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西东大学亚洲学系主任杨力宇教授今夏访问台湾，在台曾与学者专家、民意代表、政界人士广泛接触。杨教授研究两岸关系及美中（共）台三角关系多年，出版专书及发表专文甚多，故特访问杨教授，提出甚多问题。
雷克的北京之行
问：美国白宫国家安全事务顾问雷克不久前访问大陆，对两岸关系僵局是否有实质的帮助？访问的主要目的为何？
杨：雷克此行访问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改善因台湾问题、智慧财产及武器扩散等问题所导致的紧张的中（共）美关系，二是缓和两岸关系。雷克因此公开表示两岸应该恢复协商，甚至举行高层会谈。美国最怕两岸关系紧张，因为两岸发生冲突，美国将处于困难的地位。一方面美国承认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遵守一个中国的原则；另一方面根据台湾关系法，美国对台湾安全也作出了一定的承诺和义务。所以美国希望两岸关系缓和。在这个问题上，美国一方面对台湾施压，不支持台湾加入联合国及台湾独立，也希望台湾恢复两岸的基础和谈判，甚至高层的会晤；另一方面对中共表态，表示将遵守一个中国的原则，要求中共不要再对台进行文攻武吓，并与台湾恢复协商。所以从雷克的公开讲话到中共的官方报导，美中之间虽然没有重大的协议，却有一定程度的进展和共识，并同意推动美中高层访问。美中关系的改善对两岸关系有重大的影响，虽然很难说有实质上的帮助，但可帮助两岸走上协商的道路。
问：雷克访问对中美台三角关系有何影响？美国对两岸政策有无改变？有何影响？美国对两岸政策有无改变？究竟是“一个中国”或是“一中一台”政策？
杨：美国对两岸的政策并无改变，不论在何种场合多讲一个中国：在一个中国的原则下和平解决台湾问题，两岸推动和平谈判、和平统一；承认北京是代表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对台湾维持非官方关系；继续执行台湾关系法，有义务对台出售防御性的武器。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美国的一个中国政策是很空洞的，表面上支持一个中国，实际上则希望维持现状，即一中一台。毕竟一个强大而统一的中国不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雷克之行对中美台三角关系当然有影响，一方面美国改善了与大陆的关系，另一方面美国重申对台湾安全的承诺。但值得注意的是美国近来的两项新说法，非常重要。针对台湾方面想要追求外交突破，必须在一个中国的原则下进行，美国表明不支持触及台湾加入联合国的外交活动；针对中共方面，强调一个中国的原则取决于两岸和平解决争端。换句话说，若中共以武力来解决两岸问题，美国就不会遵守一个中国的原则。另外，台湾非常关切雷克之行会不会影响到台湾的权益。基本上，雷克在大陆会见中共领袖时应仍是重申一个中国的原则，至于双方作出具体的承诺或让步则不太可能。雷克的访问大陆，使中美台三角关系更清楚，而台湾问题也更国际化了。
美国对两岸关系的影响
问：雷克于会见江泽民后，突然以天候不佳为由取消了与汪道涵的晤面，是否暗示也与江泽民在台湾问题上达成共识？
杨：外界有很多推测，但我想从另一个角度来分析。首先，雷克与海协会会长汪道涵的晤谈应是美方首先提出的，但中共未必愿意。因为中共向来认为两岸问题应该是国人的内部事务，不是国际事务，更不应是中（共）美问题，不希望美国介入两岸事务的态度是很明确的。可是雷克以美国国家安全事务顾问的身份，在外交政策上是美国的第三号人物，提出拜访汪道涵，中共不便拒绝。随后雷克到达北京见江泽民、李鹏、钱其琛和刘华秋以后，发现要谈的事都谈完了，再赴上海见汪道涵也谈不出新东西，更何况汪不是两岸事务的决策者，对台政策上真正拍板的还是江泽民。所以雷克藉天候不佳为由取消与汪道涵的会面。
问：雷克此行强调美国欢迎两岸进行“高层对话”，对两岸关系发展有何影响？
杨：这对台湾当然有很大的压力。据我推测，李登辉的就职演说，表示愿意推动两岸高层会谈，一大部份还是来自美国的压力。因为美国也知道两岸要打破僵局，非高层会谈不可。两岸从九一年至今的事务性会谈已走到了死胡同，谈不出具体的东西。而雷克访问大陆重新强调欢迎两岸进行高层会谈对话，当然是向台湾表态。对台湾而言，美国是最重要的国家，主要的武器供应者。所以美国的压力，对促进两岸关系的发展应有重大的意义。
问：中共的态度是否影响今后两岸关系？美中台三角关系发展的趋势及前景为何？
