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牛鬼蛇神

县里的会议结束后,李德乾和孙大牙、邵瘸子、留福、独眼狼等一干人,统统被抓到小学校集中关押,交代问题。

开始大家都没当回事儿,一九四九年之后,大小运动不断,大家都成了老“运动员”,被折腾油了。才是深秋时分,胶东的天气并不太冷,大家却都穿上了棉袄,为的是被批斗的时候棒子打在身上能减轻一点伤害程度。各人脖子上挂的黑牌也都是各家做的,十三岁的小姑娘李瑛,用硬纸牌给爷爷制作了一块牌子,锅底灰涂黑,看上去很结实,其实很轻。拿到工作队那里,工作队大笔一挥,写上历史反革命分子李德乾!李德乾三个字还故意颠倒着写,还打上红叉叉。

孙大牙和邵瘸子的黑牌子都是朽坏的棺材板做的,上面写的头衔都是土匪、杀人犯、国民党反动军官,名字颠三到四,打了红叉。孙大牙对此愤愤不平:打什么红叉,又不是出红差!

邵瘸子依着门框坏笑道:老孙,打红勾才是出红差,你我这都是红叉。

李德乾坐在乾草上闭目养神,听他们吵吵了半天,不耐烦地道:国家主席,总书记,开国元勳,名字上都打红叉,你们俩不过是土匪,蝼蚁一样的人,打个红叉有什么可计较的?

孙邵两人哈哈大笑,彼此欣赏着对方牌子上的字,撅着屁股练习“坐喷气式”。这两个傢伙五〇年镇反坐牢十年,皮糙肉厚,批斗会的高台上跪上一天,就当打个盹儿。

最懊恼的是留福,他的头衔还是兵痞、骗子手。留福很委屈,反复念叨:卖兵的钱我也没得,都归了张东鲁,我咋成了骗子手?

我就当了三天杂牌兵,还不知道是什么队伍,就历史反革命了,你有啥委屈的?李德乾道。

舅爷,我的罪名埋汰人呢。

留福涨红了脸,仿佛那是最大的人格侮辱。

这声音小得只有他俩人能听到。

71 卖兵

很多年以后,我在台北的眷村采访一位来自沙梁邻村桃园的老兵,才搞清楚留福的委屈。

这位已经九十高龄的老兵叫陶进财,1949年5月跟着国军在山东的最后一支部队从青岛转进台湾,他认识留福,两个人是生死战友。老人说:如果没有留福,他早死了。

老人给我讲了一个关于“卖兵”的传奇故事。

留福是孤儿,有记忆起就没见过父母,也不知道自己姓啥。有一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一个风雪之夜,被皮货铺掌柜的张东鲁从自己家的草垛里发现,已经冻死过去了。张东鲁无儿无女,见这孩子可怜,就招呼长工代福将他背回家,灌了两碗热米汤,救了他一条命。这孩子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小逃荒的,留在张家放牛,张东鲁给他取名“留福”。

留福心眼实诚,干活卖力,转眼长成壮小伙子,成了张家不要钱的长工。日本入侵胶东,平度县长姬春堂弃职逃走,世道乱了,平度地面上冒出大大小小许多性质不明的民间武装,时常来沙梁骚扰,要钱要粮要壮丁。一般的蟊贼,或者散兵游勇,沙梁村有自卫组织红枪会可以抵挡,但扛着快枪、骑着高头大马的游击队甚至正规军,就只能由村长福文出面应付。要钱要粮都好说,沙梁买卖人多,家有余粮的财主也不少,村长给十几个大户人家摊派一下,送走这些瘟神,图个安生。摊丁的事却很让人头疼。沙梁是个文化大村,乡民们恪守“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古训,谁肯把自己儿子送去穿二尺半?

