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莎士比亚《暴风眼》

作者简介:

刘路,本名李建强。著有《大沽河纪事》、《仰望明天的朝阳》、《维权律师,一个危险的职业》等散文作品,本书是他的首部家族系列小说。

引子

一道旱闪划破天空,稀疏的雷声震撼着大地。东北方向的一大团积水云夹杂着浓重的寒气,贴着树林压过来。河堤下面的那棵老柳树,万千垂绦被刮起,好像一副绣帘被大风撕扯着。狂风吹皱了河流,把道道波浪推向岸边,形成了一些白黄色的肮髒泡沫。一个瘦弱的老渔夫从河汊子里的芦苇丛中推出一条竹筏子,一条大黄狗纵身跃上,渔夫便用长篙一撑,竹筏子箭一般射向河心,渔夫屹立船头,顺流而下。这时,两岸干旱已久的大地上,落下第一阵急雨。这个老渔夫是我的祖父,他脚下的这条大河,就是胶东最大的河流——大沽河。

大沽河发源于胶东半岛中部的丛山之中,一路南下,汇集了洙河、小沽河、五沽河、落药河、流浩河、七星河、云溪河等多条支流,在下游冲积出一片沃野。这里水土肥美,物产丰富,交通便利,城镇繁华。大沽河滋养着两岸的生民,奔腾一百八十公里,注入胶州湾。

大沽河如今寂寂无名,得名却在春秋时代,古称沽(姑)水,沽尤。《左传·晏子》云:“姑尤以西”为齐东界。《齐乘》又云:“姑,即大沽河,尤,即小沽河。

我祖父出生在大沽河左岸的庄干李家,乳名金宝,九岁时移居沙梁,取学名德乾。他从小在这条河里泡大,水性极佳。从沙梁河口下水,风雨中一叶扁舟,南下黑石崖钓白鳝鱼,是他保留了六十年的拿手节目。

傍晚的时候,祖父披上蓑衣、带着大黄狗出门,天已经暗了下来,村子上空集结着浓重的雨云,闪电不时划破云层,像飞舞的银蛇,给层层黑云镶上金边。跟着,天边滚过阵阵低沉的轰雷,空气中开始瀰漫着浓重的土腥气,夹杂着泡桐花甜腻腻的臭味,让大黄狗猛地打了几个喷嚏。

我母亲秀姑从自己屋里追出来,递给公爹一个牛皮酒囊,里面是一铝壶烫热的黄酒。

爹,夜里风大雨大,勤喝点酒暖着身子,别着了凉!

祖父李德乾出了巷子,上了河堤。母亲秀姑的声音跟在身后,随即被迅风撕成碎片。

风雨交加,李德乾岔开双脚,立于竹筏子前段,双手横握长竿,他的脚边是一种被固定住的羊皮桶,里面是银光闪烁的细尼龙绳,上面缀满像铜钱般大小的鱼钩。旁边是铁皮罐头盒子,里面是孙子利官和孙女瑛子给他捉的粉红色肥嘟嘟的蚯蚓。大黄狗张开四肢,伏在他的屁股后面,眼睛却盯着他腰上挂着的那个晃来晃去的酒囊。

虽然已近古稀之年,且害着肺痨,一到了河上,李德乾立刻变成了精神抖擞的弄潮少年。在雷雨闪电中,驾着竹筏左冲右突,躲避着漩涡和险滩,一会儿跌入谷底,一会儿又冲上浪尖。左岸的黑松林里,飞出一群呱呱乱叫的寒鸦,越过头顶,投向河东的一片林子。一只苍鹰跟着水中行进的竹筏子盘旋,它大概把李德乾当成了撒网打雨的,单等他收网时俯冲下来捡些鱼虾。

大沽河流过九甲村后,有一条无名支流,从东北方向汇入,河面骤然加宽,这条被当地人俗称为“小河子”的支流,虽然只有几十公里流域,但河道很深,平时水量不大,性格温和,生长着许多大沽河没有的鱼鳖虾蟹。这时的小河子却像发了疯似的,滚滚洪流夹杂着一团团的垃圾:枯树、杂草、门板、檩条、桌椅条凳甚至淹死的牲畜家禽,一齐冲泻下来,占据了大沽河主河道,平添了巨大险情。李德乾暗暗吃了一惊,此处离黑石崖不过半袋烟工夫,杂物卷进激流,让本来熟悉河道环境的他也摸不清了,他小心地避开杂物,慢慢靠近右岸。突然,一只巨型木箱被漩涡甩出,直向竹筏碾压过来。李德乾扭动腰身,用竹竿猛地一撑木箱,躲过一劫,定睛看时,哪是什么木箱?分明是一口倒扣着的朽木棺材!

