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规是杭州大学历史系教授,研究宋史的专家,平生著述甚丰,且桃李满天下。虽然在划为右派后,生活坎坷曲折,但人们对他的尊重,并没有因为政治遭遇而稍减。

我认识他时,已是一九九○年左右,在他六十多岁的晚年时,那是在一次研讨宋代《梦溪笔谈》作者沈括的会议上,参加会议的各部门专家、学者约有二、三十人,只有徐规留给我的印象最深。我当时在杭州《风景名胜》杂志社任编辑。当时在余杭安溪附近发掘沈括家族墓园,为研究沈括生平提供了丰富的资料,然墓园规模宏大,似与沈括的贫寒身世相去甚远,有许多疑点。历史上记载沈括故里为钱塘人,晚年居江苏镇江浔溪,他的“梦溪”应该是梦的浔溪,可能也有梦安溪的成分吧!安溪在古运河边上,古人在以舟楫为交通的年代里,安溪应该是繁华的所在,沈括后来的活动,都是在江浙一带水网上。他的成就不仅在于文学,最主要的是在于科学。研讨会上的有关沈括资料中,附有发掘墓园复原图、安溪位置图、沈括年谱及其行踪考证等等。会上通过反复的论证、阐明,对沈括的一生成就、行迹等确实有了系统的认识。

参加会议的学者中有宋史研究专家林正秋,他即是徐规在杭州大学的高足,毕业后亦任教于杭州大学历史系,侧重于南宋史的研究。

我早于一九八六年即与之结识,是为给浙江舟山普陀区的朱家尖岛上诸多景点命名,我和他同时为定海地名办公室所邀请,参与定名者。我当时反对“开放”风景点的观点,甚受林正秋的重视。我以为野蛮的“开发”,往往杀鸡取卵,带来毁灭性的破坏。在我国人口众多的土地上,已留有不多的处女地了,我们应该为子孙后代保留这些地方。

那时的林正秋尚未成名,他的《南宋临安考》草稿刚刚脱稿,就在那次的小型会议上,他送我一册十六开本的打印手稿本,徴求意见,态度很诚恳。他恳切的希望我能著书立说成一家之言,谆谆说明著书的重要。后来我常有机会碰到林正秋,他的珍惜时间,著述不止的精神,很令我敬佩。我家住杭州市图书馆古籍部隔壁,古籍部的若干工作人员都是我的熟人,我到古籍部以访友为多,而林正秋前去,总是竞竞业业的查找资料。他的《南宋临安考》正式出版,洋洋七、八十万言,成为最完整、最系统的临安在南宋时期最翔实史料,可谓锱铢不漏,蔚然大成,遂使林正秋成为南宋临安史专家。后来凡涉及临安宫廷、寺院遗址,至老字号商号、饮食菜谱等,为配合杭州这所旅游城市,都必须找林正秋为之考证,他频频在电视上露面。连与南宋风景有关的公司、餐馆均聘其为顾问,一时成为风云人物,竟不能稳坐书斋了。虽然有其师必有其徒,但徐规的笃实学问,因为他的生不逢时,远不如其徒林正秋的风光。

这一次关于沈括故里之谜的会议,是在杭州西湖北山街杭州饭店礼堂举行的。杭州饭店位于岳坟与西泠桥之间,苏堤口附近,原凤林寺遗址上,此寺早毁于五○年代前,原寺门前西湖边苍松翠柏下有武松墓、秋瑾墓。西泠桥堍还有宋诗妓苏小小墓。西湖周围及群山中,经历代经营,无论是真有侠骨或象徴性的墓园等,何止千百处,如栖霞岭上牛皋墓,孤山东边宋隐伦、诗人林逋墓,湖西三台山于谦墓,孤山北坡诗妓冯小青墓,近代诗僧苏曼殊墓,西湖南屏山北坡明末张煌言墓,近代革命家、学者章太炎墓,以及辛亥革命志士陶成章等六人墓等等,当然最彪炳历史的是岳武穆岳飞墓。

然所有墓园,都因为毛泽东在五○年代以来,据西湖南屏汪庄为已有,他不耐烦西湖有那么多历史名人,说了一句“西湖边要那么多死人干什么”,于是一夜之间所有墓园夷为平地,待至文革期间,连民族英雄岳飞,革命志士如章太炎,秋瑾等墓都在所不免,或挖尸迁葬,或弃骨平墓了。至于西湖边的“众多寺院”则早于五○年代或被占为军营,或作为仓库、工厂,或经捣毁殆尽了。迨至八○年代,百废俱兴,经周恩来总理关怀西湖文化,恢复了部分寺院及墓园,如岳坟、章太炎墓等。《左传》有云“狐爬狐埋”,果然如此!至于杭州饭店前的秋瑾墓,则移建于西泠桥东南侧、西泠印社西坡,原墓园废址前侧、湖边则建纪念性“风雨亭”,亭内张挂沙孟海所书秋瑾于绍兴轩亭口临刑前口占“秋风秋雨愁煞人”名句……。

