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绝食

曹刚回到公安局后,将坏地瓜等一干人诬告陷害李德乾一案在办公会上作了介绍,并就自己先入为主,两次上当受骗作了深刻检讨,这让李旭光十分意外。更令她惊讶的是,曹刚居然把坏地瓜诬告陷害案移交给刑侦科来处理。

我在这个案子上负有失察之责,理应回避,请李旭光副局长接手这个案子,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曹刚在交接案件的时候说。

李旭光虽然对曹刚移交案件的真实动机揣摩不透,还是接手了案子。她知道,这其实就是个披着政治案件外衣的普通刑事案件——一个诬告陷害案,虽然还没有搞清楚坏地瓜几次三番诬告李德乾的真实动机,但她对文革以来公安机关办案泛政治化的做法早就反感,如果什么都搞政治挂帅,就会不断闹出类似反革命盗窃犯、反革命强奸犯这样荒谬可笑的案子来。

李旭光接了这个案子,但她提出一个条件,把周红从政保处借调过来,继续参与承办。李旭光毕竟是搞刑侦的,思维缜密,不太相信曹刚会彻底放手对案子的调查处理,她也知道曹刚正在追周红,让周红参与,等于全程向曹刚公开,大家彼此襟怀坦荡磊落,心里舒服。

当武装部部长滕保国打电话找曹刚,给坏地瓜说情的时候,案子已经到了李旭光和周红手中。曹刚隐隐有些后悔,滕保国是县委常委,革委会副主任,主管政法工作,是曹刚需要巴结而不能得罪的贵人,自己这个局长能否去掉副字,将来县委讨论的时候,作为常委的滕保国是关键一票。如果案子还在自己手中,这事好办,撤案放人都是一句话的事,现在案子转给了李旭光,总不好出尔反尔再要回来吧。

曹刚把周红叫到自己办公室,透露了滕保国来电话给坏地瓜说情,也说了自己的为难之处。出乎曹刚意料的是,周红建议撤案放人。她认为这个案子根本就是曹刚多事,文革中这种诬告陷害的案子多了去了,难道都抓了判刑?看守所再扩建十倍也装不下吧。

乾脆,给滕叔叔一个人情,把人放了,案子撤销,正好郑局长还在地区没回来,没那么多麻烦。

周红出主意。

旭光局长哪里怎么说?她会不会说我出尔反尔?会不会有别的想法?

曹刚有些担心。

我先跟旭光姐说,完了你将滕部长的意思再跟她谈谈。你们俩局长,凡事商量着办,别那么多勾心斗角,没有处理不好的事。

周红这话虽然不中听,却透着亲密,让曹刚感到自己跟周红的关系又近了一步,他模模糊糊觉得,周红这三年来,在人际关系上成熟起来,如果将来能生活在一起,应该是自己不错的帮手呢。

好,那就一切都听你的。

曹刚说出这句显然逾越两人关系的话,让周红心里怦然一动,脸蛋绯红,转身去找李旭光。

不料李旭光听了周红的意思,犯了嘀咕:滕部长过问坏地瓜的案子?不应该呀,滕部长已经辞了公安局长,坏地瓜也攀不上他的高枝,这事蹊跷。

没那么复杂,旭光姐。本来就是个诬告陷害案,这种案子现在司空见惯,多如牛毛,要不是曹刚脸上挂不住,根本就不会抓坏地瓜,要是觉得坏地瓜可恶,那就教训教训他,让他管住自己那张破嘴,我有个办法,让老胡写个报告,给他戴帽管制三年,不就结了?

周红,我记得你跟滕部长关系不错,你进公安局还是他给帮的忙,对吧?

没错,他是我爸的老部下。你问这干嘛?

周红不解,虽然两人算是闺蜜,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李旭光突然问这事,让周红不太舒服。

你能不能问问滕部长,他跟坏地瓜是什么关系?

李旭光眼睛看着手錶,一副有口无心的样子。

旭光姐,你是不是犯了职业病了?谁都怀疑?滕部长可是县委常委,你怀疑他?

