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提审留福
孙大牙、邵瘸子被分别关押在看守所不同的号房里,为防止串供。留福和独眼狼被关在“鬼子楼”——原来的教会医院,他俩不算正式关押,跟一批牛鬼蛇神一起,由群众专政组织临时看管,独眼狼和留福的待遇反而比孙大牙和邵瘸子更恶劣。
柿子捡软的捏,李旭光曹刚先提审看上去比较好对付的留福。留福原本是一般历史问题,虽然当了十几年兵,却并没有血债,对自己的历史问题也能够“竹筒倒豆子”,没有丝毫隐瞒。李旭光对他本人的历史问题并不太感兴趣,她寄希望于留福能够多多揭发孙大牙和邵瘸子,留福跟孙大牙和邵瘸子都在冷冠荣的队伍里待过,对他俩知根知底。
提审之前李旭光先做了点功课,她查阅了相关资料。冷部是驻紮在平南一带规模较大的土匪队伍,冷冠荣后来成了汉奸,给日本人卖命。抗战胜利后摇身一变成了国军的上校团长,1946年在胶县被聂凤智部击毙。李旭光认定,留福和孙大牙、邵瘸子参加汉奸队伍,也是汉奸。李旭光的母亲是被日本人杀害的,对给日本人卖命的汉奸,她有本能的仇恨,带着这样的刻板印象,李旭光一开始就没给留福好脸色。
李旭光和周红去提审留福。留福被押到“文攻武卫”办公室,他脸色蜡黄,比在批斗会上更显萎靡。
留福,我们看了你的交代材料。你很不老实,对自己的历史问题轻描淡写,避重就轻。
李旭光用钢笔敲着桌子,先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留福坐在水泥墩子上,点头哈腰,一脸谦卑:政府,我有罪,我罪该万死。您给提个醒,哪方面的事?我一定彻底坦白交代。
李旭光问:你早年参加冷冠荣的汉奸队伍,为何不交代?
留福像电影《智取威虎山》上的小炉匠一样煽着自己的嘴巴道:我有罪,我该死!我不知道他是汉奸队伍,我干了没几天就跑了。
周红拍着桌子喝道:你不老实!冷冠荣当汉奸,帮日本人祸害中国人,你会不知道?
留福委屈地说:政府,冷冠荣到沙梁徵兵征粮,打着旗号是要抗日打鬼子,沙梁村组织了一个连参加了冷部,因为大部分人姓綦,就叫綦连。孙大牙和邵瘸子都参加了,我也是。
李旭光一愣,问:冷冠荣到沙梁徵兵是哪一年?
留福掐着指头算了算:我想想,就是日本鬼子占领平度那一年。对了,民国27年,寒食过后没几天。
李旭光强调问:你确定是1938年四月份?也就是民国27年清明节前后?
留福很肯定地说:确定。就是小鬼子占领平度城那一年的寒食,东家的生日是那一天。过完了生日东家就送我去冷部了。
李旭光对这个日子非常敏感,她查过史料,1938年2月1日,农历戊寅年正月初二,日军一个大队乘坐五六辆军车,在中村大佐的率领下,兵不血刃占领平度。在此之前,平度县长姬春堂弃职在逃。平度县立中学校长张金铭提前将学生放了寒假,只身南下徐州,投笔从戎,被第五战区游击总指挥李明扬上将委任为第五战区游击总指挥部直属第16支队司令,授予中将军阶,回胶东组军抗日。张金铭还到山东省政府所在地的沂蒙山区沂水县东里店接受了省政府主席沈鸿烈的委任:兼任平度县长。张金铭手持两张委任状,一方县政府大印,到平度东北山区的祝沟镇组建第16支队。时任第三区区长的李德元把他的区队改编,组建第一大队,被任命为上校大队长。到1938年3月,张金铭的第16支队已经发展了14个纵队,10000多人马。
除了张金铭的队伍,在平度地面上还有一支200多人的民间武装,盘踞在蓝底,头目叫冷冠荣。临近平南的胶县的大店村,有姜黎川的一支队伍,与平度、胶县接壤的高密东北乡,有曹克明和董希瞻的一支队伍,都打着抗日的旗号扩军占地盘。这三支队伍中,姜部、曹部有国民党背景。冷部是纯粹的民间武装,被视为土匪。不久冷冠荣名义上也接受了国民党第十三专区专员蔡晋康的委任,被收编为第二支队,也称“冷支队”。