李德乾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场急雨,把小河子上游的坟墓都冲毁了。

李德乾将筏子撑进右岸较缓的水流,慢慢顺流而漂,他不敢再去河心,那股杂物流沿着中心河道激流而下,将一头撞上黑石崖,自己的竹筏夹杂其中的话,就会粉身碎骨、船毁人亡,都喂了黑石崖下那一窝窝又肥有凶悍的大白鳝鱼。自己钓了一辈子白鳝,可不想最终让它们把自己啃了报仇。

李德乾的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影,发现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河边升起一股黑雾,陡然变成一堵高墙,李德乾当成黑石崖,一篙子撑过去,却扑了一空,摔倒在竹筏上,腰里的那个酒囊脱落,飞进河里,一直盯着的大黄狗低吼一声,闪电般跃进激流。

他这才发现,离黑石崖还有一段距离,自己撑虚了一篙,此刻竹筏靠上了右岸,德乾挣扎着将它拖上岸,背着羊皮桶爬上黑石崖。这时,稀疏的星光在云层间闪烁,德乾打着手蓬,接着星光在轰鸣的河面上寻找大黄狗,大黄狗水性极好,他并不太担心。只是觉得这个畜生通人性气,比某些人类更有良心。

李德乾在此前搭建的窝棚里找出一盏风灯点上,发现灯油被添满了,不用说,这是黑石崖下头岔河村的侯登枝干的,只有他才知道,在这样的恶劣天气里,有且只有沙梁老李才会来钓鱼。

侯登枝入社前是做豆腐走街串巷做小生意的小商贩,他的二姨家是沙梁,侯登枝去沙梁赶大集,常在祖父的小酒馆里喝两口,两人是三十多年的朋友。解放前,李德乾外出收账或者逃避抓夫,总在岔河口村侯登枝家驻脚。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侯登枝的豆腐摊和李德乾的小酒馆都关了,但一辈子的友情却延续下来。

李德乾找来干柴,燃起一堆篝火,大黄狗悄悄爬进来,嘴里叼着那只酒囊,但已经乾瘪,里面的铝壶显然丢在了河里。李德乾苦笑着摸摸大黄狗的头,道:酒都丢了,你要这玩意儿有啥用?值当你去拼命?

大黄狗好像知道自己没完成任务,忧郁地看着老主人。德乾又安慰它说:没事,丢了就丢了,去趴着打个盹吧。

李德乾在灯下往鱼钩上穿蚯蚓,大黄狗放下牛皮酒囊,悄悄趴在他的脚边,突然竖起耳朵,像闻到了什么气味,忽地窜出了窝棚。等德乾弄好鱼钩,钻出窝棚时,发现大黄狗叼着一只肥大的白色刺猬站在面前。李德乾苦笑道:你抓它干啥?我向来不吃不乾不净的东西。记住:狐、黄、白、柳、灰五大家仙,你都不能碰。

见大黄歪着头不懂,又道: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这五种东西,不可去招惹它,明白了?

大黄狗听不懂,但它明白主人对它抓的这只刺猬不满意,委屈地丢下刺猬,低眉搭眼地走了。

在所有大沽河出产的鱼类中,白鳝是最美味的,此前还有一种鲻鱼,其鲜美超过白鳝,有“沽鲻淮鲤海中鲳”之誉,可惜已经绝迹了多年,如今让白鳝拔了头筹。

白鳝本是寻常鱼种,但大沽河沙梁桥一带的白鳝却别有风味,这里的白鳝能长到三尺多长,茶杯口粗,肉质细嫩鲜嫩。青岛高级酒店的名厨能做一道名菜,即取鱼的中间部位二寸左右,雕刻成莲花模样,浇上鲍鱼汁,配上西芹,取名沽水芙蓉,据说一道菜要卖三十块大洋。