有一次,一支国军队伍来沙梁驻紮,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是个团长,叫方本壮。方团长让副官给村长福文送来了一个清单:十头猪,一百只鸡,二千斤白面做成大饼,30个壮丁拉大炮。限三天交割。

别的都好说,就是三十个壮丁不好办。不管贫富,谁家的孩子都是父母养的,谁也不愿意送到战场当炮灰。福文等沙梁村的当家人在村公所里商量了半天,只有一个办法,抓阄!无论贫富,抓到谁就是谁,各安天命!

到方本壮的兵们来带壮丁的那天,沙梁文昌阁西边的小广场上,架起了四挺机枪,福文敲着铜锣,走街串巷吆喝着:

各家各户听着,抓阄中了的户主,把壮丁送到文昌阁,这不是徵兵,是征夫,大家请放心,不会死人的。各家各户听着,把壮丁送到文昌阁来…….

福文喊了半天,不见人影。来征丁的麻子连长抱起一挺机枪,沖着文昌阁飞簷上的铃铛就是一阵狂射,另外几个机枪手也抱起机枪猛射文昌阁的葫芦型尖顶,扫射了半袋烟工夫,麻连长沖吓得捂着耳朵魂不附体的福文道:

日头正午再见不到人,老子就不要了,统统把你这一鸟村人突突了!

吓得福文屁滚尿流,带着一帮甲保长挨家挨户去催。

这一招果然有效,不一会儿,大街小巷里来了一个个哭眼抹泪的乡民,手里牵着他们的儿子,络绎不绝到广场上集合了。

到了午时三刻,徵集的三十人来了二十九个,独缺桂满堂的儿子桂一毛。麻子连长点了数,发现不足,正要发作,桂满堂桂老爷也牵着一个人来了,那个被牵着的人就是留福。

福文问桂满堂:他是你儿子?

桂满堂理直气壮,挺着腰桿子道:我花了钱,从张老板那里买来的呀。

福文看看留福,再看看麻子连长,一时语塞。

麻子连长过来拍拍留福的肩膀,体格健壮,还算满意,道:卖兵?也行,只要不瘸不瞎能打枪,算数!

这就是留福卖兵生涯的开始。

这帮沙梁子弟先是拉大炮,一场大战下来,方团损失惨重,于是征夫换上军装变成了士兵,还没怎么学会打枪,就有开拔到灵山卫一带,跟日本人碰了一下,队伍一下子散了。留福趁机溜了,三天后逃回老家,依旧在张东鲁家当长工。

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红卫兵审问留福,为什么别人都死了,你还活着?

留福道:我不能死啊,我得活着,东家太太答应过的,要把翠嫚许配给我。

留福没多长时间就须尾完整跑回来了,而方本壮的队伍早被八路或者日本人赶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后来,临到别的队伍来抓夫,总有一些大户人家来找张东鲁,张家就把留福“卖”给他们,代替他们的子弟去当兵。这些人给张东鲁十个大洋,张家最多给留福两个。这桩生意后来慢慢传开了,大家称作“卖兵”。

留福运气绝佳,他当过国军、皇协军、八路军,各种名目的游击队,从来没有挂过彩,从来没有打死打伤过一个“敌人”,更神奇地是,他从来没有超过三个月就会逃回沙梁。1949年春天,他在城阳被解放军俘虏,领了两块大洋的路费回到沙梁,这最后一次不是偷着跑回来的。

有一次开批斗会,麻子冬逼他交待参加过那么多“反动军队”犯下的罪行。留福交代说,打枪的时候枪口抬高一寸,就伤不了人。敌人进攻时躲在壕沟了别露头就伤不了自己。能跑就跑,能溜就溜,跑不了、溜不了,仗打乱了的时候,往脸上抹把血装死,也能混过去。

台下哄堂大笑。

留福最后一次回到沙梁,韩兰嫚的那个叫翠嫚的丫环已经长大,韩兰嫚也死了,翠嫚也早被街里的一户人家娶走了。

土改的时候,留福算是贫雇农,分了房子和土地。翠嫚嫁的“街里”那户人家,丈夫在青岛看上了一个城里细皮嫩肉的漂亮姑娘,趁着新政府的离婚大潮把她“休”了,翠嫚都没来得及生个一男半女。

