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还乡团

一九四七年初秋,国民政府主席蒋中正亲临青岛,制定了九月攻势作战计画,由陆军副总司令范汉傑上将指挥整编第8、第9、第25、第45、第54、第64师及整编第74师第57旅等部共20个旅20万人,组成胶东兵团,在海、空军配合下,由潍县至青岛一线进攻胶东中共根据地,攻取平度、莱阳、烟台,企图逐步将山东共军东线兵团压缩至胶东半岛的牛角尖内加以消灭。胶东共军东线兵团司令员许世友集中第2、第7、第9、第13纵队和第1纵队独立师、第4纵队第10师等部约五万人,分别隐蔽于胶济铁路南诸城和路北掖县两地,运动防禦,伺机集中主力反击。9月初,国军胶东兵团以整编第8、第9、第25、第54师从潍县、高密、胶县出发,向胶东内地推进;以整编第45、第64师于潍县、平度策应。胶东大地,烽火连天。

早在国军策划胶东战役前夕,一批从河北、山东解放区逃亡青岛的地主、富商就纷纷出钱出力,开始组织武装还乡团,跟在国军后面反攻倒算。当时青岛的逃亡地主及其他政治难民,达十万之众。

这些人还乡就两个目的,一是报仇,二是反攻倒算,夺回失去的财产和土地。

天火烧是个见多识广,视野开阔的商人,虽不甚读书,却也粗通文墨。抗战胜利后,添了研究报纸新闻观察时局的习惯,对国共两党土地政策十分了解。他认为,国民党意识形态中也有平均地权的内容,但其权力基础是农村乡绅阶层,国军中下层军官,大都出身乡绅家庭,戡乱剿共时期,平均地权不过是一句空洞口号。共产党则不同,在江西起家时就大搞土地革命,通过“打土豪、分田地”筹集战争资源,裹挟农民,颠覆民国。抗战期间碍于情势中共不得不将没收土地改为减租减息,如今国共撕破了面皮,陷共地区土改是迟早的事。沙梁是国共交锋的前沿,自家的三百亩土地迟早不保,不如做个人情,卖给土包子桂满堂,自己得现银,落袋为安。国军胜利,天下安定,有钱不愁买不到地。共军打赢,大陆陷共,自己带着现银溜之乎也,青岛、香港、台湾,甚至美国,有钱人走到哪里都是大爷。

凭着对时局的观察、把握,天火烧未雨绸缪,沙梁土改之前先把地卖给桂满堂,将桂满堂抵给他的两间铺子变卖,都换成现银,存进美国人在青岛开设的银行。忽一日,暗自得意的天火烧得到一个悲惨消息:家被独眼狼抄了,留在沙梁看家的小妾韩兰嫚也被独眼狼给惨杀了。

从沙梁村逃难出来的本家侄子田三娃哭诉了韩兰嫚被杀的惨烈情状,一双三寸金莲被烧红的铜板烫烂,露出森森白骨;半个脑袋被打飞,红红白白抛在地上像一只烂西瓜,屍首被扔在河滩地里,无人敢收,遭野狗撕啃半个月。至今从大沽河堤上走过的行人,还能看到那里残留的几缕黑头发、被狗撕烂的黑红色残衣布条,挂在低矮的荆条上。

蓝底赵烧锅、大西头陈当铺捶胸顿足来找天火烧,赵烧锅母亲,锦衣玉食的八十老妪,被扫地出门,栖身土地庙,饥寒而死;陈当铺的一个小妾、一个未出嫁的十六岁女儿,被强配给死狗赖娃、土改积极分子陈阿贵和潘仁孩,几十间房子,百亩水浇地,都分给了泥腿子。为了逼取粮食和金银,陈当铺的老婆被绑在火炉上“烤全羊”,前胸后背都给烤焦了,人还没断气。

赵烧锅泣血哭诉,一脸悲愤:抢人钱财,霸人妻女,共匪土改可比马山的土匪都狠啊。老田,你得拿个主意啊!

哭嚎顶个屁用啊。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等我姓陈的得了势,抓住这些刁徒泼皮、死狗赖娃,将他们抽筋剥皮下油锅!

陈当铺像一头被猎杀了狼崽的野狼,龇牙咧嘴,双目充血。

天火烧听到自己的小妾韩兰嫚被独眼狼虐杀,胸中一股邪火一直在翻腾。他从黑市买了十几支快枪、两把驳壳枪、一批手雷,让自己的跟班赵六在青岛码头物色杀手,预备潜回沙梁杀了独眼狼报仇雪恨。一日,报上登出范汉傑将军指挥国军胶东兵团准备大举进攻共区,青岛市长李先良号召组建难民还乡团,跟着国军反攻倒算,天火烧心花怒放:有国军当靠山,用不着偷偷摸摸去搞什么暗杀了。

天火烧拿出报纸,给两个难兄难弟分析形势说,政府要剿共戡乱,组织咱们反攻倒算,有国军当靠山,定能打回老家,报仇雪恨。但政府不会提供多少武器弹药,大头还得咱们出。

三人在劈柴院和天德堂平度人出没多的地方各贴了一张告示,招兵买马。

告示贴出第一天,一个戴着热孝的沙梁人来报名,这人戏文听多了,以为是出皇榜,上前去揭,被赵烧锅拦住:你撕它作甚?