周红更为不解。

李旭光连忙解释:我怎么会怀疑你滕叔叔?只是觉得蹊跷。坏地瓜一个农民,应该不认识滕部长,滕部长怎么会过问他的案子?这背后肯定有什么关系咱们没搞清楚。咱俩先去提审一下坏地瓜了解情况,如果没什么大事,那就撤案,也别戴帽了,好人做到底,乾脆放人。“

周红开始本来很恼,觉得李旭光跟曹刚一样,节外生枝,没事找事,但听李旭光的意思还是愿意接受自己建议,又高兴起来。

两人放下手头的事,去了看守所,值班民警说,坏地瓜在闹绝食,还吞了一枚硬币自残,正被单独关押呢。

真是大白天活见鬼,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闹出来了。

周红嘟囔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旭光斩说:

他这么闹,说明这件事绝不是一个农民诬告另一个农民那么简单!这背后有事儿!

李旭光这么一说,周红也感觉不对味儿。觉得这个坏地瓜

太不正常了。

坏地瓜好几天没吃饭,已经脱水,被几个劳动犯用担架抬进预审室,但他精神尚好,一见两个女公安来提审,挣扎着要从担架上坐起来。

听说你在闹绝食?怎么了?坏地瓜,想跟无产阶级专政对抗到底?“

周红先用时髦的革命话术给坏地瓜弄一顶帽子戴上,省得他嚣张。

报告公安同志,我有官名,大号綦家生,您应该称呼我官名,不应该跟庄户人一样给我起外号。您这样做是在侮辱我的人格。

坏地瓜虽然绝食,却中气十足,一点不像饿了好几天肚子的人。

周红被噎了一下,大小姐脾气上来了,要收拾坏地瓜,被李旭光拦住。李旭光道:

綦家声,我们尊重你的权利,你既然到了这里,就必须遵守这里的规矩,我问你,为什么要破坏监规?

破坏监规?这从何说起?

坏地瓜露出一副无辜的嘴脸。

周红气得破口大骂:真是个无赖!你没有绝食?没有自残?墙上的监规怎么规定的?你不是有文化吗?

政府,监舍里灯光昏暗,我年纪大了,眼神又不好,没看见监规啊。“

坏地瓜依然跟周红兜着圈子耍无赖。

李旭光敲了敲桌子,道:綦家声,你是聪明人,但如果你认为我们是傻瓜,那你就聪明过头了。你这么折腾不就是有什么话要说吗?我现在给你机会,想说什么赶紧地,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公安同志,您啥意思?我不明白!

坏地瓜眨巴着眼睛,一时搞不清楚李旭光在暗示什么。

周红转动着手里的钢笔,威胁道:你不是不喜欢吃这里的饭吗?我们还不管了。你以为这公家的饭想吃就吃?都有预算的。你诬告陷害李德乾,鉴于李德乾只是个普通农民,又不是领导干部,定你搞阶级报复反革命罪有些勉强,刑事处分也不太够,政府财政经费有限,你还是回家吃自己的红薯乾吧,顺便打扫街道。你们沙梁村的十字大街很宽敞,路况却不太好,夏天积水,冬天积雪,正好需要你这种人,夏天排水,冬天扫雪,春秋两季扫大街。你不是叫坏地瓜吗?地富反坏,四类分子,你最符合那个“坏”。定你坏分子,够资格吧?

你们要给我戴帽管制?坏地瓜大惊。

你觉得冤枉?

李旭光笑问。

坏地瓜扑通跪下:政府,冤枉!冤枉!我比窦娥都冤枉!

少来这一套,你冤枉什么呀?

周红开始数落坏地瓜干下的坏事:四九年之前你就给土匪当眼线,溜寡妇门子,刨绝户坟,打瞎子,骂哑巴,坑蒙拐骗,坏事做尽。没冤枉你吧?解放以后,你仍然不老实,偷驴、偷羊、偷庄稼,放毒、放水、放火烧麦秸,把干部家孩子往池塘里踹。这些事有没有?镇反的时候你诬告李德乾杀害八路军,文革来了你又装鬼作妖,煽风点火,唆使不明真相的群众诬告李德乾、孙大牙、独眼狼,你这种人不定坏分子,还有谁配戴坏分子的帽子?你说!

