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政治错误

作为专案组负责人,李旭光写了结案报告,她在报告中说:

所谓李德乾杀害八路军伤兵、侮辱、辱骂伟大领袖和人民军队全系坏地瓜綦家声捏造陷害,而坏地瓜处心积虑多年构陷李德乾的动机是担心李德乾发现并揭露他盗窃土改浮财的罪恶勾当,企图借无产阶级专政手段替自己灭口,从而掩盖自己的历史罪行。坏地瓜盗窃土改浮财还导致了一个严重后果,即当时的土改工作队干部杜彦良(外号独眼狼)以为地主小老婆韩兰嫚隐匿浮财,从而误杀了韩兰嫚,招来田胜(外号天火烧)的疯狂报复,天火烧在青岛组建了还乡团,对平南人民反攻倒算,杀害了杜彦良的父亲杜老汉。天火烧的属下还在大西头、蓝底等村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屠杀惨案,导致我根据地土改干部三十多人被活埋、虐杀。

报告认为,胶东解放区执行了错误、激进的土改路线,激化了阶级矛盾,是导致惨剧的根本原因。但坏地瓜盗窃土改浮财,窝藏逃亡地主的枪支,还为掩盖罪行长期蓄意诬告无辜群众,是导致土改工作出现重大失误的重要诱因,坏地瓜应该为他的历史罪行和现行罪行承担双重责任。沙梁一大队原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綦冬文(外号麻子冬)长期包庇坏地瓜,接受其贿赂,对错误的造成负有重大责任,建议对其进行党纪处分。坏地瓜对革命事业造成重大损失,本应处以极刑,但考虑到他所犯的主要是历史罪行,时过境迁,可以适当减轻处罚,建议重新逮捕,判处无期徒刑,押送潍北监狱劳动改造。

关于对孙大牙、邵瘸子、留福和独眼狼的处理,报告认为,这些人没有发现新的历史罪行,均为坏地瓜诬告案的受害者,建议释放回家,不再追究。特别是对李德乾,此人没有所谓历史问题,且救助八路军伤兵有功,应该赔礼道歉,予以公开平反。

李旭光的报告还特别提到对刘华尧同志的处理,认为刘华尧替兄从军,未向组织说明,系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且在革命战争年代和抗美援朝战争中,能够奋勇杀敌,屡立战功,多次身负重伤,他复员后被分配到公安机关,是党和政府对其战功和工作能力的肯定和表彰。1969年因坏地瓜诬告事件将其撤职并开除公职,是不公平的。刘华尧同志因文革前期我们对他的处理带来的负面影响,回村担任党支部书记期间,遭受村造反派的残酷迫害,至今流离失所,为原所在部队医院收容避难,这主要是由于我们对他的处理失当造成的,应该尽快予以纠正,将刘华尧同志从造反派的迫害中解放出来。报告还建议恢复他在公安机关的工作,让其发挥余热,再立新功。

李旭光写完报告,让周红帮忙抄了两份。周红边抄边心里打鼓,虽说写的都是事实,所提建议也都秉承良知,但毕竟与政治氛围太过背驰。这样的报告递上去,恐怕非犯政治错误不可。周红抄完报告,提醒李旭光一句:旭光姐,您这报告是不是先跟曹局长通个气再递上去?

李旭光想了一下,淡淡道:这份报告我想自己承担责任,不想让曹局长替我背锅。这些年干公安工作,谁不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干到这个位置不容易。

这话让周红非常感动,一想到曹刚潜心积虑对付她,而她却替曹刚着想,不由眼圈红了:姐,难得你还有这份心!

显然,李旭光对报告递上去会产生的后果是有心理准备的,她襟怀坦荡,人品正直,宁肯一个人承担政治风险,也不愿意牵连别人。跟她相比,曹刚的形象在周红心中就暗淡了许多。

周红不忍心看着李旭光在政治上冒风险,悄悄多抄了一份,私下里给了曹刚,她本想让曹刚劝劝李旭光,谁知道曹刚误会了她的本意,以为是周红向他检举揭发李旭光,直接在局党组会议上捅了出来。

