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粮食就在板凳上”

原来这帮八路不好糊弄,找不到村长,乾脆自己动手了。

福文村长躲了之后,征粮队召开会议,队长刘年坤说:

我们要粮,就是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光靠一张嘴是不行的,对付地主阶级,就得给点伤筋动骨,知道了共产党的厉害,他们就肯交粮了。

工作队找了“土打基”当积极分子,一口气找出家里有一百亩土地的地主50多户,先抓了最靠前的十户,在村公所院子里由刘队长亲自示范,对抗粮户进行“教育”。“教育”对象是鱼鳞册上有300亩良田的地主桂满堂,刘队长执刑,队员猴子和大赵当助手。大赵先端来张条凳,一端顶住院墙,两个队员把这个约六十多岁的老地主带来,让他贴墙坐下来,一只腿脚平放在条凳上,猴子用根棕绳绕了十几圈固定,大赵拿了根竹杠过来,横向地死死抵住桂满堂的胸部,刘队长脱衣挽袖,伸出双手抓住凳上那只脚往上提,并吩咐身边的队员:放砖!

猴子放了两块,地主痛苦地嗷嗷叫。队长问地主:

好受吗?

对方只是叫唤,没回答。队长又抓起脚跟提起:

再加砖!

猴子忙又塞上一块。地主叫声更是惨烈,喘着气说:饶了我吧,我回去卖田卖产给你们。

再加一块!“

地主在嚎叫中昏过去了。队长挥了挥手说:

先停一下,给他浇点水。“

常英端来一盆水洒在地主头上,没多会儿,地主缓过劲来,队长俯下身问:你想不想交?“

老地主带着哭腔说:我家实在是没有了啊!

你来再添块砖!队长对猴子道。

猴子说:队长,再添砖腿就折了。

队长骂道:滚开!

大家都愕然地看着走开的猴子,队长昂起头,对大家说:看见了吧,共产党人就要这样斗地主,不斗我们就翻不了身,打不下江山,打下的江山也不稳固。谁右倾,谁同情地主,谁就不是革命者。

这时,队员们又抓来一个六十多岁的地主婆,是地主贾善人的娘。给她的惩治不是坐老虎凳,是让她跪在条凳前,两个队员压住她后背,一个队员反扭住她的左手,大赵把她右手掌摁在凳面上,队长用了根擀面棍,使劲地来回碾她的手指。地主婆痛苦不已,拼命地挣扎,呼天唤地,那声音尖利紮心,连常英都不忍心看下去。地主婆痛晕后回过神来,说:放我回去,我会去借来五千斤穀子给你们。“

队长说:给你五天时间。

地主婆忙不迭地答应着。

队长转过身来对观看的人说:从现在开始,都照我做的办,粮食就在板凳上。

队长放手让大家干。大家散开,纷纷都找来条凳,找来竹杠,找来绳子,从厢房各自带来抗粮人,学着队长的做法,在受刑人脚跟下一次次添砖。一时间,村公所哭声震天,叫喊声撕心裂肺,被抓来的人都口头承诺交粮交款。一天光景,几乎人人都过刑一遍。最后有十个顽固分子,刘队长想出一个绝招,从庙里搞来十口大缸,缸里都灌满了从庙湾里担来带着冰碴子的水,把人按进缸里浸泡,谁答应交粮谁就出缸。

一天下来,征粮队搞到了一万多斤粮食,八百块大洋。

福文和李德乾匆匆赶回村公所,见院子里摆了十口大缸,又有七个富户刚刚答应交粮交钱,已经被从水缸里提了出来,正哆哆嗦嗦穿衣服,预备回家凑钱凑粮,另外三个死活答应不了摊在头上的钱粮,还在水缸里冻着。

福文一见这阵势,吓得魂不附体。他活了六十多岁,干了四十多年村长,头一遭见到这等事。福文上前哆哆嗦嗦给刘队长作揖,坐在长凳子上刘队长不理不睬,便扑通一声跪下:八路老爷,您老发发善心,这大冷的天,浸泡在水缸里是要出人命的。行行好,先把他们放了,你要的军粮我头拱地给你们收,缺一斤粮我把脑袋给您。不关父老爷们的事。

刘队长翻了翻眼皮,道:老村长,实话说,你这颗脑袋不值十万斤军粮,我不稀罕。刚才那七户,已经答应了每户交一万斤小米或者一千现大洋。我也答应放他们走。这样吧,剩下这三户,三万斤小米或者三千大洋,你替他们交了,我就放人。