坏地瓜原本以为,只要攀上麻子冬这棵大树,干点出格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想到公安局一笔一笔都给记着账,这个女公安一张利嘴,劈里啪啦,一样都没落下。真要是算总帐,戴顶坏分子帽子,妥妥有余。劳动管制,桂满堂是坏人组的组长。自己就成了他的手下,铲雪扫街,管制改造。这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政府,我了解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胁从者不问,立功者受奖。我想揭发一桩大案,将功补过!请求政府不要给我戴帽管制!

坏地瓜跪在地上,把头磕得砰砰响。

李旭光和周红都领教过坏地瓜,都看着他冷笑,根本不相信他能揭露什么大案。

周红嘲讽道:你又要揭发谁?还想再制造一起恶攻案?

不不不,这次我不揭发任何人,我揭发我自己。在我家地窖里,埋了一些浮财。我把它捐献给国家,将功补过。

坏地瓜跪着,抬起头来,两眼放射出求生的欲望。

什么?浮财?

李旭光、周红大吃一惊。

一些金条、元宝、银锭之类,有一罐子。我都交给国家!

坏地瓜信誓旦旦。

这个交待有些意思,虽然可疑,但容易落实或者证伪,李旭光示意周红记录,追问道:在什么地方?

我家卧室的土炕下,挖了一个地窖,是解放前挖的。平时藏一些地瓜啥的。地窖右下角有块青石板,揭开石板是一个洞,钻进洞往前爬几步有一个暗室,一人高,能藏好几个人。暗室角落里我又挖了一个洞,里面装了一个罐子,罐子里面是我藏的金银财宝。

虽然坏地瓜言之凿凿,李旭光仍然不敢相信:我看过你的档案,你们家又不是财主,不过是个小业主,中农成分,哪来的金银?你又想整什么妖蛾子?

政府,我脑子傻掉了也不敢在这里撒谎。真的是有金银,没有金银财宝你枪毙我!这事我老婆都不知道。

坏地瓜见她们仍然不信,又补充道:金银不是我家的,是天火烧的。

周红问:你说这些浮财是天火烧的,他的东西怎么会在你家?你跟他有勾结?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勾连。是我偷了天火烧的。

坏地瓜乾脆竹筒倒豆子,如实讲了他偷天火烧浮财的经过。

这事太离奇了,李旭光周红都不敢置信,但坏地瓜说的这样具体,态度恳切,又不像撒谎。两人商量了一番,匆匆收拾了一下审讯笔录,对坏地瓜说:我们先去起浮财,如果你所说属实,可以考虑将功补过。如果继续胡说八道,等着回来收拾你!

绝不敢胡说,句句属实!

坏地瓜赌咒发誓。

66 浮财

李旭光让值班民警给坏地瓜弄来一碗面条,还加了两个鸡蛋,看着他吃下。李旭光自己开车,让周红从枪械库拿了一支冲锋枪,因为担心闹出个大乌龙来丢人现眼,就不再调警力,只带上看守所的两个警察押着坏地瓜去了沙梁。

吉普车路过南村,周红请示:要不要让老胡配合一下?李旭光说,到了沙梁再说。不跟当地公安员胡文和打招呼,车也没停,直驱沙梁,李旭光们到了沙梁联办已经是后半夜了。

在联办值班的张文英半夜三更睡眼朦胧被叫起来,李旭光吩咐他安排四个民兵,在坏地瓜家的院子外面警戒,让张文英去敲坏地瓜家的门。

披着棉衣的坏地瓜老婆出来开门,见一群警察端着枪,押着她老公站在门口,吓得张口要嚷,被周红一条毛巾堵住了嘴巴。一大群人一拥而入,在西厢房把坏土豆揪起来。坏地瓜的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家里只有老婆和儿子,李旭光问: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坏地瓜道:都在这里了。

正堂和卧室都燃起了蜡烛,照得里外通亮。李旭光让一个民警看住这两个人,让另一个民警押着坏地瓜,跟着自己和周红进了卧室,张文英用强手电照着炕下,见有一个木盖子,还挂着一把大铜锁。这一带的农家大都在炕下挖地窖,封盖上锁的却没见过。

钥匙呢?