经过林彪事件之后,山东文革进入低潮期,省革委会主任、济南军区第一政委王效禹终于在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济南军区司令员杨得志、济南军区第二政委袁升平等军头的联合打击下,彻底垮台,被解除一切职务,开除了党籍,人也被关押审查。全省上下许多造反起家的一时灰头土脸,日子都不好过。曹刚也算是文革起家的,虽然不算造反派,毕竟也是暴发户,他敏锐地嗅到了政治气候的变化,抓住李旭光的这个报告,开始策划一个更大的投机行动。

在曹刚看来,李旭光的这个报告最要命的是揭露土改的黑历史,否定了土改的合法性,为还乡团和一批历史反革命分子、变节分子鸣冤叫屈。当然这是表面文章,要害是她把刚刚复职地委书记魏坚毅、行署专员秦镜、平度县委书记赵兰田等人给抹黑了,昌潍地区土地改革当年就是他们亲自主持和领导的,如果追究极左错误,板子首先应打在这几位屁股上。

曹刚在李旭光没有发出报告之前抢先召开公安局党组会议,并通知各科室科长、主任列席会议。其时公安局党组已经恢复,曹刚任书记,李旭光是副书记。

曹刚首先请李旭光彙报坏地瓜浮财案的结案情况,李旭光当即明白,周红已经把自己的报告内容告诉了曹刚,她用怜悯的眼神扫了周红一眼,羞得周红又气又恼,一番好意招来天大误会,又无法开口解释,站起来狠狠踢了一脚椅子,夹着笔记本离开了会议室。

我已经写好了一份结案报告,准备以个人名义向上级彙报。我想请曹刚同志和在座的各位注意,我并不是要搞非组织活动,而是准备自己一个人承担政治责任。这份报告我请周红同志帮我抄写了几份,她曾建议我向曹刚同志彙报后再递到上面去,我没有采纳她的意见。周红同志出于党性原则向组织彙报了,我是能够理解的。既然组织上已经知道了报告的内容,我今天就在党的会议上公开这份报告,有不妥甚至严重政治错误的地方,请大家不必顾忌面子,可以公开批判。

曹刚这才明白李旭光的坦荡和周红的好意,但他剑已出鞘,不能收回,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只能昧着良心干下去了。

旭光同志,局党组虽然刚刚恢复,但党内民主集中制的原则是从延安整风时期就确立的,自由主义和非组织行为是不能被党纪党规所容许的。你是个老党员,应该明白这个规矩。现在我以党组书记的名义,在党的会议上严肃要求你,公开你的这份报告,由党组扩大会议讨论。是否向上级彙报,如何彙报,都由党的会议来决定,你和我都无权自己决断。好了,你现在开始彙报吧。

曹刚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李旭光别无选择,只能一五一十把报告宣读了一遍。话音刚落,会议室里炸开了锅。

经过文革这些年的折腾,每一个与会者脑子都绷着政治斗争这根弦,生怕一不小心说错了话,被打成反革命,坠入十八层地狱。像李旭光这样公然同情还乡团、历史反革命分子,诋毁党的土改政策的言论,放在五七年就是极右,放在六六年就是现行反革命!现在还在清理阶级队伍期间,李旭光就算是烈士遗孤,头上戴着红帽子,发表这样的言论,恐怕也难逃厄运!

还没等曹刚说话,与会的党组成员纷纷发言,严厉谴责李旭光丧失革命立场,同情阶级敌人,诋毁党的土改政策,攻击地委老干部,真是丧心病狂,“是可忍孰不可忍!”列席会议的科室头头们也纷纷表示跟李旭光划清界限,生怕跟着她一起倒楣。

会议正开得热闹,会议室的门被一脚踹开,周红怒气冲冲闯了回来,指指着曹刚,又挨个点画着所有与会发言的人,带着哭腔骂道:你们这些势利小人,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无耻之徒,李旭光一个人下地狱,不让你们背黑锅,你们却这样无耻的构陷、打击她,你们还是人吗?还有良心吗?

周红同志,不许胡闹,这是党的会议!

曹刚沖着周红吼道。

曹刚,你少来这一套!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不就是靠政治投机、借文革发迹的小瘪三吗?

周红冷笑一声,转过身来向曹刚开火:

你不学无术、无才无德,你凭什么当科长、当局长?不就是利用坏地瓜案整垮了刘华尧科长,吃着人血馒头上位?现在又要祸害处处为你着想的旭光姐,你算什么公安局长,你算什么革命干部?你连天火烧都不如,给独眼狼提鞋都不配!你就是跟坏地瓜一样的死狗赖娃!