这人也不认识字,口口声声要见田掌柜。正碰上天火烧从天德堂澡堂出来,这条精壮汉子倒头便拜。天火烧认出是本村一个佃户的后生,边上前一把扶起,问:

你这一身白衣,敢是家里什么人往生了?

田掌柜,我爹让独眼狼给杀了,我娘也气死了。求您给我一把枪,我要杀回沙梁给爹娘报仇!

后生哭道。

你莫不是在青岛学生意,大号叫官孝?你爹曾经租了我府上十亩地的老官头?天火烧问。

正是我,田掌柜,按辈分,我得喊您一声大叔。后生跪下磕头。

天火烧把他扶起来:好侄子,你给我说说,你家又不是地主,土改也改不到你家头上,独眼狼为何杀你爹?

后生哭道:田大叔啊,就为了一句话!独眼狼杀了您家的二夫人,扔在河滩地不让收屍,俺爹在您家干过活,受过韩姨许多好处。俺爹说,这是伤天害理,天打雷劈的勾当!不想这句话让哪个泼皮无赖听去给告了,俺爹夜里就被土打基、石猴子等一干死狗赖娃绑了去,独眼狼指示人把他吊在梁上,用沾了水的白蜡条抽了一宿,浑身上下都成了酱油颜色。俺爹年过五十,又常年有哮喘病,哪里经得起?抬回家一天就咽了气。独眼狼杀了人还给俺爹按了个破坏土改的罪名,俺娘哭得死去活来,没两天跟着去了。俺还有个弟弟,才十二岁,光着脚跑了好几天,从沙梁来投我,捎来俺爹一句话:孝儿,不杀了独眼狼,你就不是老官家的种!

官孝一番哭诉,听众无不纷纷落泪。正巧一家报馆的记者碰上,给拍了照,登了报纸。标题是《共区土改,无差别杀人!》,除了绘声绘色描述韩兰嫚和官孝爹被虐杀的过程,还刊载了天火烧和官孝抱头痛哭的照片。这一下子,许多流亡青岛的平度人纷纷来投,张戈庄、李府庄、大、小洪兰、亭兰邱、郭家庄、宗家埠的地主大户大都在青岛有买卖,他们的家人也都在土改中遭迫害。有人出头还乡报仇,一时间群情激奋,应者云集。天火烧一个人出了三十条枪,赵烧锅和陈当铺各出了十条枪,其他的大户也有出七条八条的,也有出三条五条的,最不济的,也出一百大洋,很快就组建起了一支上百人的武装还乡团。大家公推天火烧任团长,此前在冷冠荣队伍上当过连长的蓝底人冷三豹当参谋长,整天在跑马场操练队伍,预备反攻倒算。

那家报纸并不是国民党的《中央日报》,而是第三势力办的《新民晚报》。梁漱溟、章乃器这些人本来在政治上是偏向共产党的,但第三势力主要是知识份子,社会基础是乡绅阶层,对土改的反对态度比国民党更激烈。经这一番报导,共产党就成了青面獠牙的魔鬼,这对中共的形象非常不利。后来延安也知道了,在党内对胶东土改的某些激进做法提出了严肃批评,山西、河北、东北等地暴力土改开始趋缓。

遗憾地是,随着全国解放的到来,新解放区的土改暴烈程度越演越烈。那时候,已经不太在意舆论了,党内传达毛主席的一句话:状元三年一考,土改千载难逢。这意思谁都明白,共产党不会搞儒家仁政那一套,为了夺取天下,巩固政权,土改就是革命,就是暴力,就是要暴风骤雨,不要细风和雨。

旧中国土地兼并严重,百分之七十的土地掌握在少数地主富农手中,这对社会发展是不利的,因此国共两党都有平均地权的土改思想。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中就提出“耕者有其田”的主张。共产党搞土改,其实也是一种政治正确。只不过,在具体政策实施过程中,手段太过血腥和暴烈,制造了许多人间惨案,包括产生还乡团这个怪胎,中共也有不可推卸之责。这就构成了中共的一段黑历史。

29 还乡

重点进攻一开始,国军打得顺风顺水,六十四师一个旅从城阳出击,坦克部队当天就占了即墨。第二天渡过沙梁河,配合五十四师对平度城的共军实行钳形攻击。共军虽然顽强阻击,毕竟火力、兵力相差悬殊,不得不节节败退,九月十五日,平度城也回到国军手中。

国军的军事胜利被报纸大肆渲染,天火烧坐不住了,带着他的还乡团杀气腾腾,直扑沙梁。不过还是扑了个空,独眼狼和一干土改积极分子早早跟着共军逃走了。

天火烧傍晚进了沙梁,他戴一副黑眼镜,穿着一身挺括的国军军官制服,骑着高头大马,挎着盒子炮,后面跟着一队手持卡宾枪,戴着钢盔、军容綦整的国军士兵护卫。趾高气扬,威风凛凛。

