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煌是我就读杭州音乐师范科时的教育学老师。他那时刚从浙江大学教育系毕业(在大专院校院系调整前,浙大为综合性大学),很年轻,比我们这些中学生年长不了多少。他是道地的杭州人,中等身材,高度近视眼,唇红齿白,服装整洁,还尚未摆脱大学生习气。音乐科的课程,除音乐专科必修课外,尚有史地、语文、教育学等副课。赵老师是我班最年轻的老师,没有老师架子,和学生关系好像同室好友,考试时都给学生高分。他还跟顾西林老师学吹笛子,可他没有一点音乐天赋,吹不响笛子。顾西林对他说,只要能吹出声音,等于学会了一半!我们在校园里见到他时,他总是满面笑容,手里总拿着一根笛子。

当时的赵老师爱上了我班的钮和珍同学。钮和珍为湖州人,有圆圆红润的苹果脸。我班三十多名同学,分四个小组,她是其中一组的组长,我正在她的属下。钮和珍不很聪明,但实心眼,当小组长认真负责,像煞有介事,常常一脸严肃。当时还另有一个她的同乡,也是浙大学生,在追求她,而她觉得恋爱不是一个好学生所应该尝试的,她把包括赵老师这两位追求者都拒绝了。

此位钮和珍,学校毕业后,要至三十年后一九八六年我们在杭举行的第二次同学会上,我才再见到她。才知道她的婚姻很不幸,她毕业后分配到嘉兴市工作,被当时一个她的上级领导,年龄比她大得多的南下干部谋算、占有了。夫妻之间谈不上感情和共同语言,这位干部又在“文革”中受冲击,辗转下放到嘉兴市下属新市镇乡间,她也受牵连举家到乡下,很不得志。在同学会上,各人诉说别后三十年情况,她曾痛哭失声,悲不自胜。后来听赵老师说,那次她曾私访过赵老师,至于说些什么,没有人知道。她是在留恋过去那段无邪的感情?其实当她在为婚姻、家庭种种遭遇而痛哭流涕的时候,我们私下议论,如果她当时与赵老师结合该多好,尽管也许会受苦,但毕竟会互相爱惜、扶持的。

五○年代,在我们毕业离校后,赵德煌老师接着高升,当上了杭州幼儿师范校长了,春风得意,与一个该校毕业生,校花级的美女结了婚。但好景不长,在一九五七年反右派斗争中,赵德煌老师被打成右派份子,处分较重,丢了教职,且很快的,美女与他离了婚,琵琶别抱了。当我于七○年代初从西北返杭时,听人说起,有人见到赵老师在城内众安桥一家裁缝小铺里踏缝纫机。我和张冰如到众安桥一带寻找过他,没有见到,也不知居住何处。约在一九七四年,我在杭郊留下一家农村代销店谋生,一天在店铺后整理杂物,满手污垢。有人来告诉我说有人找我,跑出去一看,认出是赵老师,他从余杭青山水库打工回杭,曾听别人说我在留下,特于中途下车看我,竟被他找到了。足足有三十年不见赵老师了。我心目中的赵老师,还留着那个初出浙大,穿着白衬衫,手上拿一根笛子,具大学生风度的白面书生形象;而眼前这个中年男子,穿着邋遢的工人服,苍老、肮脏、猥琐,胡子拉碴的,完全没有了当年的影子,只是一副高度的近视眼镜依然如昔。

三十年的风雨飘摇,少年时期的师生两人,如此狼狈的相逢在破烂的小商铺里,真是出乎意料。

从这次相见后,我和赵老师有了来往。他住在庆春街上八界巷一个年久失修、住户甚多的木屋楼上,已另组了一个家庭,夫人不知其姓,只知芳名叫德玲,是一位有高中文化的织布厂女工,她已与赵老师生有一子,名叫赵斌,已有十多岁了。德玲是赵老师的同巷邻居,离过婚,她常见到赵老师,肩不能挑而挑,手不能提而提,由同情、怜悯到产生爱心,到毅然不顾政治压力与他结婚,这就很不简单了。我见到德玲时,她已五十出头年纪,身材略瘦,憔悴中仍能见出当年清俊,面黄略有雀斑,干事精练,能言快语。她相夫教子,还烧得一手好菜。我和冰如不时到她家,每去德玲必留饭。茶余饭后回顾往事,不胜慨叹!三、五年后,已到七○年代末“落实右派政策”时期,赵老师最先获得落实,被安排在杭州师范学院教育系任教,兼图书馆馆长,还侥幸领得一笔补助金(这是极少数的右派所享受到的,后虽有补发薪金之说,但如石沉大海)。赵老师为了庆祝“落实”,邀我和冰如于一九七九年二月某日、阴历大年初一先到孤山西冷印社四照阁品茶,然后再到他家便饭。

这又是一个终身难忘的大年初一。孤山在西湖中,从西冷桥和白堤与岸上相连接。四照阁建于南向悬崖之上,四面轩窗,能见西湖全景及群山耸翠。那日清晨,赵老师约我和冰如品茗于此,适逢雪后晴天,万山皆白,唯西湖深绿,天寒地冻,山径中唯留我等三人雪痕。再没有一个游人,四照阁中,三人相对,侍者殷勤。茶后,依前踏雪,经白堤归上八界巷,德玲夫人已设盛宴以待于深巷旧木屋楼上。赵老师夫妻患难之情,劫后余生,师生之情,融融然快慰平生!

接着赵老师一家搬到了沈塘桥白荡海杭州师范学院宿舍,为三居室套房,现代化设备一应俱全。德玲慧眼,总算得到了回报。只要我们前去,德玲总以地道可口之饭茶相款。赵老师书房书香充盈,他俨然教授风度,服装整洁,脸色也滋润了。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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