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诗新是我们住在兰州市西关什字中山路时邻居马山的政治难友,他们二人同在一个劳动教养场所关过三年。裘诗新杭州人,与我们均属“西出阳关”,算是乡谊前辈。马山的妻子张雅花,又为裘诗新螟蛉义女,两家住处相近,雅花时往他家,有时约我同往,所以我与裘家也很相熟。

自从一九六○年十月间我随陈朗从北京发遣西北兰州,陈朗在甘肃省文化局戏研会只呆了两年的时间,此期间正是所谓 “三年自然灾害”,全国人民饥饿之时。一九六三年,国家要全国人民承担困难,各机关单位精简人员下放劳动。当时我俩也甚想回浙江老家,归隐黄叶村,但是携家带口,为稻粱谋,谈何容易?况且农村岂能容我辈被遣发落之人?在陈文鼐推荐下,沾了浙江是越剧故乡之光,陈朗乃被“欢迎”到了兰州市越剧团任编剧。越剧原属浙江新昌、嵊县一带的地方小戏,自三十年代进入上海发迹、“提高”后,成为风靡朝野的剧种,其“底子”有限,进城后早失去淳朴风味,珠光宝气,素为陈朗所厌恶。当然对于从艺的演员,特别出自科班者,他仍是尊重的。如今虽不得已就之,到越剧团作编剧,也想试着从剧目上作些引向。于是我们从省文化局贤后街宿舍,搬到了西关什字中山路市越剧团宿舍。

五○年代中期起的兰州,因为沿海各省大批工厂内迁,人口骤增而城市建设仍然未改旧观,原先兰州市为苏联助建十大城市之一,后因中苏关系恶化,苏联撤回所有专家而停顿、瘫痪,随处能见辍建的大型建筑,除市东尚有兰州大学等新建筑外,西关什字一带则尚乏高层建筑,一律土墙土屋的旧四合院。由于街道公路是后来扩建的,路面高出民居,四合院被截,不是没有院门,就是断了尾,一逢下雨,院内即积水成池。西关什字是老兰州西城门内十字街口,习惯将“十”写成“什”。附近即有土城残垣。中山路为南北向,直通黄河大桥,过桥即是白塔山。兰州市在黄土高原上,海拔在一千至二千米间,黄河滥觞于邻省青海巴颜喀喇山北麓,流经甘肃兰州尚属上流,其地东倾,水流急湍,河道不宽,夹带大量的黄土,名符其实的黄浆之河啊!难怪它流入宁夏沉淀为丰饶的河套平原,流经陕晋壶口转入河南平原,使河床高出两岸达二米之高而贻患千载!西北缺地下水,人们赖水而生存,兰州人饮的是黄河水。兰州市沿黄河而伸展,东西长达百公里以上!白塔山、皋兰山南北夹峙,一河中流,形成了一条自然长廊,窄长的城市,有铁路贯通,人们可以买火车月票上下班。黄河北岸白塔山上有黄教白塔一座,与黄河大桥相映视,颇具形胜。城东南有皋兰山一脉五泉山,林木蓊郁,有类杭州灵隐,有饮马泉、传为汉霍去病与匈奴作战时屯兵饮马之处。冬日黄河结冰,上可通车马,春日黄河解冻,冰块倾泻,其声噌宏,顺流而东。夏日瓜果上市,西关什字长棚卖瓜,以火石灯照明,彻夜不灭。做瓜子的子瓜则食瓤还子,路人解渴,何乐而不为……。

当时我们所住中山路大杂院,南北厢房加上西屋,共住十一户人家,各家孩子总数就有二十九个,还养鸡成群。十一户人家鱼龙混杂,既有中共干部如刘科长一家,剧团“红人”黄家骏、黄艳飞一家,更有一般干部凯声、王精石夫妇,王祥铭、陈玉珍(花旦)夫妇,与郭祝三(布景设计师)各家,“历史反革命”陆金奎(乐队三弦手)、陈水娥一家,毛毛(厨师)一家,沈炳松(布景灯光师)一家,及冯七经(服装管理)、绿茶一家,四川人剧院职工老王一家。此外便是右派我家,与“历史反革命”马山、张雅花一家了。马山,浙江嵊县人,出身名门旧家,著名民主人士、学者并老右派马寅初是他的同宗长辈。马山原为剧团会计,早年曾参加国民党三青团 ,“肃反”运动时定性为“历史反革命”,开除公职,劳动教养三年,期满释放在家,丧失工作,偶而以拉板车增加些收入。他心情急躁、忧郁,读书不多,以酒排遗,常常失控闹事,雅花不胜苦恼!雅花为剧团老旦,原籍浙江嵊县,九岁时被卖到上海某家入戏班习戏,学唱老旦,年长后在越剧界与戚雅仙、李雅琴等共为“雅”字辈十姐妹,加入春光越剧团。春光越剧团在上海的越剧团当中具相当地位,团长尹树春(小生)在越剧小生行中颇享盛名。当时沿海工厂内迁,为丰富工人文化生活,许多剧团奉命内迁,上海有八个越剧团内迁,春光越剧团为其中之一,被迁到了兰州。马山在关押期间,与难友裘诗新结为好友,又为棋友。

