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中图网燕京书评 燕京书评 2022-08-01 17:30 发表于北京

作者︱胡凤松
全文共3741字,阅读大约需要15分钟

二舅面对苦难时,不断寻找主动性,学会木工、学会修理各种器具,同时和弱者站在一起,在村里建立互助的氛围,这是面对苦难时,受苦的身体所展现出来的极大可能性,我们应该庆祝这一点,但是我们不应该仅仅强调这一点,忽视了苦难的社会意义,或者陷入到个体主义的话语中,在受苦时你做不到二舅这样,就是自己不行,就是“精神内耗”,这是在制造双倍的苦难。

二舅和姥姥

最近视频《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火遍了全网,围绕二舅引发了激烈的公共讨论,赞同此视频者感佩于二舅面对苦难时的达观和韧性,反对者则认为不要歌颂苦难、苦难没有任何意义,网友分属两个阵营,争吵得“不亦乐乎”。近日,有关这一视频真假的问题也引发了公众关注。人类学家罗伯特·墨菲身体残疾后、在轮椅上写就的《静默之身:残障人士的不平凡世界》可以为这一议题的讨论带来不一样的视角,亦可以看到以上两种观点——赞同者或反对者持有,均未深入到苦难内部、看到苦难的价值和可能性。

苦难是什么?对于未经历过苦难者,这是一个名词,可以轻易地拿来讨论。但是对于受难者来说,苦难则是渗透到日常生活中非常具体的经验,印刻在受难者的身体、心情、所做的事情、所感受到的周围环境之上。苦难不是抽象的、可以轻易地拿来讨论的名词,而是具体入微的,是存在的状态。墨菲在学术的黄金时期52岁确诊为脊髓瘤,虽然为良性肿瘤,但是因为富含神经和血管,难以切除,所以只能任其不断增长、压迫神经,从而让墨菲教授四肢逐渐瘫痪。此后直到66岁(1990年)去世,他大部分时间在轮椅上度过。十多年的残障生活,让他真正体会到何为残障的、苦难的生活。残障人士的行动不便,会让其活动的范围或能够从事的职业大大受限,同时看似舒适的生存空间变得障碍重重:因为行动不便,墨菲从坐上轮椅后,就没有到过自己家的二楼;家里地板看似平整,但是由于自己臂力逐渐下降,地板上常人感受不到的凹凸不平成为其轮椅前进的巨大障碍;卫生间、厨房和客厅之间连接处的高低不平,让墨菲即使在家里也寸步难行,更何况未知重重的家里以外的世界。

这样非常具体的苦难,会带来受难者带来心理和意识上的变化,这亦是苦难的具体组成部分。墨菲基于自身体验,对残障人士进行了参与式观察,发现残疾者意识中会发生四个显著变化:卑微的自尊,受困于身体残缺而引发的想法,潜在的愤怒情绪,以及不得不接受一种全新的令人排斥的身份认同。残障者的身体疾痛被转化成一种深陷自我的癌症和损坏社会关系的病害。他们在世界上的存在体验经历了本质性的转变。在自己的地盘上,他们却成了异类,甚至是流放者。这些体验是这样地具体、真切和鲜活,墨菲以十足的勇气,站在苦难的内部,剖析苦难的沉重和切身性。

《静默之身》
作者:(美)罗伯特·F.墨菲
出版社:上海教育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8月

那这样的苦难是否一无是处,有什么价值呢?这个问题曾经也让墨菲困惑,从坐上轮椅伊始,他便思考:既然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自身被困在几尺之中饱受折磨,何不自杀,何不选择死亡?也就是说,墨菲一开始也没有看到这种苦难的价值,甚至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在和苦难、残障的身体相处之后,他给出了非常确定无疑的答案:不能结束生命。在他看来,死亡不比残疾更可取,如果选择死亡,那就是对残疾的彻底否定,是“对身体受损的彻底诽谤,质疑了生命的价值和存在的权利”。相反,残障身体、受苦身体的存在是一种控诉,是人类状况的隐喻。通过这些边缘的、受苦的身体及其所处的脆弱的社会地位,我们可以看到社会生活的全貌。在墨菲看来,苦难不是无缘无故诞生的,其出现有其社会的根源,他精辟地说道:“残障由社会定义,由文化赋予意义,是一种社会病。”如果将这句话换个主语,同样成立,即:苦难由社会定义,苦难是一种社会病。只要残疾的身体或受苦的身体站在公众的面前,只要它的生存状况赤裸裸地展现出来,无需多言,我们就可以看到社会的真实图景,看到社会是怎么样生产残疾或苦难的:

这具残障的身体照见了生物医学是如何忽视病人的主观感受,忽视病人的疼痛的;照见了我们所处的文化中那些习以为常的观念和实践成为了排斥边缘群体的强大的话语和工具,如在美国广泛接受的男性气概、充满活力、身体美、独立的价值观,成为排斥残障人士环境的一部分;照见政治体系、社会保障机构及其错综复杂的规章制度是如何排斥包括残障人士在内的边缘群体,如残障人士克服重重困难寻得一份工作,但却因为有工作而失去了补充保障收录津贴和医疗保险,从而再次陷入困境;照见了我们所处的空间包括住房、街道、教学楼、公交车、地铁等基础设施是如何隔绝行动不便的人,让他们不得不困于一隅而无法外出,过着隔绝于世的生活;照见我们的人际关系是多么脆弱,以至于对与自己所处境遇不同的人难以真正做到感同身受,选择逃避或者戴上伪装的面具努力表演……残障的身体作为存在的方式,在攫取、控诉、反思我们存在的世界,看到它作为一具社会性存在的身体如何被生产出来的,并且去感受它、延续它,是其义务、责任、价值,也是存在的意义。

《罗斯福传》
作者:(美)简·爱德华·史密斯 著,李文婕 译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3-06-01

残障的身体或受苦的身体,在无情地揭露、控诉我们所处的社会是如何的,之后呢?这些身体是否会采取主动性来对抗呢?墨菲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本书的第六章“自治之战”令人欣喜,顾名思义,墨菲在这一章中既揭示了残障人士所面对的“敌意的社会”,又描述了残障人士是如何借助游行、新技术如电脑等自我赋权、争取利益和改善生存环境的,墨菲认为“残障者人权保障运动是目前(残障人士)最有效的康复形式之一”,因为他们从被动的身体转变成了主动的身体。墨菲教授本人也得到自己任教的哥伦比亚大学的校长威廉·麦吉尔(William McGill)及其继任者迈克尔·索文(Michael Sovern)的支持,作为委员会的主席对哥伦比亚大学的环境进行了改造,以适应残障人士的通行,这是墨菲教授担任大学公职职务的所有年头中唯一满意的工作。墨菲在轮椅上坚持教学、研究和写作,完成了一段“回归” 之旅,这种回归,是残障的身体在行动、在表达和展现其潜在的可能性。由此,《静默之身》并不仅仅是在书写苦难和悲伤、沉思残障之身,更是在实践和庆祝重获生机的残障身体。

此外,残障的身体作为边缘的存在,照见人类生存的隐喻后,开始共情、聚集其他的边缘之存在。相对于黑人、女性、穷人等边缘群体,作为白人男性的墨菲教授是当之无愧的优势群体,是主流社会的一员,墨菲坦言在成为残障人士之前,自己从未对这一优势身份进行反思,对黑人朋友的处境也从未真正感同身受过。但是在成为残障人士后,他开始反思自己原先所处的优势地位,其社会关系也开始向弱者开放了,学校的黑人保安开始向他打招呼,他在电梯之中也开始和女性聊天,在医院和女性残疾者同屋——在这里性别并不存在,有的是残疾者之间的互诉衷肠,白人和男性的优势地位“瓦解”了,而墨菲作为一个更加完整的人和这些边缘群体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在边缘的世界中构建避难所、并且紧紧相拥。这是残障人士的存在方式尤其让人感动的地方,活动受限的身体看似带来了封闭性,但是其在社会关系上带来了极具可能的开放性,而且这种开放性指向的是对弱者的关怀和弱者之间的团结友爱、平等互助。

《我和霍金的生活》
作者:简.霍金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04-01

回到二舅的视频,视频的问题有几点:首先,未真正深入到二舅的日常生活和内心,揭示苦难是如何体现在二舅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之中的,二舅那具“受苦的身体”所经受的重重障碍,被所谓的“达观”的修辞所掩盖。视频中的二舅未说一句话,讲述的权力掌控在博主之中,其对苦难的沉重讲述极度缺失。其次,忽视了“受苦的身体”是在控诉的身体、是愤怒的身体、是在揭露人类生存状况、社会状况的身体,将“受苦的身体”所具有的批判的力量、反思的力量全部抽离,甚至陷入到一种个体主义的话语之中:如果你身处苦难之中,不会像二舅这样调节自己,就是陷入了“精神内耗”,就是自己不行。这种话语完全剥离了社会要对苦难所负的责任,正如墨菲所极力揭露的:苦难是社会生产出来的,社会应该负责!当然,二舅面对苦难时,不断寻找主动性,学会木工、学会修理各种器具,同时和弱者站在一起,在村里建立互助的氛围,这是面对苦难时,受苦的身体所展现出来的极大可能性,我们应该庆祝这一点,但是我们不应该仅仅强调这一点,忽视了苦难的社会意义,或者陷入到个体主义的话语中,在受苦时你做不到二舅这样,就是自己不行,就是“精神内耗”,这是在制造双倍的苦难。

分处两大阵营的网友,一方为二舅的达观点赞,一方极力呼吁苦难没有任何意义,或许在读了墨菲的《静默之身》后,可以找到共识。这份共识背后,我相信有一种力量,那就是深入拷问:如何改善我们的社会,如何寻求变革,让其不再生产出受苦的身体?如何让人活得更有尊严、更有价值、更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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