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也在床前,晁天王嘴一张一合,我听出来了,他在说,快救我,我还有救。宋大哥哭得悲惨,没听见,吴军师用扇子挡住脸,也没听见,安道全似乎耳聋,也没听见。午夜时分,晁天王终于死了,临死之前,两眼瞪得大大的,盯着宋大哥,眼里满是愤恨……宋大哥一边干号,一边对晁天王报以同样的目光,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126.出来混的哲学

出来混,最重要的是选个好领导,你工作再努力,都不如跟领导对脾气!

武松的部下,绝大部分是光棍,个个仿佛跟女人天生有仇,张口臭婊子,闭口骚婆娘,从不进妓院,见了母猪都绕着走。他部下分清级别很容易,看到漂亮女人,目不斜视的,是小兵,上前指着鼻子大骂骚货的,是地级干部,当头一刀剁了的,是堂级干部。

鲁智深的部下,个个都是海量,喝酒跟喝凉水似的,千杯不醉,别人用碗喝,他们举坛灌。酒场上喝多了,拍着桌子大喊再来两碗的,八成不是他部下,那些拍着桌子大喊再来两瓮的,一问一个准。

王矮虎的部下,清一色流氓,方圆近百里的孩子,估计有一半都管他部下叫爹,平常没事就泡在翠红楼,你去楼底下大喊一声“州府查夜”,翻窗跳下来的,一大半都是他部下,以前大家还经常去吼一嗓子乐和,自从上次宋大哥摔折腿后,再没人敢去开这种玩笑。

我最近忙着学射箭,白天练眼力,头发吊蚊子,挂五十步外,瞪大眼睛辨公母;晚上练定力,让鲍旭拿根狼牙棒在我脑袋周围乱舞,我定力不错,站那里纹丝不动,不过这王八蛋没准头,经常砸得我头破血流。

忒折磨人,不学不行,我领导花荣,一不喜欢喝酒,二不喜欢赌博,三不喜欢逛妓院,没事时就蹲靶场射箭,我们当部下的想拉近一下感情,都得背着弓箭去靶场找他。

这厮还说什么箭品如人品,射中了兴高采烈的,不能重用,射不中垂头丧气的,也不能重用,喜怒不形于色的,才堪大任,弄得我天天板着脸,最近连怎么笑都忘了,不过兄弟们都说我深沉了。

鲁智深,江湖人称花和尚,其实他还有另外一个外号,半仙。

他这人很有意思,不敬佛祖不敬神,又蠢又笨,天生一副憨样,不过身上总发生稀罕事。

打死郑屠那次,忒巧了,郑屠在关西无恶不作,仇人甚多,被黑了无数次,光他那脑袋,被铁棍砸过,被石板拍过,被朴刀砍过,都没大碍,洗干净,缝两针,洒包香灰就好了,简直就是铜头铁面,结果这厮赤手空拳来了三下,稀里糊涂把人给打死了。

攻打清风县那次,宋大哥下令,活捉张县令者,赏银五百,城破后,张县令在前头没命地跑,众兄弟在后面没命地追,你争我赶,一个比一个带劲,眼看就要追上,这时,张县令一个跟头,栽树坑里去了,众人大喜,正待下手,到树坑前一看,傻眼了,张县令躺在那里,五花大绑,鲁智深蹲在一边,醉眼蒙眬。这厮出征前喝醉了,半路找个树坑躺着睡大觉,一没上阵,二没攻城,最后捡了个大便宜,立了头功,你说气人不气人。

今天,我们在靶场射箭,这厮从旁边经过,一时技痒,嚷嚷着要露两手,兄弟们都知道他邪乎,纷纷靠后站,王矮虎最逗,他本来站靶子旁边报靶,看到鲁智深弯弓,死活不干,一溜烟跑回来,非得站鲁智深后面才放心,而且还得是正后面。鲁智深膂力不凡,挑张最大的弓,两臂用力一张,弓满如月,稳稳的,这张弓很少有人能拉开,我勉强才能拉开一半,众人齐声喝彩,鲁智深更得意,猛一加力,箭未出鞘,只听“咔嚓”一声,弓断了,鲁智深两臂放空,把持不住,往后抡去,王矮虎刚刚听到喝彩,不知是咋回事,从侧面探出头来看,结果还弄明白怎么回事,只觉得眼前一黑,扑身便倒,被鲁智深一肘子打晕了。

这厮不死心,换张弓,弯弓搭箭,像模像样瞄半天,弦响箭飞,只见那箭直直朝天上飞去,在空中划了道美丽的弧线,越过小树林,越过山头,最后掉到金沙滩边的芦苇丛中。众人哄堂大笑,这厮也不好意思,摸着头一个劲地憨笑,转眼,大家笑不出来了,吴军师提着裤子从芦苇丛里钻出来,屁股上插着一支箭,鲜血淋漓,跳脚大骂:操你大爷,哪个王八蛋阴我……

众人默然,良久,齐声叹曰:牛逼啊!