福文哭丧着脸道:等我把粮凑齐了,这人在水缸里也早冻死了。刘队长,先别让他们在水缸里浸着了,我这就去筹粮,给我个面子,先放了他们?“

刘队长示意两个队员把剩下的三个从水缸里提出来,然后笑着对福文说:村长,面子我给你了,这三个人你也可以带回去,给你三天时间,你们村一共十万斤军粮或者一万大洋,给我凑齐了。否则,下一次我不让他们站冷水缸,我把缸子里的水煮热了,给他们洗热水澡。

站在福文身后的德乾早就气炸了肺,他把村长往身后一拉,沖刘队长吼道:你们是八路吗?简直是土匪!

两个端着长枪的工作队员沖过来,用枪口抵着他的胸膛,喝道:你再胡说八道,就毙了你!

德乾一挺胸膛:开枪啊,我眨一下眼睛,我是你养的!

刘队长冷冷地打量着李德乾,那个女八路上前道:我们当然是八路军,征粮是为了前线打仗,不是土匪打家劫舍。几十万人呢,没有粮食怎么打仗?怎么消灭国民党蒋介石解放全中国?你这位老乡,也是劳动阶级,你应该支持人民军队打倒反动派,你怎么向着地主阶级说话?

德乾看了看那个女娃,气哼哼地道:八路不是你们这样干的,我又不是不认识八路,我的外甥女就是八路,外甥女婿还是八路的官呢。八路说话和气,办事讲理,哪有像你们这样把人往死里逼的?

女八路被顶得脸红耳赤,正要发作,刘队长却拦住了她,问德乾:

你刚才说你外甥女和外甥女婿在我们队伍上,他们叫什么名字?在那支队伍上?

德乾理直气壮地说:在河东的即西支队。我外甥女婿叫王天华,外甥女叫李贞。你去打听打听,即西支队的八路是否也像你们这样横徵暴敛?

即西支队是胶东军区抗战时期的部队番号,早已撤销,这个部队的一部分升级为野战军,归了九纵,另一部分划归地方,最近才升级为警备六旅。这个王天华无论是在九纵还是警备六旅,级别肯定低不了。这个人可不好得罪。想到这里,刘念坤缓下口气,道:你既然是革命军人家属,更应该为我们部队着想啊。胶东部队现在已经发展到二十五六万,每天军粮就得五十万斤。我们不征粮战士们饿着肚子怎么打仗?当然,因为征粮任务很急,我们工作方法上可能粗暴了一些,你要是有意见,可以到胶东军区反映。我现在的任务是,必须在这个村征粮10万斤,我不动硬的,这些人一斤粮食都不会交,我要完不成任务,上级不会饶了我。你要去告我,可以,胶东军区就在南村西南的宗家埠,你去告。但你得给我出个主意,怎么能不动手还完成征粮任务?

刘队长一席话,让李德乾顿时语塞。福文一看,连忙上前打圆场:刘队长,您讲的在理儿。但我还是求您先把人放了,我和老五兄弟回去,找几个大户商量一下,我们就是借,也一定完成10万斤的任务。不过您得多给点时间,五天,五天怎么样?“

好!我就给你们这个面子,五天,五天交不够粮食,别埋怨我翻脸。

刘念坤挥挥手,让工作队员们把抓来的人都放了,让福文和德乾带走。

25 土匪帮忙

被放回来的人都挤在李德乾的酒馆里,感念村长和老五的救命之恩。村长却坐在炕上,愁眉苦脸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道:你们得了命,我的命快没了,搞不到10万斤粮食,那帮八路能饶了我?

德乾喝了酒,大声嚷道:我就不服,他们不就六个人六条枪吗?咱们沙梁村上千户人家,土枪土炮有的是,好几家大户还有快枪,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老五,别瞎咧咧。

福文村长喝道:他们虽然只有六个人,但身后却有千军万马,今晚打了这六个人,明天全村人的命都没了。

没那么可怕吧,话音刚落,天火烧进来,道:我觉得五爷的话有道理,咱们沙梁,上千户的大村,不能这么软蛋,他们要10万斤粮就给他10万斤?今天给了,明天再来,咱们还活不活了?

福文看着说着风凉话的天火烧,突然想起来,田家是沙梁首屈一指的富户,前几年一次就买了桂满堂家三百亩良田,怎么没见他被征狼队抓进村公所?

