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满99岁的国际政治教父级人物,前美国国务卿季辛吉一周前应邀在世界经济论坛上接受该论坛创办人KlausSchwab的提问,谈论他对世界局势的看法。季辛吉关于乌克兰应该考虑割让部分土地以求和俄罗斯达到和平协议的发言不意外地引起了广泛的瞩目和批评。除此之外,在该访谈的后半段,季辛吉也谈到了对现在中美关系的看法,并强调台湾问题不该是双方试图缓和关系、避免冲突时的外交折衷核心。

前美国国务卿季辛吉(图右)。图片来源:美联社/达志影像

季辛吉的风烛残言是为守护其遗产

季辛吉的这些主张与其说是基于他前半生左右世局所锻炼出来的经历做出的敏锐观察,到不如说是在他垂垂老矣之时,还想守护自己带给世界问问重重遗产的最后一搏。

季辛吉在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和KlausSchwab的问答在该论坛网站上可以找到几乎是逐字的全文稿(但很耐人寻味的是,提到乌克兰要考虑割让领土的那一句话却无法找到)。虽然他的讲话内容不改其一贯的晦涩、充满大量含糊描述的风格,但要点其实很明确:俄罗斯在过去数百年欧洲历史上有其重要地位,俄乌战争是否能迅速结束要看各方能否重新找到俄罗斯和欧洲之间的安全框架(割让领土就是外交折冲、谈判的一部分)。如果无法找到让俄罗斯感到不受威胁的框架,那么俄罗斯将会更加倒向中共,类似的观点在季辛吉更早些参加《金融时报》的论坛接受该报专栏作家EdwardLuce访问时也表达过。

第二个他的谈话重点就是美中因为日渐势均力敌正走向冲突之路,这需要双方以各种有耐心的外交折冲来化解,寻求双方能合作让世界变更好的方法。而美中进行这种化解冲突的外交动作时,台湾问题不应该成为障碍。季辛吉认为美国一向都是支持一个中国原则,反对用非和平手段解决台海问题,现在也不该用任何方式创造出“两个中国”的解方,而中共也该继续发挥过去到现在为止展现出的耐心。

季辛吉不在预测世局,而是希望回到他昔日的规画里

这两段话说穿了根本不是对世局发展做出预测来启发世人,而是希望世界回到他当初一手配合尼克森总统去执行的和中共接触,以寻求在美俄的两极冷战中有更多筹码制约俄罗斯的格局,并让俄罗斯持续在欧洲扮演影响权力平衡的重要角色,后者是他哈佛政治系博士论文《重建的世界:梅特涅、卡斯尔雷与和平问题,1812至1822年》探讨的主题。

在尼克森担任总统的1960年代末到1970年中,如此突破性的外交政策从美国的观点来看的确有其必要性,季辛吉也以其颇为神秘、高超的外交手腕成功为尼克森历史性地访问中共当好先锋的探路工作。然而如果回顾季辛吉在建立此历史性功绩前的各种经历来看,会发现他在和中共打交道时只为了达成大的战略目标而过度讨好中共,事后又屡次以两面人的手法欺瞒官僚体系和台湾政府,让台海问题的过时框架到今天仍然限制了美国和台湾的行动空间都是其来有自,而他自己也不愿意对这段不光彩的往事多谈,在世界经济论坛的逐字稿中他就直说“我不会再重复一次(美中协商台湾问题产生结论)的过程”。

以高超外交手法维持强权秩序

第一个让季辛吉为了成就功业不择手段的原因是和他的想法有关。他的博士论文是对近代由欧洲为中心的国际体系为何历经短期大动荡之后能迎来百年相对和平时期的深入研究,他从此得到的结论是需要政治人物以高超外交手段找出让这套体系内的玩家都心甘情愿的接受现有秩序的方法,也就是说让诸大国都认为这套秩序是有正当性的。所以他在和中共打交道时所坚持的高度隐密和种种欺瞒在他看来也只是在效法历史上的前贤,是为了达到减少冲突、迈向稳定的崇高目标。

第二个原因则和他处理越战问题的实际经历有关,他在正式进入为尼克森效劳前,已经是詹森政府的顾问并和政府内负责越战的官员有大量的接触。1966年他在美国文理学院出版的期刊《戴达罗斯》上发表一篇基于实际参与外交决策经验而写出的重要论文〈内政架构与外交政策〉,该文先直指官僚体系是造成决策的最大问题。其次他认为允许达成成果的时间越来越短,决策在压力下匆忙做出,使决策者易受简报的“戏剧性”效力所左右。