127.算命老道

山下来一老道,自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凭生辰八字,就能参透人一生的福祸吉凶,据说很是灵验,兄弟们纷纷前去求卜问卦,求他指点迷津。

提起卜卦,我总忍不住想起我那死鬼老爹,小时候,我比现在还笨,除了吃喝拉撒,别的一概不会,放牛牛跑,烧砖窑倒,老爹很犯愁。

五岁那年,村里来一算命先生,尖额头,肿眼泡,大嘴巴,自称陈抟老祖转世,算一次五文钱。

老爹带我去,跟先生商量说,这娃命贱,两文钱行不,先生初时不肯,后经不住磨叽,说分文不收,免费给算。

先生眯着眼,摇头晃脑,掐指推算半天,一拍大腿说:此命大凶,少年克父,中年克母,晚年克子,一生福薄命苦,官禄全无。

老爹脸耷拉得老长,回家后拿把菜刀瞅我半天,最终没下去手,打那以后,天天唉声叹气,茶饭不思,干啥都没精神,冷不丁地摔一跤,都怪我克的,后来得了伤风,坚决不请郎中开药,说什么生死有命,命里该有此劫,吃药也没用,瞪眼等死,结果小病拖成大病,最后一命呜呼,临死前长叹一口气说,算命先生真他妈的准!

打那之后,我对算命先生没啥好感。

老道很神乎,据说是周文王再生,见宋大哥第一面,就算出他脚踏七星,扈三娘尚未开口,就算出她胸有大痣,顾大嫂往那一站,就算出她婚姻不幸福。

我觉得好奇,决定前去看个究竟。

老道盘腿坐那里,耸着肩,背着风,手捧着烤地瓜,吃得带劲,嘴上黑糊糊一片。

地上摆个八卦图,左边一行大字:仙非仙,天地万物入我法眼;右边一行大字:道非道,古往今来了然于胸。

旁边放一大牌子:姻缘,二两;官运,二两;财运,二两;子孙,二两……算三送一,小孩八折。

冤家路窄,这厮虽然模样变了不少,但我还是认出,他就是当年那算命先生。

老道看有生意上门,把地瓜往怀里一揣,手往衣襟上一揩,立马摆出副高深莫测的鸟样,把嘴里的地瓜猛地一咽,喉结一咕噜……噎着了。

一边打嗝一边问,“……客……呃……官……您……呃……前程?……呃……还……呃……是……姻缘?……呃……”

我看得心焦,决定帮帮他,听说惊吓可以治打嗝,我猛一挥板斧,斧刃紧挨着他鞋帮直直没入土中。

老道目瞪口呆,嘴巴张得大大的,低头看看脚,抬头看看我,再扭头看看身后,一寸一寸地往回缩,颤声问道:壮士有何指教?

我笑笑:不打嗝了吧?

老道看我没有进一步举动,长吁一口气,擦擦汗,说多谢壮士,请问壮士欲问何事?在下打卦问卜略知一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说问前程,报上八字,甩给他五两银子,这厮两眼放光,装模作样推算一番,说道:客官骨骼奇伟,天庭饱满,目光炯炯有神,有智谋奇略,一生衣食无忧,做一事成一事,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没等他说完,我抬手给了他两巴掌。

这厮摔倒在地,口吐鲜血,爬起来捂着脸问道,壮士为何发怒?

我说你能耐了啊,换祖宗跟玩似的,原来号称陈抟老祖转世,现在又称周文王再生,你他妈到底姓陈还是姓周啊?

这厮满脸疑惑,问道:阁下是??

我嘿嘿笑两声,不过笑得应该很难看,因为老道眼中满是恐惧,我说我五岁那年你给我算过命,再给你次机会,重新算一遍,要是错一个字,一板斧砍了你的狗头。

这厮浑身筛糠,手不停发抖,手指头都掐出血来,也没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最后哭丧着脸说,好汉,我也是糊弄口饭吃,你饶了我吧!