李德乾吃白鳝也有讲究,只吃三尺以上的鳝鱼的中间部位,晒干清蒸,配以干菜,撒一勺子菜籽油,加少许精盐,不再加其它佐料,用砂锅燉一晚上,开锅后香气扑鼻,正好下酒。

大沽河从发源地到入海口,满打满算二百多公里,出山泉水清,河床是三尺银沙,水质甘洌清澈。水至清则鱼虾罕见,寻常月份大沽河鱼类很少,只有每年的季风季节,秋汛来袭,大白鳝鱼才会在黑石崖到沙梁桥这一带成群出现,越是天气不好,尘沙泛起的时候,这里的鱼就越多。李德乾一直疑心这些白鳝是从那条叫小河子的支流潜游过来的,因为石桥的存在,滞留在了黑石崖底。

李德乾总是用特大号鱼钩,穿最肥大的蚯蚓来垂钓,每次也只钓三五竿。这种鱼钩小鱼不能咬,咬鱼钩的都是三尺以上的大白鳝鱼,偶尔有一条略小的或者其他杂鱼被钓上来,他都会摘了扔回河里,仿佛那些草鱼、鲶鱼、白鲢鱼出现在他的鱼桶里,是对他这个老钓客的侮辱。

今晚的事情有些怪异,他都扔了好几条鲶鱼了,却不见白鳝咬钩,眼看着天色正在发白,那只羊皮鱼桶还是空空如也,马上就是自己的七十大寿,大沽河莫非要在自己的生日上开个玩笑?李德乾在心里暗暗打了个折扣,就算钓到一条小于三尺的白鳝鱼,也不再扔掉,总不能空手而归!

肚子里没有一口热酒扛着,德乾的心里就像窝着一块冰疙瘩,一阵寒气袭来,不觉头旋目晕。迷迷糊糊中,见河面上飘来一群人,蓝大褂长鬍鬚的一个老人,正是自己的父亲李光奎,身后还跟着一群女眷,左边的是曾在大沽河溺水而亡的崔嫚三娘,右边是自己的发妻青梅,她俩也都还年轻,衣着鲜亮,却满脸愁苦哀怨。后面还有几个,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爹!

李德乾大叫一声,立起身来,双膝长跪,连叩了三个响头。

李光奎道:金宝,起来!别钓鱼了,你钓了一辈子鱼,还没钓够啊。

李德乾又磕了一个头,直起身子道:爹,听您的。

李光奎继续说道:给我的坟上培培土,再给你那三个闯东北的哥哥修个坟,德福、德祥、德瑞,名字都起得好,命却不济,人都没了,也该叶落归根了。让他们陪陪我,怪孤单的。

李德乾不解地问:我四哥德元呢?他的坟墓不修?

李德乾知道四哥李德元一九四九年跟着国民政府去了台湾,一直没有音信,听父亲的口气,他还活着?

李光奎不语,半晌才道:迟早要叶落归根,要修就给他修吧。你自己也该修个坟了,让你老婆先住进去,她一个人在外面孤苦伶仃的,你呀,烂赌败家,害死老婆,做了大孽了!

李德乾满面愧色,连连答应。抬头见妻子青梅,虽然过了五十年,容貌依旧美丽淒婉,抹着眼泪躲到公爹身后去了。

李德乾正想再跟老爹搭话,却听得黑石崖下岔河村的雄鸡一声啼叫,河面上的人群突然消失了。

李德乾大喊:爹爹,你别走,我还有话要问!

忽见一根鱼线大动,是个大傢伙,拖着李德乾往河里扯。德乾是个钓鱼高手,这等伎俩岂能赢了他?只见他收收放放,左右周旋,把一条鱼竿耍得像满弓似的,终于将那个大傢伙弄出水面,拖上岸来,原来是一只小锅盖似的王八。

李德乾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我的亲娘哎,咋把鳖精给钓上来了!

李德乾把这只王八抱起来掂量了一下,估计有十斤重。千年王八万年龟,这傢伙怕有五六百岁了吧。想起刚才与父亲的对话,似真似幻,梦境一般,如今这老鳖却是实实在在的。李德乾屈指一算,上推六百年,正是明洪武年间,始祖爷李之先刚从云南迁来大沽河畔立村。这傢伙莫不是始祖爷派来的信使?责怪自己这个不肖子孙没能守住祖宗留下的田产?

想到这里,李德乾又向大鳖跪下,连连作揖,道:鼋公在上,眼下土地都归了国家,没有谁家子孙能守住田土,请祖宗原谅。今日见过了先父,我回家修坟。不久就去陪他老人家。烦请鼋公代禀我家祖先,保佑李家骨血绵延不绝,子孙开枝散叶,世世代代为李氏祖先供奉香火!