翠嫚回到沙梁,留福还是光棍儿,经村长撮合,翠嫚终于与留福结了婚。翠嫚这才放开了怀,一连给留福生了三个儿子。

留福活到文革后期,死了。临终时,他对翠嫚安排后事:你还年轻,不值得为我守寡。跟了我这辈子,没吃顿饱饭,没穿件好衣,亏了你了。嫁了吧,嫁了吧。

说完撒手西去。翠嫚哭得死去活来。

72 独眼狼的忏悔

我是个罪人。

我罪该万死!

我是罪人中的罪魁!

从浮财挖出来之后,独眼狼知道冤枉了韩兰嫚,错杀了好人。

此后,独眼狼在他悲惨的人生余年,总是重复这些话,他和杀死他老爹的还乡团天火烧相逢抛泪泯恩仇的时候,他临死向李铁诚託付后事的时候,都在重复这句话。为了这句话,天火烧活到了一百岁,在纽约的养老院接受我的采访,这个老刽子手说:独眼狼说的越来越像张学良的话,更像保罗的话。他完成了自我救赎,而我到死都是个魔鬼。

但我知道,其实那是独眼狼的原创,独眼狼既没有读过圣经,也不知道张学良是何方神圣。

那年,刘奎提审独眼狼,问:你口口声声说自己犯了罪,今天你给我说说清楚,你犯了什么罪?

我杀了一个无辜的人,我冤枉了韩兰嫚。

独眼狼抬起头,那只混浊的完好的眼睛里,充满了真诚。

刘奎一听有人命案,大喜:谁是韩兰嫚?

独眼狼道:天火烧的小老婆呀,这都不知道?

天火烧又是谁?“

天火烧也不知道?你这案子的咋审?沙梁三岁的孩子都知道天火烧是地主、还乡团头子。

独眼狼不屑地说。

刘奎被独眼狼抢白了一顿,有些恼怒,但他很快发现了问题:

我明白了。你是说,你错杀了一个地主、还乡团的小老婆,你现在很后悔,认为自己是罪人,是这意思吗?

我杀韩兰嫚的时候,天火烧还不是还乡团,他只是地主,逃到青岛去了。我杀了他小老婆,他才变成还乡团,杀了我爹。

独眼狼闭上独眼,一副懒得跟刘奎啰嗦的样子。

刘奎却刨根问底:这跟你是不是罪人有什么关系?

独眼狼不耐烦地说:我冤枉了韩兰嫚,她没有窝藏浮财,浮财被坏地瓜偷了。我不该杀了韩兰嫚。我是个罪人!

完了完了完了,你不仅是腐化堕落,睡地主汉奸小老婆,你的革命立场也丧失了。居然给杀害你父亲的地主还乡团鸣冤叫屈,你完了!还革命残疾军人呢,我看你已经堕落成了革命的叛徒,叛徒!

刘奎把钢笔往桌子上一扔,身子往后一仰,给独眼狼下了结论。

独眼狼反驳:我不是叛徒,我是罪人。

刘奎站起来,斩钉截铁地宣布:你当然是罪人!你是背叛革命的罪人!就你这种态度,这种认识,给你戴顶叛徒、阶级异己分子的帽子一点都不冤枉!

73 罪人

刘奎提审独眼狼得出结论,让李旭光她们整理材料,给独眼狼戴上阶级异议分子、叛徒的帽子,李旭光不肯草率行事,带着周红亲自来提审。

李旭光从油纸包里拿出那把银光闪闪的转轮手枪来,问:你见过这支枪吗?

坐在审讯室里的独眼狼睁开那只好眼,仔细看了半晌,摇头道:不认识,没见过。

周红道:提示你一下,这支枪是从你们村坏地瓜家里起获的,解放前你见过坏地瓜用过枪吗?