我说你不是能耐很大吗,宋大哥没开口你就知道他脚踏七星?

老道捂着嘴说,这是听翠红楼的姑娘说的,那里姑娘都知道啊!

我说那扈三娘胸前有大痣,你咋算出来的?

老道说,她去河里洗澡时,我偷看来着!

那顾大嫂婚姻不幸福,你咋算出来的?

“长成那鸟样的,婚姻哪有幸福的啊!”

128.灵验的真相

我问那些不认识的,你咋糊弄?

老道说,这也不难,来算命的,大都心里有事,你得察言观色,咂摸着他心思来。

书生秀才,关心的无非是前程,给银子多的,往好里捧,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夸他少年才俊,他日必能高中,他一高兴,指不定多给二两;给银子少的,往死里埋汰,骂他鼠目寸光,脑无龙骨,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说你就不怕人戳穿?

老道说,将来的事,谁也拿不准,我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估计这辈子都碰不到第二回,退一万步说,万一碰上了,也好办,不该中又中了的,就说某年某月,你做了件善事,感动了菩萨,给你记了一功,才有后来的造化,这年头,谁还没做过一两件好事啊!到底哪一件,让他自己回家琢磨去吧。

该中没中的,也好办,就说某年某月,佛祖下凡,扮成乞丐去你家讨饭,被你轰走了,佛祖一生气,把你功劳给抹了,这年头,谁没撵过乞丐啊,就算他没有,他爹总有吧?他爷爷总有吧?反正都算他头上!到底是谁,回家慢慢问去吧!

年轻女子,问的无外乎姻缘,漂亮的,大都收到几家聘礼,左右为难,无非人品好的家境贫寒,家境殷实的,人品又不咋地,你就劝她,是草是兔子搂一把再说,毕竟人品这东西靠不住,银子揣怀里才最踏实。

若是长得丑的,大都待字闺中,无人问津,心中火急火燎,你就安慰她,甭急,好事多磨,本命年之前一定能嫁出去,这年头,只有娶不到媳妇的光棍,还真没有嫁不出去的闺女,万一她长得是真丑,真嫁不出去,那也好办,我说的是本命年,十二年一个轮回,我又没说是哪一个?

富商巨贾,天天忙得很,不是蹲旮旯里数钱,就是在小妾身上飘飘欲仙,没事不会来,你得主动出击,站大门口候着,等他出门时,举着八卦图迎上去,手捋着胡子,摆副高深莫测的鸟样,围他转三圈,啥话别说,转身就走,一步三回头,边走边摇头叹气:完了,完了!再晚就没治了!

他自然心虚,追着你问个究竟,你再做做样子,说天机不可泄露,等他放下身段求你时,你再说些施主印堂发暗,两眼无神,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之类的话。反正什么难听说什么,三句话把他唬住,自然捧出重金求你化解。

我注意到,老道身后布袋里有几个坛子,看着眼熟,王矮虎家也摆着一坛,说是宫廷御用,专供皇帝老儿喝的,能延年益寿,我软磨硬泡,好说歹说,花了整整一百两银子才买下来,自己没舍得喝,偷偷尝了两口,转手送给了宋大哥,跟这个很像。

我问老道,坛里是什么东西,老道说,是药酒,专为中年婆娘准备的,她们大都是来算寿命,给丈夫算,我就往长寿里说,看谁脸色难看,就卖给谁,吹嘘是慢性毒药,可以杀人于无形,一天能卖十几坛哪,你们山上扈三娘就买了一坛。

我心下大骇,颤声问道:真是毒药?

老道摆摆手说道,假的,卖毒药可是要杀头的,这些是我自制的,猫尿掺酒,外加几口唾沫,死不了人。

娘的,怪不得有股味!

老道满脸堆笑,把银子递过来。

我说刚刚打了你一巴掌,权当药费吧。

老道一脸感动,说多谢好汉,不过也不需要这么多,五两银子足矣!

我说一巴掌五两,那剩下的我也不要了,扇巴掌吧,我不会算数,够了你就点点头。

当下也不管他同不同意,铆足劲,抡起双臂来回扇,啪啪地响,老道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扇了足足半个时辰,这厮还摇头,我累得不行了,停下来说,我扇不动了,找钱吧!

老道脸肿得老高,嘴不停地吐血沫,嗫嚅半天,挤出两个字:超了!