田少爷,我正纳闷呢。八路咋没找你要粮?你可是沙梁的首富啊。

福文沖天火烧道。

村长这么一说,几个其他地主也都觉得可疑,七嘴八舌嚷起来。

天火烧道:八路是找地主要粮,我是个买卖人,自然找不到我头上。你们可就不同了,你们家家都有良田上百亩,不找你们找谁?“

村长惊讶地说:不对呀田少爷,你们家没地?前些年老桂家的儿子被土匪绑了,不是还贱卖给你三百亩地才凑够了钱赎回来的吗?

村长,糊涂了吧?那地是老桂抵押给我,借了3000大洋,鱼鳞册上还是他的地,等他有了钱,地还是归他嘛。

天火烧一副得意的样子。

大家一齐看着桂满堂,老桂满脸沮丧地点头。

天火烧又道:不过地既然在我手里,我不会让老桂自己出粮,我可以帮他出一半。我只是觉得,咱们把这么多粮食给了八路,太亏了。咱们可以想个法子,免了这笔冤枉债啊。

福文村长一听,从炕上跳下来,用眼袋锅子指着天火烧问:

你是不是又想到南沙梁去借兵?我告诉你,别想!八路最多也就是要咱点粮食,咱们少吃几口,死不了人。你要是招来国军把这六个人给杀了,咱们就跟共产党结了血仇,将来共产党得了天下,咱们都别想活!

老村长一席话,吓得几个地主脸都白了,纷纷嘀咕着要回家筹粮筹钱。天火烧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说:我也不想搅合进国共的是非里去,这不是没办法嘛。你们都愿意交这窝囊军粮,我也跟着交,反正你们饿不死,我更饿不死。

德乾心有不甘,喝了口酒道:咱们不找国军,可以找找自己村里的人。我前几天见过孙大牙和邵瘸子,他俩不是一直跟着冷冠荣吗?冷部去年在胶县被八路灭了,他俩去东北躲了一阵子,东北现今成了八路的天下,他们又都回来了,都带着枪呢。我看咱们可以找找他俩,在村口放几枪,把这些八路吓唬走算了。

几个地主纷纷说,我们可以出钱,就算雇他们。

村长问天火烧:你觉得这个主意咋样?

天火烧道:也只好找找他俩试试了。不过,两个人两杆枪恐怕吓唬不走这帮八路。我家的长工留福也在队伍上干过,会放枪。我还有一支快枪,让留福也算一个。

福文让德乾去找孙大牙和邵瘸子,又吩咐几个在场的地主每人出一百块大洋。一会儿,几个地主都把钱送来了,天火烧拿着枪,领着留福来了。

孙大牙和邵瘸子来到酒馆,炕上已经摆好了酒菜,一鸡二鱼三猪头,外加一个四喜丸子,六个凉菜,一坛老五自酿的黄酒。这是沙梁村娶媳妇才上的大席,孙邵两人知道这宴席非同一把了。

福文和德乾坐在下席,把孙邵两人让到上席,让天火烧打横,留福跑堂。酒过三巡,福文开言了:两位兄弟,咱们虽然不是一个姓,但我福文一直是把你们俩当自家兄弟看的。今儿个这个酒,就当为两位兄弟接风。

孙大牙一口酒就脸红,喝一罎子也不醉的主,他说:我们哥俩出身土匪,你老人家不嫌弃,跟我们坐一个炕头,我们高攀了。村长,当年为了打鬼子,咱沙梁村出了两个连,二百多号人,现在就剩下我们哥俩了。既然你看得起咱,有什么事您吩咐,这一腔子热血都是你的。

天火烧接过话头说:痛快痛快,我早知道孙邵两位英雄,当年你们俩投奔冷部去打鬼子,听说孙家口一战还打死了一个日本中将。我还年轻,在青岛学生意,没福气见识你们的英雄风采。这次在村长这里见到了,荣幸万分!

孙大牙不认识“天火烧,”转过脸来问福文:这是哪位?

福文说:这是田府的大少爷田胜,在青岛做生意,咱们村的首富。

邵瘸子连忙道:知道知道。

又对孙大牙说,老孙,你忘了吗?去年咱哥俩的队伍打散了,不是还打算去青岛绑了这位田少爷,弄点银子跑路吗?

对对,有这回事。可惜到了蓝村,碰到一辆开往东北的火车,一上车,把这事给耽搁了。

孙大牙边啃着一条鸡腿边说。

一桌子人哈哈大笑。福文推过一布袋银元,说:这次不用绑了,田少爷和大家给两位凑了点。

孙大牙拿起布袋颠了颠,感觉有上千块银元,不由问:自家兄弟,何必出这么多钱?有事说事。

福文歎口气道:两位兄弟,咱们村遇上大难了。

啥?