周红,你对我有意见可以批评,但这是党的会议,我们在讨论严肃的政治问题,你这样大闹会场将承担严重的政治后果的!

曹刚气得脸色一红一白,骚羞成怒。

周红看着目瞪口呆的李旭光,惨笑一声:好了,老娘我也骂够了,你们要抓李旭光反革命,连我一起抓了吧。这案子是我跟李旭光一起搞的,报告是我俩一起写的,你们可以鉴定笔迹,把我们都打成反革命吧,老娘我不活了!

周红飞蛾扑火,非要跟李旭光一起灭亡,惊呆了众人,吓坏了李旭光。

周红,你闭嘴!

李旭光沖过去,紧紧捂住周红的嘴巴。

周红拼命挣开李旭光的手,淒然道:旭光姐,不就是反革命吗?我跟你一起当,要杀要刮,咱俩一起上路!

两姐妹抱头痛哭,泪流满面。满屋子的人都低了头,满脸愧疚,没人再发声。

曹刚跑出去喊来几个女民警,把她俩拖走,找了一间屋子看押起来。

会议开成这个样子,是曹刚万万没想到的。他跟几个亲信连夜开小会,整理了一份报告,将李旭光、周红搞的那份作为附件,一并上报中共昌潍地委和昌潍地区革委会,昌潍地区公安处。

79 下放

平度公安局发生如此严重的政治事件,孙伟郑洁茹不敢捂住不报。上级的处理文件很快下来了,周红停职,进省公安学校进修学习。李旭光免除党内外一切职务,留党查看一年,下放劳动,以观后效。

处理决定是地区公安处处长孙伟亲自来宣布的,也是他亲自将李旭光开车送到高密东北乡的大岚子五七干校的。孙伟私下里向李旭光透露了对其他人的处理决定:坏地瓜判处有期徒刑三年,押赴潍北农场劳动改造。孙大牙、邵瘸子、独眼狼、留福均给予戴帽管制,已经释放回家。李德乾因为参加过三天杂牌队伍,仍定一般历史问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子女政治前途不受影响。对于他被诬告一案,结论是八个字: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这不荒唐吗?明明已经查清根本就是诬告呀。

李旭光不服气。孙伟边开车边解释道:只能含糊其词了。如果要写明白,土改那笔烂帐就得在报告上写清楚。你想想,魏书记、秦专员、赵书记都是土改起家的,独眼狼这种干部不光是沙梁有,胶东哪个村子没有?这一带有一句乡谚你听说过吗?哪个土地庙里都有屈死的鬼!他们怎么肯看着你把土改这段历史由红的抹成黑的?

高层政治水深似海,各种个人利益、派系争斗、社会关系盘根错节,纠缠在一起,形成要命的漩涡。涉世未深的李旭光碰触到它,只能沉沦、毁灭。

1973年夏末秋初,李旭光结束了在干校的日子,被临时安排到南村公社教书。公社教育组安排她在中心校区南村初中教课,但李旭光提出想去更偏远的西北乡宗家埠联中,正好这个学校的吕文睿校长多次给教育组打报告,要求补充师资力量,教育助理兼中心学区主任王鹏正好顺水推舟,批准了李旭光的要求。

在公社教育组,王鹏主任向李旭光介绍了这个学校的情况。宗家埠联办初级中学在南村公社的西北乡,招生范围包括南村以北,青沙公路以西的五个村子,宗家埠、东、西王府庄、杨家庄和杜家疃,蓝底公社的杨家庙也有几个学生在这里读书,属于借读。

王主任说,宗家埠这个学校最薄弱的是语文教育,三个年级六个班级由朱老师和蒋老师分担,语文课时多,课业重,两个人教六个班有点力不从心。

李旭光愿意教语文课,自己以前读高中的时候,语文就是最棒的,教语文应该比较容易上手。王主任给她写了推荐信,于是李旭光就担任了初一和初三两个班级的语文课的教学,分别跟朱老师、蒋老师做搭档,谁知道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出了一件奇事,李旭光授课的初一(二)班学生语文课成绩比(一)平均成绩高出二十多分;她教的初三(一)一班的成绩也比另一位朱老师教的(二)班的成绩高出十几分。引起轰动。