独眼狼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这种枪我都没见过,我当了四年八路,三年解放军,缴获过日本人的王八盒子、汉奸的大镜面二十响、国军军官的勃朗宁自动手枪,这种转轮手枪从来没见过。坏地瓜一个榨油的,连鸟枪都不会使,怎么会有这种枪?

说完,独眼狼要过枪,仔细地把玩为了一下,再次肯定这一结论。

李旭光点点头,感觉独眼狼说的基本靠谱,又问:你以前跟天火烧打过交道,有没有见过他使用这种手枪?

独眼狼又要过枪来看了看,沉吟了半晌,道:我在天火烧家打短工的时候,有一次见过他好像别过一把这种玩意儿,腰里还缠着一圈黄澄澄的子弹,我记得是黑色的,不是这种银色的。

李旭光跟周红交换了一下眼神,独眼狼的话有真实性,天火烧很可能有转轮手枪,但不会是这一支,因为这支枪根本就没用过。

李旭光示意周红记录下来,自己继续问:现在你说说,天火烧为何杀害了你父亲?

我先杀了他小老婆韩兰嫚,他回来报复,杀了我爹。

独眼狼语调平淡,不像是在说一件国仇家恨的大事。

你又为何杀韩兰嫚?当然,我们问你这个问题不是追究历史的旧账,我们知道当时山东的土改政策有些激进,很多村子都有过火的问题。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我们也知道你当年是复转军人,当着村长,肩负土改的重任。但不管怎么说,韩兰嫚又不是天火烧,不是恶霸地主,只是个妇道人家呀。

李旭光边解释边问,她已经看出独眼狼有些心不在焉。

我怀疑她埋藏了浮财,天火烧的家底我是知道的,他有几百亩地,好几十处买卖。每年收的大头钱,都用装衣服的柜子盛着,柜子不冒尖就算没赚到钱,怎么会找不到浮财呢?我把他家挖地三尺,一根钱毛都不见,真是奇了怪了。只好把韩兰嫚抓了起来。天火烧正妻已经死了,韩兰嫚是他的小妾,准备扶正,天火烧逃走的时候留她在沙梁看家,这娘们对田家忠心耿耿,嘴硬得狠。为了撬开她的嘴巴,我从天火烧家找来一块三米长、一米宽的铜板,架起炉火把铜板烧红,我吓唬她:除非你能赤脚从铜板上走过,我才相信你没藏浮财。我这样做是违背政策的,也不是真心让她走铜板,不过是吓唬她,逼她交出浮财。谁知韩兰嫚真是女中豪杰,她脱鞋子,光着三寸金莲,在烧红的铜板上走个来回,每一步铜板都会敕啦啦冒出青烟,小脚都烫烂了,焦了,散发着人肉烤焦的臭味,她眉头都不眨一下。围观的群众都吓呆了,齐声惊呼。韩兰嫚像天神一般,自豪地说:老娘再送你一程!又走了一个来回!韩兰嫚走烧红的铜板,我脸上挂不住,对着她脑袋开一枪,把一半脑袋给打飞了,红红白白的脑浆子喷了我一身。可我没想到,她是真不知道浮财埋在哪里。天火烧的金银财宝都被坏地瓜挖走了。

独眼狼说着往事,口气里充满了悔意。

周红记不下去了,把笔一扔,骂道:你真是个畜生!