活该,超了你还不停摇头!

老道走了,众人都很惋惜,我说那是个骗子,但没人相信。

扈三娘经常念叨他,宋大哥也赞他是世外高人,晁天王没来得及卜卦,很是后悔,派人四处寻找,一无所获,吴军师说,高人都这样,行踪飘忽不定,可遇而不可求。

找他算过的兄弟,逢人就吹嘘,没算过的,深信不疑,他在人们口中越来越神,有人说他有阴阳眼,有人说他能点石成金,还有人说他能隔空遁壁。

公孙胜说,他可能是陈抟老祖,已活八百年,这次特地来梁山指点迷津的……一个劲地叹息,没来得及跟他探讨道法。

我越来越糊涂,众人说的到底是谁?是不是被我扇巴掌的那个老道?

129.阮老爹过生日

今天开会,宋大哥瞪着眼睛,拍着桌子,警告大家不许借过生日吃喝送礼,为此还处分了几个头领:戴宗,过生日公款吃喝,被降了一级;阮家兄弟,借老爹过生日大肆收礼,罚了一月俸禄。

我乐呵了好长时间!活该!

戴宗这王八蛋,一肚子小九九,谁也占不了他丁点便宜,比如去酒店,上来一盘螃蟹,他非得一条腿一条腿地数,少一条都不行,弄得人酒店天天干仗,大厨骂小二偷吃,小二骂大厨打偏手;让仆人去买猪肉,买回来后非得自己拿秤称一下,弄得仆人总回去跟卖肉的吵一架。

我从不去在意这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意思!这厮天天骂我笨,其实我觉得他也聪明不了哪去,我亲眼看到大厨往他菜里吐唾沫,小二给他送鱼汤时往碗里拧鼻涕,还有,他仆人每次去赶大集,总吼一嗓子:哪家有病猪肉,不是病死的不要,得了瘟疫的最好!满大集的全嚷嚷:我有、我有、我有……东家也吆喝:买我的吧,绝对病死的,死前都吐白沫了……西家也吆喝:我家也是病死的,死前都吐血了……

他过生日,在宋氏酒楼请客,你吃完一划拉走人就行了,反正公款报销,这厮多喝了两斤猫尿,老毛病犯了,非得一道菜一道菜地对,一下子对出二百两银子的空缺,宋青当时脸就黑了。

这厮还没完没了,到处得瑟,摸了老虎屁股赶紧溜得了,还非得去问问老虎啥感觉,你这不没事找抽吗?结果被降了一级!活该!

阮家三兄弟最逗,老爹平常推来推去,谁也不愿管,一吵架全山的兄弟都去劝,说是劝,其实就是去看笑话,别人兄弟吵架,都关门家里吵,生怕别人知道,这哥仨,专在大马路上吵,生怕人不知道。

吵架时还专揭家丑,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掰扯出来,阮小二一脸不平,说他小时候没读过私塾,花老爹的银子最少,养老费应少出;阮小五满肚子怨气,说兄弟三人当初盖房子就他自己掏的钱;阮小七更逗,说他可能不是亲生的,还专门跑石偈村找来当年的老邻居做证,某年某月某日下大雨,老爹不在家……

唉!见过千方百计证明自己是亲生的,变着法证明自己不是亲生的还他妈头一遭见!!!

上次吴用给说和,一家一个月,有次初一早上,冷风刺骨,大雨哗哗的,阮二嫂饭都没让老人吃一口,冒雨送到阮小五家,老人身子骨弱,折腾病了,花了不少银子,阮五嫂找阮二嫂要,阮二嫂不给,说在谁家算谁的,两人撕巴到一块了,手上功夫真不是吹的,上下一通挠,衣服都扯烂了,看热闹的可看着景了,白花花的。阮五嫂不但破了财,还破了相,以后往阮小二家送时,专挑大雨天,推着老人围着梁山转两遭再送。

后来哥仨看宋老爹过生日收了不少贺礼,也动了心思,每到生日就争得打破头,上次过生日,门口摆三张桌子,贺礼分开收,你说给哪个不给哪个?把兄弟们气得呀,张顺哥俩逢人就骂三个王八蛋,也是,他爹死时阮家三兄弟贺礼凑了一份,这一下还了三份,赔大发了!娘的,我才赔大发了哪,我爹早死了!

