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期中考试刚过,林雨翔红了五门——数学化学物理自在情理之内,无可非议,化学仗着初中的残余记忆,考了个粉红,五十三分;物理没有化学那样与中考前的内容藕断丝连,高中的物理仿佛已经宣布与初中的物理脱离父子关系,雨翔始料未及,不幸考了个鲜红,四十五分;数学越来越难,而且选择题少,林雨翔悲壮地考了个暗红,三十一分。理科全部被林雨翔抹上血染的风采后,文科也有两门牺牲,其一是计算机,雨翔对此常耿耿于怀——中国的计算机教育仿佛被人蒙上了眼,看不见世界发展趋势;而且被蒙的还是个懒人,不愿在黑暗里摸索,只会待在原地图安全。当时Windows98都快分娩出来了,市南三中,或者说是全上海的高中,都在教Foxbase这类最Basic的东西,学生都骂“今天的学习为了明天的荒废”,其实真正被荒废掉的不是学生的学习,而是电脑的功能,学校里那些好电脑有力使不出,幸亏电脑还不会自主思考,否则定会气得自杀;雨翔比痛恨Fox狐狸。还要痛恨Foxbase,电脑课也学得心不在焉,所以考试成绩红得发紫——二十七分。

最后一门红掉的是英语。雨翔被钱荣害得见了英语就心悸,考了五十八分。但令他欣慰和惊奇的是钱荣也才考了六十二分,钱荣解释:“Shit!这张什么试卷,我做得一点兴趣都没有,睡了一个钟头,没想到还能及格!”

语文历史政治雨翔凑巧考了及格,快乐无比;看一下谢景渊的分数,雨翔吓了一跳,都是八十分以上,物理离满分仅一步之遥。雨翔看得口水快要流下来,装作不屑,说:“中国的教育还是培养那种高分——的人啊。”话里把“低能”一词省去了,但“低能”两字好比当今涌现的校园烈士,人死了位置还要留着,所以林雨翔在“高分”后顿了一下,使谢景渊的想象正好可以嵌进去。

谢景渊严肃道:“林雨翔,你这样很危险,高中不比初中,一时难以补上,到时候万一留级了,那——”

雨翔被这个“那”吓出一个寒战,想万一真的留级真是奇耻大辱,心里负重,嘴上轻松:“可能吗,不过这点内容,来日方长。”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这个样子下去……”

“好了,算你成绩高,我这文学社社长不如你,可以了吧。”

谢景渊说:“那你找谁去补课?”

雨翔士可辱不可杀,语气软下来:“有你这个理科天才同桌,不找你找谁?”

谢景渊竟被雨翔拍中马屁,笑着说:“我的理科其实也不好。”

姚书琴被爱冲昏了头,开了两盏红灯,被梅萱找去谈一次话后,哭了一节课,哭得雨翔心旷神怡。

文学社里依旧是万山授大学教材,万山这人虽然学识博雅,但博雅得对他的学识产生了博爱,每说一条,都要由此而生大量引证,以示学问高深。比如一次说到了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记》,不绝地说什么“妖对仙,佛对魔”,不知怎么说到牛魔王,便对“牛”产生兴趣,割舍不下他的学问,由“牛魔王”发展到“牛虻”。这还不算,?他居然一路延伸到了《包法利夫人》(MadameBovary),说:“包法利”(Bovary)隐含了“牛”(Boving)的读音和意思,所以“包法利夫人”就是“牛夫人”,然后绕一个大圈子竟然能够回到《西游记》——“牛夫人”在《西游记》里就是牛魔王的老婆,铁扇公主是也!