80 乡村女教师

宗家埠初中设在五个村子中间的一块高地上,东南是最大的村子宗家埠,西北是西王府庄、正北是杜家疃、东北是东王府庄,正东方向是杨家庄。

从南村公社驻地沿着青沙公路往北三里地,下了公路有一条机耕道,西行三里往北,再走二里就是杨家庄,村后有一条斜斜的小路,是学生上学踩出来的。小路通往一个高坡,高坡上有四排房舍,没有围墙,四周种着高大的木芙蓉树和白杨树,这就是宗家埠初中了。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李旭光骑着自行车,载着简单的行李——铺盖、脸盆和洗刷用具,一个中型的皮箱装着书和一些女人用的物品。沿着杨家庄村后的这条小路到学校报到。本来从地图上看,她应该骑车走机耕道西行五里到宗家埠,然后北拐,继续走机耕路,再走二里就到了学校。但王主任告诉她,学校到各村有学生上学踩出来的小路,走小路会近许多。

小路虽然近一些,却是上坡路,最后一段需要推着车子走。好在现在是淡暑新秋,金风送爽,田野里一片翠绿,庄稼散发出好闻的香味,李旭光虽然双腿沉重,两脸潮红,额头渗出细汗,心情却十分愉快。

学校里只有一个校工,四十多岁,五短身材,粗颈圆头,皮肤黝黑,面相和蔼,木讷寡言。他见李旭光推着车子进来,小步跑来接过车子,说:您是新来的李老师吧,吕校长让我给你安排住处,你跟我来吧。

你好,我是李旭光。

李旭光跟着张顺,来到学校最后一排的宿舍区,张顺支了车子,先打开一间宿舍,然后卸下行李,两人一起搬进屋子里。

这是一间单人宿舍,却有两张床。张顺说:李老师您先将就在这里住下吧。那张单人床是綦素芸老师的,她不常住,下雨阴天或者午睡的时候住一下。

常住单身宿舍的只有我一个女的吗?

还有一个小姜老师,教英语的。她婆家在下面的宗家埠村,她每周有几天在这里上宿,她家里人多,房子挤巴。

两人说着话,张顺帮李旭光安顿好宿舍,道:李老师,我在后面做饭,我的办公室跟校长室挨着,你抽时间过来拿一下饭票。还有什么需要的,你吱一声。

张顺离开后,李旭光打量了一下这间宿舍,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显然是綦老师用的。既然她不常在这里,李旭光就决定先用着,她把自己的私人物品一一放置妥当,又打了一盆清水,洗了洗脸,画了淡妆。李旭光在机关几乎是不化妆的,但现在是在学校,她已经是普通老百姓了,爱美的天性显露出来。她才二十九岁,尚未婚配,还有一个青春的尾巴。

记得有一年她和周红化妆侦查,在神仙街找一个利用封建迷信招摇撞骗的大师算命,那大师说她“五官端正,骨骼清奇。发细眉浓,秉性要强。神急眼圆,为人急躁。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声响神清,定获封赠戴珠冠。但吃亏在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周岁克母。

李旭光一语揭穿了骗子的伎俩:你不是瞎子吗?你一个瞎子咋知道我五官端正、发细眉浓?

不过“大师”的话还是留在了心中。她的确父母双亡,性格也确实有些急躁,从镜子里仔细打量,两只眼睛似乎也真的不一般大。

李旭光轻扫黛眉,薄施香粉,浅抹红唇,换了一件湖绿色真丝连衣裙。她的皮箱里还有几双玻璃丝袜子,正好配她的乳白色鹿皮凉鞋。拿在手里低头想了想,在这个偏僻的农村,穿这种袜子太扎眼,于是乾脆光着脚,换了一双塑胶红色凉鞋,款款出门,在校园里溜达。

李旭光是烈士子弟,从小在她母亲的战友王宇平家里寄养,青岛解放后王宇平在26军驻青岛部队任师政委,住机关大院。李旭光在青岛军队幼稚园、小学读书,后考进著名的青岛二中。李旭光参加工作之前,一直住在青岛王家,后来王宇平调到上海、浙江一带,李旭光考入警校,文革前毕业分配到平度县公安局。

校园坐北朝南,中间一条甬道,分开两个校区。西校区有四排房舍,第一排是初一年级的两间教室。第二排是初二年级的两间教室。第三排是初三年级的两间教室。第四排是教师宿舍。