42 孙家口战斗
留福的交代牵涉到了冷部抗日的时间节点,这个问题对能否认定孙大牙、邵瘸子是不是汉奸,至关重要。李旭光只好暂停提审,再回公安局查历史档案资料。
史料记载,平度抗日武装对日寇的第一次敌后正面作战实际上是曹部、冷部和姜部配合在高平公路孙家口段打的,时间是1938年4月15日,此战消灭了日军28人。烧毁了汽车五辆,缴获重机枪一挺,轻机枪和三八式步枪二十多支,子弹上万发。军刀三把,有一把是将官军刀。此战最大的战果是击毙了正在胶东战场视察军务的日军陆军中将中岗弥高。
根据这些史料,如果留福和孙、邵等人是在1938年4月前后参加冷支队,那就不能算是汉奸,最多是土匪。
李旭光和周红又分别提审孙大牙和邵瘸子,两人交代了当年参加孙家口战斗的经过,口径基本一致。
孙大牙心有余悸地说,日本鬼子确实厉害,我们三支队伍组织了上千人,姜黎川在胶县以北埋伏预备阻击来自胶县的鬼子,没怎么参加战斗,董希瞻曹克明部主攻,我们助攻,打了一整天,死伤三百多人,才打死了他们不到三十个人。战后鬼子来报复,把孙家口、公婆庙、杨家丘、王家丘、谭家村的房子都烧成了白地,杀了一百多人,伤七十多人,连几岁的孩子都没放过。
事过二十多年,孙大牙仍然愤愤不平:
躲在沂蒙山区的山东省主席沈鸿烈拿着鬼子的战利品吹嘘,打了什么大胜仗,孙家口等地百姓和我们的队伍死伤十倍于鬼子,他就不提了。
孙大牙还说,经过这一场战斗,大家没脸在平、高、胶三县交界这一带出没。曹克明和董希瞻分了家,曹部去了昌邑,董部去了平度东北山,姜黎川去了胶县西的普东一带,冷冠荣的部队还在蓝底盘踞了几年,最后撑不住了,于1943年接受平度日军的招安,被改编为平度保安二团,当了“冷团长”。我和老邵不愿当汉奸,拉着綦连到崂山投靠孙殿斌和李兆岐。冷冠荣在鬼子投降那年也“反正”当了国军,参加赵保原的队伍跟共产党作对,在胶县被聂凤智部击毙,给老赵殉了葬。
李旭光听到孙大牙提到李兆岐,不由心里一动,她父亲也叫李兆岐,会不会是一个人?她在心里想着,但当着周红的面,不方便提,她决定以后再详细找机会问问李兆岐的情况。
第二天,李旭光又和曹刚接着提审邵瘸子。调查孙家口战斗的具体过程,核实孙大牙的说法。
邵瘸子讲起战斗往事,眉飞色舞,他本是个喜欢高谈阔论的人,说起当年的战斗过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邵瘸子说,当时我和老孙在綦连当正副连长,老孙善于使短枪,我习惯用长枪,两个人的枪法都很棒,百步穿杨。在土匪的队伍里,有绝活的人才吃得开。
伏击日本的汽车这主意,是董希瞻派人来联络的,董部的人说,鬼子每天都有几辆汽车从孙家口附近的胶莱河石桥上经过,最多不超过十个人。咱们两支队伍加起来七八百人,就是用石头砸也砸死他们了。
当时我们冷部虽然有二百多人,但却只有七八十支枪,还都是老套筒、鸟枪之类,最厉害的武器是老孙从蓝村火车站鬼子手里夺来的一挺歪把子机枪。还有几支短枪和快枪,是从蓝底一个富户家里起来的。
董希瞻来找我们合作打鬼子,其实就是看中了我们手里的那挺歪把子机枪。“
孙大牙自己都没提到他还有如此英雄壮举,这激起了曹刚的好奇,忍不住让邵瘸子说说这挺歪把子的来历。
说起孙大牙的本事来,邵瘸子充分表现了他口若悬河、车马轰雷的口才:
老孙这个人,是个胆大妄为的土匪种。他爹当年就是平南、即西一带的惯匪,能使双枪,掐香头,打飞鸟,弹无虚发。据说枪法是在马山上打山老鼠练出来的,用了一篮子子弹。老孙十二岁就杀过人,有人说他吹牛,我是相信的。当土匪的人没几个有好死的,老孙的爹在他十二岁那年被马山的仇家,土匪马三给暗算了,大牙就拿着老爹留下的枪天天练枪法。枪练成后,有一天把枪藏在牛肚子下面,上马山去装着放牛,马山上的几个土匪看到一个小放牛娃赶着一头肥牛上山来,好像闻到了肉香。嘻嘻哈哈来牵牛,等他们靠近,只听几声枪响,三个土匪都死在小放牛娃的枪下。曾经杀死大牙老爹的土匪头脸上挂不住,在山前吞枪自杀了,死前还留下遗言,这个山头送给小放牛娃。
曹刚听得入了迷,邵瘸子更加得意洋洋,唾沫横飞:
十年后小放牛娃成了著名的悍匪孙大牙,青岛近郊一带无人不晓,无人不怕。日本鬼子占了蓝村车站,江湖上纷纷传说鬼子厉害,特别是鬼子的机关枪,杀起人来像割草一样。孙大牙不服,摸到蓝村车站,到处打量着寻找鬼子的机枪。找了半天没找到,老孙就寻思着不能白来呀,跑到售票处,用短枪顶着一个售票员,抢了一列火车的车票钱。孙大牙刚离开售票处,鬼子就吹响警哨。大牙骑着马跑,鬼子开着摩托车追,车上的机枪还哒哒哒地开火。大牙一看乐儿,找了半天没找着,现在送上门来了。孙大牙把鬼子的摩托车引到蓝村村东的一条公路上,从马肚子一侧一跃而起,双枪齐发,两个鬼子脑袋中枪,摩托车一头栽倒路旁干沟里。大牙卸下机枪,策马而去。孙大牙把这挺机枪300大洋卖给冷冠荣,后来鬼子追查得厉害,大牙无处藏身,乾脆投靠了冷部。我也是在这个时候跟沙梁子弟加入冷部抗日打鬼子的。
李旭光对邵瘸子的胡吹乱侃不太感兴趣,她让邵瘸子讲讲孙家口伏击战的情况,史料上记载太简略,既然邵瘸子是参战者,正好搞清楚战斗过程。
邵瘸子指着自己这条腿,说:
我这条瘸腿,就是给这场战斗给鬼子三八大杆打的,当时没有军医,落了残疾。
历史反革命分子邵瘸子的伤残居然是抗日所致,这让李旭光很意外,想到自己曾建议打报告直接镇压这个抗日战士,李旭光不由心生一丝丝愧意。
邵瘸子继续讲述战斗经过:
孙家口的村东头是胶莱河,河上有一座石桥。胶平公路是南北向的,胶莱河也是南北向的一条人工河,这座石桥就在河两岸的公路构成一个几字型。
那天,在孙家口石桥北岸伏击日军的是曹克明、董希瞻的队伍,冷部部署在胶莱河的南岸,担任助攻。一旦日军车队突围成功,爬上南岸,我们则负责把他们压回去。
得知我们要伏击鬼子车队,大店的姜黎川部也派人来联络,希望参加战斗,这样我们就有了1000多人。但是考虑到战场狭小,这么多人展不开,我们的武器差,火力有限,曹克明让姜黎川把队伍拉到马店以南警戒,预备阻击从胶县来增援的日军。
日军的车队是从平度返回胶县的,共有四辆,到达孙家口石桥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新情况,有一辆从平度去胶县的客车走在日军车队前面。这下我们傻了眼,我们是抗日的,总不能连中国人也一起打吧?现场指挥的曹克明让我们放过中国的客车,但日本人的车队紧跟其后,我们眼睁睁看着车队上了石桥,眼看要过河了。这时候,隐蔽在桥头南岸大树上的孙大牙没等命令,一枪击毙了客车后面第一辆车上的日本司机。这辆车一下子歪倒在石桥上,堵住了后面的车队。中国人的客车却迅速开过石桥,翻过河堤。我们岂能放过这个大好时机?迅速把助攻变成主攻,所有的鸟枪土炮像颳风一样向鬼子倾泄过去。但鬼子毕竟是身经百战具有良好战斗素养的士兵,并不惊慌,而是迅速跳下车找好掩体进行反击。鬼子的枪法奇准,三八大杆的穿透力又强,很快就顶住了我们的进攻。
本来是主攻的董希瞻部从桥北敌人的后方发起攻击。鬼子慌乱了一阵儿,死伤几个人。不得不分兵去应付他们。这样一来,冷部的压力开始减轻。原来埋在河滩、引桥上的地雷也纷纷被引爆。鬼子被炸的人仰马翻,损失大半。
