蓝,浓密的大雾覆盖在海上,灯塔光束回旋在海岸,光束里飘着千丝万缕密密的雨丝。港口外传来悠长的汽笛声,那是大船在等待进港。对旧金山来说,这破晓的一刻与平日无异。但在船上的张爱玲眼中,隐隐约约浮现的金门大桥红色的桥身,仿佛给了她一个保证。过去在茫茫一片的大海和雾霭中隐退。未来就在她紧紧握着船舷栏杆的纤瘦的手中。

她记得在夏威夷接受日裔移民官审查时,那人脸上谨慎严肃的表情。他是个拥有权力决定张爱玲未来的人。他眼睛梭巡着张爱玲,一边问些套话,一边对她进行主观的考量。她只能保持着低调诚恳的态度,即使说到被留在身后的亲人时心头轻轻有些抽搐,也必须抑制住从眼神里流露出的丝毫情感。

移民官慢吞吞地翻阅着卷宗,实在没有其它问题可问,便在张爱玲的证件上盖了章。随后,他面无表情背书一样地说:“美国移民局根据一九五三年移民局难民条款修订法案,基于人道精神给予你难民居留的身分,根据这项法令你可以成为美国的永久居民,但美国政府也将根据你在美国的活动随时对你的身分进行重新审核,举行听证会进行讨论,或取消你的居留身分。”

张爱玲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最终以难民居留的身分成为美国的永久居民——却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所幸新罕布什尔州的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给了她一个名额,她可以在那里度过整个春天,试试能否用曾在上海红极一时的文字养活自己。

四野是一片安静的白,一辆巴士在新罕布什尔州的乡间路上迂回绕行。张爱玲靠窗而坐,从一个没有缝隙的夹角向外张望,呼出的热气一波波吹在玻璃上,却仍然化不开车窗上凝结着的、比她这些年记忆更清晰的冰晶。

文艺营木造的营区大厅像一座裹满鲜奶油和糖霜的蛋糕屋,坐落在一片松林雪地里,除了烟囱里冒出的白烟,一切都安详静止。雪没有要停的意思,铲过雪的路又覆上了一片新白,乌鸦停在木桩上观望。它纵身飞跃一片银白之间,啊——啊——叫声更烘托出宁静。松鼠贼溜溜地穿过林间小径,小径的积雪上留下浅浅的足印。

穿着风衣提着皮箱,张爱玲细瘦的身影正朝密密的雪里前进。风衣被风掀开,里面是灰色毛呢裙,细瘦的腿裸露在寒风里,她穿着平口短靴,积雪深一点,雪就从靴筒钻进去,冰凉刺骨。远远望去,配给她的小木屋还没生火,烟囱上方一片凄凉。

正是傍晚用餐时间,营友呼朋引伴,在文艺营的大厅里聚集。胖乎乎的女厨娘眉开眼笑地宣布晚餐准备好了。作家艺术家们一面吃饭一面高谈阔论。五六人一桌,每张桌子上都有蜡烛和鲜花。大厅里墙上挂着当代艺术家的作品。

每一桌都有不同的谈话主题。五花八门,从音乐到政治,到新闻报导、社会事件、妇女解放运动……这些艺术家和知识分子的社交,或狂狷或言不及义。他们之中的作家瑞荷善于交际玩笑,但他内心又轻视这种毫无意义的闲谈。

张爱玲来得很迟,轻轻地开门进来,好像一缕烟一样飘进来,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轻轻脱下大衣和围巾,一件简单的洋装,罩着一件织网小外套。主管伊琳夫人很快走过去招呼她,随即转身敲敲玻璃杯:“我们有一位新朋友今天刚到,她来自香港,一位杰出的小说家,Eileen Chang!”

大家停止谈话,叮叮当当此起彼伏地敲着杯子表示欢迎。

张爱玲微微点头,还必须跟几位附近的人握手,她掩饰不住初来乍到突然要面对这么多陌生人的局促不安。

伊琳夫人察觉到张爱玲细微的情绪波动,微笑着安慰说:“你放心!很快你就会认识这些‘男孩女孩’。我带你先熟悉一下环境。这是惟一的大厅,除了中餐是送提篮到工作室,每天早餐和晚餐大家都在这里聚集一起用餐,交流创作经验。不过,我们禁止大家白天在这里交谈,如果没有得到邀请也不能擅自去别人的工作室打扰,所以你还是有很多自己私人的时间专注在写作上。后面有一个花园,夏天我们也在这里用早餐。现在天气太坏了!幸好你没有被这场雪堵在途中!”