东校区是办公区。第一排是校长室、主任室、语文教研组办公室。第二排是数学教研组、理化教研组和英语及其他副科教研组。第三排是会议室、文娱室。第四排是厨房和餐厅。

校区的后面还有一个用篱笆和低矮的灌木丛隔开的院子,是养猪场和厕所。学生厕所在西校区一侧。教职工厕所在东校区一侧。都是旱厕。

甬道两侧种着非常漂亮的木芙蓉。这种乔木树干高大,花期很长。远远看去,像是笼罩着一片淡淡的红云。

第一个到校的是教导主任蒋万泉,他是老三届的高中生,宗家埠村人。原来也是民办教师,后来由民办转正,并担任了代理教导主任。他和韩传钰老师都是文革前平度一中最后一届高中毕业生,本来能够考上大学,由于文革,大学停止招生,只能回乡担任初中民办老师。蒋老师和韩老师一个教数学,一个教物理,在全县教育系统水准都是拔尖的。但转正的指标有限,蒋老师为人随和,捷足先登;韩老师性格耿直,瞠乎其后。

蒋万泉身材微胖,面色红润,未开口先露笑容:小李老师吧,我叫蒋万泉,在学校教数学。欢迎你来支持我们的教学工作!

蒋万泉伸出两只手跟李旭光握手,让李旭光感觉自己好像成了上级领导,这让她很不自在。

您好蒋主任,教育组的王主任跟我介绍过您。您是全县的教学能手,我来这里工作,还需要您多多指导。

我算什么教学能手?不过是野路子,没受过正规的师范教育嘛。都是领导抬爱。

蒋主任说着客套话,把李旭光让到主任办公室,忙着找茶叶,去厨房打了一暖瓶热水回来,从书橱里找出一个没用过的双层玻璃杯,用开水烫了,涮洗一遍,然后给李旭光泡了一杯黑绿色的茶。

蒋老师说,这是他自家种的苦丁茶。此茶有清热、解毒、明目的功效。

我们这些教书的,点灯熬油的,眼睛用得多。容易花,喝点苦丁茶,有好处。

李旭光品了一口,微苦,有一种清香气。不觉又喝了几口,有回甘的感觉。

不错,真是好茶。

喜欢喝,明天我给你带一包。

太不好意思了!刚来就喝领导的茶。

正说着话,几个年轻老师也到校了。

第一个进门的是小纪老师,他也是一中毕业的,是蒋万泉的校友。一米八的个子,相貌俊朗,穿一件米色的夹克,显得很时髦。他手里拿着茶杯,看样子也是来讨茶喝,一见主任室里坐着一位穿戴时髦、气质不凡的漂亮女人,脸红了一下:主任,有客人?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刚调来我们学校的李老师!这是小纪老师。

李旭光向小纪老师伸出手,你好纪老师,我是李旭光,多指教。

纪大伟,教音乐的。

纪大伟脸红了一下,有些害羞。他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伙子,虽然留着小鬍子,却颇有些女性气质。

蒋老师对小纪吩咐:大伟,你跟老张说一下,晚上多弄几个菜,你们几个新老师跟旭光老师认识一下,就当给她接风。

纪大伟拿了茶叶,朝李旭光点一下头,道声:回头见。转身离开。

纪大伟刚走,女教师姜红梅也来了,她周五在学区培训英语,从教育组知道,上面给宗家埠派了一位姓李的女教师。出于好奇心,提前跑来学校认识。

姜红梅个子不高,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脸盘圆阔,肌肤丰肥,两道细细的柳叶眉下,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姜红梅不太会搭配衣服,身材矮胖,却穿着白衬衣配绿裙子,越发显得像冬瓜一样。她是个自来熟,一进门就转着圈上下打量,李旭光一袭湖蓝色的真丝连衣裙,浓密的及肩黑发,用一条白纱巾轻轻收束,前额一条桃红色的发卡,越发衬托出肌肤白皙,明媚皓齿,像画上走下来的人物。

姜红梅先沖蒋主任夸张地嚷嚷:呀,蒋主任,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你看她长成这样子,让我们这些丑八怪怎么活?

