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过去史真正是历史,如果它不引起现实的思索,打动现实的兴趣,和现实的心灵生活打成一片。过去史在我的现时思想活动中才能复甦,才获得它的历史性。所以一切历史都必是现时史……着重历史的现时性,其实就是着重历史与生活的联贯。

——朱光潜在《克罗齐的历史学》中对克罗齐的阐发

题记

顺口溜、谣言和小道消息,是一个信息严酷管制的专制社会老百姓情绪的晴雨表,也是他们打破信息封锁与疏解郁结感知的一个出口,更是其真情实感的直接表达和宣泄。

最近流行网络的一则新民谚“当年吃公粮的人在领退休金,而当年交公粮的人仍在种粮食。”,则引发了我对中国农民悲苦命运的感叹——多年前我曾帮一位后来写出爆得大名相关中国大饥荒巨著的欧洲教授做中国农村大饥荒口述访谈时,一位受访的老人所言:农民是天下最苦稠的人了!政府处置城里的坏人——下放农村、犯了错误的干部——下放农村、知情娃娃在城里没有工作了——下放农村……你说说看,俺们这些农民,是不是压在九天就地的最下一层人?

诚然,历次政治运动被下放农村的干部们日后会平反补发工资,知情们下乡插队的年限都算做工龄,而辛劳到了60岁一直都给国家交公粮的农民,所谓退休能领到的钱,每月仅有100块人民币左右,就这点活命钱,在大多数偏远的省份的农民还拿不到手里。而就是在中国所谓“包邮区”的长三角和珠三角的富裕省份,农民60岁后能拿到手的退休金,也就是区区的500块人民币左右。

而下方干部会在他们的回忆录中大吐在农村生活如何艰难的苦水、知情们控诉在农村的苦难更是叠床架屋,而人老几辈都在农村苦哈哈挣命的农民呢?他们才是真正“磨也拉了,鞭子也挨了,还不能吭声”的沉默多数!别的且不说,仅在大饥荒中活活饿死的几千万人中几乎百分之百都是农民这一事实,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论语 ·子路第十三》: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

先正个名:那三年中既无大的自然灾害,也没有战争等不可抗逆的事件发生,明明是一场世所罕见人为的大饥荒,而轻描淡写地说成是“三年自然灾害”或“三年困难时期”,这都是在给几千万活活饿死的亡灵头顶上撒尿!而在饿死如此众多的人中,为何几乎百分之百都是种地的农民?

而当时做这些访问时,我和那位教授朋友商量:不像传统作法那样面对面的访问,以免访问者与被访问间相互的情绪影响。就是设计好问题,找到1959——1961年间生活在农村的人直接打电话,对方不愿接受访问就换下一个。这期间,两则亲历令我震惊到了当场语塞:

其一,找到一个在北京朋友公司打工的河南籍年轻人,事先已经了解到他家乡当年饿死人的百分比,远超人所共知的重灾区信阳地区,他父亲又是村里的村长,事先说好的他父亲会好烟好茶把乡亲请到家里等着我的电话。可电话打过去总是有人接的,开始几句都还很客气甚至殷勤,可一问到大饥荒,不是说你的话我听不懂,就是仓皇挂断电话,整整多半天,接电话的总有十五六个人,竟无一人作答,他们宁愿开罪村长都不愿开口,足见在过去了几十年后,仍有何等巨大的恐惧在压迫着他们的身心!

其二,有一个每人必问的话题:你觉得大饥荒是那一年结束的?答案中说最早结束的时间是1970年,最晚的则是1985年。

我追问:不是说三年自然灾害吗?

对方答:对啊,我说的就是能吃饱肚子的年月!

是时候了,我们该问一句:在大饥荒中饿死的为何几乎全都是种地的农民?

