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非蒙是我五○年代初期在杭州师范读书时的老师。他教语文课,但不教我们班,却教过我们音乐班的打击乐器课,虽不是正课,也算是直接教过我的老师。

他为河南一带中原人士,读的是南方某大学,所以从青年时代起,即在南方工作、生活。当时的杭州师范学校,约有老师二、三十位,关非蒙还不到三十岁,属于青年老师。他五官端正、明朗,留有八字胡,甚注重衣着的整齐、入时,文采奕奕,风度潇洒,是个美男子。但生性冷漠,略显傲慢,和学生的关系既不严肃,也不亲善,学生们都甚惧怕他。杭州师范的单身教师,一般都住在校内,他和我班语文老师桑雅忠同住一个楼,毗邻而居。我在校三年,只在毕业班时,到过他的宿舍一次。那天,他甚有兴致的教我打桥牌,还说了些桥牌的妙趣,可惜我对此毫无兴趣,过后也没有再染指。

我当时就读的杭州师范音乐科,除音乐专业课、文化课外,还有几门很特殊的课程,例如舞蹈基本课和民俗打击乐器课。打击乐原属民间乐器,纯粹的节奏组合,一般用於戏曲表演,至如昆曲等典雅戏剧,虽以笛为主要伴奏,但鼓板、小锣等亦很重要。我小时候生活在浙江温台乡下,凡婚礼、喜筵就是用打击乐、唢呐等热闹乐器迎送宾客的。每逢节日舞龙灯、迎神等活动,就纯用打击乐器了。

打击乐声音响亮,上课不须用课桌、黑板,课堂就设在学校大礼堂内大讲台兼舞台的南边侧室(有时用作化妆室)内。此处远离教室、办公室,铿锵喧闹之声不致打搅课堂的宁静。教我们学习打击乐器的先是特聘自省京剧团乐队的鼓板师。鼓板师是乐队的领班,具有西洋乐队指挥的地位,在乐队中享有威信,必须技艺精湛,声威并佳。有一则历史故事更提高了鼓板师在乐队中的地位,使鼓板师在乐队、戏院、戏班中具有神祇似的形象——唐朝风流天子唐玄宗,他那位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贵妃,深谙音乐,能自制[霓裳羽衣曲],玄宗且喜爱戏曲表演,他是后世专以用来指戏曲的“梨园”的创办人。他在伴奏乐队中亲执鼓板,以九五帝王之尊去作艺人的行当,就被艺人视为无上恩宠和荣光,因而被梨园尊为保护神了。

我小时候在温台乡间,就见到戏班子后台神龛中所供奉的穿戴皇帝冠冕、衮袍的唐玄宗像。当时的省京剧团鼓板师,来教我们这班少年学子,他穿对襟中装,平头,布鞋,中等偏矮个子,略肥,大黑圆脸,门牙略露。这副模样在师范学校师生中显得极为突出。他从不跟人说话,课时径来“教室”,上课时学生对他也没有“起立、敬礼”的尊师形式。他在京剧团乐队中自然颇具威望,但现在面对的这班十七、八岁年纪,朦朦胧胧、似懂非懂、莫明其妙的一群人,他们崇尚贝多芬、莫扎特,他们响往奏鸣曲、交响乐、提琴、钢琴等等,他们满脑子的崇洋厚古,宗雅排俗,如何欣赏得了粗犷、原始的打击乐器?又如何能听令一个艺人鼓板师的教调?打击乐一周占一个下午,我班三十多个同学各司其职,或磬,或钹,或鼓,或三角铁不等。

我从一开始即被分配为打小锣,以左手中指勾锣边缘,右手执厚竹片,以侧面摆击锣心。大家既对老师不恭,又不用功,学打了半年,竟连一首节奏最简单的起步曲子也没学会。鼓板师背地对别人讲过,他没见过这样不用心的学生,若是京剧团的学徒,他早打人了。他终于愤而辞职了。

于是我们这节课竟由本校语文老师关非蒙兼任才得以继续下去!关非蒙平日爱看京剧,且能唱,还会打鼓板,竟以此执教,却是始料所不及。关老师坐镇课堂,手执鼓板,略申大意,一脸认真。大家不敢怠慢,像关老师这么高尚、深邃的知识分子,尚喜爱打击乐,可见打击乐的不同凡俗了。于是用不了多少时候,这台老生亮相的台步节奏就学会了。关老师轻击鼓板,指挥乐队,于是众人齐奏“匡起,台起,匡起,台起……”,居然铿锵有序,节奏分明,声闻遐迩……。

关非蒙既非中共党员,也非中共地下外围者,但他在四○年代大学生时代因参加学生运动曾被国民党拘捕过,关过上饶集中营。假释后,曾在杭州教会学校弘道女中教过书,传说有一段浪漫的师生恋。究竟他在集中营受过什么刑罚,他是如何被释放的,女中的美女是谁?由于他沉默内向的性格,倜傥的外表,使他蒙上传奇的神秘色彩。关非蒙善书法,但在三年师生期间,我从没有机会见他临池挥洒,也没有见过他的字体,直到八○年代后,生还杭州,在他任教杭州大学时,曾主动送我一张直书横幅,写的是一首宋词,字体似《沣泉铭》,署名“穆门”,不知是何出处。