宴会上也很搞,这边兄弟们不停地恭维哥仨是远近少有的大孝子,那边阮老爹一个劲地骂三个白眼狼。

130.屁大的事

无论啥天气,都有人很忙,花前月下,年轻人忙着谈情说爱,月黑风高,强盗们忙着杀人放火,旱涝灾害,官老爷们忙着到处流泪装逼。

今天,太阳挺好,不毒不辣,暖洋洋的,正是吹牛逼的大好时机。吹牛逼总得选个地,这也有讲究,最好是人多、风小、太阳高照,一般都在聚义厅,开会时里面吹,没事时搬凳子门外吹。

我赶到时,门口已围了一圈兄弟,武松坐门左侧的石狮子上,左腿蜷起踩狮子头上,右腿耷拉着,拿戒刀专心地刮指甲,风一吹,头发飞扬,相当拉风,他现在话越来越少,以前喝醉后还吹一下空手打虎的事,现在基本不提,总坐一边,冷着脸,听别人吹,偶尔哼哼笑两声。

鲁智深坐门右侧地上,四平八躺,背靠石狮子,别人说啥他都哈哈大笑,这厮脑袋缺根筋,自打上梁山,压根没见他哭过,傻乐和。

刘唐坐椅子上,跷着二郎腿,阮小七反趴在椅背上,王矮虎盘膝坐地上,他腿短,从不把腿伸出来,郁保四太高,蹲着坐着都不舒服,干脆双手揣兜,靠在“替天行道”的大旗杆上,时迁最逗,坐椅背上,两脚腾空,稳稳的。

我在人群中找个地坐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吹得热火朝天。

正吹到兴头上,宋大哥来了,众人忙站起来,欢迎领导来吹,时迁跳下椅子,吹了吹上面的灰,拿袖子来回抹了几遍,把椅子摆正,恭敬地把宋大哥让到椅子上。

众人闭口不言,等宋大哥吹,宋大哥来回吹的就那几件事,无非杀过人、坐过牢、打过仗,众兄弟照例满口奉承话:大哥英勇无敌、智勇双全,我等远远不及。

拍马屁也是门高深的学问,不但要把领导拍得高兴,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莫把别人手给拍伤了,上次,刘唐刚说不及宋大哥的万分之一,王矮虎就接茬,说不及宋大哥的千分之一,把刘唐拍恼了,你这不是摆明比我强十倍?

其实宋大哥吹的那几件事,我都知根知底,他的确杀过人,杀过两个,一个是在床上,跟一个十八岁的小娘们厮杀上百回合,脸都被抓破十来道,最后用刀才解决;另外一个,叫刘高,被人绑柱子上,他去捅了八九刀才捅死,气得人刘高大叫,各位大爷,杀我没意见,换个靠谱的人行不!

坐牢的事就别提了,一说就来气,要不是我提着脑袋救了他,他早就见了阎王,现在每提起这茬,我都得装孙子,说什么多谢当初大哥提携。

上战场的事,也没啥稀罕,来回就那几仗,打个小小祝家庄,还得用啥里应外合的计策。

当然这些只能心里讲讲,我也摆出感兴趣的样子。

宋大哥正吹得热火朝天,不知谁放了一个屁,奇臭无比,众兄弟被熏得晕头转向,但都绷着脸,没人皱眉头,更没人敢捂鼻子,谁也吃不准是谁放的,万一宋大哥放的,你再嫌弃,岂不是闻不了兜着走?

场面一时僵住了,众人板着脸,呆坐着,连咳嗽的都没有,宋大哥也闭嘴不言,虽然这不算啥,屁大点事,但得看放谁身上,放领导身上,屁大的事也是大事,领导放的屁跟说的话一样,一砸一个坑,一开口一个钉,绝不能等闲视之,若是放老百姓身上,无所谓,天大的事也是屁事……

这时,时迁跳出来说,各位哥哥,不好意思,刚刚是小弟放的,熏到大家了。

众兄弟立马放松下来,捂鼻大骂,刘唐扒下鞋来扔过去,郁保四赶着时迁滚,说别熏着宋大哥,宋大哥摇摇头,笑笑,起身走了。

等宋大哥走远,时迁又跳椅子上,得意洋洋,脸笑得跟花似的,说其实刚刚不是他放的,他不过是替人背黑锅而已,众兄弟恍然大悟,个个一脸羡慕,替领导背黑锅的机会可是难得一遇的,众人纷纷恭维他反应敏捷,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白胜可怜巴巴地说,时大哥,你升官了可别忘了提携兄弟我啊!一边说一边谄笑,那表情,忒恶心,要是有尾巴再摇两下,那效果,绝了!

