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过去六年了,六年前震惊于中共撕下最後一层面具大打出手且朝着学生们鲜花般的人生。长歌当哭,痛定思痛之後仍然是痛。如今更惊骇悲哀于某些海外知识分子、学者文人阴险的流言和“妙论”。尽管时常深感对中国的事无话可说。前日阅毕龚小夏的“关于天安门运动的三言两语”(《北京之春》七月号),我知道我必须说点什么,虽然“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历史在捉弄死不了也活不好的中国人。

龚小夏女士自称“研究的是社会学而非病理学”。她判定柴玲的精神崩溃而且还相当明显,根据何在?假如我们相信柴玲“语无伦次,精神崩溃”了才说出了六年後让“精英们”义愤填膺的话,那么一个作录音时有精神问题的人,她的讲话是不是可以用来作为指责她的证据呢?

龚文自述,深谙中共建政史,知道党和政府从来没有对反对者即使是善意的反对者客气过,不知龚女士当初为何不道出其中的玄机,向学生们发出警告:政府一定要开枪的,不开枪就不是中共的政府了,戒严部队就是用来对付学生和市民的。

如今她竟说,学生领袖应负道义上的责任,这仿佛承认了对学生应该开枪,天安门广场原是刑场、枪林弹雨的所在。学生领袖本没有和李鹏等人心心相印,也未曾暗中沟通,怎么能料到真是用上了正规的野战军明目张胆以机枪以坦克冲进广场对付徒手绝食後身体虚弱的同学呢?这样的凶残,只要略有人气者是万万想像不到的。

龚女士,恐怕“六四”擦亮的不只是“柴玲的眼睛”吧,它擦亮千万善良中国人的眼睛,破灭了对中共政权还有一线希望的学生包括不少知识分子和平民百姓,坦率地说,中国知识分子建国四十多年有未有真正意义上的反党,右派五十万是好心对党提建议说反党真冤了他们。这次天安门的学生民主运动,一开始还是学生为民请愿模式,希望政府进行政治改革,不过,中共的无能和残忍置学生的生命于不顾、视民意为草芥暴露无疑後,中国人第一次理直气壮作反党份子,以独立的人格要和共产党谈谈,不只是在他的引导下提提建议而已,或者像四五运动要邓小平上台就完事了。

近代中国大事件往往是青年学生走向街头,走向天安门(广场真是惹祸的地方)。学生们选择了时代或者时代选择了学生,以最富有热情和理想色彩的学生为主体诉求,中国人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再次上演了以牺牲性命而告终的街头悲剧。人类的前行难免以血尤其是青年的血为代价,每念于此不能不为之悲哀陷入困惑,生命无疑是最可珍视的,而强权无疑又是强权,即是强权便使有公正心的人难以忍受,忍无可忍之时就挺身而出了。

龚小夏女士对“天安门”所唱的歌也有独特的反思角度,所幸她笔下留情没批判学生们的穿着以及走路的姿态什么的。恕我浅薄,中国民运几十年并未诞生一首专为民运所写的歌,而“血染的风采”尽管是为老山前线的战士所唱有特定的历史背景,但它曲调高亢又抒情非常适合全唱,借歌表达不惜牺牲自我,为国捐躯这“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歌可泣的英雄主义血脉。“假如我倒下,不再醒来,共和国的旗子上有我血染的风采”。天安门学生所唱的歌当然不只这一首,只是这首歌使用的频率最高,最能配合当时的气氛环境,说良心话嘛,能供学生们选的歌实在太少,难道让学生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吗?龚女士如还对歌念念不忘耿耿于怀,认为不足表现中国学生的心声,不妨自己动手谱上一曲,让我们大家今後有机可唱,唱出四面民运之歌。

龚女士还对学生递交请愿书时的身体语言有反省并得出封建的结论。此语好耳熟,此语出自六年前一中共官员之口,我不诧异,轮到龚女士旧话重提了。

人有膝盖,可以用来下跪,或为献媚或为极虔诚的请求,这不是什么封建不封建,臣子不臣子的关系,顺便说一句,求婚时不少男士也下跪以表心意。学生们是向人民大会堂的国徽下跪,学生们是在恳请政府。这不是我们选择的政府,否则何必求你呢,我们下回不选你就得了。先辈们还没革出来一个可以选举的政府,我们开始能做的只有求,不惜跪下求。