我不是人,四七年搞土改,人都变成了没人味的畜生了。

独眼狼垂下头。

我们连畜生都不如,畜生都不吃同类呢。当年斗争贾善人的娘,老太太,一辈子吃斋念佛,修桥补路,村里相邻谁没借过她的粮食和钱?谁上她的门空手出来过?沙梁的父老乡亲没人去批斗她,民兵用枪押着去开会,大家的脸都扭过去,羞于见她,人总是有良心的多。可工作队说了,贾善人必须斗倒斗臭,否则革命就没有动力,群众就发动不起来。地分不下去,粮食徵收不上来,谁来供养咱们部队?谁去参军打老蒋?革命道理俺们都懂,但老百姓不卖账啊。工作队就从即西调来一批土改积极分子,把贾善人的娘揪到文昌阁,这帮外乡人没受过老太太的恩惠,揪着头发拖来拖去,满头白发都揪光了。八十岁的老太太,挂着大黑牌子游街,一边游一边作践自己:我是假善人,我是真恶霸。我剥削穷苦人,吃人不吐骨,罪该万死,死了狗都不吃。这些词儿也都是河东那帮人给编的,一字一句教老太太念,不念就用鞋底扇嘴巴,一口牙齿全打光。批斗了三天,吃斋念佛做了一辈子善事的大好人啊,吊死在文昌阁的门廊上。屍体是我让李德乾收敛的,我从桂满堂家弄来一口上好的棺材,让李德乾把老太太埋了。那坟墓就埋在大沽河边的钓崖上。

我爹被还乡团杀了之后,我知道这是报应。我知道,共产党对我有恩,让我翻身当了干部,我沾了共产党的光,吃香喝辣玩女人,抖威风,但杀了韩兰嫚,杀了贾善人的娘,这一辈子是缺德冒烟儿,做了大孽了,我一定会遭到报应,我不得好死!

独眼狼的那只好眼里流下一行混浊的眼泪来。

74 反思

李旭光万没想到,审讯独眼狼,居然查出这么个结果。她以前只是泛泛地认为,独眼狼就是那种流氓无产者,因为某种因缘际会参加了革命,一旦权力在握,本性暴露,就会腐化变质。现在看来,革命过程本身,对革命者人性的戕害、泯灭,似乎更具有决定意义。有文化的革命者需要一些理论上的理由,为革命暴力的残忍、酷烈和反人性辩解,以求得逻辑自洽,心理平衡,像独眼狼这种大字不识的流氓无产者则根本不需要这样一个过程,就像动物世界里顶端掠食者吞噬其它动物一样,单凭本性,何须理由!

从虐杀了韩兰嫚这一刻起,独眼狼就成了徒具人形的野兽,他后来滥杀无辜,霸人妻女,花天酒地,挥霍无度,以至于被革命阵营所难以容忍,并非是一种阶级觉悟的堕落,而是一种惯性,或者说是一种必然。

李旭光从独眼狼被革命加持、又被暴力裹挟,走向人性堕落的轨迹,想到眼下的这场文化大革命,想到大革命中那些被戴上高帽、游街批斗的老干部们。她所认识的地委的魏坚毅、秦镜、赵兰田等等领导,都是当年叱吒风云的土改干部。如今在造反群众面前畏畏缩缩,下跪认罪,或许他们内心深处未尝不在为自己过去的暴力行径忏悔吧。毕竟: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

李旭光把她自己的这些感悟都写进了她的笔记本里,留给了我。让我得以窥见她从一个烈士遗孤、公安干部到对革命彻底绝望,最终遁入空门的心路历程。

75 百岁天火烧

纽约曼哈顿第七大道47街,靠近时代广场,有一家著名的中餐馆,叫杏花村。这是“九一一”事件之后的名字,八十年代,这家餐馆叫红高粱。大陆同名电影《红高粱》在欧洲拿到金熊奖,红遍欧美之后,菜馆又改称现名。最早的时候,菜馆叫黄玉米。

这三个名字,其实是有传承的,这是一家有故事的餐馆。

迈克第一次请我吃中餐,选的就是杏花村餐馆,是一家地道的川菜馆。迈克说,餐馆叫黄玉米或者红高粱的时候,是经营鲁菜的。现在经营杏花村餐馆的,是一对姐弟,两个人都是作家,来自山西。餐馆原来就是迈克大哥家的,是迈克大哥的丈人从台湾移民来纽约后开的。餐馆里专营著名的金门高粱酒,一开始的名字就叫红高粱。

我知道迈克来自台湾,老家却是胶东的。他大哥的丈人是国军少将姜黎川,电影红高粱描述的那场抗日战斗——孙家口伏击战的参与者。据说姜黎川看了电影,很生气。

老子可不是土匪,老子是堂堂正正打鬼子的国军!

