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营救

日上三竿,李德乾醒来,突然心生一计,嘱咐了谭老财几句,对看守的民兵说自己有要事要向常队长汇报。看守的民兵不搭理他,李德乾悄悄伏在民兵耳边说:我知道谭家的浮财在哪里,快带我去见常队长。

站岗的民兵不敢怠慢,向常英作了汇报。常英命令留下一个看守谭老财,一个押着李德乾到土改队。

土改队队部设在谭家大院,常英坐在正堂的一张条案前,等着李德乾前来自首。

李德乾见这个女娃年龄不到二十,留着齐短发,戴着一顶八路帽,扎着武装带,背着匣子枪,眉宇间透出一股跟年龄不相称的杀气。

李德乾一进门,就被两个民兵按到在一张条凳上。常英示意给他松了绑。

李德乾揉了揉被绑痛的胳膊,不满地说:你们八路也太不讲究了,我一个来走亲戚的,也没犯啥王法,干啥就绑起来关一夜?

今年春天在沙梁的事,你都忘了?你勾结土匪恶霸,包庇土豪劣绅,破坏征粮,不能关你吗?

常英横眉立目,一拍桌子,桌子上的茶碗也跟着跳了起来,茶水撒了一桌子:你少啰嗦,交代你窝藏谭田荣浮财的事!

李德乾被吓了一条,这女娃子年龄不大,脾气却火爆得很。

你这女娃子咋这么暴脾气呢。这钱呢也不是我窝藏的,是老谭寄存在我那里,预备让我们村跑买卖的官洲带到青岛铺子上去进货的。官洲去了济南,铁路不通,走到张店被绊住了脚,这钱就暂时先寄存在我那里。你们要钱,派个人跟我去沙梁取来就是了。

李德乾不是个能被轻易吓唬住的人,他怕常英不上当,又加了一句:不过还得跟老谭商量一下,他同意给你们我才能撒手,不然我会落埋怨的。

常英大怒:我们起浮财还得经老地主同意?

她刷刷写了一张条子,盖上印,对站在门口背着枪的两个民兵说,洪财,大宝,带着这封介绍信,跟着他去沙梁起浮财!

两个民兵接了信,押着李德乾往外走。常英又跟上去嘱咐道:

沙梁已经解放了,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你们俩去了之后联系当地的土改工作队,请他们配合。

又吓唬李德乾:你别想着骗我们,也别惦记着逃跑。你要是敢跑,他俩的子弹比你的腿快。

李德乾翻翻白眼道:我傻呀?又不是我的钱,我为了老谭的钱送条命?

沙梁在马铃滩西南三里地,两个村子只隔了一条大沽河,一片林子,却分属平度即墨两县。沙梁是个大镇子,逢五排十赶大集,马铃滩的乡民常去赶集,因此对两个武装民兵来说,算轻车熟路。他俩背着枪,怀里揣着即墨三区土改工作队的介绍信,不到两袋烟的功夫就赶到了沙梁镇公所。不料土改队长独眼狼不在,李德乾让留福去找,留福转了一圈回来说,杜队长去姜家埠检查工作了。

这时天已晌午,到了饭点儿,德乾带着两人到了一街之隔的自家小酒馆,安排吃喝,让留福找来原来的老村长福文陪客。

吃饱喝足,独眼狼还是没回来,那个叫洪财的高个子民兵不耐烦了,对李德乾说:既然福文村长在这里,就由村长协助把浮财起了吧,我们也好回去交差。

说完掏出介绍信,递给了老村长。

福文看了介绍信,困惑地看看李德乾,问:你家里藏着谭老财的三千大洋?

李德乾道:我不这样说,他们也不让我走呀。谭老财家的童养媳当了土改队长,回来清算她公爹,把我这个走亲戚的也给关了起来,没有大洋我们俩就得毙掉。我只好瞎咧咧。

两个民兵一听,立即变脸,酒也不喝了,抄起枪,哗啦一下拉开枪栓,指着李德乾说:闹了半天你逗我哥俩玩呢。走!跟我们回去!

谁在我的地盘舞枪弄棒?

正吵吵着,独眼狼带着几个武装民兵进了小酒馆。

洪财、大宝见独眼狼背着匣子枪,带着八路帽,一脸骄横,就收了枪:你是杜队长吧?我们是即墨土改工作队的,来起浮财,这是介绍信。

独眼狼先让人把两个人的枪给缴了,用一只好眼瞥了一眼介绍信,一撕两半,随手一扬,用匣子枪指着俩民兵的脑袋,骂道:你们真他妈瞎了眼了。谭老财那是革命功臣,八路家属,他家的地都让他儿子王天华分给穷人了,万贯家财都支持了革命事业,你们打他的土豪,起他的浮财?回去告诉你们那个什么狗屁长队长、短队长,赶紧把人给我放了,否则,老子带队伍灭了她!