时迁更加得瑟。

我一个劲后悔,当时我怎么就没跳出来哪!

回去路上,王矮虎一直在后面偷笑,我问他笑啥,这厮看前后无人,凑我耳边说,其实那屁,是我放的。

131.养猪场

宋大哥打算四处视察一下,所谓视察,无非上级到处走走,找人握握手,听听汇报,讲两句一切为了老百姓的闲话,下级做做样子,吹吹牛逼,领导再夸两句,吹得好,吹得妙,吹得牛逼呱呱叫!

视察是接触领导的好机会,牛逼吹得好,再送点重礼,离升官就八九不离十了。

行程军师定,曹正打算翻身,下了血本,通过林冲送了一百金,第一站定在养猪场。

养猪场共分八个猪圈,曹正在每个猪圈门楣上都挂上“忠义”的大牌子,还给每个猪圈起了名,宋氏一圈、宋氏二圈、宋氏三圈……

登记在册的,有一千头猪,但圈里仅剩一百头,倒不是他自己杀了吃了,而是太多人去走他后门,今天这个过生日杀一头,明天那个过百日杀一头,杀来杀去,就剩这几头了,这可咋办?

没事,圈是死的,猪是活的嘛!

曹正先把一百头猪集中在第一个猪圈,打算等宋大哥检阅完,立马从后槽赶着去第二个猪圈,毕竟猪有四条腿,跑得比人快。这厮为了让猪听话,想出个奇招,喂猪食时敲梆子,反复练了几个月,忒管用,哪个猪圈敲梆子,猪就往哪里跑,为了起到最大效果,这厮提前两天没喂它们。

宋大哥到了,曹正先作汇报,说在日常工作中,时刻铭记“忠义”二字,用忠义思想指导养猪事业,成效显著,比如,原来一头公猪配几十头母猪,现在讲忠义,一头种猪只配一头母猪,现在上百头母猪成功怀上猪仔,众兄弟鼓掌。曹正话锋一转,这都是宋大哥的功劳啊!

众人再次鼓掌,开始热烈,继而稀拉,最后只剩鲁智深在那猛拍,我觉得话有些别扭,拍了两下也停了,宋大哥脸涨得发紫。

军师忙打圆场,说这猪膘真肥,宋大哥借坡下驴,赞道,真肥,顺手去拍猪头,这是他习惯,高兴的时候就拍人头。

宋大哥上午吃完鱼没洗手,手上一股腥味,猪也饿得发昏,闻到腥味,发了狠,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口就咬。

宋大哥伸手拍猪头时,正扭头笑吟吟地跟军师说话,一个没提防,冷不丁被咬住。

那头大母猪足足有二百斤,猛一甩猪头,只一听惨叫,宋大哥被拖进了猪圈,众兄弟大骇,忙跳进猪圈,施展浑身武艺,大战群猪,武松用拳头打,鲁智深抱猪摔,时迁上蹿下跳地挠,花荣没带弓箭,只会瞎乍呼,我用脚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宋大哥从猪圈里救出来。

宋大哥手被咬破了,吴军师扇子丢了,众人也各自负伤,众兄弟自打上了梁山,大小上百仗,这是最狼狈的一次,也是受伤最多的一次。

宋大哥逞能,轻伤不下火线,简单包扎一下,继续视察。

到了第二圈,群猪已在等候,众人喘粗气,猪也在喘粗气,那头大母猪抢在最前面,嘴角还沾着血。

宋大哥老毛病又犯了,走过去指着它,惊奇地说,哎呀!你们看,这头猪跟刚才那头真像啊!

话未说完,大母猪两只前爪往猪栏上一搭,一张口,头一甩,又把宋大哥拽进去了。

没辙,众人七手八脚又一次大战群猪,这次宋大哥更狼狈,鼻青脸肿,一身猪臊味。

宋大哥爬出猪圈,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把两头猪给砍喽。

132.宋庙宋观

视察第二站,东关,公孙胜的地盘。

公孙胜虽然坐第四把交椅,其实是个虚职,干部任用说不上话,指挥打仗又不在行,平常专职装神弄鬼糊弄人,屁大的小事到他嘴里一转,立马神乎其神。

上次,两条菜花蛇爬到聚义厅后边的臭水沟喝水,众人打算抓住烤蛇肉吃,他伸手拦住,说什么是二龙下凡戏水,一条是真武大帝的坐骑,一条是女娲娘娘的前身,忽悠得兄弟们又是磕头又是作揖。