而这也是我们每一个自诩为现代社会的文明人,都应该冷静而真诚面对的问题。

读者朋友若能会从我当年做的这些口述访问中,找到一些答案,则不枉当年这一番工作。故将几则相关大饥荒的口述实录分享如下——

杀路
——饥荒、少女与曾经的土匪

受访人:黄华,1941年生人,初中文化,现在安徽原籍同女儿居住,电话访问日期为2006年11月12日和12月1日。

一、2006年11月12日晚19时电话访问纪录:

周:1959年到1961年你住在什么地方?
黄:我住在农村,是安徽省定远县蒋集乡簧地大队。
周:你那一年出生?当时结婚了没有?
黄:我1941年出生,没有结婚。
周:这三年你家里的生活如何?家里有几口人?
黄:那时侯的生活挺哪个的,饿死的人不少,我父亲就是哪会饿死的,我当时虚岁19在村里上中学。我有两个哥哥在合肥工作,家里有我父母和我姐弟两人。
周:家里的居住情况?
黄:住的是草房,总共有三十多平米。
周:当时有何娱乐活动,家庭成分?
黄:没有娱乐活动,人都快饿死了,还搞什么娱乐活动?出身贫农。
周:您当时对政治有没有兴趣?
黄:对政治,那时候我们还不大懂。
周:参加过政治组织或活动没有,比如说共青团?
黄:我是团员,青年团。
周:在青年团经常参加什么活动呢?
黄:参加开会,晚上学习,那时候是1959年,晚上就干活,我那时候在学校,就替我母亲去干活。
周:那时候不参加政治活动有没有压力?
黄:有,批斗。
周:一般是怎么样批斗?
黄:你站起来,站着,叫你自己写检查书,自己还要当众做检查、检讨。
周:当时咱们家里情况比村里其他人比较是差一些还是好一些?
黄:我家里稍微比人家要好一点,因为我两个哥哥工作,家庭成分也好一点,所以生活比别人家要好一点,就这样我父亲那时候还是饿死了,我父亲身体不怎么好。其他人家不如我家,我舅舅家,姨娘和姑姑家几乎全部都饿死了,一个都不剩。
周:当干部是不是会比社员家里好一些呢?
黄:(笑)干部家能吃饱,干部家里的小孩一个都没有饿死的,干部那时候怪狠的。
周:怎么个狠法,当时?
黄:哪家要是有烧火做饭的,有冒烟的,(干部)到那里就给你搞掉(指锅灶),还开批斗会批斗你,就给端走了(做好的饭)。
周:您当时村里有没有宗教信仰,比如说有人信佛教,信神信鬼的这一种?在59年到61年?
黄:这还没有了。
周:您觉得为什么会没有呢?
黄:不敢搞。
周:您再想想人民公社那时候的细节,人民公社对你的家庭生活有没有影响?
黄:当然有影响了,成立人民公社的时候,虚报成绩大搞浮夸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其实就没有收到粮食。我们一到夜里就到地里,干吆喝不干活,反正就不让人睡觉,收不到粮食,收的粮食搁到场地里就给收去了,就给交公粮给交掉了,我们家是整整6个月一粒粮食都没供应。
周:您再讲讲大炼钢铁时您家的情况和周围您知道的情况?
黄:大炼钢铁那时候是黑明连夜里干,也吃不饱。
周:在干什么大炼钢铁?怎么炼法?
黄:每天都让你找锅什么的(一切可用来炼钢铁的成品金属物件),那是任务,象我们是团员,你每天都得去把你自家的锅什么的铁家什砸掉送到指定的地方去炼钢铁。
周:村里有没有炼钢铁的地方?您看过那种炼铁么?
黄:肯定没有,都在乡政府那里炼,用小炉子炼,我没参加过炼。

