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去世一个多月了,这些日子,她天天出现在我眼前,可是,我一直没有写出纪念她的文字。不仅没有写,而且,她一出现,我便强迫自己“扭过头,不看她”。
4月14日,是妈妈的“头七”。“头七”据说是亡灵回归故里的日子。重庆朋友发来信息,说那天重庆有雨。我于是赶紧拿起笔,想在“头七”前写下纪念她的文字。不料,没写几行,强忍的悲情又排山倒海,压抑的泪水又滚滚而出,写不下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品尝了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的那种抑郁,可怕的抑郁。我用了全部身心力量同它抗争,形销骨立,累累伤痕,不敢再去想妈妈。
“头七”时我没写下去,“母亲节”时写不下去。可明天,5月30日,是妈妈的生日了。想到再也无法为她过生,悲风又起……
必须一吐心中淤积了。

我同妈妈分别在深秋一个有雨的日子,2017年11月20日。这时,离我登机已不到20个小时。
我临行前才告诉她这个重大决定,主要是怕她难过,我不敢面对她痛苦的眼神。那几年,姐姐弟弟在外地,主要是我照看她。每个周末,我从学校归来,便是她兴奋快乐的时刻;每次分别,她都依依不舍,久久望着我离去的背影,又企盼下一个周末。我是她最大的安慰和依托。现在,我突然远走他乡,归期难测,她怎么承受!
可是,妈妈并未露出我所担心的那种反应。她沉默片刻,喃喃地说:“走了好,走了好。”看来,我虽然是她最大的安慰和依托,但也是她长期的“心病”和“负担”。
“这些日子我电话都不敢给你打,怕他们追踪到你的行踪。”妈妈说。
妈妈一生,历经艰辛,练就了她的沉稳和坚强。

妈妈在很年轻时,受中共《新华日报》要“建立一个独立、自由、民主、宪政的新中国”的感召(这同父亲一样),在重庆女子师范学校加入了中共的地下组织。她对我说:“那时,国民党没有呼喊民主自由,只有共产党天天在呼喊,呼喊得声声入耳、声声入心。我以为中国只有共产党追求民主自由,所以就跟共产党走了。”
那是1946年,妈妈18岁。
同父亲一样,她开始了提心吊胆的地下工作。
“新中国”到来后,妈妈担任了重庆市南岸区团区委少先部部长,不久,她同担任团区委书记的父亲结了婚。

父母年轻时

燃烧的革命激情,甜美的青春情爱……

然而,1957年,一场来自北京的六月寒雪、一封发自南岸区委的告密信件,点金为土,终结了虚幻的明朗天空和真实的青年梦想。
1996年母亲节时我写了一篇文章《没有她们,便没有世界》。我写道:母亲已经老了,眼角的皱纹,头上的白发。 从尘封的影集里,发现母亲曾经那样年轻、那样秀美。可惜,当她非常年轻非常秀美时,那一个“引蛇出洞”的“阳谋”就把同样年轻的父亲送去了一个偏荒的地方。

1952年,父母在南岸区

不知母亲是怎样挺过那场突来的灾变。一夜间,丈夫兼革命战友成了“阶级敌人”,这个“界线”如何划清?还有,独自拖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幼儿,如何面对每日的油盐柴米?很多家庭因此而玉殒香消,但是,妈妈宁愿被贬谪坚决不离婚。
只是,听说她抱着刚出世的弟弟,喂给他的奶汁中有点点泪水。
在三年大饥荒最困难的日子里,母亲的小女夭折了,紧接着外婆也衰弱到了尽头。“我,我想吃一片扣肉”,外婆吃力地说,母亲发疯般地奔出门去,四处觅求。但是,外婆未能吃到肉便悄然去了另一个世界(后来我写下了《1962,我的外婆》一文纪念她)。
没有人安慰她一声“化悲痛为力量”,母亲只有独自用瘦弱的肩膀,拼命支撑起破碎的家。差一点,已全身水肿的母亲,就步了外婆的后尘。
接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汹涌而来。
记得那一天,母亲带着我们姊妹三人来到她单位(南岸区区工会)吃早饭,劈面一张大字报: “专看裴秀娟的立场!”母亲一下子怔住了,一动不动。我们三姊妹也一动不动,同母亲像受审一样一起盯着那些杀气腾腾的文字。
上面的字有些我不认得,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一句话:“裴秀娟坚持同老虎(指我父亲)睡在一起!事实证明,不是共产党的裴秀娟去改造反党分子的谭显殷,而是反党分子的谭显殷改造了身为共产党的裴秀娟!”