洪财一看急了,道:杜队长,我们也是公干,你怎么能这样做?

大宝吹牛说:谁怕谁呀,我们在河东也有一个连呢。

独眼狼哈哈大笑,他明白这两民兵在吹牛,于是吹得比他俩更大:别说一个连,一个团老子也照样灭,留福,把机关枪搬出来!

独眼狼原来是机枪连的连长,打瞎了一只眼后退役,从部队上带了一挺少了零件的机关枪和一只驳壳枪。机关枪被他七拼八凑给弄好了,经常摆出来吓唬土改对象。有一次老村长福文笑话他的机枪打不响,他端起来对着文昌阁顶上的葫芦就是一梭子,打出碗口大的一个洞,几十年后还历历在目,成为历史的见证。

俩民兵灰溜溜逃回马铃滩,浮财没起到,还丢了两只枪,未免添油加醋把独眼狼、李德乾控诉了一番。常英又气又恨,一边组织材料向上级告状,一边组织即西三区万人大会公审谭田荣,抓住这个对抗土改的典型,杀一儆百!

放走了两个民兵,李德乾急了,跺脚道:坏了醋了,这下谭老财没命了!

放心老舅,我派人跟着他俩呢,弄清关押地点,晚上去救他出来。

独眼狼喝着酒说。

到了晚上,独眼狼果然带上十几个民兵,扛着那挺机关枪,把谭老财给抢了回来。独眼狼得意地说,他一进村就放枪,打得谭家大院门楼砖瓦横飞,常英一女流,带着几个土改队员哪里敢跟机关枪硬拼?只能狼狈逃往七级镇去了。

谭老财已经脱了相,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原来李德乾走后,土改工作队对他进行“教育”,正碰上天降大雨,常英让他跪在院子里,膝盖下铺着碎瓦片,不交代出窝藏的浮财就不准起身。

谭老财说:天像漏了似的,大雨下个不停,还一个接一个响着闷雷,雨水浇在身上,开始还能感到冷,后来就麻木了。我跪在雨水里,常英还让民兵捏着大棒子在屋簷下盯着,敢动一动膝盖,就遭到劈头盖脸一顿棒子打。

革命革命,这都革的他妈什么命!

独眼狼想起为了革命,自己老爹被国民党还乡团活活打死,王天华的老爹又差点让共产党土改工作队给折磨死,想起被他打死的天火烧的小妾、贾善人、官孝的爹,想起大西头枯井里被活埋的那些土改骨干,不由将万丈的革命激情尽都灰了。直喝了一罈子黄酒,烂醉如泥,沉沉睡去。

36 走青岛

老村长福文跟德乾商量,把谭老财藏在沙梁不是长久之计。毕竟是地主,即墨的土改工作队岂能罢休?德乾提议把谭老财悄悄送往青岛,他有个女儿在青岛德国人开的医院当医生,青岛还是国统区,即墨的土改工作队总不至于到青岛抓人吧。

福文说,这是个好主意。只是,谁去送呢?

德乾要把独眼狼叫醒商量,福文摇头:他毕竟是官差,这事不能让他知道,省得麻烦。

德乾道:罢了,你借给我辆独轮车,我推着老财迷过沙梁桥,过了蓝村就是国统区了。

福文说家里有马车。德乾摇头道,马车动静太大。老财迷抽鸦片,乾瘦如柴,用独轮车推着也累不着我。当下两人商量已定,福文回家推来一辆小推车,还抱来一床被子,两个人将谭老财扶上小车,将他用被子裹紧,把一只大皮帽子扣在他脑袋上,只露出两只鼻孔喘气。

趁着天没亮赶紧走吧。

福文又塞给德乾一个小布袋,沉甸甸的,约有十几个光洋。

德乾说:用不了这么多,你家也不富裕。

福文按住他的手,道:穷家富路,路上遇到盘查,也好打点一下。

已是五更,雨后的夜空起了白雾,李德乾推着车子,沿着官道向南,走到村口。沙梁四周建有围墙,庄户人叫围子。每天早上鸡叫三遍才开城门,李德乾叫门。

围子的门岗问:五爷,这么一大早出村干啥?

