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的“整风反右”之后,紧接着是二、三年之久的处分右派份子时期,或开除或蹲监狱,或降级或调离。我和陈朗各自经受磨难后,于一九六○年十月陈朗再发配西北甘肃,一家三口跋涉到了人地两疏的兰州。陈朗先在省文化局戏曲研究会工作,一九六二年又逢各机关单位精简机构、裁减人员。老友陈文鼐虽身为右派,但是在兰州多年,人际关系较熟,经过他的撮合,得以下调兰州市越剧团任编剧。陈朗原从事戏曲史、戏剧理论并昆剧艺术的研究,与越剧素无瓜葛,这正如我们的同乡前辈贺鸣声,原习油画,处分时调到油漆店当油漆工的境况相似。

兰州市越剧团处于西关什字兰州剧场后面,是一幢水泥砖瓦结构而外墙不及粉涮的四层建筑。剧团办公、排戏活动均在此楼,单身团员或无子女的职员居此楼各室,有家属者,则在近处中山路有一个旧式大杂院安顿。于是我们从贤后街省文化局宿舍搬到了中山路大杂院,居室极窄,仅十平方米,陈朗则另外在剧团二楼给他一间房,作为办公、创作之用,但“文革”一开始便被赶了出去,一家五口都挤在中山路这间十平方米的陋室里了。陈朗在剧团二楼房间的西边紧邻,即是越剧团团长尹树春,她占二小间。“文革”前,他们做了四年的邻居。

尹树春是浙江嵊县人,出身贫寒,幼年习艺,约于三○年代进入上海滩,遂渐崭露头角,成为越剧名演员。浙江嵊县和新昌是越剧的发源地,原称“的笃班”,由民间小调演绎成一种剧种,最先的演员都为男子,后来则专由十几岁的女孩子演唱,有纯朴的泥土气。这类“的笃班”没有固定的戏院剧场,串演游走于各村镇,逢过年过节,农闲之时,常受各村社邀请,作短期演出。如我的家乡浙东温、台一带,无论城镇与农村,在年终或庙会节日如五月十三关帝生日等,均有戏班演出,演出场所为庙台、祠堂或临时搭建戏台,演员住处、化妆室等亦临时于庙内搭建,所有观众席凳都由村民各自按出资多寡划地而置。戏班进村是一年中村里的头等大事,外乡外地各类小贩都汇集于此,于夜晚不甚明亮的汽油灯下,台下万头钻动,寻姑觅嫂,台上则锣鼓声,演唱声绕梁三日。不过我们温、台一带原先来演出的戏班,大都为温州乱弹、昆腔等,稍后为京戏(温州班)。但在我的童年时期,嵊县、新昌女子“的笃班”已经取代了乱弹、昆腔等,备受村民欢迎,几乎人人都能习唱几句,传统节目有《梁山泊与祝英台》、《碧玉簪》、《十美图》等等。农民喜欢看戏,对演艺高超的戏子,也很推崇赞美,尽管如此,不是家中穷困到山穷水尽,是不愿意送子女学戏的。那时的戏子,几乎都有一部辛酸的历史。如我友张雅花,兰州市越剧团的老旦,她在九岁时,从嵊县农村被卖到上海,由上海某越剧班琴师收养,教唱,她因相貌平常,专学老旦。按理九岁的孩子,应该记得农村村名,父母为谁,但她却一片茫然。

尹树春、张雅花等,从小学戏,口传身授,算是科班出身,她们都没有读过书,只是在学戏过程中,在唱本上识得不多的几个字,她们全靠勤学苦练,终年在戏台上锤炼、滚爬,然后才获得应有的演员地位,其中拔萃者则成为名演员。