张文英用手电筒照着坏地瓜,坏地瓜从炕头的一个插瓶里掏出一把钥匙,亲自打开地窖盖子上的铜锁,掀开了盖子。

张文英听说坏地瓜在地窖里藏了东西,踢了他一脚,让他自己进去拿出来,李旭光摇头。李旭光让坏地瓜说了一下地窖和暗室的结构,自己要亲自下去。张文英说;我给你带路。

张文英先下去了,李旭光也要了一支手电筒,跟在后面。周红也想下去,可她手里拿着冲锋枪,又担心两个看守所的民警看不住坏地瓜和他的家人,将冲锋枪哗啦一声拉动枪栓,顶着坏地瓜的脑袋说:

如果你搞鬼,李局长出什么意外,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

不敢不敢,里面除了地瓜就是浮财,没别的。

坏地瓜吓得屁滚尿流,一个劲儿的保证。

周红正想下去,洞里传来李旭光的声音:小周,不要下来,在上面看住他就够了。

又过了十分多钟,张文英先从地窖里出来了,怀里还抱着一个黑乎乎的粗瓷罎子。他把罈子放在地上,喘着粗气道:累死老子了,坏地瓜,你他妈的藏了多少宝贝?

接着,李旭光也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

李旭光首先打开油纸包,是一支银光闪闪的左轮手枪!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张文英又踢了坏地瓜一脚,骂道:

我原来以为你就是个坏种,没想到还是个窝藏武器的反革命!

坏地瓜哭丧着脸解释:那不是我的枪,真不是我的。是天火烧的。

张文英又踢了他两脚,骂道:解放都这么多年了,你藏了武器,为何不交出来?

坏地瓜哭丧着脸说:我财迷心窍,怕扯出浮财来嘛。

李旭光虎着脸问坏地瓜:这把枪你可是没交代,是我从里面自己找出来的。窝藏武器罪过可不小。赶紧交代,你还有什么东西没说?

张文英厉声喝道:委任状、变天账啥的,有没有?藏在哪里?快说!

坏地瓜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真没有变天账、委任状,我就是个财迷,又不是还乡团,潜伏特务,哪来的那些东西?

张文英又打开罎子,伸手一掏,拿出一根金条来。接着又掏出十几条金条。都摆在桌子上,再往下掏,拿出来的都是十两一锭的银元宝。李旭光说:不用看了,都装进罎子里,罎子带走,到联办再清点登记。

李旭光和周红又把坏地瓜的老婆带到厢房,盘问了老半天,坏地瓜的老婆哆哆嗦嗦从首饰盒里拿出两根小金条和十块银元来。

坏地瓜老婆交代,这是她很多年前发现了坏地瓜的秘密后,悄悄偷出来藏着做私房的。本来是藏在院子里的那棵石榴石下的,为了营救坏地瓜,才挖出来救急的。

你老公藏了一罎子,你就偷了这么点?你要是不说实话,一起带走!

周红知道这种农村妇女胆小,吓唬吓唬管用。

坏地瓜老婆看着周红手里的黑乎乎的大枪,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着道:还有两根小黄鱼,让我儿子给了綦书记了啊,綦书记要打点城里当官的呀,要救人呀。

周红问道:哪个綦书记?

就是麻子冬嘛。张文英道。

麻子冬居然也涉案!这个意外的收获让李旭光亦喜亦忧。

张文英依旧把金银装进罎子里,把罎子封好。罎子太重,找来一辆小车,先用一床锦被将罎子包了,再装上小车,张文英亲自推车,两个民警持枪押送,又把坏地瓜和他儿子坏土豆一起押到联办。

李旭光见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就让外面警戒的民兵把坏地瓜的宅院看住,任何人不得进出。

回到联办,天已经濛濛亮了。张文英给胡公安打了电话,胡文和骑着三轮摩托也赶来了。

张文英早让人煮了几碗面条,从院子里割了一把韭菜,做了一盆韭菜鸡蛋汤,大家折腾了一夜,热乎乎地吃了早饭。

李旭光对张文英和胡文和交代工作:浮财和枪我们带回局里去,坏地瓜也要带回去继续审查。上午刑侦科和技术科的人都会过来,现场要继续勘察。文和同志你负责审讯一下坏地瓜的老婆和儿子,把他们肚子里的东西掏乾净。张主任你还是负责保护好现场,注意保密,让那几个负责警戒的民兵管好自己的嘴。

没问题!胡文和说完就去安排审讯了。

张文英对李旭光检讨道:李局长,老张不中用了,老眼昏花,你说解放都这么多年了,我咋就没发现这坏地瓜还埋了这么大一个雷?