又拉着李旭光的手,转了一圈,道:李姐,你该不会是电影演员吧?李铁梅、小常宝都被你比下去啦。

李旭光被她搞的有些尴尬,转头问蒋万泉:主任,这位是姜红梅老师吧?

不是她是谁?我们学校有名的大喇叭!一整天哇哩哇啦地乱叫唤,我正跟校长说呢,让她跟大伟换换,去教唱歌!

好呀好呀好呀,我正不想教那门破英语,一整天longliveChairmanMao,人家外国人听不懂,中国人不明白。

蒋万泉脸色一下子变了,低吼一声:小姜,快去厨房帮老张弄菜,别在这里胡咧咧了。

李旭光明白,蒋万泉是老三届出身,他当然能听懂姜红梅的那句简单英语,可不敢让属下拿“毛主席万岁”开刷。

本来住在周围村庄的几个民办老师是不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星期天晚上他们通常在家里吃了饭才来学校开会,备课,预备第二天的课程,但不知道谁透了风声,除了綦素芸老师和朱老师,其他的民办教师都提前来了。吕校长也回来了,这下小范围的接风会变成了正式的欢迎酒会。

大家也都不白吃白喝,韩老师提了一条熟狗腿,蒋老师拿来两斤大豆腐,董佳铭老师搬来一坛米酒,说是他老婆自己酿的。吕校长翻出自己珍藏了多半年的一整瓶蓝底老烧,半瓶西凤酒,少半瓶泸州大麯.蒋主任笑道:校长为了欢迎旭光老师,把自家老底都搬出来了。

李旭光见大家如此热情,很不好意思,回宿舍打开箱子,把自己的一罐咖啡拿了出来。

张顺从宗家埠村供销社买了两条鱼,三斤肉,又到老乡家里买了一只鸡,十只鸡蛋,番茄、茄子、黄瓜都是学校自己种的。由纪大伟、姜红梅帮厨,很快鼓捣出一桌丰盛的菜肴。

正式开宴前,吕校长把李旭光叫到校长室,进行了一场简单的谈话,吕校长首先介绍了学校教师的情况。

学校包括共三个年级六个班级,教师结构分三个等级:公办教师三名:吕文睿校长、蒋万泉主任和朱学峰老师。民办教师六名:分别是教数学的韩传钰老师、教语文的蒋瑞峰老师和教政治的綦素芸老师,綦老师也担任历史课和地理课的教学。另外还有小王老师、小姜老师、小纪老师,是不久前招聘的高中毕业生,分别担任数学、英语、物理和化学的教学任务。还有一个叫董佳铭的老师,是代课的,也教物理课。

蒋万泉主任兼着初三班的数学课,吕校长自己有时候也讲点课,主要是政治思想教育课,跟綦老师分担。几个年轻的老师还兼任一些副科,如小纪老师教音乐,小王老师教体育,小姜老师教美术。

吕校长说:小李老师,我们学校缺少师资,我向教育组打了多少次报告,才把你要来。但你的档案上面没转过来。你是公办老师的待遇,代课老师的身份。我们也希望你能多待几年,帮助我们提高教学品质。教育组给我们打过招呼了,你原来的工作性质、工作单位都比较特殊,我们不能打听,你也不用跟同事们透露。我现在徵求一下意见,你对工作安排有什么想法?

校长,我是文革前高中毕业,参加工作后在省里的公安专科学校进修过三年,跟教学沾边的大概有青少年心理学和汉语言文学课程,算是个文科生吧。我没有受过师范教育,不懂教学。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想,教语文、历史之类的初中课程或许能勉强胜任吧。

李旭光说完,把王主任写的推荐信拿出来,递给吕校长。吕校长看完信,非常高兴:你这个学历已经很棒了!我才是中专毕业。蒋主任也是中师进修的,没有正式学历。我们这里大学毕业的只有朱老师,但他是学土木工程的,在这里完全用不上。小王、小纪、小姜等几个年轻老师是高中生,也就赶得上文革前的初中水平。其他老师除了宋老师是老三届外,其他都只有初中学历。初中生教初中,没办法,就这么个局面。

吕校长笑道:你来了就好了。

吕校长是文革前的中师毕业生,五十出头,背已微驼,看信得戴老花镜。已经从教学第一线退了下来,主要抓学校管理等行政事务。

你有这么好的学历背景,应该上教学第一线。你可能也知道了,邓小平副总理开始搞治理整顿,全国各行各业都在恢复正常秩序,教育战线抓教学品质是重头戏,前些天我在县教育组开会,强调今后初中升高中,不能光由贫下中农推荐,要考试,考试成绩是一个重要的参考标准。我们公社有五处联办初中,但高中只有一处,竞争是激烈的。所以,我想安排你接一下初三的语文课教学。你看怎么样?

