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朽一代”指的是谁?不,我不能立即回答这个问题,那是一个无所不包的适用于许多情况的标签。“速朽一代”也不属于指代某个固定的特殊群体的专用名词,相反,它分布在不同的群体之中,由那些最不固定最善变的文化游牧分子所构成——“速朽一代”没有组织,它各自为政,它是浮在时代表面的原子化的个人,正是这样一些无所不在的原子化的个人促成了当前文化标识的流行:它的善变性,与时代的无方向性保持着高度的同步,它的速朽性质则从反面体现它的易被时间呑噬的短暂新鲜感令人不可思议地抓住了时代精神的虚无特征,而这恰好是它的活力以及它之所以吸引人们的诡秘之处,同时也是它有可能以“速朽”为标签为我们的时代做出文化注解并使自身成为历史经典的意外依据。

“但是,”有人会问,“你所谓的速朽一代,难道不正是指那些脱离现时代最基本真实和最尖锐问题的矫饰文化和流行写作吗?”是的,你的问题提得好极了,亲爱的先生。在一个充满了残酷真实和尖锐问题的时代,竟然产生出如此不残酷不尖锐的文化和写作,这本身就是一个尖锐的问题。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却不能从文化和写作内部去寻找。

那个笼统的文化消失了,写作同样如此。从一种眼光看出去认为是非常重要的作品,在另一种眼光看来则不然。决定眼光不同的因素很多,拒绝承认另一种文化和写作之价值的情况仍然存在,但这种拒绝恰恰是该文化和写作的外部生存条件之一。“速朽一代”被一些人鄙夷的事实,并不能推翻它被另一些人欣然接纳的事实。“他们的写作微不足道!”“他们所描写的生活和情感微不足道!”是啊,我一度也这么认为。微不足道的何止是生活和写作,还有微不足道的“批评”!在这个小小的关于争辩“谁更有价值”的真理事件中,真理并没有出场……因为隔膜和轻视,那种相互的轻视,即使还不至于发生对抗,但差异的鸿沟已使交流发生了障碍……不必再呼吁彼此的理解,这已经没有必要,在“谁更有价值”的选择题辩论中,“分殊化”是一个双方可以共同接受的解决方案。确实,“速朽一代”赢得了它应该赢得的赞成票……

被批评家经常挂在嘴边的“全景式社会”与“时代总体性”都不过是用言词勾勒的结果,所谓“总体性的生活”对任何个人而言都是不存在的,它只存在于抽象的大脑之中。生活视野和个人经验的局域性必然导致表达的“分殊化”——“速朽一代”无意回避现实的残酷面和尖锐性,因为它谈不上回避并不了解之事也谈不上回避未有深切体验之物——个人命运和生活环境的有限性,不可能通过高屋建瓴的概念认识而获得解放,哪怕这是一种更具覆盖力的真理概念。而写作,特别是“速朽一代”的写作,它的贡献仅在于,它恰当地出没于现实的另一些层面,这“另一些层面”绝不是用一句“虚假生活”或“半张脸”就可以打发的。

文化和写作中的“责任理论”至今具有自封的优越性和优先衡量权,人们仍然习惯性地继续将“文学责任”奉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理,但这不过是空洞的泛泛之论——“要做个好人!”那有什么可争辩的?可是,“何谓好人?”人们在这个问题前开始分裂了……“文学责任”同样是一个经不住追问的命题,“何谓责任?”“谁”对“谁”负责?对“责任”之内涵的不同解释何以会针锋相对,哪怕对立的双方都赞同“责任”一词,最后仍然要发展成势不两立?“文学责任”并不能统一不同的人,随着争论的深入,这个命题进一步分裂了不同的人……现在的问题转化为:“速朽一代”的“责任”表现在什么方面?

“速朽一代”的责任是——为自己写作,它的核心是自我。难道不是吗?有什么问题吗?文学的责任是为了别人,因为文学在为“别人”,“别人”就会为之感激涕零——且慢,如果一个律师替别人辩护,别人将感谢他;如果一个律师替自己辩护,就有问题了吗?为“别人”伸张正义和争取权利不仅高尚而且可以载入史册,为自己伸张正义和争取权利则势必渺小而速朽,为什么会这样呢?如果一个人对“表达自我”没有兴趣,他怎么会对别人“讲出自己心里话”感兴趣?如果一个人从来不为自我着想,他又有什么必要感谢别人“为我代言”呢?