周:您捐过铁么?您当时都拿过什么东西?
黄:反正我家里有什么金属家什就拿什么去交差。
周:您当时是否觉得炼出钢铁,咱们国家就能强大起来?是否有这个感觉?
黄:那我倒没这个感觉,我当时对这个形势也不大满意,因为58那时候大鸣大放,放过了就逮,逮了就捆、绑、打,在我脑海里留下了可怕怕印象。
周::那您说一下大鸣大放时候那种状况?
黄:那时候就天天叫你放,叫您讲,我当时在农村,上学。我有一个老师是知识分子,分配工作了就是教书,那时候就叫你给政府提意见,他叫黄杨,已经去世了,他就被逮去劳改8年。
周:他当时给政府提了什么意见?
黄:他就是讲,现在大跃进搞的不好,人光闲着,种不出粮食,虚夸风,对人民有害,人民公社食堂吃大锅饭,不给私人烧饭,就是讲有点早了的意思。人民的(觉悟)没那么高,就是提了这么点意见。
周:那最后什么情况,他当时给您带课么?教什么课?
黄:他不给我们带课,是我们学校的,后来判了8年。
周:大炼钢铁时您心里是怎么想的?对这个事情?
黄:那时候不知道怎么想的,一天把人累的呀,学生也不上课,都去干,困的时候不让睡觉,饿的没粮食,一天到晚不知道怎么想的。
周:当时一般干什么?
黄:不是去干农活就是去干别的,反正就是不闲着。
周:您参加没参加过兴修水利这个工程?
黄:参加过修水利,开大石头,一天不干就打你,用木棍打。
周:是干部还是民兵打?
黄:村干部,也有民兵,我没怎么去过,学生有时候去,学校组织去,我就去上一回,两回吧。
周:您参加过公社的民兵队么?
黄:没有。
周:除四害的时候您有没有参与?还有什么印象?就是除老鼠苍蝇麻雀蚊子的时候。
黄:那时见了麻雀就打,也要交多少多少(只麻雀),那个时候分任务的,你是共青团员,每天要打多少,每月要打多少。
周:打老鼠是怎么打?
黄:老鼠倒是没怎么打,就是打麻雀,什么雀子都打呀。四害中老鼠不好逮,都是逮麻雀多。用火枪打,用弹弓射,晚上用网撒,我参加过,反正就是想法设法打吧。
周:饥荒的时候您家里人是如何过日子的?
黄:我那时候小,是学生,不怎么治水利,打活靶子,反正也不上课,我就在外面挖野菜,挖燕麦根,见田就挖,有时候有稻草堆就在那里磕,搞一点点水,和那个菜,现在不能讲,回忆那些受不了。
周:农民是这个国家受苦最大的人,应该让大家知道,这就是我要做这个事情的原因。
黄:(哭,唉叹)那时我父亲就对我说,你要好好活下去,不要死。那时他就不能动了,就浑身肿,那是59年,四十多岁,(哭)没有一点儿粮食吃,他就很难受,我跑了一夜四处处求人,最后我找生产队长要了一点粮食,回去没烧开他就死了,就要了一把米。
周:当时咱们村里饿病的人多不多?
黄:多,那很多的,我们那个庄子就饿死掉一大半。
周:咱们村里当时有多少人死掉?
黄:70多户,几百人吧。我也搞不清楚,反正一家家的(都饿死了),都没有了,我家算死的少的,因为我是学生,不用出去(干活),一直我都是在家里挖菜。
周:当时主要吃的是什么?
黄:野菜,见田就挖,我姨娘家有个表妹,我姨娘当时肿的不能挖(野菜),她家有点干菜让我挑回来了,最后她一夜都不睡觉,吃萝卜樱,后来萝卜樱也没了,搞不到,我姨娘后来就一家都饿死了,一家四口人,两个大人两个小孩。
周:村里怎么对待饿死,病死的情况?
黄:死了就叫人抬出去一办(埋)就行了,棺材什么都没有,那时候饿死人太多了,哪有什么(棺材之类的),埋了就是了。
周:村里干部对饿死的病死的人有没有什么照顾?政府也不给药么?村里人有没有出去逃荒?
黄:没有,什么都没有给过。走不掉,那时抓的勤,走了就给搞回来,就给打死了。