张爱玲素来就是一个倾听者,她善于把要说的话交给手中的笔,故此给人留下清高静默的最初印象。伊琳夫人高雅端庄,话语柔和亲切,她看出来这个东方女人的拘谨矜持,便不再多说。她领着张爱玲绕了一圈,回到大厅的壁炉前。壁炉上方挂着一幅麦克道威尔先生和夫人的画像。

伊琳夫人感慨地说:“这里就像一个大家庭,麦克道威尔夫人常说创作人在创作上受太多苦,受折磨,不该再让他们为日常生活琐碎的事情烦恼!”

张爱玲听了这像是从心窝子里掏出的话,特别戚戚有所感,抬起头来看着墙上这对夫妻的画像,心中滋生出感念之情。

伊琳夫人接着说:“所以,有任何需要请不要客气,尽管告诉我们!”

张爱玲客客气气地颔首说:“一切都很好!谢谢!”

伊琳夫人由衷地钦佩说:“麦克道威尔夫人所付出的一切,只源于她对艺术创作和对麦克道威尔先生的爱!”

张爱玲轻声问:“她还健在?”

伊琳说:“她很衰弱!她今年九十八岁了!爱情的力量真是惊人!你是小说家,你一定能懂!”

张爱玲脸上流露出谦逊的态度,那壁炉上的画像的确攫住了她的目光。这时女招待送来晚餐,一位有些神经质的艺术家走过来喋喋不休地向伊琳夫人阐述自己的想法。伊琳夫人有些抱歉地对张爱玲笑着说:“我失陪一下!”然后扭过头吩咐招待领张爱玲去用餐。

餐厅里很多人都已经吃完饭,饭桌上没谈完的话题自然要延续到客厅,否则他们会在夜里失眠的。张爱玲想找一张没人的桌子坐下,早已关注她好一会儿的画家冯维克微笑着向她打招呼:“来吧,这里!”说着他站起身,为张爱玲拉开一把椅子。张爱玲犹豫了一下,只得走过来坐下。

冯维克笑容可掬地自我介绍:“Hi,IamJohn.John Von Wicht。”

张爱玲微微一笑:你好!

坐在一旁的瑞荷点点头说:“I am Ferdin and Reyher!”

张爱玲淡淡地说:“幸会。”

对于陌生人,张爱玲是不愿多说一个字的,她有一种本能的拒绝与排斥,因为相知不深便不会有人伤害到她,。这时,客厅里有人弹奏法国作曲家E·Satie的作品,音乐神秘悠远,沉着恬静。

桔红的烛光,窃窃的私语,梦一样的音乐,让张爱玲心醉神驰。这个纤弱羞怯的东方女子使瑞荷心动,他迫切地想了解她眸子里哀愁。张爱玲对他友好善意的关心回答得尽可能言简意赅,她希望将自己像果核一样被一层层包裹着。

瑞荷语调有些夸张地说:“上海!真是一段遥远旅途路!第一次来美国?”

张爱玲平淡地说:“从来没有离开过中国!”

瑞荷真诚地感叹:“我从来没有去过中国,一直很遗憾!”

一直沉默的冯维克问:“你现在有什么计划?”

张爱玲没有一点感情色彩地回答:“我正在写一部小说。”

瑞荷想当然地问:“中文小说?”

张爱玲的回复有电报的风格:“英文。”

瑞荷一听张爱玲用英文写小说有些惊讶好奇,正要问写的是什么故事,客厅里突然传来一阵高分贝的爆笑,那里的热烈谈话气氛让他有些分神。

张爱玲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喜欢纽约。”

瑞荷语出惊人地说:“巨大怪兽!冯维克是个纽约客。”

冯维克却赞叹着说:“精彩的城市!我一九二三年到纽约,差不多没有离开过。”

张爱玲解释说:“我的代理人Mrs. Marie Rodell也住在纽约。我刚到,住在救世军的女子公寓,睡觉都能听见汽车从头顶飞过,让我想起上海。我工作的时候需要各种噪音。”

瑞荷笑着说:那这一点纽约绝不会让你失望!他说话时注意到张爱玲餐盘里大部分食物都没动,就开玩笑说:“我们破坏了你的胃口!”

张爱玲抱歉地一笑:“我不太饿。”

瑞荷觉得张爱玲的微笑像水塘里的波纹,很亲切可爱,便风趣地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牛肉多可怕了!”