社员们被倾倒一大片,直叹自己才疏学浅。万山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许多次运气不佳,引用了半天结果不慎迷路,回不了家,只好搁在外面。

雨翔对这种教学毫无兴趣可言,笔记涂了一大堆,真正却什么也学不到。只是留恋着社长的名称。才耐下心听课。当上社长后,雨翔演化成了一条,两眼长在顶上,眼界高了许多,对体育组开始不满,认为体育生成天不思进取秽语连天,“道不同,不相为谋”,寻思着要退出体育组。

十一月份。天骤然凉下,迟了两个月的秋意终于普降大地。市南三中树多,树叶便也多,秋风一起,满地的黄叶在空中打转,哗哗作响。晚秋的风已经有了杀伤力,直往人的衣领里灌。校广播台的主持终于有了人样,说话不再断续,但古训说“言多必失”,主持还不敢多说话,节目里拼命放歌——

已经很习惯从风里向南方眺望

隔过山越过海

是否有你忧伤等待的眼光

有一点点难过突然觉得意乱心慌

冷风吹痛的脸庞

让泪水浸湿了眼眶

其实也想知道

这时候你在哪个怀抱

说过的那些话

终究我们谁也没能够做到

总有一丝愧疚自己

不告而别地逃

而往事如昨

我怎么都忘不了……

这歌有催人伤心的威力。雨翔踱到教室里,见自己桌面上静躺了一封信,心猛然一跳。呆着想自己身在异地,原本初中里交的朋友全然没有消息,似曾有一位诗人或哲人打比方说“距离如水”,那么朋友就是速溶的粉末,一沉到距离这摊水里就无影无踪——今天竟有一块粉末没溶化完,还惦着他,怎么不令人感动!林雨翔扑过去,心满肚子乱跳。

雨翔希望信是Susan来的,一见到字,希望凉了一截。那些字仿佛刚被人揍过,肿得吓人,再看信封,希望彻底冷却,那信封像是马拉,患了皮肤病,长期被泡在浴缸里,全身折褶,不是Susan细心体贴的风格。

雨翔还是急不可待拆开了信。信纸一承以上风格,一副年逾古稀的残败样。信上说:

林友:

展信佳。不记得我了吧?应该不会的。我现在在区中里,这是什么破学校,还重点呢,一点都没有味道。每天上十节课,第一个礼拜就补课。中国教委真是有远见,说是说实行“双休日”,其实仍旧是单休,还要额外赚我们一天补课费。说说就气,不说了。

期中刚过,考得极差,被爹妈骂了一顿。

说些你感兴趣的事吧——说了你会跳楼,但与其让你蒙在鼓里,还不如我让你知道——你的Susan(是“你的”吗?现在可能不是了)似乎已经变了,她现在和理科极优的男孩好得——我都无法形容!简直——,她有无给你写信?如果没有,你就太可惜了,这种朝三暮四的人,你不去想也罢。不值得啊,你我也是殊途同归。市南三中好吧!一定快好死了,呆在里面不想出来了,所以你人都见不到。

匆匆提笔,告之为你,节哀顺变。

勿念。

TansemLuo

于区中洞天楼

雨翔看完信,脑子里什么都想不了,觉得四周静得吓人,而他正往一个深渊里坠。坠了多时,终于有了反应,怕看错了,再把信读一遍,到Susan那一段时,故意想跳掉却抵抗不了,看着钻心的痛,慌闷得直想大叫,眼前都是Susan的笑脸,心碎成一堆散沙。怔到广播里唱最后一句“不如一切这样吧/?你和我就散了吧/?谁都害怕复杂/?一个人简单点/?不是吗”,雨翔才回到现实,右手紧握拳,往桌子上拼命一捶,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全是这一捶的余音。李清照的悲伤是“物是人非”的;林雨翔更惨,物非人非,泪水又不肯出来,空留一颗心——绝不是完整的一颗——麻木得挤不出一丝乐观,欲说不能,像从高处掉下来,嘴巴着地,只“嗯”了一声后便留下无边无际无言无语的痛。人到失恋,往往脑海里贮存的往事会自动跳出来让他过目一遍,加深悲伤。心静之时,回想一遍也没什么,只觉人世沧桑往事如烟;心痛之时,往事如烟,直拖着你一口一口吞苦水。每逢失恋倍思亲,不是思活着的亲人,而是思死去的亲人,所以便有轻世之举。雨翔悲怆得想自杀,满腔的怒火可以再去烧一趟赤壁。自杀之念只是匆忙划过而已,一如科学家的美好设想,设想而已,绝无成品出现的可能。