周:您当时感觉饥荒是自然灾害造成的还是其他原因?
黄:也是社会造成的,也是自然灾害造成的,双方都有,那年也有点干旱,也浮夸风,不干活,好多人报的产量太高了,根本就没收到那么多粮食,他卖光了(公购粮)一点都不留,还都不够。
周:当时咱们村有没有私分粮食,偷粮抢粮这些事?
黄:没有,那时在场地收好了就卖掉了,哪里有偷的?想偷都没地方偷,有点种子生产队人都在那看,一点点都偷不到,连老鼠都偷不到。
周:饥荒的时候您当时是怎么看这种现象的?
黄:那时候书也不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觉得这个社会活不下去了,活下去也没意思了,我父亲临死的时候说你一定要活下去,会好的。
周:您父亲埋葬的时候也是没有棺材?
黄:对,
周:当时对毛主席有没有什么看法?
黄:那可不敢,想法都不敢想,不敢说。
周:当时有没有人为了粮食,为了吃麦穗被批斗过被抓过?
黄:那可有了,我二爹爹家的大娘在麦地里弄青麦穗吃,当时在地里就吃,当场又是打又是斗,非常惨,惨得不能讲。就这么开会给斗死掉了。就让在那里站着,又是打又是斗。
我们同村子的,59年阳历年时候冬天,吃麦苗,趴到地里吃的,他们说是搞破坏,就被斗死了。
周:您记忆中不挨饿,饥荒是哪一年结束的?
黄:到1980年,感觉能吃饱了不挨饿,吃饭也不受限制了。
周:59年到61年几年之间你有过几件记忆深刻的事情?
黄:我自己也差点饿死了,我哥不是在合肥工作么,我们学校那个操场上有个稻草垛垛,老师让我看守着,我意外地从稻草堆下发现那些稻壳可以吃,这些壳壳粒粒救了我家,那时候我父亲已去世,我母亲,我,我弟弟3个人在家,我一去就走一天,那时也没钱,省城离我们家一百多里路,我走了50里路坐火车到那里,到合肥去找我哥的。找我二哥,二哥那时一月拿十二块钱,当时他自己也吃不饱,我到的时候他就要上班去了,我就没见着他,我什么都没吃也没喝。我就到我家门哥家(堂兄)也没人,就坐到门口坐到夜里3点,啥也没吃就回来了,回来正好我大哥也来了,我大哥说你要是死了,母亲和弟弟两个都也没法活了,后来我哥给了我一斤粮票,一斤粮票我买了半斤干饭,又到粮店买了半斤米,买了几块饼,就回来了。我弟弟都在家饿着在那里等着,妈好长时间都饿得不能动,后来我就走,我们家那里有一个男的,从屁股后头颠个斧头(跟着我),我看到他了,我说你赶快去,我哥在那等着你,给你找工作,他是准备砍我的,我就这样跟他讲,他就走了。后来他又上来撵我,当时他也饿得(很)瘦,跑不动。我那时在合肥吃了顿饭,还有点劲,他没撵上我,那是差一点危险,没死掉。那时候害人害的多,我走一路就几十里路,遇到吃的就抢,就把你打死了。我那时走得也不知道害怕,走一会儿看看谁在路边跟着,非常惨,惨的不能再惨。

12月1日下午16时(第二次)