李德乾故意提高声音:铁蛋吃坏了肚子,我推着他去胶县寻个郎中。

守门的赶紧打开门,道:快走快走,孩子的病耽误不得。

李德乾推着谭田荣三步并作两步,南行三里路,到了沙梁桥头的军事分界线。河北岸是解放军的地方部队,沿大沽河构筑了工事,拉上了铁丝网,只在桥头留出一个口子,建有一个哨卡,几个穿黄色粗布军装的解放军士兵在站岗盘查过桥客商。

李德乾推着谭老财到桥头,天刚蒙蒙亮,乳白色的雾气慢慢消散。过桥的才有寥寥数人。在李德乾前面,有个小脚的三十多岁妇女,背着半袋小米,被士兵拦下。

一个十七八岁的圆脸士兵说:大嫂,你这是军控物资,不能流入国统区,快回去吧。

那女人扑通跪下,央告道:长官,我家孩子病了,指望我到青岛卖了这点粮食买药救命,您行行好放我过去吧。

士兵很为难地说:真不行,上级有规定,粮食不得进入青岛。

我孩子咋办?天呐!

那女人坐在地上大放悲声。一个军官模样的从哨卡里出来,问明情况,对士兵说:就这么点粮食,也喂不饱国民党十万残兵败将,让她过去吧。

那女人忙爬起来,连连给当兵的磕头作揖,匆匆上桥。那个军官却又将她叫住,从哨卡里拿出一包国统区的钞票,是国军专用的军票,给了那女人。军官说:大嫂,这些钱是我们查扣那些不法奸商的,在解放区不能用,在青岛可以用,你拿着去买药吧。

那女人千恩万谢,拿着钱过桥去了。

解放军的哨卡主要检查走私商贩和从解放区逃亡的携带金银的地主、从战场上逃亡的国军军官,李德乾和谭田荣衣衫褴褛,只有十几个看病的光洋,也轻松过了关。

李德乾推着车走过石桥,翻过河堤,追上了那个小脚女人。

大嫂,你这双小脚,什么时候能走到青岛?来,上我的车吧。

李德乾的小推车左边坐着谭田荣,右边放着一盘石磨,他把石磨卸了,让女人坐上车。女人流着泪,一声声念佛,

佛祖显灵了,净让我遇到好人。

一路走着道唠嗑,李德乾才知道这个女人姓姜,沙梁南街人,丈夫当八路战死,给她留下了一对儿女。最大的女儿叫秀姑,才八岁。十年后嫁给了李德乾的二儿子李铁诚。这是后话。

李德乾推着谭老财和姜寡妇,一路上风餐露宿,遇到国军盘查,老地主就哭诉被土改批斗的惨状,这种逃亡地主络绎不绝,国军士兵见多不怪,挥挥手就让他们过了。也有特别蛮横的,李德乾就悄悄塞过两个大洋的买路钱。走了一天,黄昏的时候,车子进了市南的劈柴院。

劈柴院是平度人在青岛落脚的一个地方,紧靠大窑沟,德国人租借胶澳的时候在大窑沟烧制砖瓦,用于城市建设,所用燃料多是木柴,当地人叫劈柴。这里便形成了劈柴市场。日本人赶走德国人后,修了一条江宁路,建了几个大院,取名劈柴院。劈柴院里有许多平度人开设的小吃店,三鲜蒸饺、酱猪蹄、鲅鱼水饺、白菜肉包,还有馅饼、甜沫、油条、糖饼、绿豆糕、芝麻球等等,也都是平度人的发明。日本人投降后,劈柴院已经形成一条美食商业街,还添了旅馆、澡堂子、算命摊、剃头铺和一些卖身女人半遮半掩的暗门子。从平度逃出来的地主,大都穷困潦倒,也在这里栖身。

李德乾把谭老财安顿在劈柴院一个平度人开的旅馆里,跟姜寡妇约好两天后在劈叉院见面一起回沙梁,姜寡妇去寻她的一个姐妹了。李德乾步出劈柴院,走在江宁路上,逢人就打听德国人开的教会医院。一个拉黄包车的长腿大汉拦住他,道:五毛钱,我拉你去!