天火烧的还乡团成员有扛着长枪短炮的,也有抗梭镖大刀的,头上一律缠着孝布条,都憋着一股邪火,有仇寻仇,有冤报冤。瞪着血红的眼睛,各自去找自己的仇敌。

还乡团在文昌阁西的高台子上设了一张四方桌,一把太师椅,在台下燃起三个大火盆,像当年独眼狼一样,也架起一条三米长的铜板,炉火熊熊,铜板被烧得通红。台上台下站了十几个持枪的士兵。这些兵是天火烧从青岛警备司令部借来的,每人每天十块大洋。

李德乾觉得,天火烧的这乔张致搞得好没意思,独眼狼跑了,跟着他胡闹的几个死狗赖娃、刁徒泼皮也都跑了,天火烧家的财产都是独眼狼强行逼着乡亲们大家拿回家的,天火烧的队伍一进村,乡民们就纷纷物归原主,一样不少都统统都送了回来。天火烧架起火盆烤谁去?

沙梁是个文明礼仪之邦,有地主,没有恶霸,像贾善人、桂满堂这种地主,平时修桥补路,兴学校、办祠堂,各色队伍来了,出钱出粮,谁也不得罪。跟乡民关系非常和睦,根本不像北海文工团演的黄世仁、周扒皮之类土豪劣绅,土改工作队在沙梁发动群众斗争他们这类地主,非常困难。天火烧为人不咋地,但他只是个买卖人,赚的钱也大都是生意上得来,在沙梁没什么民愤。他的300亩土地原本就是桂满堂的,在土改之前又还给了桂满堂,地契也都一张不少还回来了,依旧归桂满堂。

天火烧叫人把独眼狼的父亲杜老汉和几个土改积极分子的家人都抓了来,还抓了独眼狼的姘头“小白鞋。”扬言要一报还一报,让小白鞋也走走烧红的铜板。

30 小白鞋

李德乾在酒馆里坐不住了,提了一坛黄酒匆匆赶到文昌阁,找天火烧替小白鞋求情。

小白鞋本是日伪时期平度伪县长张松山的小妾,张松山被枪毙之后,小白鞋跑来沙梁投靠她在戏班子结识的义姐白秋霜,而白秋霜是进士门第老二綦禄文的填房。平度陷共之后,綦家老二禄文因曾任伪职,带着白秋霜逃到青岛,一去不敢回。小白鞋淹留沙梁,跟一个倒腾钱币和古董的商人官洲搭伙过日子。官洲是个行商,商人重利轻别离,小白鞋经常独守空房。这女人生性风流放荡,未免跟不三不四的闲汉有些不可描述的勾当,她喜欢穿一双白鞋,得了小白鞋这么个浑号。

土改工作队进驻沙梁,大权在握的独眼狼一眼看中了小白鞋,非要娶她为妻。小白鞋虽是轻浮女子,也不愿跟一身血腥气的土匪同床共眠,独眼狼就威胁要办她个汉奸家属,没柰何,只能含羞忍辱,跟独眼狼做起露水夫妻。

小白鞋被带到天火烧面前,天火烧看她时,真如浓词艳曲里描述的风尘女子模样:眉似初春柳叶,常含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带风情雨意。比他那面如银盘,眼如杏子的韩姨娘更多了一份妩媚风流。天火烧不由一阵妒火升腾,独眼狼啊独眼狼,你杀了老子的韩姨娘,老子正要拿你的美娇娘出气,有道是天道好轮回,一报还一报!

天火烧暴喝一声:

把这妖女扒了鞋子,拖到铜扳上!也让她走两趟,给我家二夫人报仇雪恨!

慢着!

小白鞋尖着嗓子喊了一声,挣脱两个闲汉,款款走到天火烧面前,这女子是唱曲的出身,说出一番道理,也像是曲里唱的:

这位官爷,俗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奴家与您素不相识,与你家姨娘无冤无仇,为何将我捉来,催花折柳,逼我走着烧红的铜板?您且说出个道理来,让各位高邻评一评。

天火烧手提马鞭子,指着小白鞋的鼻子道:

小白鞋,你少来给我唱曲!自古道,父债子还,夫债妻还。独眼狼杀了我老婆韩兰嫚,霸我家产,占我田土,既欠我的命,也欠我的债。现在独眼狼逃了,你是他老婆,你不偿命谁偿命,你不还债谁还债?

小白鞋并不害怕,侃侃而争:

田家老爷,你这可是拜佛找错了庙门,寻仇找错了正头香主。想我白玉莲,也是前县长张松山大人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姨娘。平度陷共,张县长遇难,我来沙梁投奔义姐白秋霜,不料秋霜姐姐跟着夫君去了青岛,玉莲不得已淹留沙梁。俗话说初嫁从亲,再嫁由身,玉莲为讨生活,嫁给行商官洲。商人重利,一年半载常不着家,有些浮浪子弟常来叨扰,最可恨死狗赖娃独眼狼,仗着共匪的势力,强霸奴家身子,把奴家的一间琴房书寓,变成他的淫窟,日夜宣淫,百般蹂躏。奴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终日以泪洗面,期盼国军光复,杀了独眼狼这个刁徒泼皮,救奴家于水火。哪知国军来了,独眼狼逃了,你老人家居然要拿我出气,替你家姨娘报仇雪恨。你家姨娘被杀,玉莲为奴受辱,都是一般的受害女子,苦命之人,为何到要我替她偿命?