还有一次,晁夫人生孩子,当天夜里,大雨哗哗的,炸雷一个接一个,这厮跳出来说什么夜观天象,紫微星异动,这孩子是文曲星下凡。他妈的,我看那孩子也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也没见啥特别的。

公孙胜发言说,他用“忠义”思想教育小相国寺的和尚和清风观的道士,劝他们各待各家,各奉各妈,和尚对佛祖要忠诚,道士对天师要诚心,目前为之,没发生一起跳界事件,还用义气教育他们,目前和尚群殴和道士内讧的事基本绝迹。

这厮还临时建一庙一观,一名宋庙,一名宋观,里面都塑着宋大哥的金身,宋庙里请了几个和尚,众人跟在宋大哥后面前去观看,和尚们一边敲木鱼一边诵经,端的好听:

嘛哩嘛哩吽,两面三刀的宋公明

有人生,没人疼,你就是个大畜生

嘛哩嘛哩吽,练武大腿肿,读书嫌眼疼

锄地锄不平,点蜡烧帐篷,干啥啥不中

嘛哩嘛哩吽,喝小酒吹小风,十足的大饭桶

宋大哥双手合十,对堂头大和尚说道:好!好!好!佛法精妙,寓意深远,我等聆听一次,灵犀顿开,不昧平生,若他日脱下战袍,我愿在此庙中晨钟暮鼓,了此残生,到时大师千万莫弃!

堂头大和尚双手合十回敬道:施主不必过谦,他日来此,可去小相国寺找我,我在此处只是云游讲法,属于客串,若他日你来,可打个折扣。

133.莫名其妙的事

天黑了,无风无月,星星挂在天上,一闪一闪,远处的大山,站在那里,黑黢黢的。

我抱着斧头坐门前,宋大哥在屋里,花荣也在,王矮虎也在,还有几个江州来的老兄弟也在,没点灯,几人围在一起,低声地嘀咕,不知在说啥。

半夜,几人散去,宋大哥去了花荣那里,王矮虎晕了头,去了后山,他家在前山,我本想提醒他一下,不过一转念,忍住没说,这厮最近很得瑟,跑点冤枉路更好,最好走错路掉下悬崖摔死这王八蛋!

我回屋躺下,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后山传来鬼叫声,若有若无,我一个激灵爬起来,拎起板斧,我虽然胆大,不怕死,但挺怕鬼,这是当年被罗真人吓得留下了病根。

起风了,外面飘着小雨,冷风夹杂着雨点扑进来,一身鸡皮疙瘩,我支起耳朵,又有声音传来,断断续续,忽有忽无,似狼嚎,又似婴儿啼哭,声音挺有规律,貌似是“晁盖当死,宋江当王”。

我捺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声音从山后的小树林传来,我从小没见过鬼,很是好奇,一时忍不住,大着胆子起床,打开门溜出去,捡了块石头,猛力扔过去,我练弓箭练出了准头,扔得又狠又准,只听一声“哎呀”,又一声“我靠!”,接下来便没了声音。

我乐呵呵地回去躺下,继续睡我的觉,心想,原来鬼也会骂人。

第二天,去宋大哥那里,王矮虎也在,头上捂着白手帕,脸也肿了,很是滑稽,几人嘀嘀咕咕。

宋大哥阴沉着脸说,看来晁大愣早有防备,我们也得准备!从今天开始,晚上不许脱衣服,兵器放手边,随时准备火并。

又到一晚,几人聚一起嘀咕,我站在门外放哨,嘀咕完,各自散去,王矮虎溜到聚义厅,鬼鬼祟祟,看看四处无人,从胸口掏出一张纸,贴在聚义厅门口,一溜烟跑了,我偷偷跟在他后面,扯下纸,也看不懂,正好内急,就当了手纸。

第二天,几人又聚一起,神色冷峻,王矮虎搓着手说,形势危急,刚贴的布告天还没亮就被撕了,看来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那边的掌握之中。宋大哥密令花荣引三百壮士埋伏在一关外,随时接受调遣。

又一晚,几人又凑一起嘀咕,我向来不喜欢动脑筋,主要是我脑壳太笨,我坐门口望风,王矮虎浑身湿漉漉的,提了条金色大鲤鱼来,足足有五斤重,这么大的鲤鱼还是头一遭见,馋得我口水直流,笑嘻嘻地迎上去说,来就来嘛,带啥礼物。

