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于人道与博爱的情怀,听从内心良知的声音,坚持用不流血的方式“在民主与法治的轨道上解决问题”。经受了长达十五年的幽禁之后,赵紫阳先生以85岁的高龄郁郁而终。面对这样的不公不义,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内心的沈痛。至于用行动来表达,比如,亲往他的家中吊唁慰问,就更不可能了——我刚刚被告知,那“绝对不行”。中共加于赵紫阳先生的,是三重的不公正:

一,对“六四”事件的定性完全错误。

作为深深卷入这一政治漩涡的当事人,我从未听说哪个学生或知识份子曾意图推翻共产党;至于“有组织、有纲领、有预谋”则更是天方夜谭。

二,说赵紫阳先生“支援动乱、分裂党”,这纯属妄加罪名。

作为按照当时的党章国法产生的最高领导人,他出于人道与博爱的情怀,听从自己内心良知的声音,正确地预见到血腥镇压的严重负面后果,坚持用不流血的方式“在民主与法治的轨道上解决问题”;当自己的正确意见不被采纳之后,他不是同流合污,而是毅然辞职(仅仅是辞职而已!仅仅是不忍看学生娃们流血而已!);在“真理”和“谬误”、“高尚”和“卑鄙”、“自我牺牲”和“一已私利”的艰难抉择之中,他勇敢地选择了真理、高尚和自我牺牲——这在如今中共的高级领导人当中实属凤毛麟角。赵紫阳先生以自己罕见的高贵品格,为共产党这个声誉不佳的群体赢得了极高的讚誉,把这样一个人入罪,不能不说是中共当政者的奇耻大辱!

三,“六四”血腥镇压之后,对赵紫阳先生依法应享有的大部分公民自由的剥夺,根本就于法无据。这不仅是不正义的,更是非法的。照此办理,法网就可以由当政者任意戳出一个个大洞,中共所谓“建设法治社会”的宏愿就不过是徒托空言。这是不能用“政治需要”加以辩护的,因为,“法治”意味着宪法和法律的至上性,而绝对不可以让宪法和法律屈从于由当政者任意解释的所谓“政治需要”。一个好人普遍地不得好报的社会绝不可能是一个好社会。历史无情,这样一种坏社会迟早是要被淘汰的。然而,这不是因某种神妙莫测的、与人的行为与意志无关的什么“历史必然规律”自动地起作用,相反,仅仅是因为有足够多的志士仁人为好社会不屈不挠地坚持奋斗——这其中理所当然会包括共产党内众多的正直明智之士。中共内部的健康力量仍然在成长,我们不应当有意无意地抹煞这一客观事实——千真万确,它是事实,而不仅仅是什么善良书生的主观愿望。这个事实,我把它称作“赵紫阳现象”。

我所说的“赵紫阳现象”,主要包含两层意思:一方面,这些共产党人仍然审慎地遵守着共产党的内部规则即党纪——按照改良主义的、而不是革命的价值标准,这样一种行为方式是合理的,在目前的现实情况下,我们没有理由作更多的苛求。另一方面,这些共产党人却是真正地大彻大悟了——他们正在经历一个“自由主义转型”。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这整个一套束缚着每一位共产党人的思想理论,从根本上说,乃是西方文明当中一个反主流文明的极左异端(或说支脉)即马克思主义,和东方专制主义传统相结合的产物;它在政治学上最恰当的正式名称,应该称作“极权主义”(不是“集权主义”)——这是一种二十世纪才出现的、十足现代型的超级专制主义,与古往今来的普通型态的“专制”大为不同。它有两个亚型,其一为纳粹主义,一种极右翼的极权主义;另一亚型即列宁—史达林主义,极左翼的极权主义,而毛泽东思想不过是这一极左的极权主义的民粹主义改进型。马列主义和西方主流政治文明即自由主义民主是根本敌对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敌对性尤其是指向自由主义的“自由”,而不是“民主”。这是因为,纯粹的(极端的、激进的、直接的、完全彻底的)“民主”即“多数人的统治”、“多数穷人的统治”、乃至“多数穷人的绝对统治”,和马列主义并不冲突——不但不冲突,相反,正是马列主义的题中应有之义;这种“巴黎公社式的民主”一旦付诸实践,一定演变为要么是无政府状态下的多数暴政,要么是魅力型(“克瑞思玛”)独裁领袖煽动和操控下的多数暴政,“文革”就是一个绝好例证。这是一种自毁式的民主,这种民主越是纯粹、彻底、完全,就越是走向自己的反面。

只有当“民主”和“自由”紧密联合、结伴而行,民主才是一件可持续的、值得维护的好东西。自由主义民主的“自由”,就是我们日常所说的法治、人权和宪政——用任何人、特别是任何立法者或立法机构不得删改的至上性宪法,切实有效地约束每一个人、首先是约束政府(涵盖立法、行政和司法等一切政治性权力)的行为,使得每一个人理应享有的宪法性基本自由权利神圣不可侵犯。显而易见,这里的“任何人……不得删改”的“任何人”,一定要包括多数人、绝大多数人,甚至,一切人在内;也就是说,多数人的意志绝非神圣,它同样要受到宪法的强有力约束和限制。这就是为什么那些极端民主派、激进民主派、革命的民粹主义民主派要诋毁这一套约束和限制,硬要把自由主义的“自由”歪曲成反民主的专制、说成是“资产阶级专政”的原因所在。在自由民主的拥护者看来,“专制”是“自由”的对立面,极左派却偏偏要说,“专制”是“民主”的对立面——若照此说,“多数人的专制”、“多数暴政”,自然就成为一句语义悖论。以上这一套自由民主的主流话语,不要说中囯共产党人极为陌生,不夸张地说,大多数中国人——包括台湾人和海外华人在内——至今仍然不甚了了。这就愈加突显出“赵紫阳现象”的难能可贵。我所说的“大彻大悟”,就是指共产党人的“自由主义转向”:从纯粹民主,转向自由主义民主。之所以称之为“现象”,乃因这不是仅仅局限于赵紫阳先生一人的特殊事态,而是正在大批大批的共产党人身上发生的典型现象。

我这样说是有事实根据的,遗憾的是,为他们的安全计,我不能披露这些事实。赵紫阳先生则已经辞世,当政者的任何权力都不再能伤害到他,我今天可以说了:早在若干年前,赵紫阳先生就曾不止一次托人传话给我,说他对我的“渐进民主”主张非常赞成;而“渐进民主”的主旨之一,就是要促成中右派即温和的自由主义(自由主义左翼),和中左派即社会民主主义(社会主义右翼)两大主流的联盟。尽管近来政治寒风吹得正盛,我认为仍然有理由相信,“胡温新政”或迟或早,总要沿着这条政治改良之路继续前行。但这是另一个大题目了。

历史和人民终将给赵紫阳先生以崇高的评价!

赵紫阳先生千古!

2005年1月19日 草于北京北郊

(《人与人权》2005年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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