孙邵两人惊愕地看着村长。

福文一五一十说了共产党的征粮队来村里征十万斤军粮,几十个村民被抓去遭罪的事。

孙邵大怒,孙大牙拔出盒子枪,拍在桌上,道:有我老孙在,他们别想欺负沙梁人!

邵瘸子吼道:他们来了多少人马?老子这就去干了他!

德乾道:五男一女六个人,四条长枪二支短枪,还有两挂马车。是给警备五旅征粮的。

征个屁!妈拉个巴子,老邵,走,咱哥俩去干了他们!

孙大牙跳下炕,拉着邵瘸子就走。唬得福文赶紧拉住他俩:使不得,使不得。你们俩的本事我知道,但千万不能伤了这些八路啊,伤了他们,后面的八路大部队来了,咱这一村人还能活吗?

孙大牙和邵瘸子愣了:老村长,你请我们来,又不让打这些八路,咱村的难怎么解?

天火烧说:老村长的意思是,你们俩想个办法,开两枪,把这些八路吓唬走就完了。

邵瘸子撇了撇嘴:八路那么好吓唬的?不见见血,丢两条命,他们能走?

福文搓着手,走来走去,道:绝不敢伤了人,绝不敢伤了人。

孙大牙咬咬牙道:行,不伤人也可以,我们去把那个姓刘的头头抓来,看那几个喽啰退不退出沙梁。

然后给邵瘸子使了个眼神儿,两人出了门。

福文不放心,让德乾和留福跟着。一会儿工夫,就听村公所那边劈里啪啦响起了枪声。又过了半晌,孙大牙和邵瘸子扛着一个麻袋进来,麻袋里好像装了什么活物,不停地乱动。

孙大牙附在福文耳边说了两句,然后大声喊道:把这个姓刘的土八路抬到河滩活埋了,咱回南沙梁找纪连长要赏钱。

又对福文说:老村长,这北沙梁是我们国军的地盘,你要是敢给八路征粮,下一次把你也绑了!

福文赶紧大声说:好汉,我不敢。不过你们就这么把人绑了,八路找我算帐怎么办?行行好,你把人放了吧。

邵瘸子上前踢了麻袋一脚,喝道:不行,这傢伙是个八路头头,我们冷团长去年在胶县就是给这帮八路弄死的。这个仇得报。你怕八路找你麻烦,你去告诉他们,到河东树林子找我们算帐。走了!

两人说完,扛着麻袋出门向东走了。

村公所那边枪声也停了下来,福文忙拉着天火烧到村公所来报告。

原来,孙邵让老五和留福到村公所西边的房顶上向村公所开枪,刘念坤出门查看,被从墙上一跃而下的孙邵二人套进了麻袋,做了俘虏。常英和猴子、大赵听到枪声,跑到院子里来,发现房顶上有人,胡乱开了几枪。留福又还了两枪。常英他们怕中了埋伏,不敢出院子,双方你来我往地放枪,谁也没打着谁。这样僵持了一会儿,西边房顶的枪停了,福文和天火烧慌里慌张跑来报告:刘队长被抓到河东林子里啦,快去救人吧!

常英这才发现不见了刘念坤,大吃一惊,命令出发河东去救人。跑出院门,又停住脚对猴子说,套上马车,收拾一下咱们的东西,找到刘队长就撤,这地方不能待了。

猴子和大赵回去套车,征来的粮食也不要了,只带了那几百块大洋,匆匆忙忙赶到河东的树林子里,发现两个黑影正在河边挖坑,刘念坤被绑在树上,嘴上堵着麻布,哇哇乱叫。

常英朝那两个人开了一枪,可惜射程太短,没打中。瘦高个反手给了常英一枪,他用的是驳壳枪,射程远,打中了她的胳膊。常英哎吆一声栽倒在地上,队员们举枪射击,两个傢伙跳进大沽河里不见了。几个人给刘年坤松了绑,把常英扶起来。刘年坤的胳膊脱了臼,常英的胳膊也穿了个洞。两位领导都负了伤,情况不明,征粮队只好撤出沙梁。