用完餐瑞荷邀请张爱玲到客厅聊天,话语不多的冯维克这时来了劲头,他告诉张爱玲,他很崇拜东方的书法,比如颜真卿、欧阳修,书法对他的抽象艺术很有帮助。张爱玲颇感惊讶,眼睛里流露出适可而止的兴趣。冯维克仿佛落难荒岛般遇见了知音,滔滔不绝地畅谈他对中国书法的热爱。

瑞荷则悄悄加入到旁边一组的讨论中,他批判起美国的种族问题和对黑人的歧视显得义愤填膺:“一九一九年夏天的种族暴动是从华盛顿开始的,当时大战刚结束,很多士兵返乡度假,老故事情节,他们抓到一个黑人说他企图强xx一个白人妇女,这女人的丈夫是海军军官。事情一下就闹大了,一大群在街上游荡找不到工作的美国大兵就趁晚上找黑人发泄……”有一些艺术家已经耐不住漫长的夜晚社交,打起呵欠来。冯维克见张爱玲有些疲倦,就与瑞荷打招呼送她回小木屋。

走出大厅,立刻感觉到寒风刺面。天上没有月亮,黑漆漆的松树林静得有些诡异。瑞荷手里的电筒顽强地开辟出一条路,他嘱咐说:“午餐的提篮不管吃不吃都要拿进屋里去,因为熊会来找食物。”张爱玲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两人默默地走着,积雪在脚下吱吱发出声响,提醒着周围还有生命地活动。

张爱玲在自己的小木屋前站住,轻声说:“我到了。”

瑞荷点点头:“Oh!James住过的!James Baldwin,也是位作家。晚安!”他在夜色中朝后方挥挥手,步伐有些跛地向前移动。

小屋与小屋之间的距离很长,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挂在林稍上。瑞荷的脚步一高一低地踩在雪里,雪夜里的森林,有一种吞噬人的静谧。他自言自语地说:“老头!别走太急!担心什么?你知道死亡紧紧跟随着你,你有伴同行!”

第一个夜晚张爱玲辗转难眠。她脑子里空若荒野,思绪破碎得无法聚拢,只能被动地倾听。森林里动物各种微小的声音此刻都被无限放大。最惊心动魄的是浴室里水龙头滴水的响声。那水滴声轻易越过二十年的时空,回到张家老宅雨后的夜。她看见十七岁的自己一张心死意绝的脸,躺在地上。年轻的她仿佛灵魂与肉体脱离一样,正凝视着自己单薄可怜的躯壳,灵魂这样骄傲巨大,这一小小的肉躯怎么承载得下。而月亮这时正透过钉了铁条的窗来探望她,那月亮是她二十年后的自己。

晚餐聚会是日复一日的高谈阔论。惯于独来独往的张爱玲很少去凑热闹,她经常是闭门不出,潜心写作,晚餐由专人送去。瑞荷很留意张爱玲的行踪,连着几日没看见她,心里有种莫名的失落。

这天中午,张爱玲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缩着身子踽踽朝大厅的方向走,神情沉默专注而又若有所思。瑞荷远远看见她,高兴地打招呼:“Hi!Changgirl!”

张爱玲停住脚步,看见瑞荷和冯维克正弯着腰站在树丛边,手里拿着单眼望远镜。瑞荷快活地开玩笑说:“这几天你躲起来了!”张爱玲抱歉地笑了笑,她看见瑞荷手上拿着苹果,便好奇地问:“你们在干吗?”

冯维克回答说:“我们在等鹿!雪停了它们出来找食物。”

张爱玲惊异地睁大了眼又问:“它们吃苹果?”

瑞荷笑着说:“你要不要试一试?它们正在犹豫要不要过来!”他说着把苹果交给张爱玲,张爱玲看见远处的雪原上的确有几头鹿静静地站着向这边观望。

等了好一会儿,始终不见鹿过来,瑞荷便饶有兴趣地看着张爱玲问:“你的小说进行的还顺利吗?”

张爱玲不大愿意与还未熟悉的人谈她的小说,不回答又显得失礼,就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瑞荷好奇地问:“痛苦挣扎中?”

张爱玲沉吟了一下,很认真地说:“也许换一张椅子会好一点!”