周:你大概记一下,从58年慢慢往下讲这个事。
黄:58年是这个吃食堂,那时就开始吃大锅饭了,不记工分,那时候,你干活就给记分就给吃饭,不干活就不给吃饭。他叫你干什么活你就要干什么,你要不干就没你的饭吃,勺把子掌握在他的手上。嗯,这是冬天了,(大炼钢铁)58年秋天就开始了。
周:58 年就是把各家锅灶收起来的那个过程是么?那个收是什么样的状况,那是你还有印象么?你是上学是么?
黄:是,我还上学,我在家就是上小学,我父亲是很开放的,我家姊妹4个,2个哥哥,2个弟弟,1个弟弟放在我舅舅家里,就饿死了,和我父亲是一天饿死的。
黄:我家就我一个女孩子,我父亲那辈子他们哥5个,就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我们都不识字,我们家也不例外,都干着活呢,挑野菜什么的,57年那时候,58年我们学生中有时间就干活,上学也就马马虎虎的。不干活吃饭就有点问题,我讲了勺肥子掌握在他(干部)身上,想给谁吃就给谁吃,不想给谁就不给谁吃。我们家为什么呢,交通不方便,人见识少,素质太差,其他地方我觉得要好一点,我们那里的人素质太差了,没见过什么,上面讲什么东西他都干得太狠,干什么的(掌权权者)都是没文化的人,干什么都往死里整。
周:老人家,您当时能记住当时收锅碗瓢盆的那个过程吗?能记住不?
黄:大锅饭的时候,那时候家里都有大、小锅,里面一个锅,外面一个锅,你还不能完全交给他,交一个留一个,当时他不给你烧呀,当时不都是烧柴火么,一看到冒烟就要批斗你,那时候我们家那里是最喜欢批斗的地方,一天到晚搞批斗。
周:他当时是怎么批斗的?您看见过吗?
黄:我看到过啊,我母亲还被批斗过。
周:那您能讲一下批斗您母亲的过程么?
黄:我母亲就是58年,我们家所在的生产大队收粮食,场地就在队长家门口,他家养的鸡和鸭子,我母亲就说,别人家不让喂了,他家怎么还能喂,在这就挨了批斗。当时我们出去干活去了,四处去干活,那时也不记工分,想叫你干到哪里干,我们学生也是被叫到各处去干。我回来了,那时候生产队长也很害怕我,我那时是团员,第二我哥他们在外面工作,所以就害怕我,对我们家(的态度)也就有一点限制。我一回来,人家就说,你回来了,你妈让人家给斗了,我掉头就跑,跑到了看见人站了一溜。我到那里一站就气呼呼的,后来我们那队长也有点触动,就说那批斗会就开到这里为止吧,大家提意见没提够的话下回再开,也就散掉了。那个时候不就到59年了么,58年大跃进那时候全都没到粮食,光跟那里胡报产量,也没有打粮食。收割时割半子地,只能割一把。59年那个时候,地也就不长粮食了,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喂鸡、喂猪的,连肥料都没有,也就不长粮食了,长了粮食就跟鬼毛一样的,后来也没办法了,那时候59年秋天庄稼还没完呢,就开始有点饿了,就有点不搭调了,人就有点开始偷了。我记得那时我弟弟才十来岁吧,就是我那个小弟弟,我那个弟弟抱我舅舅家去了。有一回,我弟弟胆子小,他们几个小孩就偷了几把青稻子的颗粒,把裤子腿扎起来装着,一下子给逮到了,一下子就逮到5、6个,他不给带到我们庄子上,他给带到别的庄子上,好远的庄子关起来。我弟当时十来岁,他们也有几个人,都在自己的口袋里装着,当时我在外面干活,不在家。我那时就对家不放心,因为我父亲有病,我母亲也有病,我父亲有血吸虫病,我在那里上学,在那里干活心也不安,经常往家跑。放工了不干活了我就往回家跑,十五里多路我得摸黑往家走。因为我弟弟小,我父母又有病,我得跑回家看看他们都经常被斗,他们干活也难,干不起来,当时我回来的时候,我弟弟被人家管教了,在前面的庄跑,被他们锁起来,找生产队长他不理,后来他们找到连长,连长又跑了好几个庄子都累死了,民兵连的连长,跑了大半夜,也没找到,第二天跑到半晌午才找到。那个时候的连长什么长的,都是今天跑到这个庄子,明天跑到那个庄子,我们那庄子距离又远,找到了后来才给放掉了,放掉了我弟弟瘦的呀,(干部)他们好狠的那时候。