结果居然是这样:自私的,自我中心的写作在现时代赢得了许多人!是他们都很自私吗?还是他们不过为了了解“某个”与他们无关的“自私的人”?共鸣居然在许多同样自私的琴弦上发出,或者,并没有共鸣,那些人仅仅是好奇,一种公开的窥视……这么简单?那些人粗鄙而无教养,这样说可要小心!那些人在充斥着假面和肤浅表演的文化中精神正在堕落,这样说更要小心!反思不是凌驾他人之上的宣判,反思应当态度超然。以道德责任的代言者自居,不过是另一种自私和自我中心的升华错觉,一种对自我的无边放大。当写作已不再是一门少数人掌握的特殊技能时,它就必然成为更多人参与的即兴表达,“速朽一代”更是如此:它成了逸出责任理论的一次性个人表演,何况责任理论在现时代的诸多远为重要的领域都已经失效。

“速朽一代”在另一种我们可能完全不知情的语境中长大——我们自以为已经烂熟于心的现时代,一直被我们同样自以为烂熟于心的字词和概念反复描述与总结,这一切在我们看来似乎不证自明,但我们所谓烂熟于心的那一套在“速朽一代”眼中却可能全然陌生。在同时代中生活并不意味着只会产生出一种类型的人和一种类型的头脑!我们耿耿于怀的诸项重大问题,对他们也许并不存在!我们们急于想知道他们一些什么呢?或者,我们对他们想告诉人们的感受和经验统统不感兴趣,只是一味要求他们能够知道我们在想什么,因为我们坚信只有我们才抓住了时代的根本!可惜呀,也许正是他们才抓住了时代的根本,这可说不定!

不要指责“速朽一代”只知道“现实的一半”,更不必要求他们去认识“现实的另一半”,应先设法知道“他们知道的一半”是什么——除了自我,摩登,表面化,流行时尚,陶醉于假相(这一指责本身也在提供一种新的假相迷信),还包括:新技术与媒介之利用、图像主导、即用即弃、通讯革命带来的新书写风格,多样性之混杂、朝秦暮楚、无方向性……他们才是现时代所造就的真正体现其特征的一帮!

所谓自我,时髦,表面化,流行,假相,不就通过“恋物”来达成的吗?是的,先生们,的确如此。支撑“速朽一代”生活的,乃坚定的个人主义和物质主义,那种喋喋不休的对物质细节的关注和个人感官印象的描述时常招人垢病,殊不知这最容易见异思迁与始乱终弃的“恋物癖”正是现时代文化发生重要变迁的后果——从“观念拜物教”转回到“商品拜物教”,既是向上走的过程也是向下滑的过程——虽然已经返回生活的物质基点,同时又因为物质自身越来越短的淘汰周期,“速朽一代”在物质主义的现实/虚幻之矛盾体中看到自己的双重面影。

“速朽一代”从不渴望最高目标,那全是些“不可能之物”。“速朽一代”坚信的此岸性在于它的“可期盼”、“可触摸”和“可占有”——限制在物质领域里的生活图景才可能被有效地想像,它具体地呈现在那里。和“速朽一代”所写作品的命运相比,生活现场中大量被使用的“物质成品”,特别是孤零零的“单件物品”,往往老得更快——物品越时髦,就越比文字更易朽。“速朽一代”把写作全面依托在物质生活之上,这可靠吗?他们的前辈说,当年人们涌向灯塔顶的楼梯时,半途脚下的楼板被抽掉了。后来有人传说,灯塔顶楼里面一片漆黑……“谁说我们不要光明不要精神?”他们中当有人忿忿不平。当然,其实我们都应当了解,追求个人目标同物质的关系紧紧相联,而着重谈论物欲和官能不过是精神观念的指向发生转移的表征,区别在于:以前精神观念是一块牌位,物质祭品远比牌位低卑。现时代的精神观念则是对一切物质的重新命名,精神和物质终于合为一体了。

千百年来,生活从来都是速朽的。生活在时间中逝去,它很少被记载。人们并不因为生活的速朽就毅然放弃生活,生活也不是因为它将被记载才值得一过。人们生活,既在于宿命,也在于生活的此刻性和一次性:偶然,意外,短暂,期望及不可预知。生活的强大魔力即在于此,它牢牢地吸引了人们。那么多生活不被记载又何足惜!