天火烧被小白鞋一番说辞,有些舌结,却不能不强辩:

你本是个唱戏的,千伶百俐,口舌了得。谁知道你这套说辞是戏文里学来哄人的?我只知道你是独眼狼的老婆,独眼狼跑了,我只找你寻仇!

天啊,这可真是六月飞雪,我白玉莲冤比窦娥啊。

白玉莲见天火烧不肯放过自己,又使出以退为进的手段:

田老爷,你今天非要杀我,我也认了。谁叫我是个苦命的女人!只是有一样,我不能走你的红铜板,你家姨娘是女中豪傑,她走了铜板,成就一世美名。我算什么?不过是一个千人作践万人嫌弃的戏子。我不敢掠她的美名。你要我偿命也可,请赐我三尺白绫,大沽河堤内有片桃林,一条白绫悬,半树桃花落,我去陪你那韩姨娘,黄泉路上,阴曹地府,我们俩也结个伴。

白玉莲一番说辞,弄得天火烧没了主意。

小白鞋从白秋霜那里算,跟进士綦家有些瓜葛,而李德乾跟进士门第是亲戚关系,人命关天的时候,生性仗义的李德乾不能不出面救这个可怜的女人一条性命。

李德乾道:田掌柜,卖我一个面子,放过这个女人吧,她也是一个可怜人。她刚才那番话,将来是要上书的。

五爷,这可不管你的事,见李德乾来劝阻,天火烧沖他道:

我知道你为人耿直,不吝不贪,素有贤名。独眼狼分给你四间房,十亩地,你一片瓦、一垄地都不要。你说别人的肉长不到自己腿上。这话透着仗义,我佩服!我也知道你外甥女是八路,我大儿子也跟着朱毛,政治上的事咱不纠缠,让蒋中正跟毛泽东去掰扯。但小白鞋这事你不能管,这是我跟独眼狼的私仇。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独眼狼杀了我老婆,分了我的房子,抢了我的家财,我这人讲究,不要利息,原本还回来就完了!

李德乾道:田掌柜,你这话可说差了。独眼狼杀了你的姨娘,这是他作孽,你要报仇,抓住他千刀万剐,我一句情都不求。但这女人是独眼狼强霸来的,不是他老婆,也是可怜之人,怎么能替独眼狼担当罪过呢?

台下的百姓也都纷纷求情,桂满堂附在天火烧耳朵边悄声道:李掌柜说得对,小白鞋不是独眼狼老婆,是独眼狼睡熊觉霸去的!共产党的区政府都不承认他们的婚姻关系,还撤了独眼狼的村长职务。

按照你们的说法,独眼狼跑了,他的姘头小白鞋我还不能动,我老婆就白死了?

天火烧瞪着怪眼,不肯罢休。

李德乾又劝道:田掌柜,独眼狼是死狗赖娃,你是知书达理的乡绅,独眼狼干出畜生不如的事来,难不成你也学他?

李德乾的这句话让天火烧没法回应,只好强忍下一口恶气,做个顺水人情,放了小白鞋和一干被抓来的土改积极分子家属。

31 血偿

当晚,天火烧带着人,打着火把到河滩地,找到韩兰嫚的几根遗骨,一缕头发,收敛进一口上好的棺材里,埋进自家坟地。

后半夜,天火烧来到他家后院几丈高的银杏树下,挖出埋金银的罐子,发现自己爱妾用生命保护的金银不翼而飞,罐子里藏得居然是几个老鹹菜疙瘩!

天火烧惊得目瞪口呆,气得七窍生烟,原以为韩兰嫚拼了生命,替自己守住了祖上传下来的家当,没想到埋在这么隐秘的所在,也让独眼狼给挖了去!

看来不见血是不行了!

天火烧血冲脑门,提着马鞭子来回踱步。

团长,早就该见血了。共产党搞土改,要“村村见血,户户冒烟”,咱们干嘛跟他们讲仁义道德?明天我让弟兄们挖个大坑,把那些闹土改的死狗赖娃一个个都活埋了!

杀人不眨眼的冷三豹早就憋足了劲儿,趁机进言。

土匪冷三豹的话却让天火烧冷静下来,他歎口气道:独眼狼这些死狗赖娃都跑了,剩下些老人女人孩子,我是个生意人,不是土匪,杀了他们我怕坏了名头,伤了天理啊。

天火烧的侄子田娃跑进来说:大西头那边抓了二十多个,陈当铺一个老实巴交的生意人,发起狠来也够心黑手辣的,把糟蹋他小老婆和女儿的两个穷棒子都劈了,一口旱井还活埋了七八个呢。

天火烧问:都埋了什么人?