瑞荷听了这含蓄幽默的话不禁朗声大笑起来,他喜欢这个女孩说话的神情与方式,打趣着说:“是啊!我常常希望我能换一个脑袋!”瑞荷的笑声将小心翼翼的鹿吓得警惕地竖起了耳朵,在一旁静候的冯维克嗔怪地说:“嘿!轻声点!它们跑了!”望着那几只一溜烟跑远了的鹿,瑞荷无辜地摊开手,接着他把张爱玲手中的苹果拿回来,自己咬了一大口。看着瑞荷快活轻松的神情,张爱玲黑幕般黯淡的心情像是被火光映照出些许的愉悦亮点。

一同去餐厅吃过午饭,瑞荷与冯维克顺便给张爱玲搬来了一把软垫高背的椅子。帮张爱玲摆放桌椅时,瑞荷看见书桌上有一部稿子,封皮上写着《Rice Sprout》(《秧歌》),便试探着问:“你的小说?有这个荣幸能欣赏吗?”张爱玲迟疑着有些为难,觉得和瑞荷还没有熟到可以把作品给他看的程度,幸好瑞荷并不强求。

收拾妥当屋子,瑞荷邀请张爱玲去营区的林间小道散步。三月午后的阳光是温煦的,有一种微醺的醉人感。瑞荷见张爱玲脸上挂着浅淡的微笑,知道她的心绪不错,便抓紧时机介绍自己:“我最早是记者,第一次世界大战,你大概还没出生呢!我没有写过什么严肃的作品,我写点评论、杂文,也写写电影剧本。在好莱坞也混了一段时间——天堂和地狱!在我成功或堕落以前我决定离开!我喜欢帮别人完成理想,一大群人在一起工作格外有意思!也许因为我自己没有什么天分,得仰赖别人的光芒!我不是谦虚!我六十六岁了!多少已经了解自己了!”

他想引着张爱玲也多说些她自己,却被轻巧地避开了。张爱玲的过去对瑞荷来说根本是一张白纸,她自己很喜欢这样的状态,不背负过去让她感到轻松。不过偶尔她也会有倾诉的欲望,甚至是牢骚和抱怨:“我得跟控制着出版的力量打交道!我在上海沦陷的时期写作,战争结束,我变成一个汉奸!到了香港,我想写我在中国新社会建立之后所见到的一些事,评论把它论成反共文学!这是恭维,我不能出声!或者,我不能写超过我自身感受的事,即使我知道他们希望我做什么!那真是很痛苦!我没有美国梦!对任何主义都没有好恶!”

张爱玲说话并不是一句接着一句,常常有一个很深的虚空在那停顿中,她的眼光也忽远忽近,并不一定落在她说话的对象身上。她并不想有机会与人争论,所以自己会把话头收回来,收回来时温婉的眼光就落在同她说话的那个人身上。她从来不曾这样的理直气壮,除了在瑞荷面前。

冬季的夜,月光照在雪上,所有的白都在呼应着它的光华。万物依照自己的状态存在于天地间。

张爱玲抱着一只膝伏案写字,字小小斜斜地一路往下坠。突然传来一声枪响,她惊得抬起头来,起身伏到黑漆漆的窗前向外看。枪响之后的夜更静,说不出的恐怖,危机四伏。张爱玲觉得害怕,她想穿鞋穿衣服出去找人问一问,又觉得出去更危险。黑漆漆的森林里,一屋与一屋相隔遥远。她枯坐在那里,把思绪沉浸在新写的小说《秧歌》里:

月香从油瓶里绕锅撒了一圈油,眼睛瞄着前厅,同时快速把冷饭倒进锅里。后厨房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一会是送货的,一会是来串门的亲戚,都要经过厨房,都闻到炒饭的味道,都看见了桌边坐了月香从乡下来的男人。这男人两胳臂轴撑着腿,欠身向前,这姿势不用太面对来来往往的人,也不用太打招呼,如果月香有指点他,他就糊涂地应一声。

金根常常在那里吃饭,有时候去晚了,错过了一段午饭,月香就炒点冷饭给他吃,带着一种挑战的神气拿起油瓶来倒点在锅里。她没告诉他,现在家里太太天天下来检查她们的米和煤球,大惊小怪说怎么用得这么快,暗示是有了新的漏洞。女佣有家属来探望,东家向来是不高兴的。

月香一面炒饭,一面神闲气定地说她该说的话。那炒饭热腾腾地端到男人的面前。庄稼汉一副心虚的模样,决定不了何时下筷子,因为后厨老有人穿过。月香蹲在水盆边上拿着一只旧牙刷刷鸭掌,金根在她背后扒饭。

外面下起大雨,月香站在弄堂后门送金根。金根背着布包袱,撑着伞,月香用上海话叮咛他带好孩子,问候该问候的人。她两手在围裙上搓着,看着自己的男人撑着油纸伞,踩着弄堂的水洼走远……

第二天,张爱玲起得很迟。外面的阳光灿烂得让人不敢直视,融化的春雪使营区的路面到处都是泥泞,张爱玲站在一条路旁左右为难地不知道该怎么走过去。恰好瑞荷路过,热情地上前说:“来!我牵着你!”瑞荷拉着她的手,让她跨过脚下的泥洼,可她显得笨手笨脚的。

