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标题:从欧洲、北美到南半球,对北京的信任在过去几年里迅速恶化。
原文:外交家(The Diplomat)
作者:Joshua Kurlantzick
译者:仁者乐山

在这张 2020 年 4 月 13 日的照片中,一名戴着口罩的妇女驾驶她的汽车,旁边是悬挂在街道上的中国国旗,当时为防止新的冠状病毒在塞尔维亚贝尔格莱德传播而实施宵禁。
图片来源:美联社照片/Darko Vojinovic

在过去4年里,中国的全球形象——在过去20年里在全球许多地方都是积极的或至少是中性的——广泛地恶化了。这种恶化不仅发生在像美国和日本这样的主要民主国家,中国与它们的关系本来就很紧张,而且也发生在非洲、亚洲和东欧的发展中国家。1990年代至2010年代末,中国与这些地区的国家保持着积极的关系。而现在,在世界的一些地方,中国的公众形象是几十年来最差的。

尽管中国通过 “一带一路”方案增加了对外援助;它在国家电视台、广播电台和其他大众传播方面,花费了数十亿美元;并广泛努力扩大其文化外交、外国人访问计划,为在中国大学的留学生提供奖学金,但北京的公众形象和整体软实力,却从20世纪90年代到2010年代中期更有利的观感,到现在降到最低点。

今天,对中国的负面公众形象,其程度令人吃惊。2021年“皮尤研究中心”(Pew)对包括美国在内的17个不同国家的公众进行的调查发现,”对中国的不利看法……达到或接近历史最高水平。在接受调查的大多数发达经济体中,绝大多数人对中国有广泛的负面看法。”

“战狼”(WOLF WARRIORS)的崛起

中国的全球形象一落千丈,不是单一原因造成的。它源于多种因素的结合,糟糕的外交、越来越多地使用经济胁迫、失败的软实力塑造、与俄罗斯日益紧密的关系,以及其他因素。

邓小平在天安门事件后曾提出,中国要显得谦逊,要韬光养晦(bide its time),而近年来,中国已经从这种更温和的外交,转变为当下的咄咄逼人、动辄好战的外交。这种新的外交方式,加上对其他国家和国内外的跨国公司,越来越多地使用国家经济胁迫,肯定是引起负面情绪上升的一个核心因素。

在2012-2013年习近平时代开始之前,就有一些迹象表明中国越来越好斗,但公然的挑衅性外交,是在他的领导下开花结果。2010年,中国外交部长杨洁篪在河内举行的东盟(ASEAN)峰会上,对东南亚领导人大加抨击,预示着北京打算采取的新做法。随着习近平在国内巩固权力,消除潜在的反对者,结束共识性的威权主义(consensus authoritarianism),现在基本上是一人统治,他通过言辞和行动表明,他希望中国重新获得其作为区域和全球主导力量的地位,并向世界推广其模式。他公开表达了民族主义情绪,与早期毛泽东时代以来的领导人不同,他提倡中国的发展模式。在习近平带领下,中国外交急剧转向杨洁篪在2010年做出的那种言论模式;在习近平领导下,一些最尖酸刻薄的外交官在外交部迅速升迁,向其他中国外交官表明,这样做是晋升的通衢大道。其他部长和驻外大使,受到中国国内日益增长的民族主义政治的熏陶,以习近平为榜样,开始经常向外国政府发泄偏激的民族主义浮夸言论。

例如,记者彼得-马丁(Peter Martin)在他的书《中国的文装解放军:战狼外交的形成》(China’s Civilian Army: The Making of Wolf Warrior Diplomacy)中记述,2018年,在巴布亚新几内亚举行的亚太经济合作组织峰会上,据报道四名中国外交官试图用身体推开警卫,进入巴布亚新几内亚外长的房子。他们显然是想争取协助,改变通常由峰会产生的联合公报,其中有一句话是关于不公平贸易做法的。最终,没有发布联合公报,但这一事件显示了一些中国外交官的侵略性。

在整个冠状病毒大流行期间,以及现在的乌克兰战争中,中国外交官越来越大胆,在言辞上攻击外国,并散布关于COVID-19起源、美国对疫情的应对以及许多其他话题的虚假信息。最近几个月,他们还散布有关乌克兰战争的俄罗斯虚假信息,而中国国内媒体则暗示俄罗斯是真正的受害者。这标志着中国外交官在使用虚假信息方面又迈进了一步,在这一过程中,北京采取行动,放大另一个主要专制国家的谎言,它同这个国家的关系已变得极其密切。中国在网上推送俄罗斯虚假信息方面的作用,对于这些谎言的传播至关重要:许多俄罗斯媒体被政府和科技平台审查或禁止,但中国的媒体没有被审查或禁止。

