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在线上参加了一个分享会,主讲人是一位刚刚从波兰边境采访回来的记者。她分享了很多战争见闻,譬如欧洲民众怎样组织起来,调动资源,安置乌克兰难民。会末我问了一个问题:欧洲怎么看美国在俄乌战争中扮演的角色?譬如美国是否应该为战争的爆发承担某些责任,欧洲是否期待美国给予更多的援助,美国对俄罗斯的制裁是否足够?

这位记者回答,在欧洲,关于美国的讨论比较少,欧洲人认为这是一场欧洲的战争。

我身处华府,观察美国政界、媒体和民众对俄乌战争的反应,也有许多耐人寻味之处。特别是连续两年的疫情,加之数月前阿富汗撤兵,极大地打击了美国民众对参与国际事务的信心和热情,认为自己的政府要着手修复国内问题,重振经济。政府跟随着民意走,拜登在数次演讲之中也坚守底线:不派兵,不设禁飞区。美国舆论的整体风向倒是和欧洲民众的反应有某些相似:这是一场欧洲的战争,潜台词似在暗示,不关美国的事。

真的不关美国的事吗?华府有一位俄罗斯事务专家名叫Fiona Hill,56岁,英国人,精通俄文,后归化美国国籍,服务了小布什、奥巴马、特朗普三届政府,现在是拜登政府的非正式顾问。她有一个外号叫“Putinologist”——“普京学”者,因为她不仅多次见过普京,还写过一本关于普京的书,是目前为止描述克里姆林宫斗争一手信息最多的著作。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之后,主流媒体纷纷又找上Fiona Hill,影响力最广的有Politico对她的万字专访。但我想从两年前《纽约客》对她的一篇特写开始。

《纽约客》将Fiona Hill描绘成Trump政府中的异类。每逢新总统当选,华府麻塞诸塞大道两旁的智库大楼里,都会有许多专家等待着来自白宫的电话,他们多年来从事研究、接受媒体访问、撰写报告,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推开那扇旋转门,跻身政策圈,成为“国师”,让自己的头脑发挥最大的影响力。但Trump的当选,令华府许多自由派智库人士感到前途一片黯淡,《纽约客》写道,当时智库中的领头羊布鲁金斯学会内部气氛俨然葬礼一般,而当时在布鲁金斯学会工作的Fiona Hill是整个学会唯一一个接到那通电话的学者。

她被Trump政府雇为俄罗斯事务顾问,源自于她接受的福克斯电视台的一个访问,谈论俄罗斯问题。当时访问她的记者K. T. McFarland成为白宫的副国家安全顾问,并致电Fiona Hill.一些同僚鼓励Fiona Hill接下这个职位,因为如果没有专业人士把关Trump的对外政策,恐怕会造成严重的后果,而她,可以成为“one of the adults in the room”。

《纽约客》的文章花了很多笔墨描写Fiona Hill与Trump的白宫多么格格不入。在许多场合,Trump都把她当作秘书,因为她是个女人。她给Trump作简报时,Ivanka穿着完美的套装款款走进椭圆办公室,她羞愧地想藏起自己穿着球鞋的双脚。

《纽约客》发表这篇报导的时候,俄乌战争还未见真正的端倪,文章也重在揭露Trump政府的乱象和专业人士如何艰难地守住底线。但文章的后半部分提到了许多美国、俄罗斯、乌克兰三者关系的关键事实,现在重新读来,很多问题的答案已经写在了战争爆发之前。

提起现在被视作英雄的乌克兰总统Zelensky,很多人没有意识到,2019年Trump作为美国总统第一次被弹劾时,Zelensky是最重要的当事方。Trump的那句名言,“I would like you to do us a favor”,正是在电话里对Zelensky说的。

2019年,新一届美国总统大选即将拉开序幕,Trump寻求连任。当年4月,Zelensky当选,美国驻乌克兰大使Marie Yovanovitch被召回华府。当时,Fiona Hill和Yovanovitch大使在国务院门外的咖啡厅见面,大使表示,对自己被召回深感不解。5月,白宫拟定参加Zelensky就职仪式的人员名单,Fiona Hill察觉到,Trump正在安插自己的亲信参与乌克兰事务。

Zelensky在2019年5月就职之后,Trump的亲信之一、律师Giuliani在基辅见到了他,并开始给Zelensky施加压力调查拜登之子在乌克兰的商业活动。7月,特朗普扣住了美国国会已经批准的对乌四亿美元军援。7月25日,Zelensky和Trump通了一个电话。9月,五页纸的通话纪录被一个匿名的白宫人士爆出,“电话门”登上新闻头条。接着,国会启动了对Trump的弹劾质询。

阅读Zelensky和Trump通话纪录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华府政治入门选手。当时许多美国媒体毫不留情地嘲笑了Zelensky对Trump的逢迎,我却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人们通常谈论的美国霸权是什么样子,一国总统可以在另一国总统面前如此之卑微。譬如,电话里,Zelensky对Trump说,“总统先生,你不仅是100%正确,你是1000%正确。”他说上一次访美时,他就住在纽约的Trump Tower。他邀请Trump访问乌克兰,说“我们可以坐我的飞机去乌克兰,也可以坐你的飞机,我肯定你的飞机比我的飞机好太多了。”为了讨好Trump,Zelensky甚至说了Merkel和Macron的坏话,这些曝光之后一度让乌克兰在德国和法国面前非常难堪。更重要的是,当Trump要求Zelensky调查拜登之子的事后,Zelensky保证他会进行一个严肃的调查,并希望Trump提供信息和证据。而Trump给乌克兰的军援资金,迟到了55天。