26 还地

1947年谷雨,河滩地里的麦子也刚刚返青,留福一大早在天火烧家的麦地里施肥,这块地本来是庄干李家的,转了几道手到沙梁桂满堂手里。桂满堂的独生子桂一毛被马山土匪绑票之后,这块地连同河西沙梁北坡的上百亩水浇地都贱卖给了天火烧,换得3000块大洋,赎回桂一毛。靠着这些好地,天火烧大发利市,一跃成为沙梁村首富(原来的首富同丰益号在青岛因为生意上跟日本人冲突,被鬼子祸害倒闭,只剩下一座文昌阁在见证当年的辉煌),这一地位,已经屹立十年不倒。如今共产党的势力日大,天火烧渐渐坐不住了,这些天日子空就往青岛跑,有时坐车,有时骑马,常常半夜三更走了,天不亮又回来,也不知道捣鼓些什么。作为长工,留福只管干好自己的活,喂好牲口,不太关心主人家的大事。

留福正在埋头施肥,耳边传来一阵马蹄声,一抬头,看见天火烧骑着一匹白马跨过沙梁石桥,朝自己飞奔而来。

别干了,留福!天火烧跳下马,心急火燎地说:这块地原来是桂满堂的,你去找他,就说我说了,地要还回去,儿子要去美国留学,需要卖了地筹学费。

眼看着麦子再过几个月就下来了,东家怎么把到口的肥肉给别人?换了别的东家,留福或许会有疑问,但这位东家是天火烧,天火烧怎么会做亏本的买卖!留福嚥下到了嘴边的话,扔下施肥的工具,拔腿去找桂满堂。

桂满堂自从把桂家上好的三百多亩水浇地卖给了天火烧,在沙梁的地位一落千丈,由一个家境殷实的财主变成了守着几亩薄田和铺子度日的小自耕农。好在桂满堂有一手绝活,能双手打算盘,写得一笔好字,谁家有红白喜事都少不了求他帮忙。桂满堂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家里人口不多,辞退了佣人,卖掉了大牲口,老婆孩子亲自下地,铺子里的生意也尽量自己张罗,只为每年多赚几两银子,有朝一日买回自己的水田。

当留福把天火烧的意思告诉了桂满堂,桂满堂一开始是不敢相信,以为天火烧日哄他,拿他寻开心。但老实巴交的留福说,我家老爷卖地跟桂老爷您当年卖地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儿子。桂满堂才将信将疑,跟着留福到了田府。

田府上下正乱作一团,天火烧从青岛带回来的洋太太正紧张地指示着下人收拾贵重财物,妇人的床账,妆奁,箱笼,绫罗绸缎、貂皮大衣;天火烧的瓷瓶、字画、金银器皿等等往大红木的箱子里装,一箱一箱抬出来,塞了满满三大马车。韩兰嫚和她的贴身丫鬟翠嫚,嗑着瓜子,站在西厢房门廊下冷眼瞧着。

桂满堂跟着留福进了大院,正碰上天火烧在喊:小心点,狗奴才,碰坏了我的宝贝砸断你的狗腿!

桂满堂上前打招呼:田老爷,您这是——

桂老爷!您贵人稀见面,田某这厢有礼了。

天火烧双手抱拳,向桂满堂深深做了一个揖,把他让进西厢房的正厅,一边让翠嫚上茶伺候。

府上有什么要紧事儿?

桂满堂头一次被天火烧这么正眼看待,不免有些诚惶诚恐。

不好意思啊,本应该到您府上去拜访,但事太急了,只好请您来寒舍一叙,桂老爷您不会介意吧。天火烧一边让茶一边说。

桂满堂涨红了脸,道:开啥子玩笑吆,我就是一个穷棒子,哪里还是什么老爷?您才是正经老爷,我该尊您一声:田老爷,您有啥吩咐让留福告诉我就得了,写字还是算帐?

天火烧小心道:桂老爷,您这还是对我有气呀,为了十年前那几百亩地?

桂满堂道:这是什么话?田老爷,你愿意买,我愿意卖,天公地道。说实在的,我还得感谢您呢,不是您肯出钱买我地,我儿子一毛还不让马匪给撕了票?现在长得比我都高,在青岛学生意呢。

天火烧抚掌大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桂公子我在青岛见过,在天德堂对吧?

桂满堂道:那是前些年的事了,这几年历练出来了,我让他在自己的铺子里管账。

天火烧满腹牢骚:老桂呀,真替你高兴啊。你儿子都这么出息了。可我的儿子呢,妈的,花着我的银子,到让别人替他去上学,你说恨人不恨人?这个兔崽子,整天就知道泡赌馆、逛窑子!宿花眠柳,不成个体统。我得赶紧让他完婚,送他去美国,眼不见、心不烦,就当没生这个王八蛋!