“速朽”不过是“化为乌有”的另一种表达。人们自从能够用文字和图像保留自己的一部分生活残痕以来,便开始迷信有些东西可以世代相传,进而免遭“速朽”的厄运。让一种东西长期保存,其实变成了“记载这种东西的文字”得以长期保存……这可能是历史经典得以产生的最初梦想,而经典一旦真正产生,人们便转过身对那些注定要与“不重要”的生活一同归于湮灭的“速朽”文字嗤之以鼻。但是,一个迄今为止对“速朽”最为有利的历史时刻终于来临了——写作行为被教育普及与书写传播工具的廉价化扩散到极为广大的人群之中,记载每天“速朽的生活”,汇成现时代最壮观的景象:即时写作,即时阅读,历史只是课本,经典只是化石,新闻才是一切……这个伟大的转变,颠倒了被历史与经典盘据在金字塔尖的图型,沉睡在金字塔底被压抑数千年之久的大众开始发挥他巨大的能量。

“速朽一代”就在此背景中诞生,它和写作的普及和廉价化密切相关。因为普及和廉价,写作的神圣与不朽(经典和永恒是它的两道魔咒)开始“脱魅”,写作所具有的一切潜能都充分展现出来。“速朽一代”的写作只在乎空间的扩张,而不在乎时间的绵延。唯有这样,写作才能更接近速朽的生活本身,从而也更接近生活的一个宿命真理:它是瞬间的,而不是不朽的。对经典和永恒的渴望,其实就是“花朵对化石的渴望”,就是“无对于持续的某物的渴望”……“速朽一代”为了今天的存在已经等待了数千年,它拥有的就是“此刻”,就是即将速朽的“当下”。它知道,到了明天,它将归于虚无……幸运的是:此刻,它仍在!

既然生正逢时,那还犹豫什么?“速朽一代”用一种放松的口吻谈论并书写他们熟悉的那部分生活,甚至还越界妄议陌生事物。这有什么不可以?难道这世界上妄议还少吗?“别在意他们!”我们彼此提醒。可是,他们也并不在意你在背后说他们什么!是啊,他们随便开开玩笑,有时很过分,非常不严肃!天哪,严肃的人我们见得太多,不严肃才好玩。真的别太在乎,“速朽一代”多半还算是温和的,他们不怎么谈论重大问题,但小问题的自由谈论为什么不正是一个“重大问题”?想想过去,因迷恋于重大问题而把我们的生活整个拉进歧途甚至拖入黑暗中的事情难道还不够多?

“速朽一代”的写作遍布诸多领域:商业广告,通俗小说,物质随笔,电视综艺,网络博客,自传,电影剧本,流行歌曲,音像评论……没有哪一代的写作如他们的写作涉及如此广阔的符号世界,也没有哪一代的生活如他们所面对的生活那么丰繁、芜杂、表层、真假莫辨和光怪陆离!“速朽一代”仍然面临禁限,但在禁限之外留给他们的题材已经足够。批评他们没写出这个,没写出那个,为什么你们自己不去写“这个”或“那个”?“速朽一代”所遗留的题材应该让“经典一代”去做。“速朽一代”和现时代同步,它的速朽暗示了现时代的不可预卜之前景,所谓同生共死,这难道不是历史的辩证法吗?

上述所有这些“速朽一代”的写作还在源源不断地问世,“速朽一代”前赴后继,即死即生,在“速朽一代”的原子化个人背后,是无方向性的现时代潮流。现时代潮流由三股力量共同推动:物质、强权和谎言……现在,这三股力量博弈的结局尚未可知……“速朽一代”能在其中得以生存就是一大奇观,它躲避强权,追随物质,与谎言共舞。“速朽一代”对现时代不具有颠覆性的作用,却具有重组文化秩序的潜能。“速朽一代”富有渗透性和腐蚀性,它的方式是娱乐的,通俗的,搁置的;它的风格是喜剧的,轻佻的,戏仿的;它的内容是物质的,享乐的,自恋的,它的中心是自我的……也许,恰恰是最后一条,有可能会演变成一种积极力量,虽然现在预言还为时过早。

《上海文学》2006年02期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