李德乾一辈子吃苦,从没坐过人拉的车,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兄弟,告诉我地址,车钱给你,我自己走着去就成了。

这拉车的汉子一听恼了,生生把李德乾按到在车上,拉起来就跑,边跑边说:老哥,都像你这样,我们这些拉车的苦力就不用活了。

车夫拉着李德乾沿着前海沿子往东,跑到天后宫,又折向北,沿途全是达官贵人住的小洋楼,红瓦绿树,云杉低垂,间或有长尾巴的蓝头鸦跳跃枝头。李德乾东张西望,青岛也来过好多次,这地方却从未光临,感觉就像到了天堂。车子终于在一座基督教堂的边上停下,车夫指着教堂说,医院在院子里边,你自己进去吧。

李德乾付了车钱,手里拿着谭老财给的地址,疑疑惑惑走进院子。这时已经华灯初上,教堂的院子静悄悄的,没有人出入,李德乾鼓足勇气,走向带着大头巾的印度门卫,比划着要找一个女医生,那印度门卫听不懂他的方言,挥挥手赶他走开。李德乾把一张纸递给他,那上面是谭老财写的门牌号和女儿的名字,门卫皱着眉头,他倒是认识洋码子,指着马路对面的一处院落,让李德乾到那边去找。

李德乾寻寻觅觅,来到一处花园洋房门前,正是自己要找的门牌号。但铁门紧闭,李德乾也不懂得去按门铃,在门口探头探脑,指望有什么人出来。等了好半天,也不见人,腿站酸了,只好蹲在门口,心里想,哪怕蹲上一夜,总能见到人。

推了一天的车,李德乾迷迷糊糊睡着了,感到腿被猛地撞击了一下,睁开沉重如山的眼皮,发现两个提着警棍的黑衣巡警站在面前。

起来起来!

个子稍高一点的警察朝他吼道,睡觉也不看看地方。

李德乾唬得赶紧站起来,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条,说:老总,我找人。

另一个矮墩墩的警察看了看纸条,问:你是什么人?乡下来的?怎么找到谭医生家里来了?

不是我,是她爹。谭淑娴的爹谭老财,被土改队扫地出门,逃难来找女儿。李德乾说。

她爹呢?你又是什么人?高个子警察问。

我是她家远房亲戚,我推着她爹来的。人我安顿在劈柴院。

李德乾正向两个警察诉说自己和谭老财这一天的历险,门前突然停下一辆铮明瓦亮的黑色轿车,一个衣着华贵、烫着头发的年轻女人走下来,两个警察赶紧立正向她致意:谭医生好!

这女人俊眼秀眉,冷若冰霜。但从眉眼间还能看出谭家人的模样。

李德乾上前道:你是谭家大小姐吧,我送你爹来找你,你爹遭难了。

开车的是个衣着笔挺的年轻国军军官,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谭淑媛把警察递过来的纸条拿给军官看,道:我爹来了,这位老乡送来的。

又对李德乾说:李叔,我认识您,小时候跟我爹去沙梁赶集,吃过你家的水煎包呢。我爹在哪里?

李德乾道:在劈柴院。“

两位警察见人对上了号,就告辞巡逻去了。

谭淑媛让那个来送她的军官开车,让李德乾带路,立马去劈柴院接人。

38 劈柴院

再说谭老财在劈柴院平度人开的旅馆里待着,饥肠辘辘,挣扎着下楼,摸到一个卖水饺包的摊子,要了一盘水煎包,一碗豆腐脑,正埋头填饱肚子,肩膀被人猛地拍了一下,抬头一看,却是沙梁镇的天火烧。

老哥,你咋也逃出来了?怎么这幅模样?

天火烧来劈柴院寻陈当铺和赵烧锅,一进门洞就发现了在路边摊位上吃水饺包的谭老财。他也认识谭老财,见面就打招呼。

别提了。

谭老财跟对面坐下的天火烧道:

九死一生啊,要不是德乾舍命搭救,这把老骨头已经当劈柴烧了。

天火烧很诧异:你儿子不是八路吗?共产党连你也收拾?

休提那个逆子。我老谭不知哪一辈子做的孽,养了这么个孽障。万贯家财都让他搜刮去了搞了革命不说,还让共产党破我的家,分我的地,差点活埋了。历朝历代,从没见过这种事。

谭老财气不打一处来。

老哥快别埋怨了。这也不是你一家的事。我那大儿子,从日本留学回来,也投了朱毛赤匪,一去二十多年,至今生死不知。这共产党有种勾魂朮,专门勾引你我这样富家子弟替他们卖命,将你我这等乡绅扫地出门。更可怕的是,他们居然还成了事,老哥,不瞒你说,南京都快陷落了,青岛迟早不保,咱们还是寻条退路吧。

