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大辫子戏看多了，对满清皇阿玛的热情歌颂激起我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看见顶戴花翎心里就骂着汉奸文学，鄙夷对占领者摇尾乞怜的媚态。后来，换了口味，欣赏了几部明朝的大戏，从明英宗、世宗和神宗身上，看见了本族皇上的表演。结果又倒了胃口，我们自己的君父在文韬武略上，居然还比不上康熙、雍正和乾隆。我不禁感到，2000多年来的大部分日子里，中国人民竟然被这样一群昏聩庸碌，骄奢淫逸的统治者踩在脚下，中国焉有不穷不败之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就是一部螺旋式重复的历史。靠战争夺权后，让老百姓过上几天宽松的日子，接着就是长期的贪污腐败。百姓在赋税徭役的重重压迫下，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
本来想满怀义愤对皇帝说三道四，然而前人之述备矣，又拿不出新的东西。碰巧雷锋同志（1940-1962）登上神坛快有39年了，我从剧中人海瑞（1515-1587）一下子想到了他。这两个人相距400年，一个汉族，一个回民；一个是兵，一个是官，能有什么联系哪？有，他们都是英雄，他们都是好人，而且都带有中国的特色。 不同的是，雷锋是官方钦定的模范，海瑞是民间拥戴的清官。学雷锋易，做海瑞难。
1963年3月5日， 毛泽东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那年我正读高二，满腔热血，要求进步，听党的话， 又红又专。同学们配合社会上的运动掀起了学雷锋地热潮。提倡艰苦朴素，做好人好事。把党当成母亲，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甘愿做党的一颗螺丝钉。后来， 林彪同志在《毛主席语录》的前言中题词中，使用雷锋的话：“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直到今天，党中央还在动用一切宣传手段，号召百姓学雷锋。在新形势下弘扬雷锋精神，推进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建设。把学雷锋当成时代和人民的热切呼唤。
现在回过头来再看看那场运动，不过是一种炒作。雷锋不过是统治者的得心应手的工具。雷锋的特点是做好事，然而做好事的人在历史中不乏有之，又如何成了雷锋的专利。我的历史知识不多，但是中国的好人好事却比比皆是，左伯涛舍身为友，柳下惠作怀不乱，严子渊安贫拾金不昧，介子堆宁死不愿当官，赵匡胤千里送京娘，浣纱女投江为子胥，范仲淹挥金养乡里，文天祥取义写汗青。遗憾的是那时候，六部九卿中没有中宣部，统治者不知道如何制造舆论，不知道如何统治百姓的灵魂。
统治者喜欢的就是像雷锋这样没有思想，一味盲从的好人，以便顺利地实行他们的统治。如果13亿人都成了雷锋，一切听从党召唤，他们就可明目张胆地巧取豪夺，他们就可以无偿地圈掉你的房子，他们就可以坦然地把子女送往西方贵族学校，他们就可以让妻室亲属住进美澳的别墅，他们就可以享受三妻六妾的荒淫生活。至于有思想， 喜欢问个为什么的，则属大逆不道，要被送进监狱。
学雷锋不难，从单位里请一个月的长假，在马路上搀扶老人， 在医院里照顾病人，把单位发的月饼送给叫化子，到车站给没钱的人买张车票。事后，写30篇日记，送给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领导说不定，又会把你树成新的雷锋，活雷锋。但是，你得小心点，不要在没人证明的情况下去解救到跌倒的老人，弄不好，够你喝一壶的。相对而言，60年代的民风古朴诚挚， 雷锋做好事前不会有那么多顾虑。
学海瑞就难多了。直言敢谏， 刚直不阿。人如其名刚峰，一座刚毅不倒的山峰。海瑞有头脑，善思考，遇事有自己的准则， 决不迁就。为官多年，两袖清风。在困难的时候，家里没有多余的被子，没有隔夜的粮食。过年了，只能把母亲织作的棉布拿到街上卖上15贯钱。去外地出差时，伶俐可爱的女儿溺水而死。后来，为了上书，遣送家人回归海南故里，建议好友到南方躲避。自己则买了一口棺材，宁愿以死明志，奉劝玄修20载的嘉靖皇帝励精图治勤政爱民。那是何等的浩气，何等的忠良。 如今，贪官猖獗，嗜财如血，朝中竟然见不到一个海瑞的影子。
在中国阿谀逢迎贪腐成性的官场中，像海瑞这样的直臣往上数只有比干，往下走只有彭老总。比干面对的是昏庸无道的商纣王，落得个身抱火柱而亡；海瑞面对的是昏庸无道的嘉靖，差一点被绞杀于午时三刻；彭德怀面对的是还看今朝的毛泽东，惨遭批斗与折磨，郁郁而亡。到了1966年春，一部新戏《海瑞罢官》竟然触发了一场十年浩劫，牵连者、入狱者、自杀者不计其数。可见统治者对海瑞咬牙切齿的仇恨。在中国历史上，找雷锋，有得是。 可是像海瑞这样置生死于度外坚持原则的却如凤毛麟角。
如果说雷锋和海瑞是两种不同类型的英雄，那么这两种英雄却都带有中国的特色。 在一人专治，一党专制的国度里，为了能够随心所欲地统治国家，上层领导需要采取一定的措施愚弄百姓。让他们糊里糊涂心甘情愿地跟着党走，因此他们希望老百姓都是雷锋。雷锋式的英雄体现了万岁党的愿望和需要。反过来，在一个一人专治，一党专制的国度里，贪官污吏横行，无偿地侵占着百姓的利益，老百姓无权无势，动辄被关进大牢。在这种情况下，老百姓的最大的奢望就是出几个像海瑞这样的清官，为他们说几句公道话，说服皇上，归还给他们仅有的那点利益。
在西方民主国家， 政府不会大张旗鼓地树立一位雷锋这样的英雄。因为老百姓是自由的，他们会按照自己的意愿作人行事，政府没有权利强迫百姓去如何做个好人，去投身于一个做好人的伟大运动。只要你不触犯国法，按时交税，就是一位好的公民。至于政府官员，他们是百姓选出的公仆，雇用期四年，期满后，自己另谋生路，不能一吃上官饭，就作威作福，死而后已。在西方，为官清廉刚正乃是最基本的要求， 既然大家都是海瑞，自然海瑞在美国也就算不了英雄。
在一个封建专制的国家，人民当雷锋，官员做海瑞，这乃是一种最理想的境界。正如主席诗词所颂：“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实际上，这是一种虚幻的境界，难于实现的境界。主要原因就在于统治者享有绝对的权利，不受任何制约。尽管一个政权刚建立时，或者一个年青的皇帝登基时，暂时可以清廉一阵。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权利的诱惑，随着财富的迷恋，他们迟早会偏离既定的轨道，走向反面， 成为老百姓的敌人。隋文帝杨坚算得个开明的皇帝，传到他的儿子时就天下大乱了；李隆基在开元年间有所作为，到了后一半的天宝就重色倾国了。因为他们享有绝对无上的权利，最终总会走上一条贪图享乐压榨百姓的道路。在层层重压下，老百姓喘不过气，自然当不了雷锋。至于当官的则脑满肠肥，大腹便便，也做不成海瑞。
海瑞的思想也有局限性。他的逆耳忠言为的是维护君王的利益，为了保存大明的江山社稷，为了中国有个好皇帝。在独裁制度下，海瑞们的失败是必然的。在中国的历史上，雷锋和海瑞都救不了中国， 都无法挽回一个封建专制必亡的命运。能救中国的只有民主制度，让长期被治于人的老百姓成为国家的主人。
（取自作者文集《雁阵惊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