曹克明的队伍也赶到了,手持大刀长矛、土枪、筢子、扁担、木棍总之什么武器都有,四五百人排山倒海般向河滩沖去,企图一举歼灭这帮鬼子,不料鬼子车上有迫击炮,几个鬼子跳下车,三门小钢炮对着人群狂轰乱炸。我们没有军事素养,是一帮乌合之众,被炸得四处逃窜,曹克明大喊卧倒、卧倒!鬼子趁机反扑,又稳住了阵脚。
我们毕竟人多势众,鬼子放炮打光了炮弹,董部和冷部的队伍趁机发起攻击,河滩上喊杀声又响成一片。地雷轰鸣,刀枪碰撞,一片惨澹的廝杀场面。日本鬼子的战斗力确实不凡,往往是以一当十,数十个游击队和老百姓围着一个鬼子也占不到多少便宜,不时有人被鬼子刺伤。靠近桥头堡的一个小伙子灵机一动,从桥上撒下一张渔网,缠住鬼子,一大群人上前一顿乱打,把鬼子剁成肉泥。
那个鬼子大官中岗弥高一直躲在第三辆车里不出来,这是一辆装甲车改装的防弹车,一般的手榴弹、炸药根本对它不起作用。好几个我们的人想用炸药靠近炸掉它,都没有成功。
一个日军大佐命令鬼子司机撞开前面被炸烂了的军车,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摇摇晃晃开上南坡引桥。又有好几个战士扛着炸药包或者手雷去炸它,都失败了。董希瞻气得直跺脚。这时,孙大牙扯了一件日本军大衣穿在身上,然后让兄弟们往他身上泼了些高粱酒,然后点上大衣,顶着一团火球向中岗弥高的坐驾沖去。
日本大佐一看这个中国人要过来同归于尽,急忙拉着中岗弥高逃出装甲车,在十几个鬼子的掩护下向河滩下游逃命。孙大牙将着火的大衣往装甲车上一扔,反手对着鬼子连开数枪,打死了中岗弥高。
那个大佐看中将被打死,像疯了似的举着指挥刀向孙大牙沖过来,孙大牙把枪一扔,来了个徒手夺刀,转身来了个大背,将大佐摔倒在地,用刚夺下来的战刀插向他的胸膛。
两个鬼子端着枪冲刺过来,被我开枪打死一个,孙大牙双手抓住另一个鬼子的枪身,一牵一引,鬼子的头都被孙大牙两臂夹住,孙大牙夹着这这个鬼子转了三圈,扔了出去。鬼子的脖颈已经断了。
中岗弥高和日本大佐被打死,几辆车上的鬼子机枪手都被我们击毙,战斗就进了尾声。
一个鬼子仓皇逃走,被一群老百姓追杀,没奈何逃进孙家口村的一户人家的猪圈,掉进圈里,围上来的老百姓用各种农具猛砸,不多一会儿,鬼子就死在里面了。
在村外的一处草垛里,一个受伤的鬼子趁着得胜的军民狂欢的时候,躲了进去。
夜半三更,这个鬼子逃回了胶县城。
战斗结束,大家看着屍横遍野的战场,我们的死伤超过日军十倍,不由觉得后怕。
打扫战场的时候,我才发现大腿火辣辣地疼,手一摸,大腿被三八大杆穿了个眼儿,好在没伤着骨头,但因为缺医少药,只能用地瓜油胡乱涂抹了一下,还是留下残疾。大家给我取了个外号叫邵瘸子,不过沙梁人依旧叫我邵疤脸。
李旭光明显感觉到,关于孙家口战斗的过程,邵瘸子吹嘘的水分是有的,但与史料记载相差无多,也就是说,孙大牙邵瘸子这两个土匪,还确实曾经是抗日的英雄。
43 沙梁桥起义
李旭光的笔记中记载,她得知孙大牙和邵瘸子是战场起义军官之后,大为惊讶,走访了许多还健在的干部群众,查阅了不少资料,查清孙邵二人所述基本属实。
孙大牙和邵瘸子是在1948年的沙梁桥战斗中率部起义的,要介绍这次战斗,必须了解当年的背景。
1948年的秋天,解放战争进入大反攻阶段。毛泽东说,抗日战争快不得,解放战争慢不得。所以内战由战略防禦阶段,直接转入战略反攻,没有相持阶段。胶东半岛的战争态势,中共军队从胶河战役之后,转入反攻。沙梁桥战斗是胶东战略反攻的尾声。