雨翔突然想到Susan的两封信——两张纸条他都带来了,开了柜子找出来看,一看到Susan的字又勾起了难过,既舍不得又凶狠地把纸撕烂,边撕边说:“什么——三重门——去你的——我——”这时脑子突然聪明,想起万山说过“三重”在古文里乃是三件重要的事之意《礼记·中庸》第二十九章:“王天下有三重焉。”三重指仪礼、度、考文。,古人“王天下有三重焉”,林雨翔“忘天下有三重焉”,决定把苏珊忘记。

突然,林雨翔的聪明更上了一个台阶——他猛想起,刚才只顾悲伤了,忘了看信是谁写的,区区一个生人的话,何足取信!希望又燃起来,望着一地的纸片后悔不已。

那个“TansemLuo”实在生疏,英文里各无意义,学鲁迅硬译是“天山骡”,雨翔渐渐怀疑这信的可信度。再念几遍,似乎有了头绪:骡,罗,天——罗天诚!骂这小子变骡子来吓人——罗天诚的意思显而易见,要先利用雨翔通讯不便的劣势撒个谎让他退出,再自己独占Susan。雨翔长吐一口气,想多亏自己胆大心细推理缜密,刚才的悲哀全部消失,构思写封回信。

一般来说,看信时快乐,回信时就痛苦;而看信时痛苦,回信时就快乐。雨翔没有王尔德和奥登曾那么怕回信,展纸就写。

DearLuo:

展信更佳。

身在异地,身心飘泊,偶见昔日友人(是友人还是敌人?)之信,感动万分。

信里提及Susan,挚友大可放心,Susan与我情有多深我自明了,我俩通信不断,彼此交心,了解极深。至于信里提醒的情况,我的确不知,但我信任她,朋友之间讨论题目有何不可?

不知罗兄在区中生活如何?望来信告之。我一切都好,您大可不必操心。我现任本市最佳之文学社之社长,罗兄可将此消息转告Susan。

祝学安

写完信后雨翔扬眉吐气,但觉得不解恨,再加几句:

P.S,罗兄,十分抱歉,复信简短,主要因为我手头有一堆Susan的信,要赶着还信债,匆匆止笔,见谅。

雨翔马上买了几张邮票把信寄了出去,觉得早一天让罗天诚收到此信,他林雨翔就多一点快乐。

然而出气归出气,疑惑仍然存在,比如人家扇你一巴掌,你回敬他两巴掌,心理是平衡了,但你的脸却依旧灼痛。

为打消疑虑,雨翔又给沈溪儿写一封信:

溪儿:

为避免你忘记,我先报上名字——林雨翔。如雷贯耳吧?闲着无聊给你写一封信。

雨翔恨不得马上接下去问:“快如实招来,Susan怎么样了?”但这样有失礼节,让人感觉是在利用,便只好信笔胡写“近来淫雨绵绵,噩运连连”;“中美关系好转,闻之甚爽”,凑了三四百个字,觉得掩饰用的篇幅够了,真正要写的话才哆哆嗦嗦出来:

突然记起,所以顺便问一下,Susan她最近情况怎样?我挺牵挂的。

写完这句话想结束了,但觉得还是太明显,只好后面再覆盖一些废话,好比海龟下蛋,既然已经掘地九寸,把蛋下在里面,目的达到后当然不能就此离开,务必在上面掩上一些土,让蛋不易察觉。

雨翔满心期待地把蛋寄出去。

果然种豆得豆,三天后雨翔同时接到两人来信。雨翔急着要看罗天诚的反应,拆开后却抖出自己的信,上面一句话用红笔划了出来,即“我现任本市最佳之文学社之社长,罗兄可将此消息转告Susan”,旁边指示道:既然你与Susan“通信不断”,何必要我转告?雨翔幡然醒悟,脸上臊红一片,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批示旁边是对这条批示的批示: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不信也罢信也罢。

雨翔心有些抽紧,拆开沈溪儿的信,沈溪儿学来雨翔的风格,废话连篇,雨翔找半天才发现Susan的消息:

你很牵挂她吗?我想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了。我听许多人说她一进区中就被选上校花,追求者不要太多噢,有谣言说她和一位理科尖子关系挺好的,她也写信过来证实了,要我告诉你不要再多想了,市南三中是好学校,机会不可错过,好好读书,三年后清华见。你要想开一点……