Fiona Hill后来出现在弹劾Trump的听证会上,作证Trump和乌克兰存在交换关系。为此,她收到了死亡威胁。她当时在听证会上说:“俄罗斯想要我们的总统失去合法性(指2016年俄罗斯干预美国大选),俄罗斯的目标是无论谁做美国总统,俄罗斯都想把手按在天平的一端。”她后来炮轰,没有出来作证的白宫官员,都是Trump的蝇营狗苟。

Fiona Hill对《纽约时报》回忆,2008年2月参加小布什的白宫会议,是她第一次走进椭圆办公室。当时北约峰会即将在罗马尼亚举办,小布什希望讨论是否让乌克兰和格鲁吉亚加入北约。Fiona Hill表达了顾虑,她认为这会让Putin感到挑衅,惹得小布什及幕僚的不满。小布什坚持在北约峰会上表示欢迎乌克兰和格鲁吉亚加入北约,这在其他几国领导人之中引起了争论,北约勉强达成了一个妥协声明,表示欢迎乌克兰和格鲁吉亚,但并没有列出明确的程序和时间表。

Fiona Hill一直为美国总统建言,强调Putin是个“脸皮薄”的人,锱铢必较,所以不要轻视他,更不要轻易做出挑衅举动。但每一任美国总统都忽略了Putin的危险性。小布什北约演讲四个月后,普京的军队袭击了格鲁吉亚的南部。“Don‘t dis the guy.”Fiona Hill后来也这么建议过奥巴马。但这种建议也通常被理解为懦弱和缺乏对美国领导力的自信,让她招致了许多争议。

自大和眷恋权力的弊端在Trump时代被再次放大。Trump数次盛讚Putin,并希望和Putin一样可以无限期做总统,这已经是被媒体反覆报导过的旧闻。Trump第一次和Putin见面,是2017年德国汉堡的G-20峰会。晚宴上,Trump让第一夫人Melania坐在Putin身边,接着他也坐过去和Putin交谈整个晚上,Putin的随行翻译进行了翻译,没有任何一个美国官员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当天晚上,Fiona Hill依次致电Melania的助手和其他坐在附近的人,去拼凑Trump和Putin的对话。这样的幕后谈话还发生了很多次,至今无人知晓Trump和Putin谈话的内容。Fiona Hill曾多次警示,Putin是一只老狐狸,不要让他耍了美国。

同一年,时任乌克兰总统Petro Poroshenko访美,Trump没有接见他,而是派了副总统Pence去。与Pence会见结束后,Poroshenko在众目睽睽之下徘徊于白宫西翼,以期待能见上特朗普几分钟。最终,他见到了特朗普,两个人握了手。在许多记者面前,特朗普说,乌克兰是个腐败的国家。Poroshenko回应,他的政府正在打击腐败问题,特朗普依然没给对方留面子,说普京进攻克里米亚是合理的,因为克里米亚的人都说俄语。Poroshenko继续回应,他也说俄语。

Poroshenko是Zelensky的前任,他在寻求连任的时候输给了Zelensky.他和Zelensky不合,在败选后曾因为面临叛国罪的调查,离开乌克兰,但在俄乌战争爆发后返回祖国,持枪上街,称要抵抗俄罗斯的侵略。他在2017年与Trump的那次尴尬会面时说的一番话,现在看起来有些讽刺:“乌克兰一直在为自由和民主而战,这离不开来自我们盟友的国防和安全的支持。我觉得乌克兰是一个成功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和美国一起缔造的。”

离开白宫的Fiona Hill出版了一本自传,叫做There Is Nothing for You Here.她出生在英格兰北部的一个平实之家,爸爸是煤矿工人,妈妈是接产士。当地经济凋敝,她爸爸一直鼓励她离开,因为“There‘s nothing for you here.”她在莫斯科学了俄文,在哈佛拿到了博士学位,归化为美国国籍,跻身了这个世界最强大国家的决策层。《纽约时报》杂志最近一篇报导采访了她,透过她的叙述,将国会山暴乱、俄乌战争等等联系起来,把问题归结于Trump对权力执着并愚蠢的追逐。但Fiona Hill其实在书中提到过,即使没有Trump,解决当下这些巨大的问题,也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在Trump连任失败之后,他的幕僚面对媒体寻求曝光的有很多,要么是Trump阵营的,指控拜登胜选操作;要么自称是Trump时代中的清醒人,为了国家利益委身于Trump之下。但这两类人不外乎都在为自己谋求利益而已。Fiona Hill是第三种,她不仅清醒,也知道自己在很多圈子里不讨好,但她没有放弃过对决策层和公众的警示。在过去几年,许多和她站在一个阵营的人都在下沈或失去希望,她是为数不多逆流而上的人。我将她在Politico上的访问读了很多遍,她不仅解释了历史是怎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自己,同时毫不留情地说,“我们已经处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之中”。

2022-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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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