李旭光笑道:老张,别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我们公安机关就是干这事的,不是也没发现吗?

李旭光和周红押着坏地瓜和起获的浮财、枪支,满载而归。

在回程的车上,周红问李旭光:局长,坏地瓜既然立了功,咱们是不是得放了他?

李旭光目光炯炯:恐怕更不能放了。这么一大笔浮财,还有枪,怎么落到他手中的?他不说清楚,怎么敢放人?

67 深挖

坏地瓜被严加看管,单独关押。一天三班轮流审讯。两天后,留福、独眼狼也被传进了公安局,隔离审查。

曹刚把案子移交给了李旭光,他本人又不是名正言顺的一把手,不好具体过问,只好悄悄找周红。

怎么回事?怎么坏地瓜没放,又抓了好几个人?还越整越大了?

曹刚忐忑不安,又十分不解地问周红。

周红道:曹副局长,这案子最好您还是回避吧,免得惹麻烦。

周红的态度更让曹刚疑惑:我早就主动回避了,还用你说?可李旭光这么折腾,什么意思?想整我?

你只要不掺和,没人整你。不用那么小心眼儿。

周红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曹刚更恼了,脸上充满了血色,男人嘛,谁没有点血性?何况自己是公安局的第一副局长,居然让一个丫头片子这么损?

好吧。我就犯一次纪律,透露一点给你:这个案子李副局长直接向郑局长彙报,没你什么事儿。这也是为你好。

周红正经其事告诉曹刚。

郑局长回来了?我咋没见着人呢?

曹刚更吃了一惊。

在县委彙报工作呢。不但她回来了,孙处长也来了,还带了原渤海军分区敌工部的肃反专家。我的曹大局长,坏地瓜家里挖出一罐子金银财宝,是解放前地主还乡团天火烧的浮财!你还想沾包吗?

周红瞥了他一眼,转身要走开。

曹刚顿觉电闪雷鸣,脑子轰的一声。他这几天刚刚弄明白,滕部长插手坏地瓜的案子,是麻子冬在背后托的情,而麻子冬是滕保国在朝鲜打仗时的老部下。坏地瓜、麻子冬、滕保国、曹刚、金银财宝,我的妈呀,这要是穿成一条线,闹出个贪赃枉法、贪污受贿的大案子来,老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暗自庆幸周红给自己透信:你是我的大救星!我回避,回避!我什么都不知道!

曹刚飞快逃开,给周红闹了个莫名其妙。

因为第二天就是沙梁大集,坏地瓜的家又恰好就在距离村中心集市旁边的一条胡同里,公安局的车就停在庙湾北边的大道旁,民警们进进出出,从胡同口到大街上还拉了警戒线,武装民兵持枪站岗,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虽然李旭光要求保密,但从坏地瓜家起出大量浮财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沙梁村的男女老少口口相传,议论纷纷。数量被大大夸张,不再是一罎子黄金白银,而是一地窖黄白之物,公安局来的车拉了整整好几天;也不再是一支左轮手枪,而是好几挺机关枪。那个年轻的女公安抱着一挺,带着转盘,差点要毙了坏地瓜的老婆。大家绘声绘色,传播着令人兴奋的小道消息。

68 诬告背后

李铁诚是最早知道准确消息的人之一,他一大早回家,告诉自己父亲李德乾,天火烧的浮财居然从坏地瓜家起获出来,这事是不是很怪?

李德乾先是愣了一下,问:你说从坏地瓜家挖出了浮财?是天火烧的?

李铁诚点头:联办老张亲口说的,他带人去挖的。一罐子,十几根大黄鱼,还有半罎子银元,还有手枪。爹,这俩人地瓜搅合到一起了?他俩又不是本家。

李德乾没接话,喟然长歎:哪里是一罐子金银财宝,那是几十条人命啊!

又转过身来,双目炯炯,精光四射,对儿子说:我知道坏地瓜为啥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害我了!

