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当代文坛格律诗的领域里,荒芜因其《纸壁斋诗集》的行世,已是“天下无人不识君”,属于名家了。我们结识荒芜是通过陈朗在中国剧协的同事司空谷的介绍。

司空谷与荒芜都是安徽人,且早在四○年代即是好友。司空谷从事文化艺术工作较早,他在中国剧协成立阶段即参与刊物的创办,是《戏剧报》的“元老”之一,陈朗的到《戏剧报》算是“后进”了。陈朗在未进《戏剧报》之前(一九五三年),即因一篇有关《西厢记》的学术论文受司空谷所激赏,原来此文为与当时的戏剧界名家宋之的(时任职解放军总政治部)观点商榷而寄往《戏剧报》的,此文遭到宋之的的干预,但为司空谷极力支持而在《剧本》月刊上发表。此一事件后来在一九五四年《红楼梦》研究批判争论阶段在《人民日报》的“内参”上有所反映(作为压制“小人物”的事例),毛泽东看到“内参”上此条后,曾经向总政治部主任萧华查问宋之的此一行为。据说宋之的当时吓得冷汗直流。但接着“审干”和“镇反”运动开始,宋之的则对司空谷进行报复,借所谓他的“历史问题”加以陷害,司空谷由此而在“政治”上摔了一小跤。这些事均是在一九五六年陈朗到《戏剧报》编辑部与司空谷成为同事后,由司空谷亲口告知陈朗的。二人的交谊即由此而起。即使陈朗遭贬彼此二十年的阔别,二人重逢,再为同事,友情一直未变。司空谷后期主要任戏剧出版社编辑部主任一职。直至退休。

司空谷由于从事文艺工作较早,与文艺界人士接触广泛,我在《风景名胜》杂志社任编辑,为了约稿,他就曾经为我介绍过许多作家,如美学家王朝闻。当时王朝闻住在东四七条,一个老四合院里,与剧协(在东四八条)比邻,司空谷就亲自陪我走访王朝闻。王朝闻四川人,个子矮小,秃顶,方音浓重,非常健谈。当他得知我来自杭州,又是从事风景名胜事业的,很高兴,他说自己早年就读于国立杭州艺专,对西湖感情很深,骑自行车过白堤锦带桥,断桥时,从拱桥翻越有腾空之感,说时闭上眼睛,一副老天真相。那次访问,我写了《王朝闻访问记》发表在《风景名胜》上,并与王朝闻通了多封信,他要求自己校对原稿,相当认真。司空谷又为我介绍了姚雪垠、杨朔等作家与老一辈如曹禺、凤子等名家。杨朔远在边疆,他为我寄来两篇描述风景的大稿,使杂志生色不少。司空谷介绍荒芜给我们,不为约稿,是出于友谊,但我们与荒芜居处彼此相隔甚远,十多年来只见了有数的几次面,没有特殊的事,也很少打电话,但是交情却不薄。当时我们住东三环外团结湖文联宿舍,荒芜则住天坛东里。团结湖是北京六、七○年代新开发的住宅楼群区,原先这里只有一个小公园,一个小小的人工湖称为团结湖,现已发展为新楼林立、车马辐辏的繁华之所,团结湖附近金台路还与古代文明搭界哩!这里是战国时期燕都蓟城所在,为了使燕强盛、励精图治,燕昭王修筑黄金台,招贤纳士。金台路原为燕京八景之一“金台夕照”的黄金台原址所在,渺远的黄金台,剑气箫声,都在团结湖附近(历史上真正的黄金台应在易县,此处的当属于怀念性质)。荒芜所居天坛东里,在天坛东门外靠南一带,居处以繁华的大都市衡量,相当清静,我们全家约在一九八七年之前到天坛东里看过他俩老,还在附近一家古董店里购回一对粉彩莲花瓶哩!荒芜中等个子,脸色微黄,态度谦和,很亲切,他家住六层楼的第一层,三居室套房,因是北京的冬天,门窗紧闭,入室之后但觉空气混浊,气味异常,室内光线阴暗,家俱简陋,相当杂乱。夫人身体很差,和我们喋喋的说些下放干校劳动琐事,她如今还要每日接送小孙女上学,不胜劳累云云。夫人似有宿疾,脸色苍白,显得乏力,人物与环境给人的印象是窒息、灰色的。他俩极少出门,更休提拜会友朋了。有一次他曾到团结湖看望我们,得知俄文翻译家、老前辈蔡时济与我们是紧邻,他即去拜访了蔡先生。蔡时济当时已八十多岁,对现状经常牢骚满腹,一副愤世疾俗的模样,与上了年纪炉火纯青境界毫不相干。

荒芜原为翻译家,主要翻译西方文艺中的戏剧与诗,以翻译奥尼尔戏剧理论与惠特曼诗著称。他具体的工作单位是在中国社科院文学院。但从七○年代起,荒芜的主要精力和时间都转移到旧体诗的创作上。他的诗大都注重格律对仗,且喜用典故,但创作内容都富现实意义,多指责时政,为极左路线下受难的人们作不平之鸣,这些诗作在稍开禁锢的八○年代中期亦能时见于报章杂志,但也由此而大大得罪了、刺痛了当权派和那些极左人士。当时中共中央宣传部主办的一个内部不公开刊物,称为《未名草》的,就有一篇化名文章,乔装嘴脸,杀气腾腾的专门批判荒芜旧体诗,据说这篇文章是“左王”胡乔木亲自披挂、直接操觚的。荒芜对于这篇文字既嗤之以鼻,不买其账,且在后来也写了反驳文章,收在与他的《纸壁斋诗续集》同时出版的文论集子里。他并没有惮于过去的右派苦难经历而缄口不言,表现了大义凛然、无畏的诗人气质。