裘诗新是位医生,当时已五十多岁,祖上为杭州名医,他算得有家学渊源了。四○年代曾在国民党西北某军部任军医,四○年代末解职后即在兰州定居,住家与我们大杂院邻近。他有九个子女,住在一所土墙土屋,前面开设旅馆,后面为住家的大杂院楼上,占了四间住房,其中一间辟为客厅兼厨房。裘大夫性格开朗、豁达,好客,节假日傍晚,棋友、难友盈门。裘大夫喜好书法,喜藏碑帖,爱临习北碑《张黑女》。又喜听京剧,搜藏京剧唱片不少,自身也会唱几段老生岁。故陈朗与他颇谈得来。他的医术很受人尊重。记得一九六四年陈朗患肺疾,兰州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诊断为“侵润性肺结核”,但裘大夫根据陈朗病史分析,以为不足信,遂将他肺部拍片拿到权威的结核病防治所审查,结果否定了二院的结论,使陈朗精神为之一振!裘大夫待人平等,如马山等也延为上宾,过从甚密,他家中日日高朋满座,随时留饭,“教养”三年无损于他性格的豪放。家中曾有一位特殊的食客。此位青年疏懒成性,以教他孩子习画为名,终年长住。未见裘大夫有不满之色。裘大夫于一九五七年被划为右派后,处分甚重,关押劳教三年。关押期间,因属医生,未受苦役,给犯人看病,甚为照顾难友,尽量利用微小的权力给人方便,因广结友缘。释放后,在兰州某区小医院任小儿科医生,以此养家。裘大夫自己并不喝酒、走棋,他之能够如此待人,忙中偷闲,且不厌其烦,主要是有一位贤淑的夫人。夫人浙江绍兴人,幼年失学,船娘出身,小名映娥(“嗯哦”——船橹像声也),原为裘家婢女,性格随和,颇有姿色,得与裘家大公子成婚,随裘大夫远离故乡西征。在裘大夫关押期间,她一人带众多孩子,含辛茹苦坚强度日。所幸者,她的长女早年留学美国,在美任医生,家中日用则靠她自香港转钱济家。故裘家的日子自比其他家庭好过得多。裘大夫曾和我说起,他的长女的年庚八字,与古代梁夫人相似,我至今不知他所指的梁夫人是谁,是宋抗金的梁红玉吗?又从何而知梁夫人生辰?裘夫人当时也已五十多岁,且体魄健康,在家张罗饭菜,从容不迫,面对众多食客从无愠色。夫人自己并不会走棋,但她喜欢观人下棋,观时不言,棋德甚好!雅花既为裘家义女,因马山酗酒无度,她将私房钱存于裘夫人处。“文革”初期,陈朗再次发配边陲劳动,我则被迫离开兰州,带三个女儿转辗至陕西黄土黄原之上,雅花将她历年艰辛存款数百元(在当时为大数目)赠送与我,我无论如何不肯接受,但雅花含泪说:“一个年轻妇女,带三个小女孩,到人地两疏之地,前途难料,身上有钱可以壮胆!”她亲自将钱缝在我的破棉袄前襟内。雅花从小失怙,身为戏子,而慷慨识见如此,救人于危难,此恩此德,没齿不忘!

还在一九六五年冬,“文革”前夕,我的三个女孩同时得了麻疹疾病,大幼体弱,发展为炎肺,邻里如雅花、绿茶等均日夜帮助护理。裘大夫更似往常一样,只要我孩子有病,即来诊治。在三孩麻疹期间,更是每日下班后,先到我们的陋室,为三孩一一诊治,给药、打针,嘱咐种种注意事项,然后再摸黑回家,直到我三孩脱险痊愈!

“文革”十年,各自巅沛流离,彼此消息曾经中断。一九七九年全国戏剧会演期间,陈朗在北京,裘大夫与夫人赴美探女前曾至北京,住前门西大街向阳招待二所,陈朗夤夜访他,不想他外出未遇,次日他即动身赴美,失之交臂。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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