直接教初三?我没有任何教学经验,怕不行吧?

初三两个班,朱老师一个,你一个,跟老朱学。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吕校长笑着鼓励她。

这时蒋万泉主任来敲门,说欢迎酒宴已经准备好了,就等校长和李旭光老师入席。

三人来到餐厅,这里早摆好了一张大改装的大八仙桌,这种桌子可以折叠,平时折叠起来用塑胶布一蒙就是一张普通的长方桌,支开来就成了一张八仙圆桌。一般的半仙桌坐八个人,但这种超级八仙桌可以坐十个甚至十二个人。平度公安局食堂招待处就有这种桌子,李旭光没想到,一个乡村初级中学也有这种气派的桌子。

胶东的酒桌礼仪规矩森严,普通百姓家以辈分、年龄排序就坐,机关学校则是按照职务高低就坐,吕校长自然坐了主陪的位置,蒋主任坐在校长对面,背对门口,是副陪;李旭光被安排在吕校长的右手边,这是主宾的位置,挨着她坐的是蒋老师,再依此是小姜老师和董佳铭老师。吕校长左手边第一位是三陪韩老师、依次是小王老师、小纪老师和张顺。

吕校长是主陪,第一个敬酒。他令董老师取来自己那瓶收藏了多年的蓝底老烧。酒瓶是个圆形的罎子,很不起眼的米黄色粗瓷,坛口使用米汤密封,紮着红绸。打开后一股浓郁的酒香奔涌而出,令人未尝先醉。吕校长亲自给李旭光倒了一小杯,然后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罈被董老师接过去,给每个老师都倒了酒。

蓝底老烧俗称“烧刀子”,65度,是平度当地私家酒之冠,有上百年历史。同样是酒徒的蒋万泉老师道:

旭光老师面子大,这瓶酒校长藏了多年了,上次教育组来检查都没舍得拿出来喝。我们今天跟着沾光了。

吕校长举着酒杯站起来致辞:今天是我们学校的好日子,我们又添了一员大将——李旭光老师!李老师是青岛二中毕业的高材生,还在大学进修过心理学专业课程,是我们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提议,咱们满饮此杯,为旭光老师接风!

吕校长一口把酒喝干,并把酒杯空着倒过来给李旭光看,大家也都跟他一样,喝了酒,李旭光轻轻抿了一口,感觉喉咙像被刀子割了一下,她在机关也有机会应酬喝酒,但从来没喝过这么厉害的酒,辣得眼泪都出来了。脸上也火辣辣的热,她把酒杯放下,连连摇手:不行,不行,这酒太厉害了,怎么像刀子一样。

蒋万泉主任哈哈笑道:你还真说对了,这酒有个别号就叫‘烧刀子。’他是副陪,有监督喝酒之权,他走到李旭光身边,替她拿起酒杯来,说:校长的第一杯酒,你得喝了。

李旭光看了一下杯子,这一小杯酒,最多也就三钱,就算度数再高,喝了也不至于醉倒,于是接过酒来说:主任,校长这杯酒我喝了,可不敢再喝了。

说完,眼一闭,心一横,把酒喝干。蒋瑞峰老师赶紧递给她一杯茶,让她喝下沖淡酒在胃里的烈度。

韩老师在一边起哄,光喝校长的酒,不喝主任的酒,不尊重主任?

李旭光站起来,以手遮面,道:我以茶代酒,敬主任和各位前辈一杯。

敬酒没临到你,以茶代酒也不成规矩。蒋万泉说道,不过这酒确实太烈了,还是留给校长自己喝吧,我看董老师这里有米酒,不能喝白酒的就喝米酒,如何?