雨翔再也念不下去了,人像一下子被抽空了,从头到底毫无知觉。三天前已被重创一次;今天不仅重创,而且还被重(chóng)创,伤口汩汩流血。

雨翔又把信撕得粉碎,愤然骂:“什么狗屁学校,什么狗屁市重点,去你妈的!去你——”哽咽得说不出话,只剩心里的酸楚,跪倒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咬住嘴唇呜咽着。事情已经这样了,问什么也无济于事,万般悲戚里,决定写信过去画个句号:

Susan:

我真的很后悔来市南三中。这里太压抑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但我一直以为我有你,那就够了。我至今没有——是因为我觉得我配不上你,我也不知道你追求的是什么。我没有给你写过信,因为我想保留这份记忆,这种感觉。我有心事只对我自己说,我以为你会听见。现在似乎我已经多余了,还是最后写一封信,说清楚了也好,我已经不遗憾了,因为有过。我祝你,或者说是你们快乐。好聚好散吧,最后对你说——

雨翔手颤得已经写不下去了,眼前模糊一片,静坐着发呆,然后提起笔,把最后一句划掉,擦干眼泪复看一遍——毕竟这么严肃悲观的信里有错别字是一件很令人尴尬的事。雨翔看着又刺痛了伤心——失恋的人的伤心大多不是因为恋人的离开,而是因为自己对自己处境的同情和怜悯——雨翔只感到自己可怜。

信寄出后,雨翔觉得世界茫然一片,心麻木得停止了跳动。

那天周五,校园里人回去了一大半,老天仿佛没看见他的伤心,竟然没有施雨为两人真正的分手增几分诗意,以后回首起来又少掉一个佳句“分手总是在雨天”,晴天分手也是一大遗憾。傍晚,凉风四起,像是老天下雨前的热身——应该是冷身,可只见风起云涌,不见掉下来点实质性的东西。

雨翔毫无饿意,呆坐在教室里看秋色。突然想到一句话,“这世上,别人永远不会真正疼爱你,自己疼爱自己才是真的”,想想有道理,不能亏待了自己,纵然别人亏待你。雨翔支撑着桌子站起来,人像老了十岁,两颊的泪痕明显可见,风干了惹得人脸上难受。雨翔擦净后,拖着步子去雨果堂,一路上没有表情,真希望全校学生都看见他的悲伤。

雨果堂里没几个人,食堂的服务员也觉得功德圆满,正欲收工,见雨翔鬼似的慢走过来,看得牙肉发痒,催道:“喂,你吃饭吗?快点!半死不活的。”

雨果堂里已经没几样好菜了。人类发展至今越来越像远古食肉动物。雨翔天性懦弱,不及市南三中里这么多食肉动物的凶猛,这么长时间了没吃到过几块肉,久而久之,机能退化,对肉失去了兴趣,做了一个爱吃青菜的好孩子。好孩子随便要了一些菜,呆滞地去吃饭。

失恋的人特别喜欢往人烟罕至的角落里钻。雨翔躲在一个角落里吃饭,却不得已看见了钱荣和姚书琴正一起用餐,眼红得想一口饭把自己噎死算了——但今天情况似乎不对,以往他俩吃饭总是互视着,仿佛对方是菜,然后再就一口饭;而今天却都闷声不响扒着饭。管他呢,兴许是小两口闹矛盾。

雨翔的心痛又翻涌上来。

高中住宿生的周五很难熬,晚上几个小时无边的空白,除了看书外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洗衣服。林雨翔对这些事毫无兴趣,倦得直想睡觉。

余雄来找他,问:“你不舒服?”

雨翔的失意终于有一个人解读出来了,心里宽慰一些。说:“没什么。”

余雄一眼把林雨翔的心看透,说:“结束了?”

雨翔没心理准备,吓了一跳,默默点头。

余雄拍拍他的肩说:“想开一点,过两天就没事了,红颜祸水。我以前在体校时——她叫小妍,后来还不是……”

雨翔有了个将痛比痛的机会,正要诉苦,余雄却说:“你一个人看看书吧,我先走了。”

林雨翔的记忆直追那个夏夜,余雄在三轮摩托里含糊不清地叫的原来是这个名字,真是——不过一想到自己,觉得更惨,又是一阵搅心的悲辛。

钱荣也垂头丧气进来,见了林雨翔也不计恩怨了,道:“我和那个姓姚的吹了!”