我总是固执地想,参与了这场运动的同胞应该比没有机会身临其境地投入或是当初远在海外的看客有更多的发言权。事後诸葛亮般在那指手划脚,一个劲要学生反省,自己倒无须反省,(如反省也是龚女士这种堪称奇异的角度)。无事可省啊。这样行为既轻松又显示教师爷的智慧。中国的事说来寒心,不干事的总说干事的这不对头那不好,不是不可以说说,只是深感站着说话不腰痛且说客们缺乏设身处地的善意。学生领袖和学生们是冒着生命的危险,忍受着饥饿,头顶炎炎烈日行走于街上绝食在广场,他们的理性他们的热情他们的牺牲精神他们向着权威权势迸发出本世纪最嘹亮的呐喊。这实在是最难为的。尤其是在世故、圆滑、疯狂追求金钱成为时尚的今日。他们本应该安心读书的,可官倒横行、新闻不张、物价风涨、教育滑坡,他们安心不下,假如当局能随适民心,与民同心,感动出一点天良人性何至于将他们杀戮,中国真是特别的国家,请愿也能将人请死,想着就气馁哀伤。倘如真要推论学生领袖的错误,我看是学生将“君子之心度了小人之腹”,把对手看得太善良了。

龚女士听不惯学生自称“年轻的孩子”,他们确实是年轻的孩子,比起党龄几十年自诩从事民运十几年长辈或兄长,他们就是年轻。我尚能听“姑且有吧”而立之年学生的撒娇犯嗲这总比正值壮年或曰不惑之年的女士撒野撒泼可爱几分。

八月份,世界妇女大会将在北京召开。我一向幼稚地认为政治是男人的嗜好,这世上的权利的财富也在男人的手中,人类的另一半女性的声音何等地微弱,她们的行为方式、出事原则对政治的看法在女性并不被充分尊重的今天,从天安门走出了二十二岁的青年女总指挥具有特别的意义。一位“六四”当晚在现场的朋友曾对我说,柴玲临危不惧的勇毅以及理性,可谓巾帼不让须眉。她一直在呼请同学们放下手中不是武器的器,她坚守到了最後一刻。柴玲毕竟年轻,且为女性,攻击柴玲的龚女士和要政府判柴玲重罪戴晴也是女性。这倒有那么几分有趣,她们仿佛对柴玲本人有股莫名的怨气从一年多前在哥大听戴晴在发高论说,柴玲违反交通法,她不同意撤销对柴玲的通缉令,已经让我目瞪口呆。而龚女士再接再励称柴玲要对流血负责,所谓的精英竟如此……,罢了,柴玲她哪知道她的每一句话都将用作日後攻击她的证据,她也许可以说的含蓄些把握说话的分寸技巧,像个职业政客那样滴水不漏地演讲。可惜年轻的柴玲太年轻了,她决想不到有人是有非人的心肝的。

是政府杀了赤手空拳和平请愿的学生,学生是受害者。受审的是杀人的中共政权。某几位复杂的聪明人且将这最简单的事实含混了,开始按捺不住兴奋地议论谁说撤谁又反对谁与谁说过或做过经不起职业说客挑剔的事。然而此种细节都无损“六四”这场以学生为主导为民请命发展到全民的民主运动辉煌。“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