再来他还认为决策由“官僚角力”产生会让总统发表外交政策演说的主要意义沦为“摆平华府内部的辩论”。一年后季辛吉还在另一篇文章中提出,即使在很多国家,要坐上高位的条件与在高位行使权力需要的才干间存在重大差距。由这几点他得到的结论是:假使现在每个国家大致都循这些路线订定外交政策,就算没有意识形态分歧,“要与他国做有意义的协商”机率仍低。当“官僚-务实型”国家(如美国),想要与“意识形态型”(如中、苏)及革命-魅力型(如古巴)等国打交道,能达成任何协议都是奇蹟。

跳脱华府官僚羁绊,却掉入共党陷阱

不过很讽刺的是,季辛吉自己在正式进入尼克森政府前曾担任政府体系外秘密和北越政府进行联络,试图开启谈判的角色。具体是由两位法国的左倾政治活动家和当时北越驻巴黎代表梅文博联络、传话。但根据季辛吉进入政府前的人生传记作者,著名历史学家NiallFerguson看来,研究过俾斯麦、景仰戴高乐、努力于多了解马基维利心态的季辛吉,对于梅文博的城府心计和两面手法毫无招架之力。季辛吉太热切于达成外交突破,亟欲结束好似让美国脱不了身的僵局:只能没完没了地僵持下去,或是危险地扩大战事,以至于他未能察觉,北越打从开头便在戏弄他。

所以即使季辛吉已经能绕开他眼中会不当影响外交决策的官僚体系,他首次和独裁政权的狡诈官员交手还是被耍得团团转,而很不幸的,五年后他再度被交付重任以国务卿的高位去和周恩来、毛泽东打交道时,虽然,部分达到了最主要目标,让美国从越战脱身。在第二个目标“节制中共在亚洲扩张”上有比较大的成功。但他为了能尽快和中共达到关系正常化,在台湾问题上依然做了太多不必要的让步,还对台湾被逐出联合国落井下石,这些他留给世人的恶性国际政治遗产其不良后果依然都还在发挥作用。

季辛吉严重伤害台湾

首先季辛吉在从巴基斯坦消失潜入中共境内和周恩来会谈的第一天,就给了北京超乎预期的东西,他排除采行两个中国或一中一台的政策,还保证美国政府不会有任何人支持台湾独立运动,也承诺他自己会来执行此一政策。但是季辛吉在他的回忆录《白宫岁月》中却坚称当他在北京时,很少提到台湾,也从未伤害它的利益。

其次在季辛吉密访中共,预示了美中开启了关系正常化之路后,美国本来还希望透过双重代表权的方式保住中华民国在联合国的席位。这次关于中华民国席位的表决预定在1971年10月底举行,但是季辛吉竟然在十月在国务卿罗吉斯的极力反对下再度造访北京,这等于是传出华府事关系正常化为最高优先的讯号,扫除了双重代表权的任何希望。

第三是在尼克森和中共签订的首份《上海公报》中,还好尼克森最后决定要让当时的东亚助理国务卿葛林和国务卿罗吉斯看公报的内容,葛林才出言反对公报中的叙述“海峡两岸所有的中国人都认为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以及公报中列举了一系列的亚洲防禦公约,却独漏美国和中华民国的防禦公约。面对国务院的反对,季辛吉只好回头和中方交涉修改,虽然他认为这些意见是“吵吵闹闹”、“无足挂齿”。

而尼克森和季辛吉当年对中共的秘密担保和《上海公报》关于“一个中国”政策的承诺,就此成为美国不变的官方政策,但在台湾今天的民意对于统独已经发生重大变化的情况下,尼季两人当年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设下的不当红线却严重限制了台湾前途的选项,也让中共一直有藉口指责美国干涉内政,从《上海公报》签订的50年来,也只有川普时代的第三任国家安全波顿曾有挑战此一框架的念头。

总之,像季辛吉这样始终抱持者国际关系理论中的现实主义信条,以维持大国间的权力平衡完成追求和平、避免冲突的目标其实太过狭隘。人类社会的发展已经证明,伴随者科技进步、经济发展还有民族主义思潮的蓬勃等也会给国际体系带来更多正面变化。

如果只是盲目的遵从权力平衡的信条而一味牺牲小国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绝非高明的外交,反而可能是政治人物为了短期政治利益在密室交易中的成果。季辛吉为了希望自己不久后盖棺论定时不被后人非议,依然希望用自己残余的影响力将世界拉回自己当年设定的错误方向而毫无反省之意,这反而让世人更看清他只是较有学问的机灵政客而不是伟大的政治家。

(思想坦克2022年6月1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