然后愤而将餐馆红高粱改称黄玉米。

姜黎川去世,迈克的大哥将餐馆转让给山西来的这对作家姐弟,由鲁菜馆变成了川菜馆,仍然保留了几个招牌菜,红焖大虾、四喜丸子、九转肥肠、葱烧海参和德州扒鸡。靠这几个招牌菜,原来的鲁菜顾客还会找上门来。

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叫田武的鲁菜食客,互认老乡之后,我惊讶地发现他就是李旭光笔记本里常常提到的天火烧田胜的二儿子,那个当年的卧花眠柳,赌马走狗,雇人替自己上学的浮浪公子。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鬚发花白了,告诉我他爹还活着,八十年代他曾经跟着父亲回过早已记忆模糊的沙梁老家。田武说一切都变了,连庙湾都填了,变成一个广场,只有文昌阁还在,文昌阁尖顶葫芦上还留着当年独眼狼用机枪打的弹痕。

从李旭光的笔记里,我知道田武还有一个哥哥叫田文,从日本留学回来后参加了朱毛红军,后来就湮没在历史的幽暗中了。如今见到田武,我试着寻找这个人的历史踪迹。

田武说,你得问我爹,我从有记忆起就没见过这个大哥。

在纽约的一家高级养老院里,我见到了百岁老人天火烧——田胜,他鬚发雪白,面如苍龙,除了有些耳背,身体依然硬朗。真应了故乡那句老话:好人不长寿,坏种万万年。

76 活埋

提到他的长子田文,老人长歎道:我作为一个血债累累的还乡团头子,能被允许第一波回国探亲,还是沾了他的光——他是革命烈士,我是烈士家属。

我很意外,问:他被国民党杀了?

天火烧摇头:不,杀他的是共产党。

可您刚才说,他是革命烈士……

没错。他是共产党杀的,共产党在江西、福建、湖北搞肃反,杀AB团,杀社会民主党,杀红了眼,比蒋委员长杀的都多。我儿子就是在朱毛大溃败、大流窜之前被最后一批秘密杀害了。

我后来在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查阅当年的历史资料,证明天火烧并没有污蔑共产党,他说的基本是事实。

中共党史资料记载:三十年代初,中共先于苏共在其内部展开“肃反”运动,1930年——1934年短短几年时间里,中央根据地在自己的队伍中处决了7万多AB团分子、2万多“改组派”。具体负责“肃反”的是李韶九,后期是邓发。

中共的各个根据地都发生过大规模的有组织的屠杀行动,其中江西瑞金苏区、闽西苏区、鄂豫皖苏区、川陕苏区、洪湖苏区的肃反运动都使成千上万共产党人遭到杀害。邓子恢和邓发等人在闽西苏区肃清“社会民主党”时杀人如麻,使苏区的30个区委中,只有一个还能勉强维持工作;张国焘、陈昌浩和沈泽民(作家茅盾之兄)在鄂豫皖苏区和川陕苏区进行的肃反,动辙便把一支部队中连、排以上的干部大部杀光,有些地方的村苏维埃主席换一任杀一任,一年内换了四、五任。夏曦在洪湖苏区的肃反更是登峰造极,几年内使红二军团的兵员从三万锐减到三千,没有人想提干当班长,更不敢入党。到最后,红三军(红二军团)党组织解散,只剩下贺龙、关向应、夏曦、卢冬生四个党员。刘铁超、曾炳春、肖大鹏、许继慎、周维炯、邝继勳、曾中生、段德昌、王炳南、柳直荀和许多早期红军将领自三十年代初以后就永远从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消失了。他们不是死在国民党的手里,而是死在自己人的屠刀下。可以说,蒋介石杀害的共产党高级干部,远没有共产党自己杀的多。