铁诚更不解。李德乾吩咐:你去把腊八找来,我有话跟他说。

李铁诚没找到独眼狼,独眼狼和留福已经被民兵带走了,据说也被抓到了公安局。

中午的时候,我舅舅子言从集市上买着一斤肉,两条鱼,去了姐姐家。他把肉和鱼交给母亲秀姑,低声说:姐,麻子冬完蛋了,李瑛爷爷的案子,这回要彻底了结了。

秀姑不解,子言说:你做两个菜,晚上我和子明书记一起过来,庆祝一下。

子明是原八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子言是文书。文革后期,根据上级指示,沙梁八个大队合并成四个,一大队和八大队合并成沙梁东村;二三大队合并成沙梁中村,四五大队合并成沙梁西村,六七大队合并成沙梁南村。每个村都只设一个党支部,沙梁东村的党支部书记由原八大队的书记子明担任,麻子冬只是副书记。

晚上,原八大队的书记子明、大队长子昌和文书子言都到了李家,子明还提了两瓶西凤酒。子明叫铁诚把老爷子也请上桌来,铁诚为难地推辞说,老人有病,坐不住。

子明起身道:不妨,我们到老人炕头上去喝,这次主要给老人庆贺,他怎么能不上桌呢?

李德乾自从解放以来,历次运动被整肃、批斗,自觉身份敏感,从独眼狼犯了错误被撤职之后,就再也没和官家的干部们坐在一起过,这次村里三个主要干部都上了他的炕头,让他受宠若惊。

子昌是两年前从福建前线回来的复员军人,仍然保持着军人作风,言语爽朗。他首先举杯向李德乾祝贺:舅爷,你的事儿这次彻底了了,都是麻子冬和坏地瓜搞的鬼,让您受委屈了。

李德乾没有显出多兴奋来,他默默地喝着酒,谁敬酒都喝,大家怕老人喝多了伤身体,也只略略敬了几杯。

李铁诚仍然不解,问三个村干部:坏地瓜家挖出浮财,跟我家老爷子的案子有啥关系?跟麻子冬又有啥关系呢?

几个人喝着酒,他提出困惑于心的疑问。

子明笑咪咪地说:老爷子您是当事人,告诉您也不算犯错误。据坏地瓜交代,他发现了天火烧的秘密,晚上偷偷挖了拿回家,沙梁没人知道,只有舅爷的小酒馆亮着灯。坏地瓜多少年来有一块心病,一直怀疑舅爷知道自己的秘密,文革来了,他觉得有机可乘,主动出击,想借刀杀人。

李德乾喘了一口气粗气,道:我也是刚刚猜到的。恍恍惚惚记得,土改前的一天晚上,村东大沽河那边,枪响了一夜。街上空无一人,庄户人都怕沾包,大门紧闭,吹了灯竖着耳朵听热闹。我那晚多喝了点酒,被枪声惊起,点了灯到院子起夜。从门缝里看到一个人背着东西从门前跑过,那身形步态很像坏地瓜,当时还想,兵荒马乱地乱跑什么?不怕吃枪子?倒头又醉睡过去。到了第二天才知道,八路把沙梁占了,天火烧跑了。就又想起昨晚上的那个人影,敢情我喝花了眼,逃走的人是天火烧?

子明饶有兴趣地问:您说的是47年的事吧。

李德乾慢慢回忆道:是47年春天。沙梁第一次被八路攻占。接着就是独眼狼带着积极分子挖浮财,搞土改,分了天火烧、桂满堂等好几家地主的财产和土地,大伙都不敢要。怕还乡团从青岛回来报复。独眼狼那傢伙天不怕地不怕,又有八路撑腰,把天火烧小老婆韩兰嫚给杀了。秋天国民党进攻,天火烧手下官孝又把独眼狼的爹给杀了。这样杀来杀去,沙梁死了十几口子人呢。