张爱玲在瑞荷的鼓励下,好容易才跳过去。瑞荷幽默地笑着说:“你知道怎么跳!”张爱玲很抱歉地笑了笑。他们结伴朝文艺营大厅的方向走,看见冯维克气呼呼地走过来,对他们说:“有人半夜猎杀鹿,艾尔没有追到他们!”瑞荷生气地骂道:“刽子手!”张爱玲悬了一夜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事情并没有她想的可怕。

路过瑞荷的小木屋时,他说有些冷,要进去拿一件衣服。张爱玲站在小屋门外,拘泥地不愿朝屋里看,怕看见什么难堪的东西。瑞荷再三邀请她进屋,她这才有些勉强地挪到窗前,眼睛望着窗外说:“窗外的风景很好!”

瑞荷大有深意地说:“你也能看到,只要你肯拉开窗帘!”

张爱玲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以沉默作答。瑞荷继续关切地说:“你需要多晒太阳!”说着他坐下来按着膝盖抱怨道:“雪融化的时候,这膝盖疼真是要我的老命!”

张爱玲将虚飘飘的目光移到他身上,建议说:“那就不散步吧!我们可以在这里聊聊!”

瑞荷摇头着自嘲说:“不!我的小屋里只有一种老男人腐朽的气味,我们都需要新鲜空气。”张爱玲不经意地看见瑞荷的床头竟然有一本她出版过的小说,既惊讶又有些感动。她不知道这是瑞荷千辛万苦从图书室淘弄来的,他想要知道更多和中国有关的事,增加一些他和张爱玲的话题。

瑞荷敏锐地捕捉到张爱玲的神情变化,于是很欣赏地说:“我很喜欢!最后一章真是绝棒!”

张爱玲头一次露出粲然的不加掩饰的微笑:“你不需要挑好处告诉我,我很知道我自己写的东西!我很高兴你读了!”

瑞荷认真地说:“很吸引人,我看到天亮!”

张爱玲迟疑了片刻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看几章我正在写的小说。这太浪费你的时间,也许等我写完……”

没等张爱玲说完,瑞荷就有些迫不及待了:“我很愿意!我觉得很荣幸!”

瑞荷终于如愿以偿地读到了张爱玲的小说《秧歌》,他想从小说里探寻这个神迷女子的未知世界。他知道正在进行写作的人通常不愿意把作品交给别人看,张爱玲的信任令他感到意外,他也小心呵护这不易鼓起的勇气。然而越读下去,瑞荷越好奇,这个女孩从哪儿来的?来自一个怎么样的家庭?经历过什么事?有什么梦想在她的脑袋里?他沉迷在张爱玲文字的回廊中,不能自拔。

经过几次接触,张爱玲与瑞荷能很融洽地交往了,她从中汲取到快乐的养分。他们在月夜里朗诵诗集,瑞荷的声音如一坛老酒般醇劲,让张爱玲着迷。他们与营友比赛拉平底雪橇,瑞荷为张爱玲充任拉拉队叫喊加油。雪橇在雪原上奔驰颠簸,张爱玲大声尖叫着,开怀畅笑。

这天,春意溶溶,阳光晴暖美好。瑞荷与张爱玲相约来到林间的小道上散步。瑞荷边走边说:“读你写的东西,对你更好奇。对中国也是一样!像一块大拼图,急着想得到更多碎片,好拼出那个世界!我觉得很惭愧,竟然这样一无所知地读你的小说。”

张爱玲不假思索地说:一无所知很好!正好检验文字究竟能承载的多少?

瑞荷笑了:你知道你是好手!

突然,一只懵懵懂懂的小鹿出现在他们附近,驻足凝望。张爱玲惊喜异常,说道:“中国人形容爱情忽然来到心里,就说‘小鹿乱撞’。”瑞荷若有所悟,他知道这头小鹿开始撞自己的心门了。他们一路继续走着,瑞荷想进一步让张爱玲了解自己,就开诚布公地说:“一次婚姻对我已经够了!她十六岁就从事女权运动。她是个很精彩的女人,还为我生了一个很棒的女儿,叫霏丝!可惜我是个流浪汉,喜欢从这里到那里,婚姻对我行不通,幸好我知道自己,所以没再谋杀另一个女人!”

张爱玲敏感地知道他的用意,问道:“有这么糟吗?”

瑞荷叹息说:“我就是不相信婚姻!也许我是不想重蹈覆辙,像我父母那样,道德、传统、信仰,差不多就是他们的一生!他们每个星期五一定喝蔬菜汤,星期天一定要穿上黑色的礼服举行犹太教的礼拜仪式。我母亲过世的时候,我父亲甚至没有哭,最悲惨的人生……你呢?”