以后我弟弟就被打的不敢去偷了,我那时胆子也小,那时候不敢偷粮食,那时候长胡萝卜了,他就进地里把胡萝卜蹭蹭就吃掉了,就在地里吃了,有时候他就装两个回来,后来就怕就不敢搞了,偷两个回来呢,就给我父母吃,当时我父母的身体还凑合,还可以。那时候我们家乡人在省城修一个叫河坝的,后来就都去修大坝去了,就剩老小在家了,我父母那时才四十多岁,母亲四十二岁,父亲四十五岁,最后都搞去修河去了,到了干堤底时,他们两个就跑掉了,我父亲就跑到我哥那里去了,我哥那时在安徽省合肥一个人下到附近县上去了,我父亲就跑到那去了。我母亲就跑到家,我就把她藏到家,从来没叫她露头,我就出去干点活跟我弟弟俩个,那时侯59年到阳历年,整整6个月的时间,一粒粮食都没有,我们就上地里偷挖萝卜,吃野菜,那时侯我就跟我母亲,那时我父亲已经不敢露头了。后来我就去我姨家里,她家离我家十几里路,家里晒了点干菜。是我姨娘,小姨家,我就到我姨娘家搭河坝去了,就是挖河去了。她回来了,她回来说我家还晒一点干菜,我就挑回来点吧。我当时就去背,他们巡逻的有民兵,在我们家叫什么专业队,他们带着狗,人都没有吃的,他们喂狗,人有的从工地上跑回来,他们就跑回来抓,牵着狗,当时我怕出来被狗咬,我那时候还没怎么干重活,还有点见识,那狗在我眼前脚底下趴着,从我脚底下趴过去,他们也从我面前走过去了,但他们没看见我,就是那个牵狗的,没找到我,我就回来了,回来那十来里路,天黑,我走到天亮,快到我们家了,我们家那个书记也看到我了,问我你干什么了?我从姨娘家背的干菜,他就向团组织书记汇报去了,讲我闹粮荒,我们国家暂时困难一点,就去把人家的干菜背来,一个团员跑别的庄子败坏我们国家的名誉,那时候给我开团会要搞(批评)我,叫我起来做检查,当时我就不干,你搞死了算,我什么错都没有,后来他也没害到我,开会也结束了。我要不是背那些菜回来,一家人就都饿死了,因为那会一下雪,一下子就不能出门了,一不出门就要饿死了,我就用了点干菜,加水熬点糊给家里人吃。那时他们还都不懂呢,我们那时生产队给牛吃草、喂牛,有时候稻子杆还有一点点,我就去拣,把那个稻子杆拣了给我弟弟,半天也能拣几把稻,回来后就熬一点水,我就喝头道水,弟弟喝二道水,最后剩下点的给我母亲喝。那个菜平时我就挖,见天就挖,下雪就用一点点干菜充饥,我弟弟和我母亲都浮肿,我父亲就是在肥西县我哥那里,两个人吃了30斤粮食,他们不敢露头,一人分15斤。
周:从哪里弄的粮食呢?
黄:我哥那时侯在吃供应粮。当时我哥也肿了,他也不敢讲,可就在那他就讲了,农村很久没吃的了,经常饿死人,后来不知让谁听去把我哥也告了,就批斗我哥,开大会。那时福建要慰问,给他搞到福建去慰问去了,我父亲就没地方待,回来了,他回来的路上,路过合肥医院,叫什么人给逮去了,没人保就出来来,连打带饿,因为觉得他是在外面跑,是盲流。 身体本来就不好了,逮去一个月,最后也不知道又逮去一个什么人,他认得我父亲,我父亲就叫他们出去干活时给熟人捎话,把他保出去。那人还不错,就托人给我二伯捎话,把他保了出来,父亲就坐车回家。在离我们家还有四五里路是就走不动了,就只能在在地上爬,也巧了碰上我哥的同学,就给背回来了。连搀带背回家了,回来了身体就差了,那时也没粮食吃,等到快过阳历年时候,那时四哥到我们家里来,就挖菜给他们吃,就怎么搞也不行了,等到快过阳历年时候,那时死人死得太多了,公家人看死人都有点不在乎了,那个蚕豆饼和绿豆杆熟水,一天二两,一人一天只有二两,连汤带水搞一碗,一天就给两顿,早上一顿,中午一顿,晚上没有。吃的缺的时候要到二三十里路外去挑粮,那时我也跟去挑。我也挑不动,同去的干部民兵能吃得饱,我根本就没吃的,都是夜里走,白天不敢走,怕人偷,怕人抢,那时侯我还有个叔还可以,帮着我,我也不是想去挑,就是想去偷一点,我们从里面把上衣撕开,给上怀(指乳房旁边)揣一块两块,四两半斤重,我还是女孩子,他们也不敢在怀里搜,回到家里我就熬点水给他们喝。后来时间也长了,我父亲的身体让打给搞的不行了,后来就真的不行了,就睡着了,不能起来了,根本就不能动了,他劝我弟弟“好好等候爸爸,等我好了,好好干活,给你挣吃的,挣下一大碗饭,我吃半碗的”,劝我弟弟,哄我弟弟,我弟才十来岁呀。