两人正说着,陈当铺和赵烧锅回来了,他俩也认识谭老财,同是天涯沦落人,未免惺惺相惜,到春和楼寻了个单间,喝酒叙旧,说到伤心处,一个个涕泪纵横,痛彻心扉。

原来,赵烧锅和陈当铺在平度犯下多宗人命案,眼看着青岛也将不保,党国的江山即将陆沉,在老家绝无一线生机,两人将在青岛的铺面都便宜卖了,换成几根大黄鱼,打算买张船票,去台湾或者香港求条生路。无奈这两个傢伙都是土财主,足迹从未迈出胶东,对外面的世界两眼一抹黑儿,买船票也寻不到路子,这才又想起天火烧。知道天火烧是个雁过拔毛的主儿,命悬一线的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据说上海出发的一条船,在舟山被共军击沉了,死了上千人呢。田掌柜,咱们的船保险吗?

陈当铺脸喝得像猪肝颜色,却也不忘旅途的安全。

放心。咱们这次坐的是美国军舰。青岛的海军学校要撤到台湾去,克拉克将军派出美国军舰帮蒋总统这个忙。我的一个朋友,掖县人汤姆王是美国海军的翻译,我托他买几张票,他已经答应了,只是价钱要比商船贵一倍,一个人要三根大黄鱼。

天火烧“将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伸出三根指头。

赵烧锅道:我儿子在海军学校读书,他也说要跟着美舰撤到台湾,这消息靠谱。

陈当铺挠了挠后脑勺:三根黄鱼,能买一个四合院呢。我卖了两间铺子,也才凑够了1000大洋。都买了船票,以后的日子咋过?

老陈,你可真是舍命不舍财,还四合院呢。现在就算把天德堂送给你,你接得住吗?

天火烧很鄙夷地瞥了陈当铺一眼,又转向谭老财:

老谭,你呢?走不走?

谭田荣臊眉耷拉眼地说:惭愧啊。我的家业都让那个当八路的逆子踢腾光了,现在是一名不文,多亏了独眼狼从杀场里救出来,李德乾用小车推着来青岛投奔女儿。

说到独眼狼,天火烧等三人的脸色都变了,异口同声地问:独眼狼救了你?

谭田荣不知道这三个人跟独眼狼的过节,说:还不是看李德乾的面子?李德乾去给我送鲻鱼,也被土改队抓了,撒了个谎说他家里藏着我的大洋,趁去他的酒馆起浮财的空,给独眼狼捎了信。本来土改队第二天要开公审大会镇压我,当天晚上独眼狼带着机枪把我给劫了出来。

天火烧仍然不解:独眼狼不是八路吗?他为何要救你这个地主老财?

谭田荣说:他跟逆子冠三也有些交情。当年就是德乾推荐他去河东找冠三参加了八路。

这事我知道,天火烧若有所思地说,当年他偷了我的自行车,怕我收拾他,去找李德乾寻生路,李德乾是个糊涂人,竟推荐他去当了八路。

陈当铺道:李德乾冒着风险把你送到青岛,这交情不浅。

谭老财说:说起来他跟我家还有点远亲。他的亲外甥女跟犬子是同学,在青岛大学读书时,一起私奔投了八路,还结了婚。没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这门亲事我也没认,可冠三没圆房的童养媳,如今也当了八路,回来寻仇,这不,差点把我活埋了。

谭老财把这段恩怨细说了一遍,几个人唏嘘不已。

正说得热闹,李德乾带着谭淑媛和一个国军军官进了包间。

39 下台湾

李德乾把谭老财交给了他女儿,第二天就回了沙梁。这期间前后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李德乾推着谭老财出逃的当天晚上,即墨县的八路部队就包围了沙梁镇,抓走了“包庇地主破坏土改”的独眼狼,独眼狼在即墨监狱被关了半年,王天华李贞夫妇从东北回来时,才通过上级部门营救出来。

第二件事是陈当铺、赵烧锅两个人被人用斧头砍死在劈柴院里。据说就在春和楼喝酒的第二天,两个人在劈柴市场跟一个精壮男子发生口角,那大汉二话不说,抡起斧头直取两人首级。割下头来还用布袋装了,跳上一辆等候在街口的黑色箱车往李村方向跑了。

街头巷尾纷纷议论,这俩人当还乡团,在老家一口旱井活埋了十几个人,因此被仇家寻仇砍杀。

但李德乾疑惑这事跟那个年轻军官有关。那天在春和楼包间,天火烧向他介绍陈当铺和赵烧锅时,他剑眉倒竖,问了句:就是你俩在平度活埋了十几个人?