两人聊着聊着,说起了儿子,天火烧气不打一处来,恨得咬牙切齿。

老田,你说的是谁呀?你家田文不是在日本读书吗?

桂满堂故意这样说。其实桂满堂是知道老田家那个浪子老二的,记得有一年田武不知道闯了什么祸,被他老子提着盒子枪在后面追着打,两人隔着一个庙湾转圈,天火烧一枪又一枪,打得他的脚下直冒烟儿,这小子一蹦一跳,还嬉皮笑脸地逗他爹:

打不着!打不着!

围了一圈的沙梁人谁都不劝架,反而纷纷嘲笑天火烧:田老爷百步穿杨,就是打不着儿子!

天火烧懊恼极了,说起自己的糟心事:不是老大田文,是老二田武!田文就更别提了,八一三上海事变之后他就回国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跟江西的朱毛共匪混到一起,造起了蒋委员长的反来。你说这不是读书读傻了吗?如今十多年没有消息了,不提也罢。我家老二田武倒没有给政府添乱,可他却败我的家呀。化在他身上的银子,比铸他这么个人都多!家底都让他给折腾光了。这不,有人给介绍了市政府赵少康秘书长的二女儿,赵秘书长的意思,让我出点银子让两个孩子去美国读书,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这不就找到您老哥了吗?

桂满堂惊讶道:找我?我能帮您啥忙?我最远到过青岛,连济南府都没去过。哪像您呢,飘洋过海的,见过大世面。

桂满堂一脸的不相信,天火烧不定在给自己挖什么坑呢。

铺垫差不多了,天火烧使了个眼神,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韩兰嫚扭动腰肢进了内房,捧来一个黑亮的紫檀木长方形首饰盒来。天火烧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张地契来,双手递给桂满堂。

桂兄,您的地契,完璧归赵。

桂满堂颤颤巍巍拿起地契,又在身上摸索了半天,天火烧知道他是近视眼,从盒子里拿出放大镜,递与桂满堂。桂满堂仔仔细细看了三遍,没错,确实是自家的地契。

一股热流涌上心口,禁不住老泪纵横。突然,桂满堂放下地契,一言不发,起身就走。

天火烧上前拦下:慢着,老桂,你这是咋了?我见你早晚常常在地头上蹲着,还以为你舍不得呢,你的地不要了?

老田,莫要日哄我,明明知道我无力赎回我的地。

桂满堂立住,头却不回。

天火烧急得直跺脚:老桂,你这是啥话?当年买地3000大洋,现在还是3000大洋,我不要你添一分利息!

天火烧的话听上去很诚恳。

桂满堂转过身来,老泪纵横地说:老田,莫说3000,1000我也拿不出。这些年我省吃俭用,节衣缩食,确实想有朝一日赎回祖上留下的地,可我没本事啊。这辈子甭想了,让一毛替我完成这个愿望吧。

天火烧抢上一步握住桂满堂的手,把地契塞进他手里,老桂,800有没有?800大洋,地契你拿走!

桂满堂不信:莫开玩笑!十年前3000大洋买的地,十年后800大洋赎回?你不是‘天火烧,你是活菩萨?算了吧,老田,我不耽误你的正事,你也别耽误我浇菜,菜地里还扔着水桶呢。

桂满堂拔腿又要走,被天火烧紧紧拉住。

天火烧急赤白脸:谁跟你开玩笑,老田!我当年救你的急,就当你现在报我的恩,我真急着等钱给孩子娶亲留学,你没看见满院子闹腾?还不是卖了家底凑钱?

桂满堂见天火烧真急了,不像开玩笑,就说:你要真缺钱用,800块大洋我这就拿给你,剩下的2200大洋我每年还200,如何?

天火烧一脸诚恳模样,道:我是真心要卖地,你也是真心想收回,咱们就不玩那些虚头巴脑了。你不是在青岛还有两间铺子吗?你把铺子抵给我,再添上800块现大洋,咱俩就两清了。