此次假杭州饭店礼堂作沈括故里之研究,饭店已改名为“香格里拉”,歌舞升平,与“风雨亭”风貌已极不相称,诸学者在时髦大厅里谈论沈括种种,此情此景令我难忘。林正秋是主要发言人,诸家亦纷纷陈言,众说纷纭,气氛热烈。那日徐规的发言,简短有力,声音宏亮,态度从容,具说服力,极受诸家重视。他必竟是宋史的权威,但非常可惜的是我手头未有保存他的讲稿。

一九九五年初春,我移居新西兰,每忆及国内学者,常会想起徐规在会议上的风度。非常凑巧的是,我的女儿们有小友名赵旦者,是杭州大学外语系教授赵士钧的女儿,此次她奉母来纽,毗邻而居,谈及往事,竟说到在杭州时她家与徐规不但是近邻,而且是多年交往,感情非同一般,他们同住杭大校内宿舍一幢二楼。

徐规是浙江温州平阳人,与四○年代浙大校长竺可桢有师生之谊,以此推测徐规可能毕业于浙江大学(四○年代有文学院)。一九五七年他在杭大历史系任教时被打成右派,三十多岁时才得以与老家平阳县的一个农妇结婚,生有二子一女,由于当时对城市户口的严格控制,徐规家属未能迁居杭城,他与家人始终分居两地,因此作为多年相交的近邻如赵旦一家人,也从未见过徐规夫人,只知道她不识字,从事最费体力的拉大车苦活。杭州市离平阳县不过数百公里之遥,从杭州往一趟平阳,舟车劳顿得二、三天时间。徐规平日在杭任教,只在寒暑假回平阳故里作家庭团聚,并帮助夫人拉大车,夫人在前面拉,他在后面推。一个大学教授,能如此吃苦,没有架子,于是备受乡人尊重云。

徐规在杭大任教时,所住单身宿舍,只十二平方米,室内有一床一桌(三屉课桌),与一个书架。他不自起火,吃的是食堂饭,总是一瓯饭、一盘菜,清苦度日,大有颜回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的风范。他给人的印象是终日手不释卷。他的三屉桌上总放着一支红色圆珠笔,在不停的阅读中、笔录中,一发现内容文字错误,他即作改正,不论是报纸、教科书,以及名家著述等。赵旦母亲庄赓娟,任教于杭师院附中,连她所用的教科书,徐规发现了书中错误,也以红笔改之,他是怕错误的教材贻误后人吧!

我相信在“文革”中学校停课时,徐规肯定历经下放、改造等体力劳动,能居于十二平方米的斗室读书,亦应该是后期的事了。徐规穷困,在七、八○年代每月工资只有五十多元人民币,大部分寄到平阳养家,他自己只能剩下极少的生活费。赵旦说,杭州夏日大汗淋漓,徐规所穿汗衫,破烂不堪。当他的大儿子在乡间结婚时,儿媳方面索要衣物,徐规拿不出钱为之购买。在六○年代,物资极为匮乏,赵旦母亲庄赓娟曾往苏州探亲,她有亲戚在苏州皂厂工作,她于是通过关系购回四十条洗衣皂,背回杭州后,分赠亲友,也给了徐规一条,说他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徐规喜爱孩子,即使在专心阅读、写作时,亦不厌烦孩子的打扰,从不呵责孩子。赵旦小时,常进到他房内玩,他顾自读书,一任孩子自由玩耍,对赵旦提出的“十万个为什么”,也总是耐心回答。赵旦回忆说,他的耐心真不可思议!他在暇时,常在走廊里看赵旦跳舞,也带赵旦出校门散步。杭大校舍处于南宋时期自宫廷往余杭洞霄宫的辇道旁,沿途西溪有十八坞十八桥,杭大校门正对着西溪第一桥——道古桥。他俩徘徊桥畔,徐爷爷为赵旦讲述南宋西溪史,一起观赏夕照。在赵旦的记忆中,徐爷爷慈祥、博学,是一位真正的学者。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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