田娃数着指头道:农协主席,民兵连长,妇女主任,还有什么入党积极分子。

杀这么多人,这就跟共产党结下死仇了。天火烧是个买卖人,精于权衡利弊,他不想结这般血海深仇。更何况,他儿子还在共产党那边呢。

天火烧思忖了半天,吩咐冷三豹道:沙梁是个文明村,外乡人说我们沙梁的狗叫起来都子曰、子曰的。不能让后代骂我是个杀人犯。李德乾说得对,独眼狼是个畜生,我也不能跟着当畜生。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明天叫官孝把独眼狼的爹抓来,抓了老子不愁抓不到儿子!

冷三豹道一声,得令!转身找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被独眼狼杀了父亲的还乡团骨干官孝在田间用二齿钩子把独眼狼的父亲杜老汉活活打死了,二齿钩子抓在眼眶上,拖着尸首沿着田埂走,像拖一只死狗。官孝沖在田间干活的乡人大喊:各位高邻听好了,独眼狼杀了我爹,我今天杀了他爹,一报还一报!与各位无干。独眼狼回来请告诉他,要寻仇到青岛去找我,我早晚等着他!

官孝扛着带血的二齿钩子回来向天火烧覆命,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田老爷,感谢您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独眼狼要报仇,让他找我,与别人无干。大仇已报,我且回青岛。还有个弟弟需要我照顾。

天火烧默然不语,等官孝走后,才吩咐侄子田三娃取了一包衣服,一百块现大洋,一把手枪,追到南沙梁桥头,送与用车推着媳妇正要过河的官孝。

田娃对官孝说:俺叔还有句话留给你。

官孝停了车子,问:

田掌柜有啥吩咐?

田娃学着天火烧的口气道:别看国军势力大,天下迟早是共产党的。你杀了独眼狼的爹,共产党饶不了你。往南走,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

官孝双泪齐流,跪下朝沙梁方向磕了三个头,推着老婆头也不回过桥去了。

官孝牢牢记住了天火烧的话,跟着败退的国军一路向南,一直去了台湾,在台北眷村终其一生,未回大陆。

当时官孝的老婆已有身孕,不方便跟着他,留在了青岛,靠官孝留下的一百块大洋照顾着小叔子过活。青岛解放的时候,官孝的媳妇得知丈夫去了台湾,只好带着儿子另嫁他人。

天火烧确实具有洞察时局的非凡能力,在国军攻势势如破竹的时候,就看到了党国败亡的命运。他在沙梁只呆了十天,处理好了后事,立马返回青岛,变卖剩下的店铺。果然,到了仲秋节,国军在胶东战场就开始败退。胶河一战,国军劲旅六十四师伤筋动骨,被调往中原战场。转过年来,济南沦陷,山东只剩下青岛一座城和半条胶济铁路(自蓝村到青岛段。)因为有美国军舰的保护,才勉强不至于沦为共军之手。

1948年冬,青岛的国军海军学校用美国人的军舰搬迁至台湾,天火烧知道消息后,用重金打通关节,乘坐美国军舰去了台湾。

一九五五年,解放军在浙东发动一江山岛战役,守岛国军大部殉难,大陈岛三万居民撤离,转进台湾。台海风急云高,兵凶战危,天火烧生怕台湾也将不保,又用金钱开路,以投亲的方式去了美国。

天火烧离开台湾的时候,官孝还在金门,两人未及见面。多年后,官孝在“勿忘在莒”石刻后面拍了一张持枪站岗的照片,寄给天火烧。

八十年代,天火烧回沙梁,把照片送给了官孝的儿子。

两岸开始三通后,有人从台湾将官孝的骨灰盒带了回来,交给官孝的儿子。除了骨灰盒,还有一份地契,是在台湾的蒋介石政府颁发给官孝的退伍金:沙梁村的一千亩土地。时间是民国五十三年,即1964年。上面还有中华民国总统蒋中正的印章和签名。

官孝的儿子拿着地契去找律师谘询,询问能否主张物权,收回土地开发房地产,律师看过之后,苦笑道:

蒋介石这是纸上画大饼,日哄你老爹呢。

天火烧第一次回国的时候,请独眼狼和桂满堂吃饭,连请三次,两人才勉强赴宴。

天火烧对独眼狼说:你杀了我的女人,我杀了你爹,这段历史旧账就算翻过去了吧。

独眼狼说:我杀了你的女人不假,但是我爹不是你杀的,是官孝杀的。“

天火烧道:都一样。我让他去杀人,他杀的就是我杀的。

天火烧又问:有件事我想了五十年,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你挖走了我的一罎子金银,还要再埋一罐老鹹菜疙瘩埋汰我呢。

独眼狼大叫:这你可冤枉我了,我没有挖到你的浮财!

天火烧问:可我埋在银杏树下的那一坛祖传的金条、银元宝哪里去了?

