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英国人眼中的“康乾盛世”(1)

出使中国这一年,马戛尔尼勋爵55岁。从27岁作为特使被国王派往俄罗斯起,他已经从事外交28年了,历任爱尔兰事务大臣、格林纳达总督和马德拉斯总督,早已经是外交界骨灰级人物。漫长的外交生涯已经使他厌倦。“后来政府委他做孟加拉总督,他辞不就任。就权力和报酬而论,孟加拉总督是大臣所能推荐的最高职位了”。(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不过出使中国这个任命,却令宦性已淡的他一下子兴奋起来。“到北京访问这个工作对一个热心追求新鲜事物的人来说是太有吸引力了。因此当政府刚一向他示意,他立刻欣然表示接受。”(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原来,马戛尔尼勋爵是一个“中国迷”。事实上,那个时代的欧洲,每一个贵族沙龙里都会有一两个中国迷。

从罗马时期开始,欧洲人就对中国怀抱着浓厚的好奇心。通过越洋而来的丝绸,他们对这个古老国家已经展开了无穷的想象。对欧洲人来说,中国似乎是另一个星球上的国度,中国的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神秘。人们传说,在遥远的东方丝国,人们从一种奇特的树皮中抽取丝线,织出美丽的丝绸。(忻剑飞《世界的中国观》)

直到马可·波罗时代,西方人才真切地触摸到了中国。1275年,21岁的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穿越欧亚大陆到达开平府,在这里见到了令世界震撼的蒙古大汗忽必烈。他向欧洲人汇报说,中国幅员广阔、物产众多、黄金遍地,人人都身穿绫罗绸缎。

1522年,麦哲伦打通了从大西洋到太平洋的航线。从那时起,一批又一批身怀传教热情的传教士抵达中国。他们向欧洲寄回大量书信,汇报他们的惊人发现。传教士们说,中国几千年来一直由孔夫子的思想所指导,由开明君主们所统治,社会富庶而和平,人民勤劳而礼貌。这些说法令刚从中世纪蒙昧中觉醒过来的欧洲人眼界大开。一股“中国崇拜”的热潮迅速燃遍欧洲。欧洲许多的大学者都对中国文化如醉如痴,他们认为中国的一切,从制度到道德,都比欧洲优越。伏尔泰在他的小礼堂中供奉上了孔子画像,并且向欧洲人宣称:“世界历史始于中国。”莱布尼茨被称为“狂热的中国崇拜者”,他认为中国拥有“人类最高度的文化和最发达的技术文明”。他的学生沃尔夫则认为中国就是现世的乌托邦。

马戛尔尼就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下成长起来的中国迷。他已经走遍了世界各大洲,从加勒比海到印度,但神秘的中国对他来讲仍然是一个谜,一个让他魂牵梦绕的谜。在并不知道自己将要出使中国的1786年,他已经在诗句中这样表达了对中国的向往:

仿佛我游览中国幸福的海滨,
攀登她无比自豪的杰作万里长城。
眺望她波涛汹涌的江河,
她的都市与平原,她的高山岩石和森林。
越过北方疆界,探研鞑靼旷野,
不列颠冒险家从未到过的地方。
(《中英通使二百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集》)

他曾经在梦中游历了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国家,如今居然有机会让梦成真,他怎么会不激动万分呢?

马戛尔尼时代的欧洲正处于启蒙时代。与现在的“欧洲优越论”相反,那个时代的欧洲在中华文明面前怀有深深的自卑心理。在当时的欧洲著作中,我们能找到很多“当中国已经……时,欧洲还……”句式的表述。比如伏尔泰说:“当迦勒底人还只是在粗糙的砖坯上刻字时,中国人已在轻便的竹简上刻字。”就像今天我们动不动用“西方”来比照“中国”一样,那个时代的欧洲知识分子正是用“中国”来批判“欧洲”。(周宁《西方的中国形象史研究:问题与领域》)

罗马帝国崩溃后,欧洲陷入了漫长的“黑暗的中世纪”。粗鄙而教条的宗教信念笼罩着欧洲的一切。“中世纪的精神状况是愚昧无知地拜倒在教会的偶像——教条、权威和烦琐哲学之前。”(约翰·西蒙兹《意大利文艺复兴史》)

