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赤足登上九龙新界一个海滩。从澳门偷渡来港,几十人蹲坐着挤在渗满海水和呕吐物的舱底十多小时,晕船浪的混乱中我连鞋都丢了。向往的这个地方,我赤足踏在烫热的沙地上,感觉多真实,真实多漂亮。我是从一个没有真实的地方来的,那地方把仇恨当成是爱。

在上岸的海滩我拾起一枚贝壳,仿佛拾起了自己的命运。我以前那地方没有命运,只有党的安排。他们是在那里把我的命运拿走的,为什么在这里我拾得回来,是谁将我的命运送到这里来?一声雀鸣远空传来:“过去”曾经来过。

我没再回头望多一眼背后的汪洋大海。惊涛骇浪已是遥远的今生前世,我今天一抬头,蔚蓝的天空白云拥抱我。还未起步,希望已来到了,命运早就为我预备好。“看,榕树上的百灵鸟引吭啁啾,”蛇头指着旁边的树跟我说 :“是好兆头!”前面是条窄小石板路,听说走过去,前面就是香港。这地方我陌生,这里的人,他们的是非,甚至他们这海滩这种清洁,我都陌生。我是从很肮脏的地方来的。那肮脏不仅是那些街道,那种气氛,那个时世,还有那些人的思想和他们的心。当你看到的肮脏不仅是垃圾及污垢,还有人性的丑恶,你才知道什么叫肮脏。看着前面这陌生的世界,我更知道了,我知道我到了人世间,当时我十二岁,曾与地狱擦身而过。踏上这海滩,我已经成长。

前面的陌生充满神秘,恍似以前走过的路把我带到这里来,也恍似误闯出了生天。这股神秘隐隐约约幻化出命运的身影,看着,那透心的快乐仿佛神灵飘过。命运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了,相信了感觉就美妙起来了。

我们在不同地方分批下船。这里下船我们六个人由蛇头带着走到马路旁一部黄色私家车,他将地址交给司机,没说半句话就把我们塞进房车里。我们五个人挤坐在后面,蛇头搭住一位女偷渡客的膊头坐在前座司机旁边。起初他是轻轻搭着,后来看到他的手用力拉她身体靠向自己,她抬头望一望蛇头,大约三十岁,圆圆的大眼睛瞪着那男人 ,眼神凄凉。她轻声在恳求他介绍一份工作,他干脆将她抱到怀里,问她想做什么,她说:“你要我做乜我咪做乜啰。”她跟着俯头依偎到蛇头怀抱中,坐在后面我看不到她了,但我心中一栗,这里到底不是天堂,我看见人的丑恶。穷就丑恶吗?不,富人的世界更多丑恶,人间避免不了丑恶。

蛇头按地址把我们逐个送交我们的亲戚,收了三百七十元就离去。这三百多元是偷渡费用的尾数还是整个费用我忘了,总之当时三百七十元是笔巨款,尤其对我阿姨这对夫妇。蛇头将我送到他们家,我吓了一跳,什么?这就是他们的家!一张床落了蚊帐,床前一个火水炉,一个煲,一只细小的镬,旁边一个小木桶,地下是泥土地,而左右隔邻同一样格式的床最少有几十户人家,都挤在这片用铁皮搭了个盖顶和用木板围住四边的泥土地上。阿姨夫妇真穷,要为我榨出三百多元,自由的代价那么昂贵,我骤然醒觉。

蛇头走了。阿姨带我去买了几件衣服,一张棉被、毛巾牙膏牙刷等,然后到深水埗泉香居吃晚饭。那时五点多,姨丈也提早下班来跟我吃饭庆祝。客家菜简单但好吃,我们吃得兴高采烈,看得出他们穷,但活得挺开心,这种开心于我是新鲜又陌生。我以前的那个地方,开心比我逃离得更早。今天碰上它竟恍如隔世的陌路人,过去不堪回首吗?好像不是,人生总有个过程,今天来到这里,我要感激过去,否则我只会仍旧淤塞在过去。

感恩使过去成为我成长的沃土,不知感恩,回头满目荒凉,穷一生精力耕耘又如何?欲望是填不满的,只能感恩让上天填满它。我知道若然不知感恩,世上总会有更好的选择,我变得永远在逃难。是时候接受命运了,仇恨只会把我钉牢在那暗角凛冽的墙壁上。快乐从感恩中解放,快乐是因为感觉到你得到的比你应得的要多。就是福荣街这一条街我可珍惜的记忆已经够多了,自从踏进这条街,从此人生从未空白过。人生不应是空白,成败好歹也活过。

吃完饭阿姨送我到福荣街织奇手袜厂做小工。厂长个子不高,胖胖的,一对大眼睛咪咪笑,中年人,叫任叔。他给了我十块钱,叫另一小工阿贤照顾我,跟我说什么都不要想,找个地方睡觉明天再算,然后他就走了。阿贤介绍我认识其他几位也是在厂留宿的同事后,我找了张包装台睡在上面,睡得很酣。早上六点醒来冲了个凉,阿贤带我去大牌档吃早餐,我吃了白粥肠粉油炸鬼,我心中泛起一团煦煦的温馨,我知道这是人世间,我知道了什么叫开心。不,那不仅仅是食物。这里的人穷,但这股奔放开阳的气氛充满机会,令人希望澎湃。这希望为什么是我的?我多幸运。

做手袜织造厂小工时经常有大人叫我转行:“细路你不似是做这种工作的人,不要屈在工厂做劳力工作。”于是我学英文。到了做毛衫织造厂时,心里告诉我,我要走出鲤鱼门到欧美闯荡回来后做工厂才做得大。我到了美国;我将美国市场的知识和生意带回香港,工厂真的做大了。当我放弃做工厂,到后来放弃做自己创立的佐丹奴服装零售,我知道我不是个企业家,没有守业的能耐,更没有商业王国的野心,我只有创业的兴趣。六四前我做佐丹奴已到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心境,正在构想中国菜快餐是否有得做;既然佐丹奴的 fast retailing 是从快餐偷师的,为什么经实践改良后不试试用来做中国菜快餐呢?

命运另有安排,天安门一场民运将我卷进杂志报纸和今日的手机传媒行业,在香港这小小的地方我闯了许多路,也闯了许多祸,也许是还赎的时候了,命运最后将我和生意都押在时世的风眼中。命运我早就相信了,我愿意完成命运的使命。我们不能抗拒潮流大势,但我们必须抗拒邪恶,就算要失败我们也不应该让这段历史不染上色彩,空白着走过去。就算要失败,也要曾经为争取普选痛过,哭过,尽力过,否则我们只会是历史上的窝囊。

黎智英
2014 年 3 月 20 日

来源:https://jimmylai.substack.com/p/2014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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