李德乾信口乱说了一起,把自己的那点心事交代完毕,双手托着大鳖放入河中,那大鳖歪头看了李德乾一眼,摇摇尾巴,潜入深水不见了。

李德乾立起身来,像是达成了一件重大使命,长长呼出一口气,却见大黄口里叼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从黑石崖下边的松林里跑过来。

李德乾上前一步,激动地搂着大黄脖子,哈哈大笑:好伙计,你总算没有让我空手回家!

01 活人墓

李德乾七十岁生日前几天,把儿子李铁诚叫到炕前,吩咐他在祖坟里为自己修一座活人墓。

李铁诚是公社经济合作社的副主任,半脱产干部,在家里却是个孝子,老爷子的话他一辈子都没敢违背。可今天的这道“圣旨”却生生让他为难。

胶东风俗起坟是要在事主去世的当天,由街坊邻里帮忙挖圹,砌墙,三日后棺木入圹,孝子叩头哀嚎,然后封土。第二年清明节,才正式立碑。李家既不是皇室,也非达官显贵,怎么可以人还活着,就先建坟墓?

铁诚以为,一定是老爷子昨夜雷雨天到黑石崖钓鱼,受了风寒,脑子发烧才做出这个荒唐的决定。便道:爹,您身子骨还康健着呢,您要是不舒服,我去请老宋来给您诊诊脉,抓服药,发发汗就好了。

老宋是沙梁有名的老中医,也是李德乾的家常医生。

放屁!当你老子发烧说胡话?备车,推着我到黑松林祖坟去,让你爷爷告诉你!

李德乾坐直身子,指着儿子的鼻子一顿痛骂,一张三角脸因生气而涨得通红,一把灰白色的山羊鬍子乱颤。

李德乾钓鱼回家,仿佛受了凉,吩咐儿媳秀姑把野鸡去毛,用砂锅燉了。儿子铁诚却将野鸡从背部剥皮,做出一个漂亮的标本,用细铁丝固定在院子中的那棵桃树枝上,一对小儿女瑛子和利官,喜欢地一整天围着桃树拍手、嬉闹。

中元节前后,大沽河两岸杨柳成荫,草长莺飞。左岸的芦苇还没有秀出穗子,成群的水鸟在其中出没,长腿的鹭鸶,踩着高跷在水里捕食小鱼虾,绿头鸭晃着滚圆的屁股在河汊子里游来游去。宽阔的河面上,偶尔能看到戴着斗笠的渔翁在撒网捕鱼。

天气晴好,李德乾却好几天没出门,这让儿子非常担心。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李德乾喝过姜汤出透了汗,感觉身体轻快了许多,天刚亮,便让儿子铁诚用独轮车推着,到黑石崖祖坟去验收修坟的工程。

李德乾并没有走通常上坟的那条路,沿着村东的河堤走三里地就到了黑松林。而是出村西,上官道,沿着沙河到青岛的砂子公路南行到南沙梁桥头,再登河堤东行至坟地。

淡灰色的天空上还闪烁着寥落的晨星,大沽河上,一团一团的乳白色晨雾,像肥胖的羊群,浩浩荡荡漫过左岸的河汊、滩地、苇塘和露珠晶莹的红柳林梢,河水浩荡,水流湍急,在白雾的笼罩下发出沖刷河床的哗哗声响。

铁诚用独轮车推着父亲,从鸡鸣三县的路标处,沿着河堤往东,一直走到黑松林,河对面正是他平时钓鱼的黑石崖。大沽河至此水势更急,激流冲击着壁立的黑色的石砾质土崖,被撞击回来,收了脾气,转向西去,流出约一公里,又撞到红石崖,再折向南,浩浩入海。这是大沽河180公里流程唯一的东西向河段。

李德乾对儿子说:我见到你爷爷和你娘了。

儿子铁诚默默无语,对他来说,母亲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母亲投河自尽的那年,他才三岁。

李铁诚眼前闪过一副画面:秋汛时节,风雨如晦。父亲独自在大沽河黑石崖垂钓。孤灯蓑衣,长夜将尽,恍惚间,发现死去多年的妻子王氏,穿着红色嫁衣,站在大沽河水之上,幽怨地看着自己。