李德乾说起这些陈年往事,口气平淡,就像说三国、水浒一般。岁月沖淡了血腥气,只在记忆里留下一些流水账。

子昌说:听村里老人们说,还乡团很疯狂,杀人都杀疯了。天火烧好像是还乡团长。

子明也说:县文史办编写的文史资料中有篇回忆文章,说:还乡团在大西头村挖了一个大坑,有个头头叫陈当铺,把分他家地的积极分子用棍子打晕了往坑里扔,人还没死就活埋。便埋土便说:夺了我的金银,还霸占我的女人,我叫你翻身、翻身,叫你永世不得翻身!文章还说,此前土改的政策奉行了左倾路线,错杀滥杀,引起阶级矛盾的激化。老百姓总结了一句话:国共神仙打架,百姓小鬼遭殃。

李德乾感慨道:天火烧以为金银财宝被独眼狼挖走了,四七年反攻倒算,让官孝杀了腊八爹。真没想到挖走浮财的是坏地瓜,韩兰嫚是冤死鬼,杜瞎子也是冤死鬼。

李铁诚猛喝了一口酒,道:原来如此啊,我还一直以为是麻子冬唆使独眼狼诬告我爹,为的是整我呢。

子明解释说:你的猜测也没错,坏地瓜麻子冬各怀鬼胎,互相利用。麻子冬这一次被审查了,与他包庇坏地瓜收受贿赂有关。

子明、子昌和子明又都向老爷子敬酒庆贺,李德乾喝了一大碗酒,喟然道:我是草木子人,一条残命,算不了什么。天火烧算计别人一辈子,还是被坏地瓜算计了,独眼狼作孽啊,可惜了那十几条人命啊。那都是人命啊………

李德乾东一句,西一句,说的话没人听得懂了。

69 查枪

坏地瓜家里起获的枪,是一把打了黄油,用油纸包了的左轮手枪,有五个弹巢,由于保存良好,还可以击发,但在坏地瓜的地窖里却没有发现子弹,只是一把空枪。县公安局对发现的这支手枪比挖出的金银还要重视,反复提审坏地瓜,坏地瓜的供述始终如一:枪是从天火烧的罐子里发现的,跟金条放在一起,发现的时候就是打了黄油包着的。坏地瓜不会用枪,也没见过这种枪,就依旧包好,藏在自家地窖里。只不过另外放了一个瓦罐。至于子弹,他没有见过。

天火烧已经逃到台湾去了,坏地瓜的话约等于死无对证。李旭光把枪送到省公安厅,找枪械专家做了鉴定,结论是:这是一把从来都没有使用过的新枪。而且是镀银的。产地是美国。生产年限是四十年代。价值不菲。

根据群众反映,坏地瓜是个富裕中农,家里有十几亩地,经营过一爿油坊,到过青岛,但足迹未出山东,更没有去过美国。而天火烧是沙梁东村的首富,有个兄弟在美国经商。这支枪的主人是天火烧的可能性比坏地瓜要大得多。

问题是天火烧为什么要把手枪和金银埋在一起从而被坏地瓜发现?为什么没有子弹?坏地瓜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必须另找其他认识天火烧的人,了解情况,从而证实或者证伪坏地瓜的说法。

李旭光从省厅回来,把自己的想法向郑洁茹做了彙报。郑洁茹说,地区革委会的汪凤文主任来了,要在公安局开现场办公会,你也参加。

又说:这事闹大了,下一步如何开展工作,不是咱们公安局一家能决定的。

现场办公会在县革委会办公室举行,会议由县革委会主任马晓峰主持,包括滕保国在内的县革委会成员全部参加会议,地区公安处的孙处长和省厅刑侦处、政保处也派人来参加会议,县公安局的局长郑洁茹、副局长曹刚、李旭光、承办警官周红列席会议。

汪凤文说:问题的严重性大家是清楚的,解放二十多年了,大小运动搞过了十几次,居然在一个农民家里发现了敌人埋藏的枪支,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说明我们阶级斗争的弦还没有绷紧,我们的敌情观念还很单薄!

当郑洁茹和李旭光分别介绍完案件侦破的情况之后,汪凤文主任发出了振聋发聩的警告。

汪主任批评的对,我们平度县革委会、武装部、公安局在文化大革命中所犯错误是严重的。作为革委会主任,我首先深刻检讨,并在今后的工作中跟上形势发展,努力纠正错误,圆满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下面我想请汪主任就我们下一步的工作做重要指示!