同时,中国对批评其外交和国内政策的国家,越来越明目张胆地使用经济胁迫手段。中国已经对几十个国家和跨国公司使用了胁迫手段,这些国家和公司在北京认为至关重要的问题上采取了批评立场,包括台湾、南海、香港和新疆问题,或批评习近平的领导,或要求调查COVID-19的起源,或推动中国改变其灾难性的清零防疫政策。

澳大利亚是中国试图进行经济胁迫的一个重要例子。在澳大利亚表示希望对COVID-19的来源进行更透明的调查,以及前莫里森政府对中国的人权侵犯进行批评之后,中国对包括大麦在内的一系列澳大利亚出口产品,进行了关税报复。正如洛伊研究所(Lowy Institute)指出的,中国还对木材和煤炭等其他产品设置了非关税壁垒。中国是澳大利亚最大的贸易伙伴,因此中国政府可能认为这种经济胁迫会迫使堪培拉重新采取更加通融的态度。

北京日益高涨的威权主义,它目前与世界的隔离,以及日益偏执地聚焦于习近平重组中国经济、追求清零防疫、巩固其第三任期、稳固其统治的运动,也在损害着中国的形象。中国的威权主义——尤其是在香港,由于香港的媒体基础,镇压行为被更广泛地曝光——已经证明是北京在世界民主国家中形象恶化的一个因素。

同时,中国的清零防疫战略实际上切断了中国与外国人的联系,损害了其增强软实力的努力。中国已经削减了许多外国的学生和访问项目,这些项目曾经有助于提升中国的海外形象,尤其是在发展中国家。出境的中国游客也急剧减少,他们曾是中国与世界的重要人员往来(也是欧洲、亚洲和其他地区许多国家的重要收入来源)。

除了访问者和学生项目以及出境旅游,中国的其他软实力工具与1990年代、2000年代和2010年代的表现相比,也是失败的。北京试图将中国环球电视网(CGTN)、新华社和中国国际广播电台(CRI)这些主要的国家媒体以及《中国日报》(其主要的全球英文印刷媒体),进行现代化。至少在最近几年里,中国寻求让这些机构具有相对好的声誉。以半岛电视台(Al Jazeera)为榜样,中国的国家媒体雇佣了受人尊敬的当地记者和全球主要媒体的记者。北京还加强了其国家媒体在Facebook和其他社交媒体上的存在。

在2010年代初,其中一些品牌,如CGTN(中国环球电视网),似乎有潜力挑战CNN和BBC等频道,至少在CGTN等媒体经常集中资源的发展中地区。然而,除了新华社有潜力成为全球新闻的领导者和主要的软实力工具外,这些国有机构中的大多数都未能获得高水平的收视率或收听率。“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的萨拉-库克(Sarah Cook)密切研究了在美国的中国媒体,她认为CGTN在美国的实际收视率,甚至落后于新唐人电视台的收视率,新唐人电视台是一家独立的中文电视台,在美国家庭中的收视率要低得多。叶培雷(Peilei Ye)和路易斯·A·阿尔博诺兹(Luis A. Albornoz)对CGTN-Español (CGTN的西班牙语频道)的全面研究表明,这个网络的 “观众和知名度仍然很低”。CGTN持续的自我审查气氛,随着乌克兰战争使世界两极化,似乎让中国领导层更加偏执,这种气氛只会变得更糟,这进一步威胁到剩余的任何信誉。

越来越多的反击

可以肯定的是,中国对其周边地区或更远的海外,有着巨大的军事和经济力量,其不断恶化的全球形象,并不会完全取消这种能力。中国已经是亚洲的主导经济力量,特别是考虑到美国政府拒绝加入亚太贸易协定,或在拜登政府提议的印太经济框架中拒绝对亚洲国家做出任何有约束力的让步。在台湾海峡,中国正日益改变权力平衡,利用填海造地和一系列其他策略,向军事上主导南海的方向发展。中国不断恶化的公众形象、国家主义(statist)经济和孤立状态,并不能完全阻止其持续的经济崛起、军事现代化或习近平在国内的权力巩固。中国对 “锐实力”(sharp power)越来越娴熟的运用,也可能不受影响。即使中国的受欢迎程度进一步下降,它仍将拥有所有这些经济、贸易、战略和军事工具。