《纸壁斋诗集》初集出版于一九八五年之前,过了数年又出了续集。所谓“纸壁斋”者,是指建国门内中央社科院所属的一所破楼顶楼某室。在荒芜打成右派后,夫妻双双发配河南咸宁干校劳动,后期归来,有较长一段岁月居住此处。这个居处是以报纸糊于空书架以作“墙壁”,这一命名,乃纪实也。他从翻译西方文化转移、热中到旧体诗的创作,大约即始于在河南下放劳动期间,旧体诗中的许多佳篇都完成于“文革”后期所居“纸壁斋”时。

与荒芜一起在河南干校劳动的,有大批老一辈的知识分子,诸如俞平伯许宝驯夫妇﹔钱锺书杨绛夫妇﹔沈从文张兆和夫妇等,后来他们都成了荒芜家的朋友,可能他们在干校时即有旧体诗唱酬吧!一九八七年我们到天坛东里荒芜家那一次,就见到他家壁上挂有俞平伯赠他的词幅,内容即是吟咏干校劳动时作为“灌园公”的生活写照,有些像陶渊明的田园诗,极为冲淡平和,与荒芜的辛辣讽喻诗风相比,风格判然各别!沈从文的命运在中共建国后,不像俞平伯他们曾经被抬举过,他的命运一开始即处于低谷,受到排斥,即收拾起写小说、散文的笔,韬晦于陋巷,充当故宫博物院为游人解说文物的讲解员。至于他个人在故宫浩瀚的史料中,致力于中国古代服饰的研究,后来出版了极有价值的煌煌大著,那又当别论!沈从文在干校前后也吟了不少古体诗,常以“怀古”、“感事”为题。好像古体诗是专为失去工作,失去书斋的文人所专门具有的。知识分子,失去了案头工作,无书可读,但是修养在,头脑在,用简捷、押韵的格律诗来表达思绪,是很自然的事,只是为了瞒过周围的“老左”耳目而已。沈从文书法极佳,尤善章草,荒芜的书箧中即有不少沈从文送他的字幅,所写内容大多为自作诗,荒芜曾随手检赠给我们一个长条幅,我们很珍惜。荒芜也有以沈从文诗幅转赠给司空谷的,司空谷常张挂于壁。沈从文夫人张兆和,是我们好友忘年交文字学家周有光夫人张允和的三妹,允和二姐也曾有沈从文诗幅赠予陈朗的。

当代由文学评论,包括翻译西方文艺作品并从事写作者,后期转移热中于旧体写作并卓有成就,成为一代名家者,有两位,一位是聂绀弩,一位即是荒芜,他们俩位的写作风格都严守诗词格律,不像现在有些初涉猎者,没有读过几首古人旧体诗,就奢言要打破格律了。他俩者的写诗风格迥异。聂绀弩以大量现代名词入诗,诗题多作“赠人”,或写他自己曾被判死刑缓期执行时的生活、思想,如劳改服役时的挑粪、搓绳,直截了当,明白如话。荒芜则属于典雅型的,而且不避用典,然不饾饤,有时也直取口语,内容大多为剌时讽世。可见真正能写旧体诗者,是可以现代情感咏吟现代生活,仍然可以运行自如的,格律对之亦并无束缚。聂绀弩的诗集名为《散宣生诗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出版时前面多出了一篇序言,作者竟是胡乔木,这篇序言未征得诗集作者聂绀弩的同意,完全是胡乔木自作多情,“迎”上去,讨好的。章伯钧的女儿章诒和是陈朗的戏剧同行,诒和夫马克郁也是同行、共事,有一次我们在她家作客,章伯钧夫人说起,聂绀弩曾指著这本刚刚出版的《散宜生诗集》对她说:“这本集子,别的都好,就是这篇序言不好!”

经荒芜介绍、推荐我们的诗作,我们得以结识广州《当代诗词》主编李汝伦,从此,我和李汝伦建立了通讯关系,虽然一直未谋面,但时时鱼雁往返,讯息不断,后来我曾协助过他的《当代诗词》发行工作。李汝伦谦虚礼士,文字活泼、生动。

约在一九八七年后,荒芜一家即自天坛东里徙迁至西郊中关村。北京西郊开发于明代,为皇家园林所在地,现多遗址,所居者多为艺术界、学术界人士,文化空气蕴藉。漫画家丁聪,即寓居此处。荒芜的中关村居所,陈朗曾到过两次,约在一九八八年间,后一次是与司空谷同往的,陈朗说那天诗人吕剑亦在座,他是荒芜的近邻,与陈朗虽未谋面但彼此都听说过,吕剑也是从新诗转向旧体诗的一员。

荒芜于八○年代后期始,即很少写作了,意志显得消沉,身体健康状况很差,夫人身体更加孱弱,有闭门谢客,颐养天年之况,即使有两部电话(公家又为他安装了一部),与朋友的联络也不很多。他说,他不想看书了,连报纸也懒得看了。他之所以不再写诗,是觉得自己的诗作对“医世”无益,写它作甚?但现实是如此肮脏、残酷,道德是如此沦丧、变质,能不让一个真正的、敏感的诗人产生失望情绪,感到无可挽救而消沉吗?

但在陈朗卧病团结湖时,他曾偕木刻家、诗人曾景初来看望过他,于友情仍是敦厚矢忠的。在荒芜还勤于写作的那几年里,常常有信给我们,有时还亲自抄寄我们的诗作给刊物杂志。他的来信多用毛笔,但横书,字体很工整,一笔不苟,我们将他的来信多封,都珍藏着。

一九九七年九、十月间好友胡忌、黄绮静自大陆来纽时,说起了荒芜,大概在一九九六年下半年他们曾见报章刊登荒芜作古的消息,闻之不胜人琴之感!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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