在湘鄂西,1932年5月至1934年秋,两年半的时间里,除了蒋介石纠集10万兵力“围剿”,洪湖苏区全部丧失,红三军主力被迫进行七千里小长征,损失惨重外。最令人痛心的就是夏曦进行的四次“肃反”。

这四次大规模“肃反”使红三军损失了1000多名高级将领和指挥员。地方区级以上、部队连级以上干部被无辜错杀者多达7000多人,加上其他无辜被杀者,总数在1万以上。

1956年9月10日,毛泽东在中共八大预备会议第二次全体会议上说:“肃反时我犯了错误,第一次肃反肃错了人。”(《党的文献》1991年第3期,第7页。)

田文是如何被杀害的,具体细节已经永远不可能知道了。天火烧在八十年代初,接到中国驻休斯顿领事馆的一封公函,邀请他回国观光。他当时很惊讶,一个穿中山装的领馆干部问他:田先生,是不是有个叫田文的儿子?从日本留过学的?

天火烧说:有啊。他回国后就去了江西,参加了朱毛的红军。1948年我离开大陆之后,就再也没有他的音信了。

领事紧紧握着天火烧的手:田文同志是我党我军的高级将领,他在长征前夕牺牲了。因此,您也是革命烈士家属。这次中共中央联络部、中国对外友协发出海外华人华侨归国观光的邀请,您也在邀请的名单上。

天火烧诚惶诚恐地问:可我历史上跟贵党有过节,四七年的时候我参加过还乡团,杀害过贵党的土改积极分子。你们邀请我回国,会不会算后账啊?

不会。田先生您尽可放心。

中山装笑容可掬:关于田先生您的历史,我们都很清楚。中国政府已经发了公告,一九四九年之前的历史旧账,一笔勾销,爱国不分先后,大家都是中国人嘛。更何况,您还是革命烈士家属呢。田文同志长征前就是工农红军红三军13师的师政委,是我党优秀的政治工作者。

天火烧急切地问:我儿子是哪一年死的?怎么死的?死在什么地方?

丧子之痛,虽然经过了多半个世纪,但消息一经落实,还是触动了耄耋老人那颗脆弱的心。

领事道:应该是一九三四年,红军长征之前,牺牲地是洪湖苏区。具体牺牲的细节,我们也不太清楚,您回国之后,有关部门会给您一个详细解释的。

接待他的干部语焉不详,支支吾吾。

天火烧带着儿子田武回国了,在北京对外友协的一间接待室里,一位中年女干部给了他一份革命烈士家属证明书。并正式通知他,田文同志于1934年秋,在洪湖地区肃反时,由于王明左倾机会主义路线的干扰,被秘密杀害。1942年在延安整风运动中,正式平反。

当天晚上,天火烧在北京饭店彻夜难眠,天快亮的时候,朦胧中看见他的儿子田文走进了房间。

儿子还是西装革履、英俊潇洒的年轻美少年,双手插在裤兜里,白色西装上衣口袋上还戴着鲜艳的真丝手帕,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天火烧躺在席梦思床上,看着儿子,仿佛回到了当年送他东渡日本读书的时候。

天火烧大惊:儿子,你这是从哪里来?

田文道:爸爸,您不是让我东渡扶桑学军事当军官吗?我已经学成归来,当了将军,爸爸,您跟我来,看看我的队伍去!

天火烧恍恍惚惚跟着儿子出了房间,来到一处营地,周围是青山绿水,翠竹依依,红旗猎猎,军号声声。儿子田文也变了装束,头戴八角军帽,帽子上还有一枚鲜艳的红色五角星,蓝灰色的军服领口佩戴着两枚红领章,骑着一匹高头白马,身后是枪如林、刀如雪的整齐军阵,铁流滚滚,万马奔腾。田文横刀立马,威风凛凛。万千军中,一派大将风度。

田文自豪地问:爸爸,我的军队咋样?能不能打败老蒋?解放青岛,解放山东,解放全中国?