杨：中共的基本态度是不允许美国介入两岸问题。中共认为美中关系是美国和中共之间的双边关系，而两岸关系是台湾与大陆的关系。所以中共不愿有美中台三角关系的提法，要把中（共）美关系和两岸关系分开处理。台湾则希望将中美台三角关系合起来谈，使台湾问题国际化。美国也希望藉台湾问题向中共施压。所以中共认为美中（共）关系搞不好，其中最重要关键之一就是台湾问题。因此中共要求美国遵守三公报原则。可是中共始终认为美国没有遵守三公报，因为三公报强调一个中国原则。这一年来中共对台湾的军事威胁引起全世界的关注，美中台三角关系的发展已成为必然的趋势。今年上半年，美日高峰会谈对两岸关系的发展造成很重要的影响，原因是美日的安保条约过去只是维持美日军事关系的双边条约，但现在其意义已被扩大，不仅要维持美日的安全，更要维持亚太地区的安全与稳定。换句话说，美日安保条约的扩大是针对中共对台湾的威胁，这是非常重要。中共认为美日安保条约只是美国与日本之间的双边协定，而中共与台湾之间的问题，完全是内政问题，所以条约内容不应涉及中国的内政。但美日两国这么想，认为两岸的问题将影响亚太地区的和平与稳定。因此中共没想到对台军事威胁造成了两个失误：一是将美日安保条约扩大化，等于警告中共，美日不会坐视中共对台的武力攻击，二是美国的干预和台湾问题的国际化。虽然美国不可能派遣军队协防台湾，但美国必然出动军机和军舰来表示对台湾的支持，所以今后中共对台湾的军事演习会更加谨慎。
学者的角色与研究
问：传言杨教授曾在两岸之间扮演角色，真相究竟如何？
杨：这个问题我常常被问到，不论在八零或九零年代。基本上我是研究两岸关系的学者，绝对没有兴趣，也不希望扮演角色。而我为两岸的民主化和改革也写过不少专书和评论文章，主要是希望台湾和大陆都走向自由化和民主化的大道。如果要你说我扮演什么角色，我当然希望扮演一个学者的角色，从事客观的研究，提出可用的方案，来调和两岸之间的矛盾，消除两岸之间的敌意。虽然我来自台湾，但既未加入过任何政党，也不是官员，不少党政界的人士都是我台大的老同学，三四十年的深厚交谊，但我仍无意在两岸之间扮演角色。现在学者或其他人士，想要在两岸之间扮演角色已经不可能，因为两岸来往的渠道太多了。不少国民党的中常委和李登辉的好友都去过大陆，也见过北京领导人。外界怀疑我在两岸间扮演角色，想必有一定的理由，因为在一九八三年，邓小平约见我，后来又见过中共其他领导人，像胡耀邦、赵紫阳等。此外，著名的“邓六点”，就是邓小平于八三年当面对我讲的。虽然我对“邓六点”的看法有很多保留，因为我认为“邓六点”并不可能达到两岸的统一，但我仍然忠实地将“邓六点”的内容在香港九十年代发表。现在“邓六点”已经成为中共的重要文件之一。如果我真的想扮演角色，当时就应私下传话，根本不必将“邓六点”公开发表，可是我认为应透过学术的研究，提出方案以供各方参考，而不是走私下的秘密的渠道。另外，至今也有人在怀疑我是不是在扮演角色；或许因为我经常返台，和一些台湾领导人见面，但基本上都是提出我个人研究观点与建言，交换意见，很少谈到具体的问题，实在谈不上扮演什么角色。事实上，两岸关系的突破要靠两岸的官方代表去实现，秘密传话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台湾的透明度很高，任何人要在两岸间扮演角色，在立法院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相信李登辉也不敢派私人代表去大陆推动秘密谈判。至今我从未扮演过角色，也不希望去扮演任何角色，只希望继续学术研究，提出一些可能解决两岸问题的构想和方案，供海外人士参考。
问：杨教授提出过那些研究方案两岸可否接受？
杨：我提出的方案都是公开发表的方案，包括“一个中国，两岸对等、”“一个中国、两个席位”等。像“一国两席”方案，很多人认同，但中共认为是“两个中国”、“一中一台”的方案。
问：对“一个中国”，杨教授有何研究方案？
杨：台湾的“一个中国”有三种说法：一个中华民国、未来统一的中国、地理的、历史的、文化的、民族的一个中国。这些北京都不能接受。中共的一个中国则是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台湾当然不可能接受。因此，我提出一个中国的新方案：“海峡两岸均确认中国只有一个，台湾与大陆均是一个中国的领土，并共同追求中国统一的目标。在这个方案中，我回避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但确认三项共识：一个中国、统一的目标，台湾和大陆均是一个中国的领土。
问：两岸可能考虑你的方案吗？
杨：“一个中国”对台湾不利，因国际上的“一个中国”是泛指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故台北不太可能接受任何内涵的“一个中国”。我曾与大陆学者交换意见，有些认为中性的“一个中国”是可行的，但以中共领袖的心态，虽可能考虑，但除非修整到接近中共的要求，否则也没有接受的可能。
问：其他学者有何类似的研究吗？
杨：有，但多是“纸上谈兵”，以目前两岸在认知上的鸿沟，学者所提出的方案，不可能满足双方的要求。政治情势未至水到渠成，任何研究方案都难打破两岸关系的僵局。
（《北京之春》1996年10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