雨翔一惊,想今天是不是丘比特发疯了,或者说是丘比特终于变正常了。雨翔有些可怜钱荣,但想必自己的痛苦比较深一些,潜意识里有些蔑视钱荣的痛苦,说:“很正常嘛,怎么吹的。”本想后面加一句“你为什么不带你的记者团去采访一下她”,临说时善心大发,怕把钱荣刺激得自杀,便算了。

“我差点被姓姚的给骗了!”钱荣一脸怒气,姚书琴的名字都鄙视地不想说,一句话骂遍姚姓人。

“为什么?”

“那姓姚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给雨翔看。雨翔苦笑说:“你写的干吗让我看。”

钱荣两眼怒视那纸,说:“当然不是我写的。我在她笔袋里找到的。”

雨翔接过纸一看,就惊叹市南三中里人才辈出。给姚书琴写信的那人是个当今少有的全才。他通伦理学,像什么“我深信不疑的爱在这个年代又复燃了在苏联灭绝的‘杯水主义’”;他通莎士比亚戏剧,像什么“我们爱的命运像比亚笔下的丹麦王于哈姆雷特的命运”,莎翁最可怜,被称呼得像他的情人;他通西方史学,像什么“在生活中,你是我的老师,也许位置倒了,但,亚伯拉德与爱绿绮思之爱会降临的”;他通苏东坡的词,像什么“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他还通英文,用英语作绕口令一首,什么“Miss,kiss,everychangessincethesetwowords”,又感叹说“Allgoodthingscometoanend”;他甚至还厉害到把道德哲学、文学、美学、史学、英语、日文撮合在一起,像秦始皇吞并六国,吐纳出来这么一句:“最美的爱是什么?Itellmyself,是科罗连柯的火光,是冬天的温暖,更是战时社会主义时Apieceofパン一片面包……”

雨翔“哇”了一声,说这人写的情书和大学教授写的散文一样。

钱荣夺过纸揉成一团扔了,说:“这小子不懂装懂,故意卖弄。”

“那——这只是别人写给姚书琴的,高中里这类卑鄙的人很多——”雨翔故意把“卑鄙”两字加重音,仿佛在几十里外的仇人被这两字鞭到一记,心里积郁舒散大半。

钱荣:“这样一来,也没多大意思,Whatsdonecannotbeundone,事情都摆定了。木已成舟,不如分手,Truth!”他直夸自己的话是真理,幸亏他爸的职权法力还略缺一点,否则说不定这话会变成法律。

雨翔问:“她提出的?”

钱荣急忙说:“当然是我甩掉她的。”今日之爱情与从前的爱情最大的不同就是命短,然而麻雀虽小五内俱全,今日爱情命虽短,但所需之步骤无一欠缺;其次一个不同便是分手,从前人怕当负心人,纵然爱情鸟飞掉了也不愿开口,而现代人都争当负心人,以便夸口时当主动甩人的英雄,免得说起来是不幸被动被甩。

雨翔暗自羡慕钱荣,而他自己则是被迫的,心余力绌的,多少有被欺哄的感觉。

钱荣问:“去消遣一下,泡网吧,怎么样?”

雨翔深知钱荣这人到结账时定会说没带钱,让别人又先垫着,而且钱荣这人比美国政府还会赖债。推辞说:“现在市里管得很严。”

“哪里,做做样子罢了,谁去管?”

雨翔想也是,现在为官的除吃饱喝足外,还要广泛社交,万忙中哪有一空来自断财路,这类闲暇小事要他们管也太辛苦他们了。这个谎撒得大失水准。

“不了,我肚子有些不舒服。”

“算了,我去吧。”

钱荣走后整间寝室又重归寂静,静得受不了。雨翔决定出校园走走。天已经暗下,外面的风开始挟带凛冽,刺得雨翔逼心的凉。市南三中那条大路漫漫永无止境,一路雨翔像是踏在回忆上,每走一步就思绪如潮。