文革前的母亲

这是母亲单位第一张大字报,它点燃了区工会的文革烈火。
大字报前,人来人往,那目光咬得人恨无地洞可钻。我不敢看妈妈,她一定非常难堪,仿佛在饱受了党红色教育的儿女面前被人脱光了抽打。
很快,刚回城几年的父亲又被押去了那个“惩罚其肉体以拯救其灵魂”的地方。住家的四壁上,浓黑的墨汁写满了“打倒”。那天半夜,一群天兵天将破门而入,吼叫声惊天动地……
第二天早上,鲜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灼目的阳光照耀着墙上的黑墨。母亲坐在窗前,呆若木鸡。我偷偷瞥了她一眼,心中骤然一紧,从此难忘什么叫绝望的苍白、苍白的绝望!
但她坚定地站起来,平静地对我们说:“到学校去,不要担心家里。”

前几年,我写了一篇文章《1967年,我,和奶奶》,其中我写道:
几个月后的一天半夜,一个男人幽灵般溜进家门。我从睡梦中惊醒,定睛一看,哇,是他,父亲!
父亲满脸疲惫,一身肮脏。
父亲和母亲压着嗓子窃窃私语,连电灯都不开,一付“解放前”地下工作者在白色恐怖下单线联系的模样。
喜剧的是:他俩真是“解放前”党的地下工作者。
父母那一夜谈了什么?我不知道,知道的是,第二天醒来发现父亲又幽灵般地消失了。多年后我才得知,他在一个半夜里从那个劳改农场逃跑了。他运用他当年在重庆地下斗争时练就的大智大勇,躲开看守,翻山越岭,曲线逃亡,辗转几个县逃回了重庆。(后来我把他这段惊心动魄的逃亡经历记录在《长寿湖》一书中)。
又只有妈妈庇护我们了。可是,我很快发现妈妈越来越紧张,一声门响,她便浑身一震。
她没有对我们说她惊恐的原因。我们几姊妹都还小,想必无法理解和分担。
一天,她突然对我们说她也要走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要我们听奶奶的话。
我顿时有些失魂落魄。
后来我想,一个母亲丢下几个年幼的子女离家出走,一定是到了不得已的地步。

奶奶要我送妈妈到江边,嘱咐我看着她登上渡江的船后才回来。
那时重庆已经非常混乱。势不两立的两派(“8.15”派和“反到底”派)正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誓死保卫毛主席和他的革命路线——而打得死去活来。
龙门皓的渡船已经停开了——因为处在黄山“反到底”的大炮火力内。海棠溪的渡船时开时停。我陪妈妈赶到时,天哪,码头上人山人海!江面上不时有炮弹落水时溅起的水柱。多年后,当我接触到抗战时的难民潮和重庆大轰炸的历史时,脑海中竟浮现出1967年的那一幕。
山城的六月烈日高照,吆喝,尖叫,哭喊……
我没有看到妈妈登船便回家了,因为妈妈看我又热又渴又饿。
当天晚上,妈妈没回来,想必她最终渡江而去。
……

妈妈与读小学时的我

我18岁时下乡落户,离家的前一夜,妈妈在灯下久久守候,朦胧泪光中依稀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千古诗情。
“你出身不好,今后恐怕很艰难,一切靠你自己努力奋斗了。”妈妈忧伤地说。

多年后我重返故乡时母亲已离休,父亲也已回到“党的怀抱”。从18岁投身那个党,到后来“新中国”坎坷岁月,母亲一路走得提心吊胆。庆幸的是,她终于在晚年迎来了平安日子。
可惜,没多久,“平安”又被我搅乱,是我,让她又天天提心吊胆!
记得2002年底那个寒冷的日子,她把“取保候审”的我叫回家,满面忧愁地说:“这些日子我内心很矛盾,想阻止你又说不出口,因为你做的是对的,当年我同你爸也正是这样在做,这样在追求。但是,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母亲,看到儿子这样,多么担心……”
我没有顾及母亲的心,仅仅两个半月之后,我就开始了那后来导致我跌落讲台,被迫流亡的土改调查……