32 血蒙眼

沙梁桥战斗之后,国军的防线退到了青岛外围棘洪滩、城阳一线,沙梁被重新解放,独眼狼依旧回来当他的镇长,继续推进土改。挟军事胜利之余威,第二次的土改不光是分地分房,还有清匪反霸的内容。

独眼狼不光是个混蛋,还是个孝子,回到沙梁后,先跪倒在杜老汉坟头痛哭了一场,又赶回小酒馆,给替自己收敛亡父尸首的李德乾磕了三个响头。

李德乾把独眼狼拉起来,问他这次回来打算怎么办?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独眼狼一只好眼眼里喷着怒火,胸口燃烧着仇恨,把匣子枪掏出放到桌子上,道。

腊八呀,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杀来杀去,沙梁镇都成了屠宰场了。哎,冤冤相报何时了!

李德乾喝了一碗酒,长歎了一口气。

舅爷,不然!国民党已经完蛋了,南京都解放了,青岛眼看也要解放了,‘天火烧’回不来了!现在沙梁是我杜彦良的天下!

独眼狼也干了一碗酒,他在解放军队伍里取了一个官名叫杜彦良,可在李德乾听来,仍然是独眼狼。

李德乾摇了摇头,说出一件往事:

那一年我被冷冠荣的队伍抓到了蓝底,在哪里遇到一个信耶苏的洋和尚,是被冷冠荣从平度教会医院请来治枪伤的,临走的时候冷冠荣送了他一百大洋,洋和尚不要钱,只要冷冠荣信耶苏。冷冠荣笑道:我一个杀人如麻的土匪,哪里会在乎死后去天堂还是地狱?

洋和尚说:凡动刀剑者,必死于刀剑之下,这是耶苏的话,你要记着。冷冠荣当然不会听洋和尚的话,一年后他在胶县城下,被八路乱枪打死。

独眼狼苦笑道:舅爷,当土匪的都是在刀尖上过日子,谁也没打算死在床上,让儿孙送终。这道理何须听洋和尚说?

李德乾道:不在身份,在心魔。杀人者,被人杀,在匪在兵,道理都是一样的。你爹一个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的老实人,被官孝杀了,你觉得冤;韩兰嫚,一个妇道人家,官孝他爹,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你说杀就杀了,他们冤不冤?这就是天道,天道好还。只有悟到了这一层,才能跳出这个轮回啊。

“独眼狼”睁着怪眼道:舅爷,照您这么说,我这个仇就不报了?不可能!官孝跑了,他老婆孩子还在青岛!天火烧跑了,他的家还在沙梁,祖坟还在沙梁!他还有一大堆子姪!这笔血债我要慢慢跟他们算!我现在手里有权,腰里有枪,我怕啥?

话不投机半句多,从此独眼狼很少再去李德乾的酒馆,反而是小白鞋感念李德乾当年的救命之恩,常来走动。不过独眼狼没忘李德乾的恩情,分了三十亩水浇地和四间大瓦房给他,李德乾根本不领情,一概退回,还扬言:别人胳膊上的肉长不到我腿上。

小白鞋上门去劝:土改是共产党的章程,所有的人都分了地,舅爷,您是贫农,您不要地,让工作队脸往哪里搁?两个孩子咋养活?

李德乾看在小白鞋的份上,要了庙上的三亩公田。

可是不久,李德乾就不得不求到独眼狼门上了。

33 大沽河鲻鱼

1946年底,因为东北形势紧张,南满急需干部,东北野战军从山东紧急调了一批干部,王天华李贞夫妇随这批人赶赴安东,离开了胶东,1948年,王天华夫妇才又调回胶东。

王天华临走前,在李德乾的小酒馆里约独眼狼喝了一次酒,当着李德乾的面把自家老爹谭田荣託付给他。王天华说,家里在即墨和青岛的生意基本上都变卖支持革命了,还有几百亩地,地契本来都让他给烧了,分给了村里租地的农民。但是农民质朴,这些年来还是按过去的约定给老谭家交租子。王天华在外面闹革命,也顾不上。这次土改,估计老头的思想转弯有点困难。王天华希望独眼狼和舅舅李德乾能去马铃滩村劝劝老人家,不要成为土改的绊脚石。自己离开了山东,顾不上他,甚怕老人家头撞南墙吃大亏。

李德乾跟谭田荣有交情,谭老财每当来赶沙梁大集,总到他的小酒馆来喝两盅。他最爱吃的就是李德乾从大沽河打来的鲻(大沽河流域当地人读zhi)鱼。

每年的麦収季节,大沽河特产的鲻鱼从胶州湾回游到此,这种鱼只有麦穗大小,通体透明,从水中抓到如果不小心掉在地上,立刻摔得粉碎。此鱼味道鲜美,被称为鱼类极品。北方有“沽鲻淮鲤海中鲳”之说,不过淮河的鲤鱼东海的鲳鱼都是平常鱼种,寻常人都能吃到,鲻鱼却是大沽河独有,只在每年春夏之交从胶州湾回游到沙梁桥,产卵繁育,极其难得。