这个提议得到通过,结果是除了校长、主任和小纪老师喝白酒,其余人都开始喝米酒。董老师换了大杯,抱着罎子给众人筛酒。

平度这个地方的规矩是,主陪副陪领完酒,还有三陪四陪顺序轮流敬酒,就算是米酒,李旭光也怕自己撑不住众人的轮番进攻。于是她提出一个建议,每人出一个节目,喝一杯酒就算过了。如果不出节目,那就得罚三杯才能过。节目包括说笑话,或者唱歌、跳舞、猜灯谜。大家都说好。出节目就从李旭光开始。

李旭光开始说笑话:从前有个罗真人请客,因他喝酒是海量,号称千杯不倒,万杯不醉,由此没人敢去赴宴,没奈何只好派老虎去请。老虎半路上把人给吃了。回去覆命,不见客人,真人问:叫你去请的客人呢?老虎说:都在肚子里了。真人大怒:叫你去请人,谁叫你吃人?老虎道:俺不会请人,只会嚼咕人!

众人愣了一下,半晌才回过味来,听明白这是李旭光暗讽灌酒之风烈如猛虎。大家吵吵着罚了旭光两杯米酒才放过她。

小纪老师是歌唱家,酒量好,歌也唱得好,连唱了三首。都是英文歌曲,很多年后李旭光才搞清楚那是著名的美国乡村歌曲。

韩老师也讲了一个笑话:从前有个财主,养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一个举人,二女儿嫁给一个秀才,只有三女儿运气差,嫁给了一个不识字的农民。

一年,老财主过生日,三个女婿都来拜夀。老财主不喜欢农民,于是他让三个女婿作诗,而且要有:圆又圆、真好看、都赶散三句话。作不出诗来的,要罚酒,且不准吃菜。

举人女婿首先说:门前桃树圆又圆,开满桃花真好看,招来野鸟成了群,老鹰飞来都赶散。

财主评判:好诗!于是举人女婿喝酒吃菜。

秀才女婿也不甘心示弱,吟道:家里粮囤圆又圆,装满粮食真好看。招来老鼠成了群,老猫跳出都赶散。

财主评判:也不错!于是秀才女婿也喝酒吃菜。

轮到白丁女婿了,他有点发傻,前面的好词都让你们给说了,我说点啥呢?忽然看见丈母娘端着菜上来,头上还戴着一朵鲜花,一拍大腿,有了:丈母靓头圆又圆,头插鲜花真好看,招来野汉成了群,丈人跳出都赶散!

韩老师说完,鼓着嘴,瞪着眼看着大家,大家好半天才回过味来,哄堂大笑。吕校长也笑得流出了眼泪,边笑边说,这个笑话有点低俗,不过也可以过关,喝酒!

于是大家陪着韩老师喝光了杯中酒,纷纷下箸,风卷残云般,桌子上的菜肴去了一大半。

蒋老师是个老实人,不会说笑话,连干了三杯米酒,脸红得像太阳。也过了关。

轮到姜红梅出节目,她要唱歌,大家非要让她跳舞代替,于是载歌载舞,跳了《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也过了关。

临到董佳铭老师了,他先喝了一杯酒,然后道:我也来一个笑话吧。

大家都端着酒杯,静听他讲故事。

过去有个读书人到南京去参加考试,也就是去考举人,他的船停在长江上。到了晚上,他对艄公说,换个地方停船吧,这一带有贼。古代的贼指的是强盗,不是我们现在说的小偷,现在的小偷,古代叫窃儿。

艄公觉得很奇怪,我在这条江上摆渡多少年来,也没见过有贼,这秀才咋就知道有贼?于是便问:何以见得这地方有贼?秀才道:你没见那碑上写着江心贼吗?

原来江心岛上有一块石碑,刻着‘江心赋’字。艄公笑话道:莫不是江心赋?你一个秀才怎么赋和贼都不分?

秀才说:赋便赋,也有个贼形。

一众教书人都哈哈大笑,吕校长更是笑出了眼泪。他指着董佳铭说:早知道你这一肚子旁学杂收的学问,就叫你教语文了。

蒋万泉主任说道:可惜朱老师没来,他一肚子这种货色的笑话。

姜红梅先是喝了几杯白酒,后来才换得米酒,粉面晕红,不胜酒力,嚷着要跟李旭光同榻而卧,李旭光只好先把她扶到宿舍去,伺候她喝了浓茶醒酒。

大家说说笑笑,不再拼命劝酒,闹到十点多,也都慢慢散了。

(未完待续)

(民主中国2022-07-28~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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