这厮斜了我一眼,骂了声“棒槌”,进屋了,他妈的,保准是送给宋大哥的。

几人忙活了半天,不知干啥,良久,宋大哥叫我进去,让我把鱼送给宋青,我拎着鱼,一边走,一边看,越看越馋。

最后心一横,反正都一个鱼样,宋青这憨货也不知道到底多重,打个拐,跑阮小二那里,讨了尾小的,转手送给宋青,大鲤鱼我偷偷拎回去,自己做了鱼汤,味道好极了,不过奇怪的是,鱼肚子竟然有张布条,上面还写着字,可惜我吃得太快,只剩下一个“王”,这字我认识。

第二天,宋大哥宴请梁山大小头领,宴席很丰盛,最后一道菜是红烧大鲤鱼,宋大哥似乎很喜欢这菜,翻来覆去挑了几十筷,肚子都给掏空了,骨头也挑了一遍,才恋恋不舍地罢休。

花荣也奇了怪了,散席后找到宋大哥说,肯定被人动了手脚,看来必须得用雷霆手段了,宋大哥点了点头。

晚上,花荣领一人来,此人身形魁梧,一身黑衣,帽檐压得很低,但我还是认出来了,这厮叫史文恭,在山下赌场上打过几回交道,上次输了,欠我几十两银子没还。

我站起来,想打个招呼,顺便提醒一下还钱的事,但这厮似乎不认识我,瞟了我一眼就进屋了,嘀咕了一炷香时间,花荣又领着他走了。

不还就不还,装啥不认识啊!

134.晁天王之死

山下传来消息,曾头市抢了梁山的马,曾头市离梁山不远,平常关系不错,这次不知哪根筋抽风。

聚义厅开会,讨论了一天,最终决定引兵攻打,宋大哥照例对晁天王说,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由我下山为好,晁天王照例不许,说贤弟鞍马劳顿,还是我替你走一遭。

以往,两人往往争让三次,最后都是宋大哥下山,但这次,宋大哥只争了一次,便闭口不言,晁天王愣在原地,看宋大哥不再继续争,也只好认栽。

晁天王下山了,我跟着,王矮虎也跟着。下山前,宋大哥拍着我俩的肩膀说,事成之后,必当论功行赏。

我领着五百死士,押后掠阵,王矮虎领着清风山的老弟兄,跟在晁天王马后,眼神游移不定。

两军一对阵,还未开战,晁天王纵马出队,一骑当先,径直朝敌阵冲去,众兄弟一时没料到,缓过神来后,也跟在后面冲,我注意到,晁天王的马屁股,被人捅了一刀,血淋淋的。

没冲多远,晁天王中箭,一个筋斗跌下马来,众人忙把晁天王扶上马,夺路狂奔。

我殿后,史文恭冲出来,看是我,不再继续追,只是向我做了个意味深长的笑,我明白他笑的是啥意思,今天放我一马,他欠的银子算两清了。

晁天王回到山寨,已然发昏,毒箭,但似乎还有救。宋大哥和吴军师守在床前不停大哭,花荣手持弓箭侍立在左,王矮虎手持朴刀侍立在右,严禁任何人出入,说是防止刺客趁机行刺晁天王。

武松带着人马包围了聚义厅,张顺带着江州的老兄弟把住一关,孔明孔亮带着一帮兄弟守住二关,李俊带着揭阳岭的老兄弟占了三关,雷横带着人马封锁了金沙滩。

宋大哥派我去请安道全,安道全老胳膊老腿,光收拾药匣子就费了两炷香时间,走一步,停下来捶捶腰,喘口气,路上逮谁让谁,遇到蚂蚁横穿马路,停下来歇了半晌,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一拍脑壳,说忘了带针灸用的银针,又返回去拿。

到晁天王床前时,天已经黑了,安道全扫了两眼,把了把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直说没救了。

那时我也在床前,晁天王嘴一张一合,我听出来了,他在说,快救我,我还有救……

宋大哥哭得悲惨,没听见,吴军师用扇子挡住脸,也没听见,安道全似乎耳聋,也没听见。

午夜时分,晁天王终于死了,临死之前,两眼瞪得大大的,盯着宋大哥,眼里满是愤恨。

宋大哥一边干号,一边对晁天王报以同样的目光,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完)

(中国书店出版社,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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