然而,北京暴跌的受欢迎度,正在许多领域对中国产生巨大后果。从外交到经济、到全球治理、到战略等领域,中国糟糕的公众形象给其对外政策目标造成了障碍。举例来说,随着北京变得更像一个弃儿(pariah),特别是在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之后,中国正在失去其他国家的重要贸易支持者,如德国的主要工业集团,他们在过去帮助促进了两大经济体之间的经济联系。荣鼎集团(Rhodium Group)最近的数据显示,曾经对德国企业有巨大吸引力的对华直接投资,现在正在放缓。美国、一些亚洲民主国家和德国以外的其他欧洲国家,也出现了类似的对华直接投资放缓的情况,因为它们的贸易组织越来越不再为中国宣传,而且政府对北京的态度也变得更加对立。这些先进的民主国家也开始对中国的入境投资采取更强硬的政策,并普遍对北京采取更鹰派的外交政策。

中国的越来越好斗和直言不讳,使用胁迫手段,这在一些产业和严重依赖北京的国家,起了作用。中国已经让一些领先的跨国公司保持沉默,它们现在避免对中国的任何批评,最明显的是好莱坞,但也包括国家篮球协会、连锁酒店和一些主要的全球科技公司。

但对许多其他国家和公司来说,中国更强硬的做法正在起反作用。好莱坞可能已经让步,但习近平日益增长的威权主义和国家主义,疏远了许多外国公司,它们对在中国进行新的投资越来越谨慎。越来越多的外国公司将其生产活动分散到其他地方,如巴尔干半岛、中美洲、泰国和越南。同时,一些国家和地区集团已经在冻结与北京的重大协议,因为它变得更加孤立、国家主义、咄咄逼人,并靠拢莫斯科。欧盟已经冻结了与中国计划中的一项重大双边投资协议,该协议承诺为双方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

因为中国拒绝从其与俄罗斯的所谓 “无限制 “战略伙伴关系上后退,欧洲国家也可能采取进一步措施来冷却与中国的贸易关系——就像美国正日益将其经济与中国经济脱钩一样。欧洲企业可能将制造业转回到欧洲部分地区或其他地方,同时,欧洲国家可能对中国施加其他类型的贸易压力。布鲁塞尔已经采取行动,防止中国在欧盟的公共采购市场上竞标重大基础设施项目。

被北京的行为激怒的其他国家,正意识到他们可以抵制北京的经济胁迫,削弱北京的威胁。如果中国不是如此挑衅,这些国家可能永远不会意识到他们可以减少与北京的贸易。澳大利亚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说明公众舆论的转变导致了对华贸易政策的改变,并转向新的战略,不再依赖与北京的双边贸易。正如薛野(Ye Xue)在最近为“洛伊解释家”(Lowy Interpreter)撰写的一篇文章中指出的那样,中国对澳大利亚的制裁,并没有对澳大利亚的经济造成重大损害,澳大利亚对中国的总体出口只减少了2%。但它们确实促使澳大利亚政府和产业界积极培育新的市场,以替代中国。薛野指出,在过去两年里,受中国胁迫最严重的澳大利亚产业,已经开始有效地转向其他市场。薛野写道,中国 “只是成功地使其市场对澳大利亚来说不那么重要,并[减少]对贸易作为一种武器的恐惧”。

糟糕的公众形象也阻碍了中国的战略目标。从捷克共和国到菲律宾再到意大利的民主国家,一旦中国在其公众心目中的形象变得负面,政治家们就无法与中国建立更紧密的战略关系,否则他们就有承受选民愤怒的风险。举个例子,尽管菲律宾总统罗德里戈-杜特尔特在任期之初大力推动与北京建立更紧密的联系,减少马尼拉对美国的依赖,但中国的好斗、无力完成重大基础设施协议,以及在菲律宾公众中越来越不受欢迎,限制了杜特尔特的运作空间和北京在菲律宾的机会。正如著名的菲律宾分析家理查德·海德林(Richard Heydarian)所指出的,在杜特尔特担任总统的早期,普通菲律宾人对促进与中国的战略关系持开放态度:”倾向于与北京接触而不是对抗的菲律宾人数量,从2015年的43%急剧增加到2017年67%的稳定多数。”