张爱玲优雅地转了个身说:“就是你眼前的这样!”她笑着,她并非刻意隐藏,只是当要捡拾过去,她发现她竟然丢得这样彻底,当下可以牵挂在记忆中的,竟是这样单薄稀少,就像她瘦骨伶仃的身体。

瑞荷见张爱玲这样我见犹怜,心头一热,便去拉她的手,她也没有拒绝,只是沉默,不知在想什么。瑞荷急惶惶地问:“怎么了?”张爱玲望着他,依旧无语,她在心里有些埋怨瑞荷,他握住女孩的手,却问人家怎么了,她能如何作答?

瑞荷把她那只手装进自己的口袋,轻声说:“你快冻僵了!”他语调喃喃的,半是怜惜半是惊奇,“一个美国老爹?”

张爱玲低头望着雪融后泥泞的小径,鞋子上黏附着一个冬季的落叶和烂泥。她不轻易与其它人温存,好像枝杈上的冰,一见阳光就要融化,就要坠地了。但阳光正照在树林间,所有的白和晶莹都折出金光来,雾正当散去。

第二章

在张爱玲的脑海里,上海那时候睡得早,尤其是城里,还没有装电灯。夏夜八点钟左右,黄昏刚澄淀下来,天上反而亮了,碧蓝的天,下面房子墨黑,是沉淀物。坐在文艺厅靠窗的一角,张爱玲出神地望着窗外,视线遥遥无尽处。她就是这样,人虽在美国,悬念的仍是上海。这里的世界对她没有一丝粘连,艺术家们的寒暄笑语都在千里之外。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是情怀不似旧家时。张爱玲神情恍惚,整个人陷入到小说《怨女》的情节里,听那些人窃窃地私语,看那些人无奈地生活。

时间是清末黄昏,地点自然是上海。屋檐上,一只鸽子静静地蹲着,看着上海的天色渐渐暗去。嗡嗡的人声随着天色转暗也跟着低了下去,街边的小店都上了排门。澄亮的天光里仿佛被谁点了一滴黑墨,夜色一下就浓得化不开。

银娣家的麻油店外面,木匠心怀鬼胎地徘徊着,他往上看,楼窗口没有人,窗劣质玻璃四角黄浊,映着灯光。他壮了壮胆,大声喊“:大姑娘﹗老主顾啦﹗大姑娘。”

门缝里面渐渐亮起来,有人拿着灯走进店堂,门洞上的木板啪嗒一声推了上去。银娣有些不快地嘟囔道:“这么晚还买什么油?快点,瓶拿来﹗”

门洞里,灯光从下颏底下往上照着银娣的脸,更托出两片薄薄的红嘴唇的式样,短短的脸配着长颈项与削肩,前刘海剪成人字式、黑鸦鸦连着鬓角披下来,眼梢往上扫,油灯照着,像个金面具,眉心竖着个棱形的紫红痕。木匠趁着给钱嬉皮笑脸地说:“来!拉个手!大姑娘!拉个手!”

木匠拉住银娣从门洞里伸来的手不放,一只发黑的银镯在门洞口来回磕碰。只容耳语的深夜暗巷里忽然爆出银娣尖厉的叫骂声:“死人哪!当我什么人!你不睁开眼看看!倒路尸!烂浮尸!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猪猡!瘪三!”

银娣嘴里骂着,用油灯往木匠手上烫去,木匠怪叫一声,扭头就跑,边跑边将被烫了的手甩个不停。巷道里有人开窗,有人探头,有人点灯,更有人抱怨银娣丢面子。木匠身后,紧接着又是一串泼辣的嗓音:“我怕什么难为情?你要脸面?你做阿哥连自己的妹妹都可以卖,是谁给爹娘丢面子?你把我卖了呀!你卖!”那声音像机关枪子弹,随着木匠的跑远而终至薄弱。弄堂只靠前头一盏灯照着,再往深处,一片洞黑。

“砰砰”有人在敲张爱玲旁边的玻璃窗,她如梦初醒,眼睛这才有了焦点。瑞荷抱着一沓稿纸走进来,张爱玲回过头,恬然一笑,终究还是有人牵引她回这个世界。瑞荷很亲热地拍拍张爱玲的头,在她对面坐下。他脱下外套围巾,张爱玲顺手接过放在一边,不时有人经过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点头响应,但是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与他们同桌。

瑞荷将稿子放在桌上,一本正经地说:“我在一些地方做了记号,等一下我们可以讨论。有些是我的建议,我怕忘记,写在旁边。我想《Pink Tears》(《金锁记》)做书名很好,给了一个很容易进入故事的氛围。”

张爱玲沉吟了一会儿说:“很多字眼我不能确定。”

瑞荷笑着说:“我知道!那些有独特中国风味的词汇,你很难舍弃。有一些可以调整,但那些象征的手法很好,对西方读者那是全新的。用铜钱刮背有什么特别的作用?”