大概系龚女士先知先觉,早搞清了中共政府和人民的关系。六年後的今天才大义凛然透个信且还是没说个明白究竟是何关系。文革结束,改革开放,不那么相信救星的说法了,但还愿意相信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有意见理当向政府提,父母官嘛。我们不能超越时代,我们是时代里的人,我们随着时代走下去。我们不是天生就长反骨,天生就怀疑了中共的合法性。学生出于一片爱国之心,学生交织着对政府的希望和为民请愿的学生角色。刚开始并没清醒认识到在搞政治,还没有篡党夺权的抱负,是以学生的身份传达民意请求政府开言路,搞政治改革,清除官倒等等。直到把学生说成动乱直到戒严,大军兵临城下,面对政府无情无能,才逐渐明白这个政府不可靠不值得依赖了,这政府要把学生当成敌人,他们在与学生和北京市民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不要说单纯的学生,那些深经共产党洗脑的老一辈知识分子谁又能明确指出中共是我们的敌人还是可以改造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可我还记得吾尔开希在对话时管李鹏叫了声李老师,没有称他官职。龚女士,这里有个时间先後顺序问题。在李鹏没宣布戒严,还没公然倒行逆施,曾叫过他几声总理便被你指责是思想空虚的表现了那你的思想是否过份丰富?龚女士的思想倒是够丰富,以至于挖苦说,“国家是我们的国家”成为绝食口号是贻笑天下的事。是的,国家是我们的国家,我们有责任关心。照我看来,“六四”的学生们文革时刚出生一、二年,龚女士可正当年呀,她更能从语录中嗅出别样的味道。其实时代的烙印,我们的文化背景,这不是我们所能选择或者逃避的了的。

龚文指责思想空虚的另一表现是学生领袖缺乏明确的目标。好在我工作不忙,学业也不紧且不搬家即使搬家不过一、二天功夫,愿给龚女士做个提示。五四北大学生在天安门广场示威请愿,继续四月二十二日静坐,他们提出七项要求:“一、公正评价胡耀邦的功绩。二、公开否定”反对精神污染“与”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为在这些运动中蒙受不白之冤的人们平反。三、公布中共领导及家属子女的年薪、财产。四、新闻自由,开放报禁。五、改善知识分子地位待遇、增加教育经费。六、修改北京市关于游行示威的”十条意见“。七、如实报导学生请愿运动的真相。

五月十八日,中共“总理”李鹏在人民大会堂会见学生代表。学生提出了两项要求:肯定学生运动的意义;举行公开、平等、直接、真诚的对话。

龚女士当然自认是成人了,熟透了。情不自禁要讥嘲学生——“年轻的孩子”一再呼吁“祖国”和“人民”来“救救你们的孩子”。龚女士想必能见死不救,脸不改色心不跳的,龚女士还厌烦危难中的学生呼救,人竟能如此没心、如此下作吗?这真是奇异的世界,奇异的女士。那几日是何等让所有正直善良的国人忧心如焚的日子,不论是知识分子,平民百姓还是老师、家长都在为学生呼吁,整个社会在呼吁,在恳求政府出面尽快和学生对话。

龚女士还是有廉耻的,她用“大约”二字攻击白梦先生的写作生涯,据我记忆,龚女士成人的那个时代,向组织打小报告是最为流行最为时髦的。不巧的是白先生这次是在公开发行的杂志上谈论自己的观点,这怎么能说是打小报告呢?如有违事实,龚女士理应澄清以示自重。

革命这个词自从引进现代汉语之後,几乎主宰中国一个世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民国孙总统的预言飘荡在神州革命仿佛真的就不能成功了。然而希望是属于未来的而未来我又是可以期待的。

“六四”的意义也许我们今天还不能深刻认识,才过去仅仅六年,这需要时间历史的意义将随着历史的推进慢慢浮出呈现在我们面前。五四竟是现代史的开端,新文化运动就此拉开了序幕,西安事变发生时有谁料到成为中共日後坐大的契机——这种历史意义呢?

俗话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中共以暴力压制了沸腾的民意,大陆藏着的这锅开水又将给中国的未来以何等深远的影响,我们等待着历史本身的启迪。“哀莫过于心死”,倘诺要寻这次运动的意义,中国人的心没死,中国青年的血是热的,意义至少在此罢。

“青年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属于他们的。”鄙人在此引用了毛语录大概又犯龚女士的禁了。

为中国的未来祝福,为中国的青年祝福!

好好地活着,天安门的孩子。

(《北京之春》1995年9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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