风渐渐更张狂了,夜也更暗了。校园里凄清得让人不想发出声音。钟书楼里的书尚没整理完毕,至今不能开放,据说市南三中要开校园网,书名要全输在电脑里,工作人员输五笔极慢,打一个字电脑都可以更新好几代,等到输完开放时,怕是电脑都发展得可以飞了。学校惟一可以提供学生周末栖身的地方都关着,阴曹地府似的,当然不会有人留下——那些恋人们除外,阴曹地府的环境最适合他们,因为一对一对的校园恋人仿佛鬼怪小说里的中世纪吸血鬼,喜欢往黑暗里跑。雨翔正逢失恋日,没心思去当他的吸血鬼伯爵,更没兴趣去当钟馗,只是默默地垂头走着。

走出校门口周身一亮,置于灯火之中。里面的高中似乎和外边的世界隔了一个年代。这条街上店不多,但灯多车多,显得有些热闹,雨翔坐在路灯下面,听车子呼啸而过,怅然若失。

三三两两的学生开始往电脑房跑。可怜那些电脑,为避风声,竟要向妓女学习,昼伏夜出。市南三中旁光明目张胆的电脑房就有五家,外加上“学习中心”、“网络天地”,不计其数。纠察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当年中国死板教育的牺牲品,只去封那些标了“电脑游戏厅”的地方。仿佛看见毛泽东,知道他是主席,看到毛润之就不认识了,更何况看到毛石山了。雨翔注视着那些身边掠过的学生,对他们的快乐羡慕死了。

夜开始由浅及深。深秋的夜性子最急,像是要去买甲A球票,总是要提早个把钟头守候着。海关上那只大钟“当当”不停。声音散在夜空里,更加空幻。橘黄的灯光映着街景,雨翔心里浮起一种异乡的冷清。

一个携着大包学生模样的人在雨翔面前停住,问:“同学,耳机、随身听、钱包要。”

雨翔本想赶人,抬头看见那人疲倦的脸色,缓兵道:“怎么样的,我看看。”

那人受宠若惊,拿出一只随身听,两眼逼视它,说:“这是正宗的索尼,马来西亚产的,很好啊!”

“我试试。”

那人见雨翔有买的欲望,忙哆嗦着装好电,拣半天挑出一副五官端正的耳机,对准孔插了两次,都歪在外面,手法比中国男队的脚法还臭。第三次好不容易插进了,放进一盘带子,为防这机器出现考前紧张症,自己先听一下,确定有声音后,才把耳塞给雨翔戴上。

雨翔听见里面的歌词,又勾起伤心。那声音实在太破,加上机器一破,双破临门,许多词都听不明白,只有断断续续听懂些什么“我看见,……的灯火,在远方,一刹那消失在天空,……通往你的桥都没有……,雨打醒的脸,看不到熟悉的画面……陌生的……陌生的人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天空……找不到一个熟悉的角落让我的心停泊……远方的你灿烂的灯火……何时能燃烧在我的天空……”滚石唱片公司张洪量《情定日落桥》。

那人心疼电,说:“怎样,清楚吧?”

“可以。”

那人便关掉随身听,问:“要吗?”

“多少钱?”

“一百六十元。”

雨翔惊诧地复述一遍。那人误解,当是太贵,然后好像害怕被路灯听见,俯下身轻轻说:“这是走私货,这个价已经很便宜了,你如果要我就稍微便宜一些。”

雨翔本来丝毫没有要买的意思,经那人一说,心蠢蠢欲动,随口说:“一百五。”

那人佯装思虑好久,最后痛苦得像要割掉一块肉,说:“一百五——就一百五。”

雨翔已经没有了退路,掏钱买下,花去一个半礼拜生活费。那人谢了多句,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这时雨翔才开始细细端详那只机器,它像是从波黑逃来的,身上都是划伤擦伤——外表难看也就算了,中国人最注重看的是内在美,可惜那机器的内在并不美,放一段就走音,那机器仿佛通了人性,自己也觉得声音太难听,害羞得不肯出声。