张爱玲解释说:“那叫刮痧!可以散去体内的热气,是传统的民间医疗。”

他们热烈讨论着,瑞荷在张爱玲的稿子上贴了各种注释的卷标,他是这样认真地阅读张爱玲的小说,让她很感动。张爱玲时而专注倾听,时而展颜微笑,她的眼睛里绽放着异样的光彩。她少有表情的脸,顿时显得异常生动。

一场冷湿的春雨后,张爱玲久已枯萎的心渐渐湿润。瑞荷的小木屋温暖宁静,壁炉里的木柴噼噼啪啪地烧着,张爱玲屈身坐在炉前一方地毯上,静静地望着跳动的火苗,过去烧着未来,两者俱不在。直到一只手轻轻触摸她的面颊,她才从恍然中走出。瑞荷坐在炉火前的一张椅子上,移动着向前,用手臂环住她,那是另一个人的体温,实实在在地贴在她的背后。她的存在突然有了依据。

张爱玲心里那扇门渐渐开了,她渐渐感受到瑞荷这个人。他们这样贴近,看着焰火舞动,没有任何不安,瑞荷走进了她的世界,他满是温暖。这是人在异乡的张爱玲,或说从小到大的张爱玲始终匮乏的,温暖的情感,倾出一些就足以让她灭顶,她总是冷冷淡淡地因为受不起。

张爱玲斜倚着脸颊,轻轻摩挲着瑞荷,他脸颊刺扎扎的,身上是烟草的味道。瑞荷看着张爱玲细致的五官,亲吻她的脸颊,发现她有一双会笑的眼睛。

春雨连绵。午后的一线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瑞荷在床上小憩,张爱玲蜷卧在他身边,这世界静得只剩下雨声和瑞荷的鼾声。张爱玲的眼睛对着窗帘透进来的一线光,默默地问,他是谁?她的命运怎么会来到这里?小时候她有千百个迷惑在心里,总以为长大就能解惑,但那一天终究不曾到来。她也不绝望,即使少女被监禁时,她也终日凝视窗外那一线光,她不要求整个世界为她敞亮,一线光就足够。戚戚漫漫的雨,她不忍再望下去,害怕像洞穿故事那样洞穿自己的命运。

好日子从来经不起消磨。伊琳夫人通知瑞荷在文艺营的居留期已满,而他延长居留时间的申请又有困难,夏秋两季文艺营预定的名额已经满了,他必须离开。张爱玲再度感到失去的恐惧,瑞荷能明显地看出她疏离冷淡的情绪。他知道张爱玲缩回了她自己的世界,他不勉强她。况且瑞荷有他烦恼的事情:他半边手脚有时麻木僵硬,类似中风前兆。

面对张爱玲的泫然欲涕,瑞荷揽住她劝慰说:“别伤感!这是个很棒的春天!一整个四月份,我做的最满意的一件事,就是和你说话!”但这种安慰对张爱玲无用,她脱身走开,低低地呻吟着说:“你走了,这里就只剩下一片荒野森林了!”

瑞荷并没有这么沉重的情绪,他浪荡惯了,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张爱玲苦楚满怀。他收敛谈笑风生的态度。第一次和东方女子接触,他不能把张爱玲想成和那些与他有露水姻缘的西方女子一样豁达。张爱玲的声音低沉颤抖,似乎不是说给瑞荷,而是讲给自己听:“我不怕孤独,我怕别离!”

张爱玲愁绪满怀,却仍然将瑞荷一直送到火车站。瑞荷见她不言不笑,努力地想使气氛轻松一些,讲些自己的趣事逗她:“我到哈佛报到的第一天,跟一个女孩去一家旅馆——我还记得叫Lennox Hotel ……”他偷眼看看张爱玲,“我们只是吃点喝点,没干吗!那家旅馆楼下的餐厅,烤蚝棒极了。我口袋里没钱,也不慌,把经理找来,跟他说说,过几天再给,一点也没问题。这种事我常干!真是金色年华,走到哪里都是机会和希望!你这么年轻,你有的是机会和希望!”张爱玲笑不出来,她忧心忡忡地说:“但我没有时间!我必须要在积蓄花光以前把我的小说卖掉!我不知道我选择纽约对不对?我的经纪人好像对我很有信心,可是她并不积极,总要我写信去问她,她才会告诉我一些出版界的情况。”

瑞荷握着张爱玲的手为她打气:“你的责任是写出一部精彩的小说,市场和成功的责任不在你!在美国,有成千上万的作家只等待毕生一次发表作品的机会,你已经有了一次,你应该要有信心!不要以我为榜样,我是个失败的例子!你是很棒的!”