启蒙运动意味着从蒙昧的宗教迷信中清醒过来,中国在这个过程中给了欧洲人许多启示。欧洲人惊讶地发现,没有教会的中国似乎处处比欧洲优越。与四分五裂的欧洲比起来,中国几千年来一直是一个统一的、安定的国度。欧洲任用贵族来管理国家,而中国则通过严格的考试制度,一视同仁地选拔文官。欧洲各国沉迷于狭隘的宗教教派之争,而中国各教之间则相互宽容。欧洲人把全部希望都寄托于缥缈的来世,中国的儒家学说因为不语怪力乱神而更显理性。从17世纪中叶到18世纪中叶,中国人的世俗精神启发了启蒙思想家们高举理性主义大旗,猛烈抨击中世纪的神学教条。传教士的书简成了最热门的读物,精英阶层的客厅里,人人谈论孔夫子的学说、中华帝国的悠久历史,甚至还有圣明的康熙大帝的生平。

传教士们说,中国的政治体制之所以合乎理性,是因为它建立在父权这个神圣的自然法则之上,法律与伦理道德融为一体。贤明的君主、良好的法律、健全的行政机构,构成了中国这样一个全新的道德世界。这令一直激烈谴责天主教会的伏尔泰如同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他赞扬中华文明伟大的奥秘在于其贯穿了理性与道德的原则。他说,中国人“具有完备的道德学,它居于各科学的首位”。他在《哲学辞典》的“光荣”条目下赞扬中国是“举世最优美、最古老、最广大、人口最多和治理最好的国家”。

像今天的西化大潮一样,当时的许多学者号召欧洲向中国取经。伏尔泰说:“在道德上欧洲人应当成为中国人的徒弟。”莱布尼茨甚至这样建议:“在我看来,我们目前已处于道德沦落难以自拔之境,我甚至认为必须请中国派遣人员,前来教导我们关于自然神学的目的和实践。”

当然,关于中国的声音并不是一边倒的,也有人对传教士的书简做出了另一种解读。启蒙时代热爱自由的欧洲人对任何一点专制的信息都极为敏[gǎn],不幸传教士书简中有许多这方面的暗示。孟德斯鸠就得出结论说,中国的千年不变和社会稳定是专制控制的结果。

百科全书派主持人狄德罗和伏尔泰一样,十分推崇孔子的理性和务实精神,不过却对中国人的父权原则提出质疑。他认为,对父辈的盲目服从,只能产生纵容父辈错误、剥夺儿辈自由的恶果。

另一位著名的启蒙思想家卢梭从另一个角度提出了对中国文化优越性的疑问:如果中国文化果然这么辉煌,何以一再被异族统治呢?“如果无论大臣们的见识或者法律所号称的睿智,或者那个广大帝国的众多居民,都不能保障他们免于愚昧而粗野的鞑靼人的羁轭的话,那么他们的那些文人学士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所堆砌的那些荣誉又能得出什么结果呢?结果不就是住满了奴隶和为非作歹的人吗?”(周宁《西方的中国形象史研究:问题与领域》;余建华《17-18世纪西欧启蒙思想家的中国文化观探略》;忻剑飞《世界的中国观》)

对同一个国家,人们的判断和评价如此两极,让人莫衷一是,也让马戛尔尼使团的成员们迷惑不已。中国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再过几个月,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经过九个月的行驶,英国使团终于抵达了中国海面。

乾隆盛世是中国史上的登峰造极,一直为后世所艳称。为了向远人展示帝国的富庶繁荣,皇帝更是精心准备,一掷千金。那么,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传统盛世,在英国人眼中是什么样子呢?

英国人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个东方大国的人口众多和市井生活的繁荣。从马可·波罗时代起,这一点就一直为欧洲人所惊叹。关于中国的人口,长期以来在欧洲是一个谜。马可·波罗说,汗八里城(元代蒙古人对大都的称呼,即今北京市)的“人数之多……是世人想不到的”。(《马可·波罗游记》)这已经让欧洲人产生怀疑,明清时传教士的说话更令人难以相信:全人类人口的三分之一会集中在一个国家之内,而这个国家的面积虽然广大,也不过是整个陆地面积的十二分之一。不过英国人的访问为欧洲得出了定论:“人们给予这个国家人口数量的上限不仅是可能的,甚至是真实的。”(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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