雨翔叹了一口气,想一百五十块就这么去了,失恋的心痛变为破财的心疼。过一会儿,两者同时病发,雨翔懊恼得愁绪纠结心慌意乱。

这么靠在路灯边。街上人开始稀少了,雨翔也开始觉得天地有些空。

第十八章

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耐冷得像杨万里笔下的放闸老兵,可以“一丝不挂下冰滩”;林雨翔离这种境界只差一点点了,竟可以挂了几丝在街上睡一个晚上。雨翔是在凌晨两三点被冻醒的,腰酸背痛,醒来就想这是哪里,想到时吓一跳,忙看手表,又吓一跳。两跳以后,酸痛全消,只是重复一句话:“完了,完了!”他当学校要把他作逃夜处理,头脑发涨,身上的冷气全被逼散。

学校是肯定回不去了。林雨翔漫无目的地瞎走。整个城市都在酣眠里。他觉得昨天就像一个梦,或者真是一个梦,回想起来,那一天似乎特别特别长,也许是因为那一天在雨翔心上刻下了几道抹不去的伤痕。当初拼死拼活要进市南三中,进去却惨遭人抛弃,人在他乡,心却不在,雨翔觉得自己像粒棋,纵有再大抱负,进退都由不得自己。

雨翔的那一觉仿佛已经睡破红尘,睡得豁然开通——这种红尘爱啊,开始总是真的,后来会慢慢变成假的,那些装饰用的诺言,只是随口哼哼打发寂寞的歌意引自孟庭苇《真的还是假的》……

雨翔看到了这一点后,爱情观变得翻天覆地。以前他想Susan,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剧中人去想;现在爱情退步了,思想却进步了,想Susan时把自己当成局外人,而且还是一个开明的局外人——好比上帝看人类。他决定从今以后拒绝红颜拒绝红娘拒绝红豆——雨翔认为这是一种超脱,恨不得再开一个教派。

这样,他便想,Susan现在应该睡着吧,也许在做梦,梦里应该有那位理科天才吧,反正一切与我何干?

然而有一种事与林雨翔有天大的关系——今天,是昨晚千真万确他逃夜了,虽然是无意逃夜,但事态还是很严重,弄不好会被学校处分。

边走边唱,边唱边想,竟到了一条铁路旁,路灯在这里消失,气氛有些阴森吓人。那条铁路中间一段在光明里,两头延伸处都扎进了黑暗,四周就是荒野,天色墨黑,身心缥缈。

静坐着,天终于有一些变灰。两三辆运货的卡车把夜的宁静割碎,驶过后,周边的夜都围挤着,把方才撕碎的那一块补上——顿时,雨翔又落入寂静。

过了几十分钟,那片变灰的天透出一些亮意,那些亮意仿佛是吝啬人掏的钱,一点一点,忽隐忽现。

卡车多了一些,远远地,两道刺眼的光。夜的深处鸣起一声火车汽笛,然后是“隆隆”的巨响。雨翔自小爱看火车开过,再一节一节数车厢,想象它要往哪去;那声音填充着雨翔的期待。不知等了多久,火车依然没到,“隆隆”声却似乎就在身边。不知又等了多久,终于瞥见一束光,亮得刺眼。庞大的车身风一样地从雨翔身边擦过,没留意到它有多少节,只听到它拖着一声长长的“呜——”,就这么不停留地走了。

雨翔的注意力全倾注在火车上,缓过神发现天又亮了一点,但也许是个阴天,亮也亮得混混沌沌。路上出现了第一个行人,雨翔欣喜地像鲁滨逊发现孤岛上的“星期五”,恨不能扑上去庆祝。他觉得看见人的感觉极好,难怪取经路上那些深山里的妖怪看到人这么激动。

天再亮了一截。身边也热闹了,大多是给家人买早点的老人,步履蹒跚。由于年久操劳,身子弯得像只虾;雨翔看见他们走如弓的样子,奇怪自己心里已经没了同情。天已经尽其所能的亮了,可还是阴沉沉。雨翔怀疑要下雨,刚怀疑完毕,天就证明他是对的,一滴雨落在雨翔鼻尖上,雨翔轻轻一擦,说:“哎,小雨。”雨滴听了很不服气,立即呼朋引友,顿时雨似倾盆。

