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炼虹是一个创作丰富、号召力甚强的新诗人,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在西南后方一带即负盛名。当时西南联大一批大学生,对他都很崇拜。我们在兰州时的右派朋友高天白抗战时在西南联大读书,即是他的崇拜者之一,而且他们的友谊也始于那时,至今达半个世纪之久了。当时为激励士气,刘炼虹辗转于大后方,以诗歌朗诵的形式作不懈的宣传。他忧国忧民,写作不息,热情奔放,如果不是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使他历尽磨难,煎熬二十多年,从此在文坛上消失的话,他会成为一个大诗人的。

刘炼虹是浙江诸暨人,一九五七年反右整风时,在杭州文化界被打成的右派,我于一九六八年因陈朗往西北边陲戴罪,只得携带三孩自兰州回杭郊谋生,我与刘炼虹虽同住杭州范围内,可是从无机会结识。直到一九八○年,即右派“改正”的次年,高天白获得右派“改正”后,在甘肃京剧团任编剧,因公差至京、沪、杭一带,在京探访了陈朗,在杭州访问他四○年代的战友、诗友刘炼虹时,再约同刘炼虹到武林路阁楼我的居处访问于我。非常遗憾的是,我适公差赴外地,竟与阕隔十多年的患难朋友,失之交臂,错过了见面的机会。

至于刘炼虹,在高天白返兰州后,他仍然到阁楼来访我。他在高天白口中,得知我的性格与爱好,并知道我在兰州“文革”期间所遭遇的非人折磨,深为同情,还有我们共同的右派命运,以及刘炼虹长者的关切风度,使我俩成为好友、忘年交。刘炼虹比我年长十几岁,初见我时,已经退休,但在他身上的那股创作热情,连年轻人也往往不及,创作就是他的生命源泉。他每来我家,不但谈他自己的新作,总还是鼓励我、鞭策我,让我不要虚度年华,务必珍惜时间,弥补失去的岁月。刘炼虹的鼓励正如他的朗诵诗一般有力,使人有一种紧迫感,我常有愧对诚意之感。他很欣赏我的旧体诗,曾带给北京大右派诗人草明看过。据他说草明对我的诗词非常赞赏,刘炼虹在我面前不止一次提到草明对我的赞许,似乎比我自己还要看重,他于是又希望我写出更多更好的诗作来,如此关切别人的成就,确实是我朋友中唯一的一个。

刘炼虹的诗属于朗诵诗流派,在八○年代后期,他在各地纷纷举行“刘炼虹诗歌朗诵会”,他还是热情澎湃,与台下的年轻人几乎没有年龄的隔阂。在有些县城,会场上临时停电,即由汽油灯替代,继续朗诵,会后,由他签名的诗集,甚为畅销。

一九八六年左右,陈朗自北京来,我们曾到刘炼虹居处拜访过他,他外出未归,夫人接待了我们,年近六十,犹存当年西南联大校花的风韵。夫人不断向我们诉说居住窄狭潮湿,身体有病,还不无羡慕地说到艾青夫人居然也写诗,稿酬还颇丰哩……。

刘炼虹自五○年代打成右派以来,居处一直简陋,当时我们造访的黄龙洞左近陋居,在西湖北山北麓,与省昆剧团宿舍毗邻,是一座水泥二层楼建筑,刘炼虹家在底层,此屋中间一条走廊,两边各为房间,房门隔走廊相对而开,走廊上堆满破旧杂物及炊具煤炉等,拥挤不堪、光线阴暗,二层楼居住有十多户人家。刘炼虹夫妇的卧室也即是书房,室内一无长物,只有粗糙简单的木桌木床而已。但是他们这座楼房的四周环境,却是杭州这个风景城市中的精华,左近为道教名观,深藏于茂林修竹间的黄龙洞,观内建筑凡曲廊、亭台,都古朴轩敞,其中更有珍贵的百年方竹林,且远离闹市,游人稀少。黄龙洞附近有金鼓、银鼓双洞,登后山栖霞岭可达紫云洞。在山顶放眼南天可见苏白二堤,湖中三岛,西湖全景尽收眼底。顺南坡而下,经黄宾虹纪念馆就是苏堤口的岳武穆庙墓所在了。如此环境,对于刘炼虹的陋居似也可弥补于万一。八○年代中期,他才搬往花园新村新居。

从八○年代末起,我与刘炼虹常有机会相聚,因我俩都是西湖诗社的常务理事,一年也有若干次雅集、会议等,常常在灵峰喝茶,在静寺吃斋饭。杭州不愧为钱镠吴越、赵构南宋都城的所在,连挑粪荷锄者也有几分书卷气。西湖胜景,历经文人吟咏、结社,极富文化内涵。至近代尚有西泠印社、湖畔诗社等民间社团,即使经过中共“文革”的洗礼,杭州的文人社团还不断涌现,光旧体诗社,即有西湖诗社、之江诗社、钱塘诗社等等。西湖诗社成立于八○年代初,较诸诗社为早,并最具代表性者,几乎囊括了杭城一地的诸多学者诗人。如周采泉、洛地、吴双连、刘炼虹、张慕槎、张雪风、蒋杏沾等,后期阵营逐渐扩大,加入了王冀奇、徐晓英、方春阳等人。各诗社都印有诗讯、吟草,刊载诗社成员的新作。之江诗社有《之江诗讯》由王漱居题签,三十二开本。刘炼虹是新诗作者,晚年才旁及旧体诗的创作。西湖诗社曾与台湾某民间诗社结为姐妹社,九○年代初,在西湖诗社十周年庆祝时,于端午节邀台湾诗友同庆,那日假宝俶塔某礼堂同乐,会中,还由徐晓英女士弹奏古琴,随后到乐天酒家共进晚餐,宾主都很愉快。

刘炼虹每次来参加会议,见到我仍然一如既往地鼓励我写作,他常带来一些在外地朗诵诗会的照片,或刊登他诗作、宣传他活动的报刊给我看。他仍然活耀、热情、乐观,他还有很多的创作计划及种种行踪安排……。

一九九三年秋西湖诗社假省政府五号楼农工民主党会议室召开理事会,徴询前往台湾旅行一事,让众理事自愿报名,然后申办出境手续,这是台湾姐妹诗社对西湖诗社的回请。刘炼虹非常高兴,他对宝岛之行向往已久,他表示一定应邀前去。谁能料到这一次聚会竟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一周以后,消息传来,刘炼虹猝亡于脑溢血。刘炼虹的生活习惯是每晚看电视后开始写作,那一晚,夫人早睡,一觉醒来,瞥见客厅中灯火尚明,原来是电视荧屏的闪光,刘炼虹此时已溘然逝于洗手间了。

一个充满热情,永不知生命将止正在施展抱负的诗人,就这样在憧憬中,在期望中离我们而去了。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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