麦收过后,李德乾叫上钓友留福,在一个风雨欲来的傍晚驾着小舢板到大沽河去捕鲻鱼。

褐色的浓云笼罩着大沽河上空,东南方吹来的带有海腥味的风吹皱河水,把密密层层的一道道波浪向岸边推去。河岸树林的后面,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稀疏的雷声震撼着河水和舢板。留福划着船,德乾手里拎着一条网,屹立船头,在颠簸的波涛中稳如铁塔。小舢板迎着河流的方向逆流而上,在河心,有一股灰黄色的烟柱盘旋着升起,徐徐晃动着,河水里落下第一阵雨点子,打得河面升起一股股白烟。

雨下得又大又密,一股焦雷在船头炸响,雷声滚滚,向对岸而去。在白烟和雷电中,德乾突然撒开了手中的渔网,与此同时,他头也不回地吼道:

把船停住,停住!

身后船尾的留福操起一根长竹竿向河中猛戳,双手握竹竿,身子仰着,双脚猛登舢板,两眼憋得血红,生生把小船停在激流中。趁着这机会,李德乾稳稳地将撒出去的渔网收回。哇,这一网捕到了十几条麦穗般长的银光闪闪的鲻鱼。李德乾让留福收了竹竿,让小舟顺流而下。留福腾出手来,一只驴皮做的水囊,小心翼翼地把网中的捡到水囊里。大沽河鲻鱼极其娇嫩,出水即死,落地则碎。从网中摘下必须马上放入水中,鱼不离水,直接送到厨房,做出的鱼汤才鲜美嫩靓。

李德乾只撒了一网,就要收网回家。留福有些不甘心,叨叨着再撒两网。德乾道:别贪心,这几条鱼如果回流入海,能长到二斤重呢。我们这个河段吃的鲻鱼,其实是鱼苗,咱们这是伤天理的营生。

原来,鲻鱼是两合水鱼类,在淡水产卵,海水里生长。胶州湾海潮每年只有春夏之交能够沿着大沽河回流十公里左右,胶州湾的鲻鱼沿着这股海潮逆流而上,游到沙梁桥一带产卵,等到了六七月份小麦成熟的季节,鲻鱼鱼苗正好长到麦穗大小,通体透亮,遇到风雨交加,河水暴涨的时节,鲻鱼苗就会顺流而下,直入胶州湾,在海水环境下长大。第二年,成年鱼再返回大沽河产卵,重复前一年的生命旅程。李德乾在大沽河里泡大,对这条河里的二十几种鱼类习性了如指掌,鲻鱼是大沽河罕见的鱼类,他每年只打一次鲻鱼,每次只打一网。每次打上来的鱼,不管是十条八条,他都要送六条鱼给马铃滩的谭田荣。

34 谭老财

今年的这一网,李德乾居然打了十二条,两人冒着雨回到小酒馆,喝了两碗黄酒暖了暖身子,李德乾对留福说:今年的鱼,咱俩不吃了,都送给老谭吧。

留福不解:舅爷,这是为何?咱们拼了老命,连口鲜鱼汤都喝不上?全送给那老财迷?

李德乾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半晌才道:你我有得是时候吃鲻鱼,谭老财,我怕他只能吃这一遭了。

第二天一早,李德乾背着装了十二条鲻鱼的水袋渡河去了马铃滩,却碰上谭田荣正在高台上挂着木板戴着高帽撅着屁股挨批斗。

谭田荣被批斗的理由很充足,号称即西首富谭半城,家里居然搜不出多少金银财宝。谭家在县政府鱼鳞册上有八百亩土地,却连一张地契也不肯交出来。分明是抗拒土改、逃避挖浮财、罪行确凿的一个土豪劣绅。

谭田荣有苦难言,八百亩地契被自己那个逆子一把火烧了,万贯家财被他这些年搜刮去搞了革命,逆子连姓都改了,他把自己家革得一穷二白,现在他的革命同志反要来清算自己,让老子到哪里去说理?

李德乾要给谭田荣作证,他记得外甥女李贞曾经跟他说过,1944年,胶东八路军的一个高级干部在反扫荡中了日本人的毒气,需要到青岛找德国医生诊治,北海军分区把任务交给了王天华。王天华用在青岛经营农副产品生意的沙梁富商綦官晟的车队把这位周副政委从根据地弄进青岛,又花了重金在富商位于团岛的仓库里搭建了一个合格的“野战医院”,请条件要求苛刻的德国医生来做手术,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精心治疗半年之久,生生让肺部已经开始糜烂的周副政委生出新肺叶,到年底即康复如初。谭家虽然多金,但已经不比从前,为了支付高额手术费,王天华把他家老爷子在青岛的一处中药店盘给了那位沙梁富商。

在马铃滩村土改工作队,李德乾把这件事讲了,以此证明谭田荣并非逃避土改的土豪劣绅,而是一贯支持革命的八路家属。他还找来几个熟悉情况的佃农来帮着说情。但这支土改工作队是即墨县政府派出的,而王天华的革命活动主要在平度,再加上他改名换姓,从事的又多是秘密任务,土改队根本不了解他。李德乾一个临县的农民,还是谭田荣的亲戚,他的话又打了折扣。所以,土改队的女队长常英不肯放人。好在那几个佃农也证明了谭家确实有过在青岛读书的少爷,有一年回家把家里的地契给烧了,把地分给了租地的佃农。但佃农们都觉得谭家少爷读书读坏了脑子,没把这当回事,仍然给谭家交租。

这常英是童养媳出身的女干部,对地主老财有着天然的仇恨,她威胁谭田荣说:交不出浮财,就以破坏土改论处!