张爱玲的眼泪在眼眶里转着,她别过头去说:“不想跟你说谢谢!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激!”

瑞荷在张爱玲额上吻了一下,他没有承诺,眼下一切对张爱玲都是空的,但她仍是微笑。火车就要开了,张爱玲从车窗塞了一个信封给他。她看着火车远去,看着瑞荷伸出一只手臂举着帽子向她说再见。她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觉得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那里,那是她一生中隐隐挥不去被遗弃的感受。

火车上的瑞荷拆开张爱玲的信。里面滑出两百块美金。他的心头略感沉重,却还是能和对面的人谈笑风生。

这是张爱玲来美国的第一个春天。她的天空并没有因此而一片清朗,更多浓浊的雾霭覆在心头。没有瑞荷在这里,她的心落单了。

张爱玲写给瑞荷的信像多年的老朋友,絮絮说着日常的生活和烦恼,口气亲切随意:“我希望你在那里一切都好!我也正在苦恼我下一个去处,纽约房租太贵,我怕小说还没写完,我身边的钱就用完了!”

“我正在重新改写前两章,你给我的许多建议都很重要,我的人生不容许太多的幸运和快乐,但我仍是幸运地在这里遇见你,而你带给我的也总是快乐!”她太留恋这一点来之不易的温暖,不想失去它,直到一九五六年夏天,她才惊慌地在信里说:“我怀孕了!此刻我感到茫然失措,该怎么办?我无意增加你的负担和困扰,也知道你是一个自由惯了的人,但是我在这里没有亲近的朋友,没有人能帮助我!我必须立刻见你一面!”

火车带着张爱玲去向又一个未知,在瑞荷暂居的萨拉托加小镇停下。张爱玲下车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周岁大的小孩,背在年轻的父亲背后,偷偷对着所有过往的人笑。张爱玲从来未对孩子有任何好感,想到养儿育女也仿佛事不关己的疏离冷淡,她勉强自己把眼光转开淡漠以对,冷不防听见瑞荷叫她。

瑞荷打了领带,手上拿着花,满头大汗跑过来。张爱玲见到他,仿佛见到亲人,但她不能确定,仍然一副惴惴不安的神情。瑞荷把花递给她问:“你愿意嫁给我吗?”张爱玲蓦地红了眼眶。瑞荷拥着她安慰说:“放心!一切都没事!我们会很好!。”

他们找了个地方刚坐下几乎立刻讨论起孩子的事。瑞荷说得很婉转:“我太老,负担不起一个孩子,我真心希望我们能在一起,虽然我们对彼此了解不够,但是我们能处得来,这并不容易!也许你有其它的想法,你应该告诉我!也许你认为我对你来说太老了,下个星期我就满六十七岁了!”张爱玲则仿佛在来以前就做好了决定,对拿掉小孩这件事没有激烈反应,她脸上看不出悲伤的神情,平淡地说:“我愿意跟你在一起,对我来说,你恰到好处,我自认也没有能力负担一个孩子,我同意做流产手术,但我希望你能陪我!”

瑞荷着实松了一口气,撇去孩子的问题,他是既惊且喜在这暮年竟有这样一段感情发生。他抬起张爱玲的脸,再一次捕捉到她会笑的眼睛。

他们新婚即遭遇大劫,瑞荷中风入院。张爱玲伏在他怀中哭得很伤心:“这个世界可以遗弃我,你不可以!”瑞荷隐隐明白,遗弃是张爱玲潜在的不安,却不明白纠结在她情感底层的有什么样的隐痛。他的健康逐渐恢复,和张爱玲住进彼得堡小镇上的一间小公寓。瑞荷处理家里的杂务,存钱寄信跑杂货店诸如此类的事,也忘不了买一束花给张爱玲讨她喜欢。

美国的出版社对张爱玲的小说没兴趣,然而张爱玲的积蓄要付房租,支撑日常生活,还要寄给在伦敦即将做手术的母亲。衰病之年的丈夫,拮据的经济,小镇公寓主妇的辛劳,是她对生命无常的惊怖,那挥不去的惘惘威胁。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瑞荷的爱。

(未完待续)

(作家出版社,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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