天火烧又惊又怕:儿子,我花钱送你去日本读书,是让你报效国家,光宗耀祖,我没让你造反呀?你怎么能跟了朱毛,当了赤匪?赤匪是为穷棒子打天下的,他们分了我们家的地,还杀了你韩姨,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你这孩子咋胳膊肘往外拐?

天火烧!我不是你儿子!我是革命者!我是红军战士!我们就是要推翻国民党蒋介石的反动统治,打倒你这样的恶霸地主,把土地分给天下的穷苦人!你天火烧鱼肉百姓、剥削穷人、吃尽了天下穷苦人的血肉,把自己养得肥肥胖胖,你是剥削人民的寄生虫,你是国民党反动统治的阶级基础。我今天就是要革你的命,分你的地,清算你的罪行!同志们,把恶霸地主天火烧我抓起来!开公审大会!

天火烧吓得瘫在地上,连连求饶:儿子,儿子,看在我是你爹的份上,看在我养育了你二十年的份上,看在我送你去日本读书的份上,饶我一条老命吧。你们共产党,也不能忘恩负义,灭绝人伦啊!

几个身背大刀和长枪的红军战士走上前来,可他们没有绑天火烧,反而把田文绑了起来,还摘了他的帽徽领章,把他推到一个早已挖好的大坑边,一个红军军官手里拿着一张纸宣布: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政治保卫局现已查明,原红三军第13师政委田文,系恶霸地主天火烧的长子,该犯出于反革命目的,混入革命队伍,进行反革命破坏活动。根据苏维埃政权肃清反革命条例,对田文执行死刑。为了节省子弹,对该犯的死刑执行实行活埋的方式。执行!

田文大喊一声:冤枉!我是革命者,不是反革命!

天火烧吓得魂飞魄散,没想到自己连累了儿子,连忙匍匐上前,跪在那个红军军官面前磕头求饶:

长官,都怪我这张破嘴啊,你们饶了我儿子吧。我把我们家的全部家产都捐给朱毛红军,你们也可以杀了我,但求你们不要杀了我儿子!

红军军官狞笑道:好啊。我们成全你,跟你儿子一起上西天吧。

两个红军一脚把田文踢下大坑,又一脚将天火烧踢下去……

天火烧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田武从另一个套间跑过来,见天火烧大汗淋漓,劫后余生般大口喘着粗气。

爹,您咋了?做噩梦了?

田武扶着老爹,抚摸他的胸口,帮他顺气。

天火烧大口大口喘着气,满头冷汗:我知道你哥是咋死的了。

田武问:咋死的?

天火烧斩钉截铁:他是被活埋的!

77 还乡

九十年代,两岸开始三通,有人从台湾将官孝的骨灰盒带了回来,除了骨灰盒,还有一份地契,是在台湾的蒋介石政府颁发给官孝的退伍金:沙梁村及其周围的一千亩土地。时间是民国五十三年,即1964年。上面还有中华民国总统蒋中正的印章和签名。

官孝的儿子拿着地契去找律师谘询,询问能否主张物权,收回土地开发房地产,律师看过之后,苦笑道:蒋介石这是纸上画大饼,日哄你老爹呢。

天火烧第一次回国的时候,请独眼狼和桂满堂吃饭,连请三次,两人才勉强赴宴。

天火烧对独眼狼说:你杀了我的女人,我杀了你爹,这段历史旧账就算翻过去了吧。

独眼狼却说:我杀了你的女人不假,但是我爹不是你杀的,是官孝杀的。

天火烧道:都一样,官孝是我的手下,我让他去找你爹。

天火烧又问:有件事我想了五十年,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你挖走了我的一罎子金银,还要再埋一罐老鹹菜疙瘩埋汰我呢。

独眼狼等着独眼道:这你可冤枉我了,我没有挖到你的浮财。

天火烧问:可我埋在银杏树下的那一坛祖传的金条、银元宝哪里去了?

独眼狼道:这事你得去问坏地瓜,他偷走了你的浮财,还连累了你的老婆。

(未完待续)

(民主中国2022-07-20~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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