这幅画面,李德乾跟儿子说过多次,每次都一成不变,只是这一次,画面中还添加了爷爷。

刚才在鸡鸣三县的地标底下,德乾让儿子将自己扶下车来,搀到石碑旁边一块被风吹雨打侵蚀得千疮百孔的青石边,儿子从独轮车上取来坐垫,铺在石头上,搀扶父亲坐下。李德乾坐了半天车,有点发热,摘下棉帽子,露出头上飘着的几根白发。铁诚把帽子给他戴上,说:爹,堤上风硬。

李德乾用布满老人斑的手把帽子往上推了推,方便他那混浊的老眼看清河堤下的那片滩地。东方已经升起了一轮红日,通红通红的霞光从云层中直射下来,河流、林木、堤坝、滩地、河边的芦苇、地里未收的庄家全都沐浴在这寒冷的朝霞里。

在黑石崖对岸,大沽河在拐弯处冲积出一大片滩地,种着大约三十余亩穀子,成熟的穀子散发着庄稼特有的香味。越过穀子地,靠近河堤的部分,是一大片黑松林,那是李家的坟地,李氏宗亲从明洪武年间来此落户的始祖李之先,到李德乾的父亲李光奎,绵延二十余代,坟茔上百座。

李铁诚背着父亲从河堤上下来,一大群乌鸦从黑松林里起飞,聒噪着飞向河东的林地。这片林子除了黑森森的松树、柏树,还有一棵巨大的红柳树,足足有十几米高,巨大的树冠,覆盖着紫红、深红的花朵,从河堤上行过,隔着十几里地都能看到。据说这是始祖李之先从云南带来的树苗,亲植于此,算来已经有六百岁了。

红柳树下,是一片芳草地,上面星星点点开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一座大坟矗立期间,坟前立着一块汉白玉石碑,上面用魏碑体铭刻着李氏始祖李公之先之墓几个鎏金大字。

李德乾、李铁诚父子先在始祖墓前磕头、烧纸,又来到李光奎墓前,烧纸,磕头。

李光奎坟墓的旁边立着五座坟墓,都是空坟。从左到右,分别是长子李德福、次子李德祥、三子李德瑞、四子李德元和小儿子李德乾,尚未树碑,只在简易的木片写着各自的名字,没有生卒年月。这是铁诚根据父亲的吩咐,用了三天时间匆忙修建的。

李德乾对儿子说:德福、德祥、德瑞,是你大奶奶马氏所生,你大奶奶去世后,他们哥仨闯了关东,据说德福和德祥去了崴子(闯关东的胶东人管海参崴叫崴子),后来被老毛子赶到新疆喀什去了。你三伯德瑞在东北投了军,据说日本进攻关内的时候又回来了,改了名字叫李兆岐。在即墨、崂山一带组织游击队打鬼子,他是孙殿斌的副手、张金铭的部下,后来国民党内讧,他被诬陷为苏联特务,遭人暗害,不知道埋在哪个枯井里了。听你表姐夫说,他有个妻子叫王纯,是八路军敌工部的,在青岛搞情报被鬼子杀了。两个人还留下一个女儿,好像被八路中的同事收养了。我让天华和你表姐打听了好多年,都没下落。你也上点心打听着,找到后带她回来认祖归宗,毕竟是李家的骨血。

铁诚唯唯。父亲又指着第四座坟说,这是你四伯德元的吧?这个土匪坯子,咱们家的三百亩地就让他给折腾光了。前天晚上,老祖宗还派了个大鳖来埋怨我。

铁诚早听父亲说过,当年因河内的滩地跟南沙梁的老纪家发生纠纷,德元水淹纪家,弄出人命,惹下弥天官司,三百亩田产一朝荡尽。

铁诚心道:幸亏四伯把地都丢了,否则老爹这顶地主的帽子总跑不掉。李德乾好像看透了儿子的心思,又说:他不光惹祸败家,还当过国民党的游击司令,打日本人,也跟共产党作对,在平度东北山折腾得厉害。49年不是他跑得快,被八路抓住十个脑袋都没了。没见过赵保原、冷冠荣的下场?