越剧约在三○年代才进入上海滩,为迎合市民、商人的口味,虽然经过新音乐工作者的参与,在曲调、唱腔和音乐上有所丰富和提高,也吸取了其他剧种的表演程式,但却渐渐地失去了原有的纯朴,而变得珠光宝气了。四○年代越剧在上海达到了鼎盛时期,先后出现了许多名角,和许多唱腔流派,至五○年代仍然盛名不衰。其间名角如筱丹桂、袁雪芬、徐玉兰、傅全香、戚雅仙、竺水招、尹桂芳、范瑞娟、金彩凤、王文娟、毕春芳、尹树春、李惠琴等等。她们还论字排辈,结拜姐妹,如雅字辈十姐妹包括戚雅仙、张雅花等,在上海的十里洋场之中,她们既有竞争又互相扶持。

越剧演员大多具有姿容,而文化不高,由于她们所处的环境,婚姻情况往往以不如意悲惨者为多,常为有钱有势者所觑觎占有,甚至有不堪凌辱而服毒身死者。这一情况不单在越剧界,其他从艺者也有同样情况。电影界如阮玲玉的服毒自杀、周璇的被逼疯癫;越剧演员如筱丹桂的服毒而死等。尹树春饰演小生,在上海初露头角后,即成为某剧院老板的摇钱树,并为其所占有,剧院老板以她为主角,成立“春光越剧团”。她生有两子,留在上海,等到我在兰州见到她时,她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中共建国后,她的丈夫属于“戏霸”而被捕劳改,本来尹树春与他并无感情,遂离异。尹树春仍然担当“春光越剧团”团长,与旦角李惠琴搭挡演出,在上海拥有相当一部分观众。越剧从“的笃班”至此时,已大异其趣,各剧团都拥有自己的舞台,主要观众已非复原先乡间村民,而都是都市市民、商人、太太、小姐和中学女生。在唱腔上,演绎某某派之调,如戚雅仙为戚调、徐玉兰为徐调,尹桂芳为尹调等等。尹树春也被称为尹调,但非尹桂芳之尹也。越剧追求服装华丽与复杂的舞台布景,可谓富丽堂皇,它已完全成为上海这个繁华大城市的附庸品了。较之上海地方戏沪剧更具上海化。这一在上海洋场发迹的剧种,也受到延安来的“土包子”的激赏,最先得北京“宫廷”的青睐,吸收了王文娟、徐玉兰的越剧团归属于解放军总政治部。一般说,“上有所好,下必行焉”,而越剧则“下有所好,上亦行焉”。

尹树春擅演《梁祝》一剧中的梁山伯,其中十八相送一出,据说她走圆场时,上身纹丝不动,而帽带则作有节奏的飘动,极有功力,是与川剧的翎子功,椅子功同属一理。可惜我和她邻居数年,却未见过这一绝招。但我看过尹树春在陈朗编写的《紫箫》一剧(根据明吴炳《情邮记》改编)中,她饰主角刘干初,于“追车”一场执鞭趟马的台步,功夫确实不浅。她的保留剧目有《何文秀》,但已多年不演了,我在兰州有幸看到她的此剧散场示范演出,还保留有清纯的乡村越剧风味哩。

五○年代,中共因为“备战”,上海各大工厂,纷纷内迁,疏散人口,到西安、新疆、宁夏、甘肃、云南等地,各大工厂职工加上家眷几乎都是上海人。因此有将上海八个越剧团迁出“支援”各地之举,美其名曰“丰富内地工人生活”。于是西安、新疆、宁夏,还有天津等地都有了越剧团。上海“春光越剧团”,则由团长尹树春带领全团演员、职工家眷,百十人迁往兰州,成为“兰州市越剧团”。兰州的西固炼油厂、化工厂等职工的南方人及其家属,都是越剧的观众,他们大多不能欣赏粗犷的西北剧种秦腔。在五○年代晚期,兰州市越剧团的营业情况还很好,兰州剧院门口,也是车水马龙的。当时剧团内迁,当局给予优厚待遇,如转为“全民单位”,工资较高,可在上海保留户口,退休后可以返回南方。剧团在南方招收的学员,也以不迁户口为条件。还规定剧团每年回上海“娘家”演出一次。我后来结识的兰州人毕嫂子,她从未到过南方,但也是越剧迷,可见越剧也已深入当地市民之心了。