那口气冰冷,让人汗毛都炸起来了。

第三件事是天火烧和谭老财都坐了美国军舰去了台湾。谭老财是跟着女儿一起走的。他的这个女儿也跟儿子一样,是共产党。一九五〇年中共在台湾的地下党领导人蔡孝乾叛变,在台湾卧底的国防部次长吴石中将等被捕,谭淑媛也在舟山被保密局谷正文的人抓住,押回台湾,与被捕的上千名共谍一起被枪毙。

女儿死后,谭老财去收了尸。又过了几年,看看回家无望,抱着骨灰罐跳了大海。据说女儿在刑场上留下遗言:

当红旗插上宝岛,带我回家。

毛泽东曾在1950年初为台湾的地下党写下诗句:“惊涛拍孤岛,碧波晴天晓。虎穴藏忠魂,曙光迎来早!”一派豪迈、浪漫、壮志将酬的情怀。

谭淑媛等人也以为台湾很快会解放,可惜韩战爆发,美国海军第七舰队开进台湾海峡,共军解放台湾的军事计划只能一拖再拖,两岸对峙,遥遥无期,毛泽东的愿望落了空,谭老财无法完成女儿的遗愿,绝望之下蹈海殉难。

40 专案

平度县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发现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反革命案件,涉及到四七年土改、五〇年镇反、五四年肃反等多个运动,揭发出来的对象包括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要害部门的干部乃至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高级干部,这让平度县一打三反运动领导小组、县革委会核心领导小组感到非同小可,非常重视,连夜召开会议,向上级层层彙报。从昌潍地区革委会到山东省革委会党的核心领导小组,都下了批示,必须组织精干力量,组成1102案件专案组(这一案件是1969年11月2日正式立案的,故得名1102案件),查清这一要案,向反革命分子讨还血债,告慰被杀害的革命烈士和无辜群众在天之灵!

刘华尧、李旭光都是1102专案组的副组长,刘华尧原来是县公安局政治保卫科的科长,文革开始后曾经被下放农场劳动过三年,因为公安工作专业性太强,刘华尧本人业务能力硬,经审查没发现大的问题,年初被重新启用。李旭光是革命烈士子女,文革前的最后一届警校毕业生,历史清白,又是刚刚纳新入党的党员,是党的核心领导小组非常倚重的力量。李旭光本来在刑侦科当科长,1102专案组成立后,也被调来担任副组长,刘华尧虽然也是副组长,排名在李旭光之前,但在专案组里,他的分量并不比李旭光更重。

专案的组长是昌潍地区公安处派下来的年轻干部孙伟,跟孙伟一起来的还有一位中年女干部郑洁茹,担任调查小组的顾问。

专案组设在公安局政保科,这个科的所有警察,副科长曹刚、科员于大力,胡一龙,周红是组员。

刘华尧被下放的这几年,政保科由副科长曹刚代理科长,没想到1102案件调查组一成立,曹刚连个副组长都没当上,直接降格为组员。

专案组成立后的第一次工作会议上,两位副组长刘华尧和李旭光就发生了激烈争吵。

孙伟和郑洁茹是空降干部,地面不熟悉,出于礼貌,让老资格的刘华尧先谈一下工作思路,刘华尧也不客气,建议将专案组分成三个小组,即预审组,负责人犯提审;调查组,负责案情走访,外调;档案组,负责档案查阅和后勤保障。他自己负责提审组,让李旭光负责外调,曹刚和周红负责档案查阅和后勤。

这是传统的公安专案工作流程,老公安都习惯这一套,且行之有效。孙伟是地区公安处的老刑侦,对这一套自然很熟悉,他跟老郑嘀咕了一下,又问其他人有没有其他意见?

这本是个礼仪性的过场,一般情况下,没人提出异议,专案组就按刘华尧的提议开始运作了。可副组长李旭光突然提出异议:我有看法!

大家都惊讶地看着她,曹刚心里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幸灾乐祸。

主持会议的孙伟道:旭光同志,你有什么意见,请说出来,大家讨论。

我要求跟华尧副组长调换一下,我负责提审,他负责周边调查。李旭光站起来,一边说一边看着刘华尧。

刘华尧坐着没动,脸色沉静如铁,毫无表情:可以,我没意见。

孙伟饶有兴趣地看着比自己年龄小不了几岁的李旭光,和颜悦色地说:旭光同志对工作安排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很好嘛,文化大革命了嘛,公安工作要走群众路线,集思广益,大家都可以谈谈,咱们搞民主,不搞一言堂。

郑洁茹示意李旭光坐下,问:旭光同志,能否说说你这个提议的理由?为什么要和华尧同志调换?