李铁城知道,父亲说的赵保原是汉奸出身,后反正当了国军暂编十二师中将师长,长期盘踞莱阳一带,跟共产党争地盘,46年被胶东共军聂凤智部击毙于胶县城下,脑袋割下来挂在莱阳城头上。冷冠荣是土匪出身,抗战初期还参与过孙家口阻击战,打死过日本中将中岗弥高。后降日当了汉奸,抗战胜利后反正,当了国军,同样在胶县一役被聂凤智部击毙。李德元当年在胶东的影响力跟这两位差不多,反共经历也相似,如果不走,难逃这两位的下场。

李铁诚听自己的姐夫王天华(本名谭冠三)说过,四伯父李德元曾经是国军第五战区抗日游击总队李明扬将军领导的第16支队张金铭司令麾下的一名悍将,指挥过一支三千多人的队伍,抗战后期跟胶东八路军发生冲突,被许世友部击溃,退出军界,四八年见国民政府大势已去,青岛旦夕失陷,乃先走一步,以商人身份去了香港,后转进台湾。

铁诚忧心忡忡地说:爹,我已经联系了刻碑的六彪子,我四伯的碑该怎么刻?他可是太有名了。眼下正在清理阶级队伍,咱们还不知道他的死活,给他立碑,我怕有麻烦。

李德乾歎了口气,道:你四伯父的碑就别立了,立根木桩,做个标志就行了。你爷爷总叫他四儿,就写李老四之墓好了。

儿子答应着,父亲又说:我也没有多少日子了,死后,沿着刚才走过的官道给我发丧。我十二岁那年,就是走那条路跟着你姑姑去的沙梁,怎么去怎么回吧。

铁诚这才明白,老爹为何要舍近求远,非得从村西走官道来祖坟。不觉心生悲戚。

李德乾见自己木桩上生卒年代都空着,顺手捡起一根烧纸用的火棍,添上:生于1900,卒于1969.

铁城不觉苦笑:爹,你咋知道活不过今年?

这座坟跟前面的四座不同,并非空坟,铁诚已经将自己母亲的遗骨迁入其中了。

一切交代妥当,铁诚将父亲背起来,道:爹,咱家去吧。今晚给您过生日,老孙、老邵、留福、独眼狼都要来祝寿呢。

过吧,过单不过双,这就算我的七十大寿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也该走道了。

李德乾说完,伏在儿子后背上,闭上了眼睛。

02 心事

李铁诚穿着洗得发白的干部服,骑着公家的自行车,从镇上回到沙梁。这一天是星期四,距离父亲李德乾的生日还有三天,他请了假,提前从经济合作社回家。

李铁诚此时的身份是半脱产干部,三年前他是全脱产的南村镇经济合作社副主任,因为熬不过饥荒,弃职带全家闯关东,后因一场火灾毁了家园,不得不返回胶东。上级因他业务嫺熟继续留用,但位置早没了,只能算借用,工资也比原来少了一半。

李家在文昌阁东、十字大街南侧的一条小巷子里,院子里坐北朝南有五间房子,最里面的两间是草坯房顶的老屋,由李德乾和他的继室陶氏居住。跟草屋借山的三间是瓦房,比草屋矮了一尺多,两层青砖做地基,竹竿做檩条,是李铁诚从东北狼狈返乡后在小舅子子明的帮助下仓促修建的一处简易房子,由李铁诚夫妻和一对儿女居住。

李家院子里靠近旱厕的地方有一株桃树,初春时一树繁华,芬芳鲜明;到秋天枝叶繁茂,果实累累,给贫寒的农家生活添了一抹暖意。

李铁诚推车进了院子,七岁的女儿瑛子还没放学,妻子秀姑正抱着三岁的儿子利官在拉着风箱煮地瓜。今年地瓜丰收,生产队派人送来一车,这种被社员们称作“夏八金”的地瓜红皮黄瓤,糖度很高,无米为炊的妻子洗了一盆,切成干,打算煮了,晾乾,做成薄乾,作为两个孩子的零食。贫寒的日子里,苦中带甜的地瓜干就是难得的美味。

秀姑抬头见丈夫推着车子进院,有些吃惊。

铁诚阴沉着脸,支好车子,也没跟自己打招呼,直接去了公爹房。

今天不是周末,也还没到中秋节,丈夫突然回家来,且两手空空,没像往日一样给孩子爷爷带点鹵猪耳朵或者油炸花生豆之类下酒菜,莫非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李德乾歪在炕上,睁开一双酷似曾国藩的三角眼,颤抖着灰白色的山羊鬍子,见儿子眉宇间一股忧戚,不由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常年害着哮喘病,身边三样器物离不开,旱烟袋、紫砂茶壶和痰盂。一年四季,上身都穿一件黑色的薄棉袄,下身盖着狗皮褥子,虽然是不到七十的年龄,但看上去已是风烛残年,像一只风中摇曳的蜡烛,不知道啥时候就会人去灯灭。

爹,你好些了吗?