桂满堂心里盘算了一下,两间铺子顶多值2000现大洋,再加上800现大洋,自己还是沾光,当下两人就说定了。

桂满堂回家跟老婆商量,老两口子担心天火烧反悔,又提出找两个中人立个字据,桂满堂找了村长福文,天火烧找了李德乾。

留福费了半天功夫才把天火烧和桂满堂的交易跟李德乾说清楚,天火烧和桂满堂已经来到了小酒馆。

在李德乾的小酒馆里签字画押,双方交换了地契、房契和现银,中人写了文书。天火烧还破天荒地在小酒馆里请了大家吃了一顿鲁菜,油焖大虾、葱烧海参、四喜丸子、德州扒鸡、九转肥肠,菜肴都从二十里外的蓝村镇上有名的大饭店用汽车送来,天火烧还拿出从青岛带来的洋酒威士忌,李德乾平生第一次喝洋酒,一股中药味,从此再不沾那玩意儿。

喝完了酒,天火烧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地里的三百亩麦子也归桂满堂,但桂家收了麦子要送一升给韩兰嫚。

天火烧说种子是田家的,田家人须用当年的麦子磨成麵粉,做成馒头,过年的时候供奉田家祖先。

李德乾感慨道,还是大户人家讲究。

天火烧却悲戚地说,其实也是告诉祖先,再没有沙梁馒头可吃了。

一句心酸话,说得大家都低了头。

天火烧当天傍晚就走了,押着他的三大车财宝字画。

桂满堂带着留福去丈量土地,留福人跟地走,又成了桂满堂的长工。

三百亩土地,一分地没少。桂满堂放了三通炮,坐在地头大哭三声,又大笑三声:

祖先显灵了啊。桂家的不孝之子,满堂今天给你们挣回脸面了。咱家的地,都回来了!

27 土改

桂满堂高兴了没几天,独眼狼就带着土改工作队进了沙梁。

革命领袖毛泽东当年在江西搞土地革命,曾经写诗道: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沙梁村现在就是这番狂欢景象,桂满堂刚刚完成麦收,还没有兑现给韩兰嫚送麦子,就被独眼狼抓了起来。房也分了,地也分了,连留福都分得十亩好地。

天火烧在青岛把桂满堂的两处铺子变现,打发儿子儿媳去了美国,他自己站在栈桥上望着远去的海轮冷笑:

桂满堂,桂老鬼,任你精似鬼,也喝老田洗脚水!

桂满堂花了八百大洋,两间铺子,换了一顶地主的帽子,一戴五十年。桂满堂常常对着文昌阁说:

我原来不是地主,等没了地,才成了地主。

这顶地主的帽子还连累了他的儿子桂一毛,孙子桂如海、桂如江、桂如湖、桂如河。祖孙三代都是新社会的贱民,地主崽子、乌龟王八。

直到八十年代,邓大人开恩给摘了地主帽子。桂满堂对儿孙说,我从来不恨独眼狼,不恨共产党,我只恨天火烧设局日哄自己。只恨自己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宁遭天火烧,不跟田胜交。老人的话岂是乱说的?

独眼狼回沙梁,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这句话是四七年之后,沙梁一带流传的歇后语。

麦收季节,土改队长独眼狼骑着枣红马,挎着匣子枪,带着武装土改队一队员十二人,号称十三太保,威风凛凛,一进村,先把天火烧、桂满堂、贾善人以及油坊门第、瓦屋门第等等三十几家大户大门给封了,把这些财主们的家眷包括长工、婢女统统集中到庙湾西侧的小学校里。独眼狼叫人在院子里架起一口大铁锅,当着这些人的面,把从这些大户家中搜来的一箱箱地契、借据、当票,投进铁锅,一把火烧了。

沙梁人被惊倒了,自大清国亡了,北洋、日本人、南京汪主席、重庆蒋委员长的队伍都治理过沙梁,可谁都没这么玩过,独眼狼一把火烧了金沙梁千亩良田的地契,以后这地还怎么种?排名第一的大地主桂满堂惊得肝胆俱裂、吓得屁滚尿流,找来买地时的中人李德乾和村长綦福文来说项。

福文心力交瘁,弓着腰,拄着手杖,颤颤巍巍赶来,看着一锅的纸灰,不由痛心疾首,顿足道:腊八,你这是干的啥事?你把地契烧了,这地还怎么种?以后八路的队伍过来,找谁征粮?

独眼狼嘿嘿笑道:老村长,这事不劳你操心。对了,顺便通知您,以后沙梁村的村长也由我兼任了,您老就告老回家抱孙子吧。

站在独眼狼身后的一个年轻后生说:我们杜队长已经被上级任命为沙梁镇镇长,管辖庄干、九甲、桃园、姜家埠,镇公所就设在沙梁文昌阁。你们这些村的村长,都被免了,由我们土改工作队重新委任。

福文一听,连道了三声“好”字,说:托福托福,这差事我早就干够了,干了四十年啦!