2017年11月22日,我在《自由天空下的第一行眼泪》中写道:
母亲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拿出她的全部积蓄——十余张存折。存折零零碎碎,五千的、一万的、两万的。“你出去后花费大,要尽量多备点钱。”
我不要,说这些钱换成美元也没多少,而且我第二天一早就走也来不及换了。母亲坚持要给我,仿佛不这样我就会流落街头,她就更加不安。
什么是一颗母亲的心!
我没带身份证,只有她亲自去取。于是我扶着近90高龄的母亲在风雨中走进一家又一家银行。
近黄昏时,我同她告别,她站在养老院大门的外面。深秋的冷雨悄无声息,飘洒在她花白的鬓发和苍老的脸上。
我一再叫她进去,她不肯,怔怔地望着我。我不敢看她,怕看到一行苍凉的老泪,从此成为我心灵上凝固的悲伤。
多年来,我在这块沉冤浩浩的大地上奔走采访,心灵早已被种种悲情和苦难打磨成钢,炼就了一种超强的耐压能力。可是,分别时,母亲冷雨中无言的凝视,竟让人肝肠寸断!
可是,我没有想到,这,就是我同母亲的最后一面。

在我流亡他乡的这几年里,每当有人去看她,尤其是我的朋友,她一定会谈起我,同时,她也一再向他们问起我的情况。“他那些年做的事好多我都不知道,他是怕我担心,一直不告诉我。”她去世前一个月,同为右二代的徐姐和蜀玲姐去看她,事后徐姐对我说,“你妈妈问到你的情况时,那双眼睛眼巴巴地直望着我。你妈妈的那种心情呐——”
可是,妈妈一听说我想回去就紧张万分!
是什么,让一个日夜思念儿子的母亲坚决阻止儿子归来?!
姐姐说:“现在有个说法: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家中没有病人,牢中没有亲人’。”
“儿子,我们可能见不到了,不过,只要你平安就好。” 妈妈多次在视频中对我说。
三年前,被坦克压断双腿的方政先生被拒回国为父奔丧,我向他表示问候时他说:“这是我们这种流亡者必须付出的代价。”
可是,我一直认为我不会付出这种代价,我同妈妈只是暂时分别,因为我一定要回去,而妈妈虽然年事已高,但身体还好,尤其是她清晰的思绪和流畅的语言让人很惊叹。去世那天(4月7号)上午,南岸区老干局的领导去看她,她还接待了客人。他们说:“裴老,你百岁时,我们给你一个大红包。”

妈妈去世前几天,卷缩在床上,喃喃读数,从一到一百,又从一百到一。姐姐说,她双眼紧闭,读得非常清晰和准确,一点不错乱。只是,不知她为什么要这什么做。
我看到姐姐发来的妈妈读数的视频,泪水陡然夺眶而出,我仿佛从她喃喃读数里,读到了她啼血而又绝望的期盼!
父亲去世前一周,在病床上问我:“网上有什么信息?”我知道他的期盼。他曾对我说,他一辈子渴盼中国走上民主自由宪政之路。但是他也说,他可能看不到了。
妈妈最后的日子,在期盼什么呢? 是不是她也知道,她盼不到了。
“头七”那天夜里,我彻夜未眠,我想,妈妈魂归故乡,目光会飞越万里,寻找她不能归家的爱子吗?

4月7号晚上六点,姐姐叫她吃饭,她起床后说:“我还想睡一会。”
她又躺下了。
十多分钟后,姐姐走进屋,发现她已经永远睡去。

多年前我曾在课堂上讲丁尼生的《渡过沙洲》和史蒂纹森的《安魂曲》,这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吟唱。
史蒂纹森说:“(死亡)好像海洋的水手上了岸边,好像山间的猎人回到了家。” 丁尼生说:“该没有诀别的哀痛悲伤吧,当我登船远航。跨越时空的疆界,潮水载我驶向远方,但愿能面晤我的舵手(上帝),当我渡过沙洲向海洋。”
此时,能用这些诗句来获得宽慰吗?还有,有人说,不用悲伤,这是“喜丧”——高寿,又没有痛苦。
没有痛苦?妈妈,还是我?

天宇浩淼,夜风冷寂。
我在距长江万里之遥的内华达旷野遥望夜空。
生前不能相聚,离世不能送行,“代价”,像夜黑,压碎重负的心。
妈妈的魂灵飘向了哪儿?
在4月14日夜祷时,我泪流满面:“主啊,她是去了您那儿吗?恳请您接纳她,因为她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明天,是你的生日了,妈妈,先你而去的爸爸会在另一个世界迎候你吧?
他会在低回的圣歌里,为与他风雨同舟的发妻点燃烛光!
而我,也将前来,在我所采写的那许多冤魂们在天之灵的夜歌里,抹去你脸上思念的泪珠……

2022年5月29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