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想把一个专制者推下宝座，那就先要把树立在你心中的那个专制者的宝座摧毁。
卡西尔·吉布兰
在1982年问世的《政治思想词典》中，罗格尔·斯克拉顿为“极端主义”所下的定义是：
一、把一种政治见解推向极端，而不顾它会造成的不幸后果……不是为了同人对抗，而是把他置于死地。
二、对于一切与自己不同的观点，都要斩尽杀绝。
三、为追求一种政治目的，而对他人的生命、自由与人权视如草芥。
上面这个定义基本上反映了我本人的经验，即极端主义主要不是所做事情的内容，而是做事的方法问题。二十五年来，我研究过左、右两派的政治组织。我发现，大部份人是能够在持有一种激进的或正统的观点的同时，仍以多少合乎情理的、理性的而非教条主义的方式保有这种观点的。但另一方面，我也见到一些人思想与政治主流非常接近，但在表达这些思想时却声色俱厉，不容异见、以势压人，明显地是一派权威主义作风。前一种人不过表示了非正统的意识形态（在一个相对自由的社会里，这是没有什么可怕的），而后一种人表现的却是十足的极端主义心态。
密尔顿·洛克易齐的《开放的和封闭的心灵》一书，是关于教条主义思维、主观武断和权威主义的经典著作。他这样写道：“当研究各种信仰体系时，我们发现信仰的结构比它的内容更加值得注意。心灵是相对地开放或是封闭，是可以穿过不同信仰的内容，即不受不同的意识形态、宗教或哲学以及科学观的限制的。一个人可以坚持共产主义、存在主义、弗洛依德主义、或”新保守主义“，但方式上却可能是相对开放或封闭的。……在信念上和同他人的关系上的那种权威主义和不容异见，绝不是法西斯主义、三K党或保守主义所专有。”
著名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看来支持这种观点。他说道：“你以什么方式持有某种信念，比你持有什么信念更为重要。如果某人过去是个僵硬的共产党人，他就会变成一个僵硬的反共分子——僵硬是贯彻始终的。”
极端主义作风妨碍我们理解重要问题，在讨论中以恶言相加、诬蔑诽谤、自以为是、狂热与仇恨等做法，会把水搅浑，使人们难以作出明智的、经过深思熟虑的抉择。
美国前参议员罗伯特·肯尼迪写道：
“极端主义者令人憎恶及其危险之处，并不在他们的极端，而在他们的不容异见，最坏的不是他们关于自己的主张说了些什么，而是他们关于反对他们的人说了些什么。”
在分析了几百名各色政治极端分子的雄辩和宣传之后，我发现了一系列代表极端分子“作风”的特点，同时吸收了其他作者的研究成果。凡人当然都不免偶尔犯错，但是在真正的极端分子身上，下列特点却属于其经常上演的保留节目。
一、人身攻击。极端分子对于其对手常常抛开应予讨论的事实，而攻其人格。他们追究对方的动机、出身经历、与他人过去的关系等等，同正在讨论的问题毫无关系。
二、诬蔑诽谤。极端分子往往随手给对方戴上一顶帽子（居心不良分子、种族主义者、疯子、道德败坏之徒、共党、纳粹、顽固分子等等），转移一些人对他们论点的注意，使另一些人无意再继续倾听。
三、不负责任地随意概括对方的论点。极端分子往往在并无证据或很少证据的情况下妄作论断，并常常把相似和等同加以混淆。比如认定两个（或更多）事件、人物在某些方面相似，那么在其他方面也必定相似。这种随心所欲的类比，是用心险恶的论理方式，极易引出错误结论。
四、论据不当，妄作结论。把先后发生、并无关联的两件事说成一因一果，夸大一个信息的意义以证明其信念之正确，却无视与之相矛盾的信息，在行事动机上重感情而轻事实。他们常依一厢情愿的思路进行思维。