胶东一带中共早在1936年就开始经略,发动了天福山、昆嵛山两次起义,建立了自己的根据地。抗战期间,中共更是从延安派来经验丰富的干部,直接领导武装斗争。特别是从1939年起,中共两走长征路的红四方面军悍将许世友来到胶东,进一步壮大了中共的武装力量。国民党留下的抗日武装,虽然号称有十几万之众,但在与中共争夺生存资源的过程中都被一一打垮,赵保原、张金铭、姜黎川、曹克明、董希瞻、厉文礼、蔡晋康、阎珂卿、王尚志、李德元等大大小小的游击司令,都纷纷被消灭,赵保原以中将军阶、师长之尊,在抗战利官后的1946年被聂凤智部击毙于胶县城下。2009年我在台北忠烈祠里,还惊讶地看到了国民政府给他立的牌位。
厉文礼、阎珂卿、王尚志等被俘,后来大都被镇压。张金铭、曹克明、董希瞻、李德元等人侥幸逃得性命,在台湾了此残生。姜黎川移民到了美国,在太平洋对岸遥望故国,洒泪秋风,埋骨异乡。只有蔡晋康,在解放青岛的关键时刻,率部起义,算是捞到了一个好的结局。
李旭光的笔记里记载了胶河战役的惨烈经过。
一九四七年五月,20万国军组成山东兵团由范汉傑将军指挥,进攻胶东解放区。胶东北接渤海,南接黄海,由胶莱河贯通,国军采用大兵团密集阵型,沿胶莱河一线自南而北布防了8、9、25、45、54、64四个整编师20个旅,截断胶东通往山东内地的逃路。由西往东,步步推进,犁庭扫穴,试图一举夺取胶东,摧毁我军的盘踞了十年之久的战略基地。毛泽东亲自遥控指挥,胶东我军以四个纵队的兵力迎战,称胶东保卫战。
华野山东兵团分内线2个纵队和外线2个纵队配合作战。到了9月份,主力虽然没有损失不大,但根据地基本丢光,连烟台、蓬莱、黄县都被国军占领。许世友出奇招,命令内线作战的两个纵队与国军相向而行,从64师和54师结合部大泽山区中的一条夹缝中突出包围圈,国军64师尾随追击。共军迅速调动外线作战的两个纵队配合作战,在平西胶河地区将第64师包围。华野9纵、2纵两个纵队攻击64师,7纵和13纵负责打援。
六十四师是国军中的劲旅,26000多人马。原是粤系部队,抗战期间锻炼成军,参加过豫中会战、武汉会战、广东会战、桂南会战、桂柳会战等著名战役。国共内战期间,六十四师在华东战场上战绩颇丰,南麻战役、临朐战役中,都以微小的代价,重创华东野战军,达成战役目的。
虽然遭到华野四个纵队的围歼,64师运用子母堡战术顽强抵抗,最后仍能在友军援助下击退共军,保住了完整的建制,仅仅损失6000人,使我军损失13000余人。
战后,蒋介石在青岛召开的胶东会战检讨会上盛讚64师的“三点信心”,并以64师为骨干组建整编二军。64师也在军中宣导“范家集精神”,即坚持最后五分钟争取胜利。
由于毛泽东出奇招,命令中原野战军与华东野战军联合作战,直接威胁国府首都南京,中原战场吃紧,蒋介石不得不调第9师和第64师赶赴大别山,参与围攻留伯承邓小平的中原野战军,胶东战场国军主力六去其二,局势立即改观。国军从此在胶东战场由进攻转为防禦作战。
到了1948年冬,随着胶河战役的结束,胶东国军除了青岛及其周边阵地和铁路线,基本上都沦为了我军之手。
为了突破大沽河防线,控制胶济铁路蓝村段,胶东军区指示驻即西的一个步兵团从女儿村、岔河之间渡过大沽河,出沙梁由北向南攻击南沙梁,驻平南的一个骑兵团从北顶子村越过黑松林从西北方向攻击南沙梁。作战计画是两个作战单位必须于下午三时到达指定位置,炮击南沙梁据点,半小时后炮火延伸,步兵团和骑兵团同时发起攻击,攻克南沙梁据点后,立即渡河并在河南岸的高地上构筑阵地,准备迎击来自蓝村方向的援敌。
守卫南沙梁据点的是国军第六十四师的一个加强连。64师由城阳经海运撤出山东战场时,被上峰命令强留一个团驻守高密、蓝村等胶济铁路重要据点。其中的一个加强连约200人被派往了蓝村车站的前沿阵地——南沙梁。
进攻南沙梁的两个团均是胶东军区的地方部队,其时华野主力早已南下逐鹿中原去了。虽然深知64师的强悍战斗力,但解放军首长却认为,以两个团攻击一个连,应该是石头砸鸡蛋,有绝对把握!