铁诚上前问安。

铁诚是孝子,两岁丧母,是父亲将自己和哥哥拉扯长大,哥哥远在东北,他集两个儿子的孝心于一身,奉茶端饭,早晚问安。

怎么回来了?还不到礼拜天。回来做什么?

李德乾又剧烈地咳嗽了半天,咳得脸色潮红,往痰盂里吐了一堆浓痰。

铁诚帮父亲收拾了一下,倒一杯茶水让父亲漱口,安顿他躺下,平顺了一口气,才说:爹,没啥事。

里屋传来高一声、低一声、不似人类的尖叫声,李德乾皱了皱眉头,咳嗽了一阵子,道:这玩意儿又来闹腾,你去把瑛子叫来,赶走它!

李铁诚知道,继母陶氏又被黄鼠狼附体了。他掀开挂着的厚厚的门帘,这是杂物间,堆满破旧的桌椅、杂乱的衣物和一些破草席子,散发着阴森潮湿的霉味。靠近门帘挨着墙壁,有一张灰黑的三抽桌,上面摆着香炉,立着一块白色柳木牌位,糊着黄表纸,上面歪歪扭扭竖写着几行字:

供奉
保家仙黄三太爷
之位。

李铁诚进来的时候,陶氏正跪在灵位下方的草席上,双手合十,低眉垂目,口里念念有词。一见铁诚,突然跃起,跳到墙角一架残破的木梯子最上端,伸出一指,横眉立目,发出不似人类的尖叫声:

李家二小子,跪下!给黄三太爷磕头!

一个六十多岁的小脚老太太突然像某种动物一样腾跃攀援,让人毛骨悚然,铁诚却见惯不怪,上前来搀扶,道:

娘,你这是干什么?爬那么高摔坏了咋办?

陶氏一边向后缩着身子,躲避着铁诚,一边尖声尖气地叫道:

我不是你娘,你娘早死了,死在大沽河边穀子地里!

这善附体的精灵倒是什么都知道,铁诚有些恼怒,但眼前毕竟是继母,他还是要恪守孝道,于是耐心劝导:

后娘也是娘,您快下来,摔坏了谁照顾我爹?娘,别闹了。

铁诚爬上梯子来搀陶氏,陶氏却一跃而下,翻了个跟斗,在草席子上四脚朝天,又哭又闹:

李德乾,你个没良心的,我黄三来报恩,来救命,你倒打发人来赶我走!我不走!你死了我才走!

场面让铁诚难堪,站在一边紮煞着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李德乾在外间吼道:骚皮子,我李德乾堂堂正正一条汉子,让你一个偷鸡贼来救?笑话!快滚,别逼我叫我孙女持桃木剑斩下你的骚头!

正闹着,李铁诚看到妻子秀姑牵着女儿瑛子站在门口,瑛子穿着红色的方格上衣,背着书包,胸前挂着一个菱形的红小兵胸章,眼睛亮亮的,手里还拿着一根细细发红的桃树枝,看看在地上又哭又闹的奶奶,再看看父亲和母亲。

秀姑说:瑛子爹,你去屋后草垛看看。

又对瑛子说:听你爷爷的话,赶它走!

瑛子扬起细桃枝抽打陶氏的棉袄,边抽边用童稚的声音骂道:打死你个骚皮子,打死你个骚皮子!

细桃枝打在陶氏的厚棉袄上,看上去就像弹灰尘一样,但陶氏却像被是打得死去活来,在草席子上滚来滚去,边哭边骂:

没良心的李家人,打死恩人要遭天报!

瑛子边打边说:你快走,别要纠缠奶奶,不走打死你!

陶氏突然跳起,窜出里间,盘腿坐到李德乾跟前,眉开眼笑语速极快地说:李德乾,我在这里住了三年,做你家的保家仙,你却赶我走,你不怕为今天的事后悔吗?

我这一辈子就没干过后悔的事,别啰嗦,快滚!