我想先问刘副组长几个问题,然后再回答郑顾问的问题。

李旭光看郑洁茹,再看着刘华尧,意思很明显,她要这两个人都表态,才肯回答自己的理由。

郑洁茹和孙伟都看出李旭光和刘华尧之间,有一些矛盾。但这是专案组领导之间的矛盾,一般来说应该私下沟通,直接在工作会议上捅破,并不合适。郑洁茹显得很为难,她毕竟只是个顾问,她看了看孙伟,孙伟明白她的意思,接过话头问刘华尧:华尧同志,你看呢?你是否需要跟旭光同志私下沟通一下?

不必。旭光同志有什么问题,可以在桌面上提出来,这样有利于消除误会,更有利于工作。

刘华尧接住李旭光的目光和挑战。

李旭光毫不客气地问:刘副组长,你跟我们的调查对象、也就是那个腐败村长杜彦良是否认识?

刘华尧脸色平静:不认识。

李旭光再问:解放前你是否在这一带从事过地下工作?

刘华尧忍无可忍,声音提高了:你要对我进行审查?

李旭光毫不相让:不。我只想核实一些情况。

刘华尧拒绝回答:你可以去看我的档案。

李旭光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丝讥笑:档案是死的,而且可以作假。

刘华尧爆发了:你还是啥要审查我嘛。你如果对我有什么怀疑,正好趁着这次清理阶级队伍,把我查个底掉儿。你也可以向组织提出控告,停止我在专案组的工作嘛。

李旭光说:你不觉得不应该由我提,而你自己应该提出来申请回避吗?1947年你参加胶河战役,回家养伤,一养就是二年,到四九年解放青岛前夕才归队。档案中说你回家养伤了,但那是你的自述,没有旁证。那天你在批斗会上跟批斗对象杜彦良攀战友情,嘀嘀咕咕,毫不遮掩,杜彦良也是在胶河战役作战负伤的,后来转地方当了沙梁镇长,然后就搞破鞋,搞腐败,被开除出党。你说你们俩不认识?你能说清楚吗?

刘华尧一拍桌子站起来,怒吼道:看来你不是要对我审查,而是已经开始侦查了,连档案都看了嘛。我想请问李旭光同志,谁给你的权力,谁批准你对我进行私下侦查的?我是战斗英雄,为革命出生入死,我身上有七处枪伤,侦查我?轮得到你吗?

刘华尧,你少摆你的老资格!现在是文化大革命!老资格怎么了?老革命怎么了?彭德怀、贺龙资格不比你老?他们还是老红军,开国元帅呢,你算什么东西?当了几天八路了不起?有问题就得交代问题,摆什么老资格!

李旭光也站了起来,拍着桌子跟他吵。

几个组员见两个副组长打了起来,都挤鼻子弄眼,幸灾乐祸。特别是曹刚,恨不得他俩动起手来,才能出自己心中的那口闷气。

孙伟铁青着脸敲了敲桌子:这像什么话?这还是专案组的会议吗?老刘,你要是跟小李继续吵下去,我和老郑回潍坊了。我领导不了你们。你们吵吧!

老郑也站起来,说道:不像话!

收拾桌子上的包,打算离开办公室。

李旭光首先慌了,今天这事是她先引起来的,如果真把两个地区来的领导给气走了,这个责任她可负不起。她首先向孙、郑两位道歉:对不起两位领导,我态度不好,向两位领导检讨。

刘华尧也觉得自己过分,也连忙红着脸说:孙处长,郑处长,我也检讨,作为老同志,我不该跟新同志吵架,影响工作。我会做出深刻书面检查的。这件事主要是我的错,我应该跟李旭光同志沟通一下,不该耍态度,影响工作。

孙伟拉郑洁茹坐下,开口道:这才像话嘛。大家为了工作走到一起,为的是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非要大吵大闹呢?我今天也要检讨自己,考虑不细,李旭光同志提出的问题是有道理的。这个专案涉及到久远的历史问题,涉及到很多人和事,在人事安排、工作分配上应该再斟酌一下,向上级彙报。今天的会议就算大家的一个见面会,先到这里。工作安排由上级定夺之后,下一次会议再公布。散会!