但是,正如一年后华野在金门战役中惨败的教训一样,骄兵必败。64师的这个加强连,正是当年在范家集坚持道最后五分钟的那支师部警卫部队,运用子母堡战术,让进攻的解放军士兵屍横遍野,血流漂杵。战后,沙梁村百姓帮助部队打扫战场,发现阵亡士兵的屍首居然垒得跟村子围墙一样高!
这场战斗我军失利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从西北方向来的骑兵团没有及时到达指定位置发起进攻,等到步兵团都快打光了,他们才姗姗来迟。不过这个时候,国军的援兵,孙大牙、邵瘸子带领的“綦连”从蓝村及时赶到。
孙、邵进入阵地的时候,发现这个守备连已经全部阵亡,六十四师都是广东人,子弹打光后,剩下的伤兵环抱在一起,拉响手榴弹。
这时的战场呈现难得的沉寂,进攻一方数百具屍体横陈阵前,已经无力发起进攻,防守一方也已弹尽人亡。战场的这种惨状,即是铁石心肠也会动容。
部队进入阵地后,我军西北方向的援军也到了,骑兵团不屑炮击,直接发起冲锋!
綦连的十几挺轻重机枪立即像颳风一样横扫过去,战马悲鸣,人仰马翻。不到十分钟,我军一个连的骑兵都连同战马都变成了血肉模糊的屍体。屍骸遍野,人血和马血染红了土地。
骑兵团长被气疯了,或是因为自己的失职而恼羞成怒,哇哇狂叫,立即指挥发起了第二轮冲锋。这一次不是一个连,而是三个连一起沖,战士们挥舞着战刀,嗷嗷叫着像旋风一样狂刮过来。阵地上机枪、排子枪再次响起,第一波的人马被打倒,第二波波浪式冲锋,第二波倒下,第三波已经沖到了阵地上,连身经百战的孙大牙不由为之胆寒,这分明是拿活人挡子弹啊!
终于,淌过枪林弹雨的几匹战马沖进了阵地,杀红了眼的骑兵挥刀乱砍,像砍瓜切菜一般。但毕竟势单力薄,不一会儿就被綦连的士兵乱枪打死,横躺在阵地的屍堆里了。
孙大牙从阵地上用望远镜向黑松林方向张望,见到那个疯狂的骑兵团长,把骑兵团剩下的所有骑兵都集中起来,整整六路纵队,他要孤注一掷,一口气攻下阵地!
孙大牙把望远镜递给邵瘸子,道:这仗不能再打,这帮共军不要命了。
邵瘸子看了一会儿,道:共军都是胶东子弟,在自己家门口杀这么多老乡,咱俩恐怕都要下地狱进油锅啊。
两人略一商量,下了决心,举起白旗投降!
这时,共军骑兵已经开始进攻,战马嘶鸣,战刀闪亮,马蹄扬起蔽天盖日的烟尘,光着膀子挥舞着战刀沖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个骑兵团长。
孙大牙命令副官传令,所有士兵走出阵地,枪口朝天,鸣枪三响,然后把枪放到地上。
见敌人投降,骑兵团长一腔复仇怒火无法发泄,带着队伍沖到阵地前,用刀尖指着孙大牙的鼻子,喊道:把枪拿起来!
长官,我们投诚!
孙大牙举着手,对着那位团长道。
投什么诚?投降!
团长怒吼道。
投降就投降吧,反正,我们不打了。
邵瘸子补充道。
为什么不打了?你们不是能打吗?打呀!
团长骑着马乱转。刀口不离孙华荣的脖颈。政委骑马过来劝阻,团长插刀入鞘,手里又多了一条鞭子,他朝孙大牙猛抽一鞭,骂道:
你这个反动派,投降我也不能饶了你!