李德乾半躺着,厌恶地挥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

好,念你是条汉子,临走送你四句话:黄白之物不可恋,话到嘴边留一半。须防人约黄昏后,隔墙有耳起祸端。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的,李德乾也没当回事,只管皱着眉头赶它走。

陶氏在炕头上跟李德乾对话的时候,李铁诚正好赶到房后的草垛旁,见一只长了白毛的黄鼠狼正像人一样盘着腿,口里念念有词。李铁诚见是这个东西捣鬼,大吼一声,抓住它的大尾巴抡了三圈,扔过南墙去了。

李德乾房里,陶氏突然仰面跌倒,人事不知,唬得秀姑和瑛子又掐人中,又灌米汤,好半天才悠悠转魂回来。

李铁诚进屋来,对妻子说:你去把那黄三太爷的牌位拿出来烧了吧。

李德乾问:找到那个偷鸡贼了?

李铁诚道:找到了,在草垛后面,让我给扔到南院去了。

秀姑埋怨道:你干嘛扔那边去嘛,那是福文村长家的花园,你这不是祸害人家嘛。

李德乾却道:不妨。进士门第的保家仙是胡仙,比黄大仙还高一个档次呢,它不会留在那里的。

见陶氏渐渐回过神来,瑛子拉着她的手,一脸歉意地说:奶奶,瑛子打疼了你没有?

陶氏眼神直直的,茫然不解。

李德乾道:都是她八字不清,招来这些髒东西上身。哪里就会打疼她?不过是把骚皮子赶走了而已。胡黄白柳灰五大家,顶数黄皮子难缠,每年不得折腾几回?

秀姑手里拿着那块牌位说:南屋福文家被红卫兵抄家烧了狐仙的牌位,一到晚上就抛砖掷瓦,学女人哭,闹腾地没法过日子,前些天又重设了牌位,才安生了。爹,铁诚让俺把黄仙的牌位烧了,我怕会惹来麻烦呢。

烧了吧,让瑛子去烧!瑛子爱读书,书中有天理正气,邪祟不侵。

李德乾指着李瑛嘱咐铁诚两口子:这孩子一定要让她把书读够,能读多少读多少。不要以为是个丫头就不供她了。

李铁诚摸着瑛子的头,对老爷子保证:爹,你放心吧。俺二姐夫说了,等上初中了就接瑛子去青岛读书。

铁诚提到的二姐夫就是李德乾的外甥女婿王天华,跟他的二外甥女李贞是青岛大学的同学,抗战初期两人投笔从戎,跑到北海参加了革命。鬼子投降的前一年王天华当了平度县抗日民主政府的县长,解放青岛时为胶东军区敌工部社会组的负责人,进城后当了商贸局长。这些年官越做越小,文革开始后都下放到木器三厂当总务主任了。

王天华和李贞夫妻没有孩子,特别喜欢聪明可爱的瑛子,几次提出要接到青岛作为养女,无奈秀姑舍不得。清明节王天华夫妇回乡下扫墓,顺便来看望舅舅,瑛子已经读小学了,穿着红方格褂子,胸前戴着一枚红小兵胸章,梳着两条粗黑的辫子,一双明亮的眼睛,透着聪慧和乖巧。孩子已经懂事了,再收养显然不合适,但王天华夫妇还是希望能接她到青岛去接受好的教育。铁诚跟秀姑犹豫了几个月,终于借着这个档口跟老爷子挑开了。

老爷子吧嗒吧嗒吸了一阵子烟,把烟锅子里烟灰磕掉,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送走吧,送走吧。当年我误了你的前程,你可不能再误了她。

爹,都过去的事情了,还提它干嘛。铁诚拦住父亲的话,当年自己考上青岛师范学院,老爷子发糊涂不让去读书,这些年来一直自责,悔不该再提让李瑛到青岛读书的事。赶紧又岔开话题道:爹,我还有件事得跟您唠唠。

李德乾让秀姑跟瑛子服侍陶氏睡下,自己让铁诚搀着,来到院子里桃树底下,坐在一块大青石上,说:咱们在这里唠,正好透透气。

铁诚从房间里拿来紫砂壶和盖碗,给老爷子斟了茶,说:爹,又要搞运动了。

经过四清和文革,李德乾对搞运动已经产生完了审美疲劳:不稀奇。自从共产党夺了天下,运动就没断过。这次又要整谁?刘少奇彭德怀都完了,轮着谁该倒楣了?

爹,这次不是整上面,是整下面。要清理阶级队伍。

李铁诚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在公社开了一天会,传达文件精神,听上头的意思,旧社会有历史问题的,都要过一遍筛子。不光是四类分子,当过杂牌队伍的也跑不了。

李德乾知道自己儿子的忧虑所在了。

(未完待续)

(民主中国2022-05-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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