林雨翔躲避不及,陷在雨里。路人有先见之明,忙撑起伞。然而最有先见之明的是林父,他早在十七年前就料定他儿子要淋场大雨,恐人不知,把猜想灌输在名字里。林雨翔有淋雨的福分却没有在雨中飞翔的功能,在雨里乱跑,眼前模糊一片,好不容易有一个来不及躲雨的车夫,同命相怜,让雨翔上了车。

淋透了雨的人突然没有雨淋也是一种折磨,身上湿溻溻的衣服贴着肉,还不如在雨里爽快。雨翔身上湿得非同寻常,内裤也在劫难逃。

雨翔对车夫说:“市南三中。”

车夫道:“哟,跑很远啊,你跑这里干什么。”

雨翔想自己这种微妙的流浪精神是车夫所无法体会的,闭口不说话。

车夫往前骑着,不住地抹甩着脸上的雨。林雨翔在车里锻炼自己的意志,为被痛斩一刀做准备。

车外景物慢慢向后移着。过了很久,雨翔才看见三中的大门。咬牙问:“多少钱?”语气坚定,心里不住哀求“不要太贵,千万不要”。

车夫擦擦脸,说:“两块吧?学生没钱。”

雨翔像听噩耗,半天回不过神。他在口袋里捏住十块钱的那只手缓缓松开,搜寻出两枚硬币,递给车夫。

车夫把钱放在车头上那只破箱里,扯着嗓子说:“这个学校好啊,小弟弟半只脚踏在大学里了。”

雨翔把钱荣从被子里吓出来。钱荣指着他一身的水,吃惊地说:“你冬泳啊?”

雨翔摇摇头。

钱荣“噢”一声,怪腔说道:“社长大人,失恋了也不必这么想不开,哪个英雄把你从河里捞出来的?”说着佩服自己明察秋毫,开导雨翔:“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留得小命在,不怕没柴烧。凡事要向前看,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为一个区区Susan而寻死呢。Bytheway,苏珊她漂亮吗?”

雨翔冷漠地说:“没有,外边在下雨。”然后身上像被电了一下,跳起来说:“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和那个——我没——”

钱荣摸出一封信,说:“你写给她的信,以后记得,寄信要贴邮票,否则呢……”

雨翔浑身烫很难受,夺过信,说:“你怎么可以拆我的信。”想想信里的一腔真情献给了钱荣,羞得想跳楼。

钱荣说:“没想到啊,一个男的深情起来这么……哎,真是没有想到,哇——cow吓人……”

雨翔的血液都整队集合了往头上冲,他不忍心再看那封信,逼迫自己忘了里面写些什么,骂钱荣:“你太不像话了,你……”

钱荣道:“你别忘了你昨天晚上在哪里逍遥?我一报告你逃夜就得处分,没告你挺好了,看一封信有什么了不起了?”

雨翔气得喉咙滚烫,肚子里积满骂人的话,可一到喉咙就成灰烬,柔柔地洒落下来:“那没有人知道我逃夜?”

“至今为止,没有,我除外。”

“那你别说……”

“看你表现,哈哈……”

雨翔有把柄在钱荣手里,反抗不得,低着头出了一号室,把信撕烂,再也没鼓起给Susan写信的勇气,每次想到信就脸红心跳,像少女怀念初吻——感觉是一样的,可性质完全不同,一种回想完后是甜蜜,另一种却是愤怒,而且这种愤怒是时刻想迸发却无力迸发的,即使要迸发了,被钱荣一个眼神就唬住了,好比市场里那些放在脚盆里的龙虾,拼了命想爬出来,但爬到一半就滑了下去,哪怕好不容易两只钳攀在脚盆的口上,只要摊主一拍,只得乖乖掉回原地。

雨翔擦一下身子,换上新的衣服,躺在床上看书。外面喇叭声大作,钱荣冲出门,招呼没打一个就走了。

放下书,林雨翔睡了一觉,梦里是他小时候趴在路边数火车车厢——“一、二、三、四……”醒时眼看着空旷的屋子,怀念起那个梦境,闭上眼想做下去,只可惜梦像人的胳膊大腿,断了很难再接上,纵使接上,也不是原来那个样了。

一个礼拜没回家了,雨翔收拾一下东西,懒散地走下楼。

(未完待续)

(作家出版社,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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