孙大牙的脸上立即绽开一道血痕,他任凭血从脸上一滴一滴地流下,说:长官,你可以砍了我,但是你和我的兄弟们的血,不能再流了。我是沙梁人,我的兄弟们也都是沙梁人,我们不能在自己家门口杀人了。
后来,孙大牙和邵瘸子被认定为战场起义,不是投降。綦连整编进胶东军区警备五旅,孙邵两人退出军界。抗美援朝时全国掀起镇反运动,两人又被作为历史反革命抓了起来,不是镇长独眼狼力保,两人墓木已拱矣。
44 再审独眼狼
独眼狼被带入审讯室。
李旭光越来越对这个前解放军机枪连连长、战斗英雄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他为革命牺牲了自己的亲人,丢了一只眼睛,又在革命成功之后,腐化堕落,欺男霸女,为非作歹,被开除出革命队伍。他身上兼具刘邦的无赖和豪侠,项羽的残忍和悲悯。只是当初李旭光还没有这么深刻的理解,她把独眼狼身上这种复杂的色彩当成了一个革命者的堕落。只是到了她自己生命的尽头,她才认识到,这原本就是人性的底色,他的本来面目。
曹刚先给了独眼狼一个当头炮:我们知道你曾经是一位战斗英雄,为革命流过血,负过伤,还瞎了一只眼睛。可是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堕落到跟阶级敌人穿一条裤子了。你还记得革命的初衷吗?
独眼狼斜着一只眼,抬头看了看曹刚,那神态好像要数数曹刚嘴上长没长毛。
曹刚被他看毛了,喝道:看什么看?回答问题!
独眼狼的嘴角往上微微一翘,露出一丝讥笑。
曹刚用钢笔敲了敲桌子:问你呢,当初为什么参加革命?
独眼狼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为了活命呗。
曹刚激情澎湃地训斥道:活命?只有参加革命,推翻国民党反动派的黑暗统治,你才能翻身得解放!这才是一个革命者的阶级觉悟。
独眼狼头不抬,眼不睁,一副无赖嘴脸:俺不识字,没读书。不懂的你说的那些大道理。
曹刚气愤地说:你连起码的阶级觉悟都没有,难怪会在革命利官后腐化变质!
独眼狼直着脖子抗辩道:
啥腐化变质?老子本来就那样。参加革命是因为偷了天火烧的自行车,怕被他抓住打死。当了村长没人敢管我,睡了个把地主小老婆,俺还是俺嘛,有啥变质不变质的?
曹刚气得站起来吼道:你!你搞破鞋还有理了?
没当八路之前这种事也没少干,老子不过承认自己本来就是个混蛋,你非要说革命之后变坏的,这不是污蔑革命嘛。
独眼狼仗着自己是战斗英雄,残疾军人,对革命有功,根本没有把曹刚这种和平年代参加工作的小年轻放在眼里。
一番唇枪舌剑,曹刚被独眼狼怼得张口结舌。李旭光冷眼看着这两人斗嘴,心里无限感慨。
她不得不帮曹刚一把:杜颜良,按照你刚才的逻辑,你认为自己是一个混进革命队伍的坏人喽?
独眼狼一愣,他没想到这个女公安会从这个方向下手,说:也不是混进革命队伍的,参军的时候都给王天华说了自己偷自行车的事,他也早就认识俺,知道咱不是啥好人。他还说属于流氓啥的,流氓啥的最革命。
李旭光笑了:流氓无产者。
独眼狼兴奋地说:对,对,就这个词。我们农村人叫二流子。咱就是个二流子。
李旭光被独眼狼的理论气笑了。
曹刚抓住了话柄:你竟然污蔑我们革命队伍只收你这种二流子?
我可没这么说。不是还有你们吗?这位大妹子,识字断文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你怕是解放后才参加革命的吧?解放后那可严多了,二流子基本混不进去。
独眼狼油嘴滑舌,捎带着损了曹刚一通。
曹刚气得真想教训独眼狼一顿,但碍于李旭光在场,不好动手。就在这时,公安局的通讯员进来报告说,李德乾病了,孙组长让你们回专案组。
两人匆匆结束了提审,出门时曹刚还余怒未消,气鼓鼓地想找机会再回去收拾独眼狼。李旭光看出了他的心思,警告他:你别胡来啊,独眼狼可是残疾军人,战斗英雄,虽然犯了生活错误,到底是人民内部矛盾。
(未完待续)
(民主中国2022-06-2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