1102专案组第一次会议不欢而散,孙伟和郑洁茹回了一趟潍坊,向地区革委会党的核心领导小组和一打三反办公室做了彙报,带回了最新的工作指示。专案组不再严格分工,而是由孙伟牵头,刘华尧、曹刚负责李德乾案预审和调查,李旭光、于大力、周红负责孙大牙和邵瘸子的预审和调查,郑洁茹负责档案调阅和外调协调以及后勤。

专案组迅速展开工作,首先取得突破的是李旭光和曹刚这一组。孙大牙和邵瘸子非常痛快地承认了自己杀害八路军士兵和无辜群众这两件历史罪行,李旭光和曹刚还通过外调,查到了被害人的情况,带回了被害人家属的资料。

李旭光和曹刚在专案组碰头会上做了彙报,并提出建议,专案组起草报告报请上级批准对孙、邵二人重新逮捕,由军管会公开审判处决。

在专案组碰头会上,刘华尧提出不同意见:孙大牙和邵瘸子从一开始就承认这些罪行,他俩在群众大会上对此供认不讳,所以谈不上是我们专案组的侦查工作的突破。问题的关键是,孙大牙和邵瘸子是在中秋节那天晚上自己说出来,而被监督他们的群众听到的。他们俩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这些话,是炫耀还是忏悔,我们并没有搞清楚。

曹刚不同意刘华尧的观点:我认为他们在什么情况下说的这些话,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犯下的罪行是没有清算过的漏罪,在这次文化大革命中被揭发出来,这是重大突破,是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的一个伟大胜利。我们应该清算他们的血债,告慰先烈和无辜群众的冤魂。

刘华尧皱了皱眉头说:曹刚同志,我并不是说不要清算他们的历史罪行,我强调要查清楚他们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这些罪行,还涉及到一个新问题。因为群众举报的是两个内容,其一是历史问题,我们已经查清了;还有一个现行问题。那个外号叫坏地瓜的群众说,他们当时是炫耀性地说出历史上杀了什么人,跟着就策划如何跟台湾勾结,进行反革命活动。但后面这个内容孙、邵二人根本不承认。这就奇了怪了,既然是炫耀性吹嘘自己杀害了八路军战士和群众,那就没有必要再掩盖自己后面的反革命密谋了对吧?这在逻辑上说不通嘛。

刘华尧的观点逻辑缜密,而曹刚显然过于政治化、功利化了。孙伟的两道剑眉簇成一团,作为老公安,他很清楚,事出反常必有妖,逻辑上不通的背后肯定是事实出了问题。但他不能轻易表态,他是专案组的组长,在目前这种政治氛围下,除了案件本身,还必须考虑政治影响。

刘华尧分析:这个群众后面的揭发内容,当事人都不承认,而且留福和杜彦良的说法相当一致,杜彦良自己曾经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他犯的是生活错误,不是政治错误。他父亲被还乡团杀害了,跟国民党有血海深仇,不应该跟国民党残渣余孽搅合在一起搞反革命活动嘛。

李旭光提出另一个问题:怎么解释杜彦良在一九五〇年镇反的时候给孙、邵两个人担保,让他们逃过死刑判决的?怎么解释他跟这些人一起喝酒,过从甚密?他能在生活上蜕化变质,就不能在政治上背叛革命队伍投靠国民党?

郑洁茹和孙伟明显感觉到李旭光的这套逻辑存在问题,但是在当时的革命话语氛围中,还真不好反驳。

但郑洁茹必须维护孙伟的权威,她沉吟着说:作为从革命战争年代过来的人,我依老卖老说一句:世界上的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人性是复杂的。革命斗争形势更是纷纭复杂,我们不能简单地下结论。

专案组意见分歧,最终还是孙伟做决定,先不忙写报告,继续调查孙邵二人的历史问题和现实表现,扩大走访范围。

这个结论四平八稳,李旭光曹刚都只能接受并执行。

孙伟和郑洁茹都知道李旭光的父母解放前夕在青岛从事地下工作,母亲被日本特务机关逮捕杀害,她的父亲李兆岐出狱后跟组织失去联系而脱党,在崂山组织了一支抗日武装,这支部队后来成为了张金铭18旅的第2纵队,是一支抗日劲旅。李兆岐后来在国民党军队的一次内讧中被秘密杀害,被害的原因一直是不解之谜。

母亲牺牲父亲被捕的时候李旭光才刚满一周岁,她被地下党送到北海军分区,作为烈士遗孤一直在党的怀抱里长大,可谓根正苗红。文革时期,烈士子女这个光环照亮了她的政治前途,即时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老革命郑洁茹、孙伟也不能不有所顾忌。所以,李旭光要求提审李德乾和独眼狼、留福,孙伟同意了。

(未完待续)

(民主中国2022-06-1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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