然而,海德林补充说,中国咄咄逼人的外交、不断扩大的南海主权要求,以及无法向菲律宾提供大量援助或基础设施,导致公众舆论发生了变化。”在杜特尔特的总统任期过半时[即2019年左右]……很明显,中国的大规模投资承诺在很大程度上是虚幻的。” 该国的反华情绪急剧上升,杜特尔特本人也被迫对北京的南海行动采取更强硬的言辞,最终,与美国的战略联系继续进行,甚至还加强了。

除菲律宾之外,对北京的好斗、力量和日益增长的胁迫感到恐惧的国家,正在广泛的领域建立反对中国的非正式联盟。这些领域,从控制半导体生产、排除中国、形成联盟阻止华为等主要中国公司在许多国家拓展下一代无线技术,直到建立旨在限制北京的新型军事关系,如澳英美三边安全协议(AUKUS)和升级版的四边安全对话(Quad)。

例如,对中国控制无线网络的恐惧不断增加,导致美国禁止华为,使许多考虑允许华为安装5G宽带移动电话系统的欧洲国家,改变了计划,选择了其他公司。即使在中国电信公司已经取得更大进展的东南亚和太平洋部分地区,对中国的恐惧也促使人们转变对中国建造的电信基础设施的态度。华为曾大力争取的澳大利亚、马来西亚、新加坡和越南等国家,已经选择了其他5G供应商来建设他们的网络。据塔夫茨大学( Tufts University)的迈克尔-贝克利(Michael Beckley)称,总体而言,全球手机市场中多达60%的国家现在已经禁止或限制了华为。

中国的负面形象也在削弱其软实力,使其在未来五年内更难修复其负面声誉。在清零防疫时期,缺乏软实力——访问者项目、新闻培训项目、孔子学院、学生来华项目——使得北京更难传播其发展模式。北京的形象已经变得如此有毒(toxic),以至于各国正在关闭孔子学院,禁止或减少中国国家媒体的影响范围,并限制中国软实力的其他潜在来源。美国和欧洲的许多大学已经关闭了孔子学院,并开始切断与中国友好项目(sister programs)的联系,有时将友好项目转移到台湾。

领导力真空

对世界来说,也许最麻烦的是,中国今天面临着许多危机,它仍然有巨大的力量,但其薄弱的软实力和负面形象正在限制其国际影响力和全球领导力。由于疏远了本地区的许多国家,中国削弱了自己在贸易一体化方面领导亚洲的能力,尽管随着美国的退出,中国仍然能发挥一些领导作用。尽管如此,中国的糟糕形象,使得日本等其他地区大国,在领导亚洲范围内的贸易一体化方面变得更加积极。

在一般的公共卫生方面,全球对中国缺乏信任,北京未能走出清零防疫战略,这破坏了北京的领导力。即使中国向其他国家捐赠了大量的疫苗、口罩和其他用品,北京在卫生方面的领导力也是失败的。当然,中国的疫苗,不匹配辉瑞公司(Pfizer)和莫德纳公司(Moderna)生产的mRNA疫苗的疗效,没有起到多少帮助作用。事实上,一些国家,比如最初接受中国疫苗的马来西亚,已经决定改用这些制造商的mRNA疫苗。

最糟糕的是,在其他国家中得到如此少的信任,而且由于清零防疫政策,习近平和其他领导人几年来没有出国,中国已经削弱了其在气候变化等问题上的领导能力,在这些方面,中国曾经想要发挥重要的全球作用。而与此同时,拜登政府应对气候变化的关键法案在国会失败,美国最高法院可能很快就会大幅限制美国监管机构控制美国温室气体排放的能力。鉴于这些问题,中国形象的崩溃,与俄罗斯更紧密的联系,以及其发挥团结一致的全球领导作用的能力普遍下降,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悲剧,而不仅仅是对北京。

【本文摘自外交关系委员会的论文报告,题为 “中国崩溃的全球形象:北京的不受欢迎是如何破坏其战略、经济和外交目标的”。该论文的部分内容,将出现在约书亚-库兰茨克(Joshua Kurlantzick)即将出版的《中国的全球媒体攻势》(China’s Global Media Offensive)一书中,该书将于2022年秋季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

(议报 2022-07-30)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