马晓峰是个老滑头,他先给自己扣了一顶大而无当的帽子,然后顺脚把球踢回给汪凤文,只要汪凤文定了调子,按照他的调子去唱,将来不管出现什么问题,都可以一推六二五。马晓峰文革前是副县长,因为跟省革委会主任王效禹是老乡,都是从清河解放区出来的干部,所以文革中只稍稍靠边站了几个月,就被作为老干部结合进了县革委会,当了主任。文革这几年,政治风云变幻莫测,他也混得比琉璃球都圆滑了。

要相信群众,发动群众,走群众路线,坚决摒弃过去那种神秘主义的办案路线。毛主席说过,广大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坏人隐藏了这么久,家里藏着枪支、金银,我们为什么发现不了?没有发动群众嘛。如果群众发动起来了,我相信,他家里就是多了只老鼠,我们都会知道!怎么会有这么一大笔金银、还有美国枪藏到今天?岂不是咄咄怪事!

汪凤文被马晓峰将了一军,他本没有公安工作的任何经验,哪里晓得如何办案?只好信口开河搬出“发动群众”的套话来,但是说着说着,思路居然清晰起来。对呀,就利用这个案子搞一次试点,发动群众,互相揭发,再来一次小文革,不信折腾不出一番局面来。也让北京的首长看看,选了汪某人是多么英明,文革并未式微,而是正在走向深入!

李旭光最烦汪凤文这种靠文革起家的风派干部,有事没事瞎折腾一番,什么都往政治上靠,喊着最革命的口号,心里想的都是自己那点私利。文革折腾了好几年了,地区革委会都换了两届,这位汪主任追风逐浪,攀龙附凤,身段比窗户外的淩霄花都柔软,只为能攀上墙头,开几朵妖冶的花儿!

周红瞅见李旭光心不在焉,埋头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歪头去偷看,发现她在画一株身段婀娜的植物,攀援于架着铁丝网的高墙上,又像绳索一样从角楼上延伸下去,在牢房铁窗口探出头来,开出一朵硕大的花朵,滑稽的是,李旭光把花朵画成了人脸,圆圆胖胖的,酷似正在发言的这位汪大主任。

周红捂着嘴,差点笑出声来。李旭光发现她在偷看,赶紧把笔记本合上,她俩都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作为列席会议者,并不怎么引人注意。但坐在汪凤文身边的地区革委会副主任刘奎却发现了她俩,刘奎从青岛建工学院毕业之后,被分配回原籍潍坊,在潍坊医学院担任教师,是昌潍地区造反派组织中得到王效禹支持的少数派,一度窃取了地革委的大权,但随着王效禹的逐渐垮台,昌潍地区的少数派不得不同多数派妥协,组成后地革委,刘奎抓住汪凤文这棵老树做依靠,仍然占据了副主任的位置。

汪凤文也算老干部出身,曾当过潍坊特别市的市长,刘奎是文革新贵,两人相得益彰,构成一种政治联姻。

汪凤文让刘奎也说两句,刘奎却指着穿着蓝色警服的李旭光和周红说,两位公安的女同志是参与案件侦破的吧?请会后留一下。

在小会议室里,周红和刘奎都互相认出了对方,但都装作不认识。在这次公安工作碰头会上,刘奎代表地委革委会宣布,由他本人任专案领导小组组长,省公安厅的两位处长、地区公安处的孙伟处长和平度县革委会的马晓峰主任担任副组长,具体领导专案工作。专案组由县公安局第一副局长曹刚任组长,李旭光和周红带领县公安局刑侦、政保两个科室的全体公安人员参与侦破工作。

李旭光非常不解,举手问:郑局长为什么不参与专案?

她这才发现,郑洁茹开完现场办公会后,就消失了,根本不在专案碰头会上出现。

已经是地委公安处一把手的孙伟解释说:郑洁茹同志被调回地委,另有任用。现在平度县公安局由第一副局长曹刚同志代理局长职务。任命文件等省委核准后,很快下发给你们。

周红心中略略吃了一惊,现在口头宣布曹刚代理局长,等到正式文件下来,“代”字就取消了。曹刚终于“飞上枝头变凤凰”,李旭光辛苦一场,终究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未完待续)

(民主中国2022-07-15~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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