李德乾去找女队长求情,一进村公所就愣了,这不是今年正月到沙梁去征粮的女八路吗?女队长也认出了李德乾,冷笑一声,吩咐民兵把他也关了起来。

李德乾和谭田荣被关在一间土屋子里,外面有两个民兵看着,预备第二天开公审大会。女队长提审的时候威胁说:今晚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交出浮财,能留一条命,交不出浮财,开过公审大会就押到河滩上“镇压”。

李德乾明白,土改队的所谓镇压,就是挖个坑活埋了。

老亲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谭家不管咋说也是即西首富,刮刮锅底也能舀出半碗油来。一点浮财不交怕是过不了关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舍出几罈子大头钱,把命先保住再说吧。

两人的手臂都被绑着,背靠背坐在干草上。李德乾苦口婆心劝谭田荣交出浮财,不料年近七十的谭田荣带着哭腔说:

老五啊,你怎么也不信我?我老谭家外面看着轰轰烈烈,赫赫扬扬,其实是个空架子,冠三这个逆子,我早些年供他上学,指望他能谋个一官半职,不说光宗耀祖,也让老谭家有个依靠,哪料到他去干八路,我这些年担惊受怕,小鬼子,各种杂牌队伍,谁来了我都得拿银子应付,赵保原、方本壮,马山上的土匪,哪个是好惹的?哪一年不折腾几回?实在说,老谭家除了这几晌地,家底早空了。我这些年又添了个烧钱的毛病,喜欢抽两口,如果不是那个逆子把地契给烧了,没法卖地,这些地也早就没了。你叫我到哪里去弄银子交浮财?

谭老财虽说是个有名的老财迷,吝啬鬼,但这些话却不像是瞎编出来的,李德乾不由起了同情之心,道:你就没跟那女队长把这事掰扯清楚?

谭老财急赤白脸地说:这事能说清楚吗?除了冠三当八路从家里搜刮走的,我给赵保原、方本壮、日本人的钱,还不让人家给按上个资敌、汉奸的罪名?实在说,我家里还有2斤烟土,就这么点值钱的玩意儿,交出去,我死的不更快?

谭老财的一席话让李德乾没了主意,正不知如何开口,谭老财又蹦出一句:你可知道那个土改队的女队长是谁?

李德乾一脸懵逼:我哪知道?

她是我们家的童养媳!跟冠三还没圆房,冠三去了青岛读书,跟你的亲戚,进士綦家的二小姐好上了,一去不回,我不得已只好退了婚,给人家姑娘给送了回去。她在我们家待了三年,我们当女儿养着,老常家翻了脸,硬说是丫鬟。这不就恨上了吗?这次来闹土改,第一个拿我开刀,明摆着是报私仇来了。

谭老财长歎一口气:这都是命!

李德乾摸摸后脖子,有些疑惑地问:这常家丫头是哪里人?我咋没听冠三提过?

谭老财常年抽大烟,头发枯黄,两眼深凹,两条腿瘦的像麻桿一样,没有几两肉。他蠕动着乾瘪的嘴巴道:城里西关棺材铺常老闆,原本跟我是故友,他有个小女儿,叫英子。当年我在即墨城做生意,两家定下的娃娃亲。常家小女儿十二岁那年,我老伴患了偏瘫,家里急需女眷,就和常老闆商量着让英子过了门。不到三年,老伴死了,儿子跑了,我寻思着反正这女娃也没圆房,不好耽误了人家,就赔了三百大洋,把英子给常家送了回去。谁曾想到这女娃居然当了八路,还当了土改队长,回来寻仇了呢。

李德乾听罢,倒吸了一口凉气。常英过门三年被退回娘家,等于是被休了。这在女人是一件攸关名节的大事,只有犯了七出之罪才会被休,所谓七出是指不顺父母、不育子女、多言、嫉妒、淫荡、盗窃和恶疾。每一项都是压死人的大石头,常家女儿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却无故被赶回娘家,坏了名声,岂是区区三百大洋能够补偿的?

李德乾嘟囔道:这是报应。你养了个八路儿子,休了老婆,革自家老子的命。一定是你这老东西哪辈子做了孽,这一辈子让你儿子来算你的账。

谭老财不服,道:老五你说这种话好没良心,勾走我儿子魂的不是你的外甥女?堂堂进士之后,书香门第的大小姐,也当了八路,既然是八路,能不革你家的命?莫非也是报应?

两人抬槓磨牙,辗转反侧,谭老财到了鸡叫头边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李德乾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由想起今年春天常英到村里征粮的事来。

(未完待续)

(民主中国2022-06-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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