在杭州师范毕业班时,温习毕业考试阶段,关非蒙和我班女生、我的挚友张冰如有过热烈而短暂的爱情。到冰如分配嘉兴任职后,关老师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这段感情就中止了。在我们毕业星散后,关非蒙自杭州师范调到了《当代日报》任编辑。第二年暑假,冰如自嘉兴返杭,一个傍晚,我们偶然走过清呤巷《当代日报》社门前,随即想起应该看看关老师,他居然没有外出,于是相约走上白堤,在锦带桥畔的花亭里,坐看西湖景色,他又对冰如十分热情。但是一宵相聚,分别后,又再无音讯。不久,他从《当代日报》调到浙江师范学院任教职。令人不解的是,冰如对他始终敬仰,一生都无怨怼,在他老迈的退休岁月里,冰如还常约我去看望他哩。

浙江师范学院前身为之江大学,校址座落在杭州钱塘江六和塔畔的月轮山上,之江大学原为教会大学,以外文著名,莎士比亚剧作翻译大家朱生豪在抗战期间即就读该校。五○年代中期,改之江大学为浙江师范学院,全国院系调整时,浙江大学改为纯粹的工科大学,将原文学院一部分拼入浙师院,一部分拼入新成立的杭州大学中文系。一代名教授夏承焘,先期亦曾居月轮山之江大学、浙师院,著述甚丰,后与陆维钊、姜亮夫最终受聘于道古桥的杭州大学中文系。八○年代末夏承焘居北京朝阳门内,曾惠寄《天风阁诗集》与我。我有诗致谢曰:

月轮山色梦非遥。胜景都遗道古桥。
昨夜天风曾我顾,何时随看浙江潮。

诗中月轮山即指之江大学、浙师院,道古桥指杭州大学。接着杭州师范学院成立,于是浙江师范学院遂迁往浙西重镇金华市,各地名家,名教授如后在东北工作的乐清吴天五(鹭山),在《当代日报》的关非蒙等均云集金华市了。

金华位于钱塘江中游,浙赣铁路线上,北邻李笠翁芥子园旧址兰溪县,扼水陆交通要道,是中原通八闽、两广的重地,明时戚继光、胡宗宪均曾镇守于此,有南朝遗迹八咏楼、双溪、双龙洞等胜处,宋室南迁时,此地为大后方,历城李清照避金兵南下居此,她的“唯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即写于此。岳珂、陈亮、陆游、辛稼轩等,都曾寓迹于此。早在东晋、吴越、南宋时,文化南迁,金华早是名家游弋之地,金华市的文化曾经达到高潮。然近代以来,金华文化渐趋没落,竟无一所高等学府,浙江师范学院的内迁,将为金华市的文化推波助澜!

关非蒙受聘于金华市浙江师范学院中文系,应该是他一生教育生涯的最得意之时!三十多岁的壮龄,正可一展怀抱了。他在此时结婚,夫人姓戚,据后来桑雅忠老师告知,她出身名门,为文学世家,并谈及夫人对关非蒙管束甚严,而关非蒙亦一改平日闲云野鹤情性,心甘情愿服其约束。在金华烂柯山下,夜灯隐约,关非蒙漂泊的一生有了归宿,他歇交游,准备著述南窗了。

可是命运十分调侃人,在一九五七年整风反右运动中,他被打成了右派!一似月色荷塘中突投以巨石了。打成右派后的具体处分,发配何方劳动改造,吃过何等苦头等,我在北方,均不得而知,仅知脱离了教职。所幸者,戚夫人不但没有离弃他,还含辛茹苦独力教养二子。戚夫人是习外文的,在八○年代初,她终于以其自身实力调入杭州大学外文系任教职,然后再奔走努力,将得以右派改正的关非蒙亦调至杭州大学外文系任汉语老师。

关非蒙在杭大外语系曾开设戏剧知识讲座,我曾专程去听讲,此时才得亲聆老师授课,可见关非蒙爱戏剧之心始终不变。关非蒙住杭大道古桥宿舍,与外界甚少交往,杭州的故友旧交,惮于戚夫人家威,亦很少到其府上叙旧。约在八○年代末,我和张冰如在节日拜师时,曾去过他的道古桥寓舍,书屋甚是光洁明亮,图书插架,字画琳琅。

关老师已是头发花白,体态略显福态了。他见到老学生很高兴,说了些今后著述课题,内有关《水浒》的研究。八○年代初,陈朗住北京和平里,执编中国戏剧家协会《戏剧论丛》季刊,关非蒙有戏剧理论大作见寄,可见他在待罪的二十多年中仍然钟情戏剧,笔耕不止。偶然见到过戚夫人,她表情淡漠,没有女主人的热情,能见出即使年轻时也不美丽。约在一九九二年春节,我与冰如去拜师时,关老师曾嘱托请我哥昌米为他画一幅双鹿图,我哥善画牛,未尝画鹿,时至今日尚未完成使命,于心甚为不安。

然“双鹿”本意何在,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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