转身回家去了。

我爷爷李德乾作为中人,也被桂满堂找来,他指着一锅纸灰问独眼狼:腊八,你跟我说实话,这是共产党让你干的?

独眼狼换上一副笑脸:舅爷,没有共产党撑腰,我敢吗?

李德乾哼了一声,道:我不信!我去找冠三!

李德乾回家换了一身衣服,气哼哼地去了县城。

工作队员小何问独眼狼:队长,他说的冠三是谁呀?

“独眼狼”哼了一下:他外甥王天华,原来的平度县长。原名叫谭冠三!

李德乾一去三天,没找到王天华,其时的王天华还在南满搞土改,尚未调回胶东。当他从平度城赶回来的时候,独眼狼已经在沙梁闹翻了天。

独眼狼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地契、挖浮财、分配胜利果实。

但在天火烧家却一无所获。

独眼狼怀疑天火烧家藏了大量的浮财,“天火烧”的家底他是知道的,田有几百亩地,买卖好几十处。每年收的大头钱,都用装衣服的柜子盛着,柜子不冒尖就算没赚到钱,怎么会找不到浮财呢?独眼狼命令把他家挖地三尺,可却一根钱毛都不见,真是奇了怪了。独眼狼把韩兰嫚抓了起来。“天火烧”正妻已经死了,韩兰嫚是他的小姨子,姐妹都嫁给田大老爷,姐姐死了,妹妹准备扶正,“天火烧”逃走的时候留她在沙梁看家,这娘们对田家忠心耿耿,嘴硬得狠。为了撬开她的嘴巴,土改积极分子坏地瓜从田家找来一块三米长、一米宽的铜板,架起炉火把铜板烧红,独眼狼吓唬她说:除非你能赤脚从铜板上走过,我才相信你没藏浮财。

独眼狼这样做是违背政策的,也不是真心让她走铜板,不过是吓唬吓唬,逼她交出浮财。谁知韩兰嫚真是女中豪杰,她脱鞋子,光着三寸金莲,在烧红的铜板上走个来回,每一步铜板都会敕啦啦冒出青烟,小脚都烫烂了,焦了,散发着人肉烤焦的臭味,她眉头都不眨一下。围观的老少爷们都吓呆了,齐声惊呼。韩兰嫚像天神一般,自豪地说:

老娘再送你一趟!

又走了一个来回!

韩兰嫚走烧红的铜板,在沙梁人眼里成了天神般英雄。独眼狼脸上挂不住,开枪把她的一半脑袋给打飞了,红红白白的脑浆子喷了自己一身。

可独眼狼没想到,韩兰嫚可能真不知道浮财埋在哪里。

李德乾被留福叫到小学校,见到了这幅最血腥的场面,大骂独眼狼是畜生,独眼狼却不跟他计较。

当年土改的口号是“村村见血,户户冒烟”,独眼狼一旦开了杀戒,刀子就收不住了。他让土改积极分子去把贾善人抓来,去的人回来说,早跑青岛去了,老娘还在家里。可这个老太太在村里人缘极好,一辈子吃斋念佛,修桥补路,村里乡邻大都借过她的粮食和钱,谁上她的门都没有空手出来过,沙梁的父老乡亲没人去批斗她,民兵用枪押着去开会,大家的脸都扭过去,羞于见她。

工作队梁政委说,贾善人必须斗倒斗臭,否则革命就没有动力,群众就发动不起来。地分不下去,粮食徵收不上来,谁来供养咱们部队?谁去参军打老蒋?

独眼狼发愁道:革命道理俺们都懂,但老百姓不卖账啊。

梁政委从即西调来一批土改积极分子,把贾善人的老娘揪到文昌阁,这帮外乡人没受过老太太的恩惠,揪着头发拖来拖去,满头白发都揪光了。八十岁的老太太,挂着大黑牌子游街,一边游一边作践自己:“俺是假善人,真恶霸。俺剥削穷苦人,吃人不吐骨,罪该万死,死了狗都不吃。”

这些词儿也都是河东那帮人给编的,一字一句教老太太念,不念就用鞋底扇嘴巴,一口牙齿全打光。批斗了三天,吃斋念佛做了一辈子善事的大好人,吊死在文昌阁的门廊上。

屍体是李德乾亲自收敛的,李德乾跟独眼狼要了一口好棺材,将老太太安葬,坟墓就立在大沽河边的钓崖上。

(未完待续)

(民主中国2022-06-06~09)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