在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中,尹树村也被划为右派,她没有多少文化,也谈不上有多少政治识见,只因为她是名人与她的旧戏院“老板娘”身份。但她的右派属“内控”,即对外不公开其右派身份。于是她也就有了双重身份:一为演员、主角,有演出、面向观众欢呼、鼓掌的机缘与荣耀;一为受本团监督的“罪人”,戏毕之后不准其向观众谢幕,在后台扫地、倒痰盂。当兰州市越剧团回“娘家”巡回演出时,上海的尹树春戏迷,不见尹树春出来谢幕,在台下不断鼓掌,千呼万唤。此时的尹树春坐在后台大幕之侧,正暗暗饮泣,其心情可想而知。

尹树春在数十年的演艺生涯中,以及曾经是“老板娘”的经历,故稍有积蓄。但她生活节俭,用我友张雅花的话说,她是“左手不相信右手”。她为人忠厚正派、谨慎、寡言,但识见平平。她几乎没有知心朋友,可是在越剧团,如此的人多口杂中,竟也无人在背后说她的坏话,她的人品与其专业水准,仍然受到团员的尊重。

兰州市越剧团在兰州的盛况,随着岁月的流失,遂渐冷落。到了“文革”期间,形势逼人,其冲击力,“武斗”精神,并不因为前身为“女子班”而稍显温和。在六○年代初为响应演现代戏,追求男女同台,向上海、浙江诸地招收了一批男学员,于是“造反派”中的“打手”实力不小。乐队里一位侯姓作曲并二胡手即被打断过两根肋骨;长期跟尹树春的童姓五十多岁梳头师傅,被隔离逼他揭发尹树春“罪行”,过不了关,用斧头劈自己的脑袋,重伤而未死,可见其一斑。陈朗原为“死老虎”,但写了“毒草”剧本,首当其冲,最先被关入“牛棚”,数次被抄家。剧团正、副团长尹树春和田振芳大字不识几个,竟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在延安成长,演过秧歌剧,剧团领导女书记李芝芳成了“走资派”!都关入“牛棚”,不断遭批斗。兰州市省属的有京剧团、秦剧团、陇剧团;市属的有秦剧团、豫剧团、越剧团。在诸多剧团中,“文革”中越剧团的“武斗”最出名!

“文革”后期,越剧团被撤销、解散。除少数人员安插到豫剧团外,演员中女性大多转业到餐厅、旅馆、商店当服务员,例如花旦陈玉珍在百货商店站柜台,张雅花在点心店当服务员,黄为群在小旅馆扫地、洗被。年轻学员则大都到工厂当工人。团长尹树春在剧团解散后,一度休歇在家,直到一九八○年后,兰州市重组越剧团,重新收拾残部,招兵买马,由老书记李芝芳到沪、杭召回原班人员,重整旗鼓。尹树春仍然任团长之职,但她很少登台了,她的学生传人杨雪临尚可独当一面。

一九八二年,兰州市越剧团有回沪向老观众汇报演出之举。五○年代迁往外地的越剧团如尹桂芳、竺水招等均有此举(即所谓“回娘家”)。兰州市越剧团对这次的回沪演出,众人热情高涨,尤其是经过“文革”劫难,大有死而复生之感,何况上海观众对尹树春的热情切盼不减当年。所以尹树春此次汇报演出中,亲自登台,观众对她掌声不绝,场场爆满。尹树春在演出期间,情绪一直处于振奋之中,此时她经过了数十年的政治磨难,右派获得改正,何况艺术生命仍未枯竭,又是回到真正欣赏越剧的“娘家”上海公演,这是一个演员艺术生命的价值。但尹树春毕竟是多年不上台了,她原有高血压症,心脏不健全,在上海公演时,她疲劳加兴奋,不料在最后一夜公演中,竟昏倒于舞台上。待送往医院,不治而死。演员能死在舞台上,和将军死在沙场上,马革裹尸还,同样的壮烈。尹树春之死在上海越剧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虽然可惜,但也真正完成了作为演员的最美结局!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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