五、双重标准。极端分子一般以自己的意图为评断自身的标准，对自己宽容大度；对于对手，则无视对方的动机，只依事实论断，要求苛酷。
六、视对手和批评者为邪恶。在极端分子眼中，反对他们的人都是坏人、不道德、不诚实、肆无忌惮的、卑鄙的、仇恨他人的、残酷的、充满偏见的人。
七、善恶两极观。极端分子认为世界上只有绝对的善和绝对的恶这两个极端，没有中间地带和居间立场，支持他们的人属于前者，反对者属于后者，一切问题最终都是只有或对或错，或善或恶，而“对”和“善”的一方总是和他们的利益相一致的。他们的口号常是谁不和我站到一起，谁就是反对我。
八、主张对他们的对手实行某种程度的言论检查和压制。
九、他们常易（也许是潜意识地）模仿其对手及另一种极端主义者，采取相同的策略，例如反共和反纳粹组织的行为常与其对手惊人地相似。
十、论争中采取恫吓手段。极端分子常以一种特殊方式组造其论据，令对手在威胁之下不敢反对，不得不接受其前提及结论，因为若不赞同，便是“同魔鬼结盟”或帮助敌人。
十一、许多极端份子为了寻求思维和说理的捷径，同时又避免触及不利于他们的事实，并迫使争论的对手住口，爱用口号，顺口溜和阻止人思考的陈词滥调。
十二、自认为在道德上高人一等，最明显的是种族主义者，宗教右派和特殊“精英”。
十三、末世思想。倘不追随极端主义者的特殊路线，人类便要遭大灾大难。
十四、相信为了服务于“善”的事业，可以作坏事。极端分子故意说谎，歪曲或误引对手的话，对他们造谣诽谤，进行言论审查或压制，“在特殊情况”下动用暴力。只要是为了打败共产党或法西斯分子，这一切都可以去作而绝不忏悔。打败敌人成为高于一切的目标，任何其他价值都要屈从与此，目的可以使任何手段有理。
十五、强调情感反应，轻视讲理和逻辑分析。极端分子对于宣传高度重视，称之为“教育”、“感觉训练”和“提高觉悟”，他们的思维不讲究精确，而注意象征和隐喻。其宣传鼓动重视群众的情感反应。
十六、超级敏感和高度警惕，极端分子从别人偶然的并无恶意的三言两语中都能听出敌意的影射，在诚实的不同意见中也能察觉隐藏了对抗，尽管只有少数极端分子患有偏执症，但很多人有偏执狂作风。
十七、在信仰和行动上，使用超自然理论（指邪教和各种宗教的原教旨主义者）。
十八、极端分子常对人采用控制和操纵手段。
十九、喜爱“帮伙思路”。要求组织成员思想一致，遵守行规，保持团结，行动一致，尽管这会使其成员不能不扭曲其从事实观察中得到的思想，甚至使那个组织的共同信念都发生问题。例如，右派（或左派）分子只和他们同派人交谈，只读反映其观点的出版物，而对另一派的“宣传”感到恐惧。
二十、对个人的仇视。极端分子常盼望其“敌”方人员倒霉，果如其愿则幸灾乐祸，仇恨不是指向某种思想，而是倾注到一些人的身上。
二十一、极端分子总是认为其失败不是由于自身的错误，而是由于别人的破坏造成。
二十二、极端分子相信“阴谋论”。他们不看相反的证据，而是抓住无足轻重且模棱两可的事实，轻易作出这种结论。
这样，极端分子共有的特点便可归结为三：
一、他们总是企图歪曲事实。他们说话做事不是以事实为依据，而是以感情为出发点。
二、他们运用一切手段，一般是虚假的论理、诡辩花招或恐吓、压制，使别人不能或不敢对他们的信念进行批判性检查。
三、极端主义一般是出于发泄私人怨恨的企图，或以公共福祉、道德、义务或社会意识为招牌，掩盖一些人对自身特殊利益的追求。□
（转载于《大路》月刊第三卷第五期）
（《北京之春》1996年9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