我现在也不能讲,讲我也受不了,讲这我就心酸。我有时在下雨天,下雪天见天就挖,也不管它药死人药不死人,我就去挖回来吃。我弟弟饿的没有办法,我就让他一起去挖,他连饿带冷,去不了,我一出门他就站在门口等,见我回来他就唠叨,“到这阵子还不回来,到这阵子还不回来”,就会讲这一句话。只要看到我出门,他就等着我回来,不是给他带吃的,是挖出来野菜赶紧回来烧给他吃。他就在炕上瞅,瞅到我回来。我那时烧的菜我搁到我父母床前,一人搁一碗,白天难受白天吃,夜里难受夜里吃。但是老这样吃也不行呀,没粮食菜又不能给过过盐,他受不了呀,胃也受不了,后来慢慢时间长了,我父亲就对我说,孩子我是不行了,你把你弟弟好好带着,尽量争取活呀,不能死呀,国家不能象这样败的,都饿死了,这个国家就不行了,肯定会好起来的,我父亲就是这样讲的。那是下雪天,冷呀,可就是爬也要爬出去弄口吃的,我家的大娘就是爬出去找吃的死了。我们家农村的房子离种麦子的地近一点,爬到地里看见麦苗,就吃,爬出去一趟不容易呀,冬天冷,麦苗又短,用嘴直接去吃根本吃不饱,可是马上就来了一大片人,来批斗她,我大娘二娘就这样连饿带冻死的。因为当时冻,再加上难受批斗。我大姐姐家,二姐姐家,饿死6个,大姐姐家死2个男孩子,我当时看我父亲心里那么难受,我父亲也有点掉眼泪,他瘦得讲不出来话了。我就去找生产队找他们要粮食,生产队和专业队他们还有粮食吃,我就找他们要去。跟生产队的人要,生产队不给,说要的人多了,哪有粮食给你,我找了个民兵连长,以前和我父亲关系不错的,年龄差不多大,比我父亲小一点,他才四十来岁,当了连长了,我说你给我一点点粮食,我把我父亲的命给夺回来,我讲我将来等我哥回来我一定报你恩,用十辈子恩情来报你,他说,你去找队长要,我说我要他们都不给,他也不给,我就从这个庄走那个庄,跟到晚上,他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就一等等到大半夜,大概都快鸡叫了,那会饿的也没有鸡了。他去了,到食堂那里去,在领导食堂那里去,就抓一把走,抓一把我用手捧一下,一捧一大把,我就赶紧藏起来往回跑,回来我就烧一碗汤,我喂我父亲,我父亲就咽不下去了,就顺着嘴往下淌,唉。
周:您别难受,慢慢讲。您父亲当时去世大概是个什么日子,您能记住么?准确日子记不住了是么?
黄:快阳历年的时候了,还没过阳历年呢,59年的时候。59年我哥搞慰问去了,搞了好长时间,回来了就不能走了,我父亲就去世了。后来我家还有我们三个,我想,我父亲教导我们不能死,要活!后来我们就想起来我们那个学校,我们学生割的草,那草堆下就有草种子,想办法找到那个草种子,别人看我们去找也都去找。后来生产队不让在那喂,我就又跑到学校那个草堆子去,把草种子找到也能吃。后来学校知道了学校也不给搞了,那我就自己四处去搞,那也吃不饱。我就利用那一点草种子给我和我母亲吃,我二哥当时还在合肥工作,我就到我二哥安徽的电石厂搞一点吃的,我就走到那个地方去,我母亲有件好衣服,我八毛钱给卖掉了,卖掉了那时候坐火车,走一半路,走50里路还有50里路,要5毛钱,剩下50里路我就走到合肥。当时我二哥上夜班,我晚上见到他,他问我你来干什么,我晚上还要上班,他当时也没吃的。我就哭了,我在家里都没死我还跑到这里来寻死,我一死不是死我一个,一家三口都得饿死。我又害怕被送到收容站去,到那一关就是好长时间,我父亲就是那样死的。不过那时我是学生,开学生证明好一点,他一查,我说我是学生,那时没有证明不给坐汽车,小孩都不给坐。后来我就走啊走啊走,正好我大哥回来了,那会我有个家门哥(堂兄),他见我大哥就说,爱华来了,没见你又走了,你赶快找,找不到马上就要死的,现在叫你饿死多厉害。正好我也来了,他们碰到我,那时侯有粮票还不好买吃的呢,到了汽车站,我哥那有粮票,买了一碗饭跟我说你少吃点,吃多了要给撑死的,胃因为饿瘦了,买了一碗饭够我吃的。我吃过以后,就讲我就要回家不,回家我母亲跟我弟也不能活了。最后我哥给了2斤粮票吧,我用这个又吃了一顿,早上走的时候吃一顿,吃掉半斤粮票,还有一斤粮票买顿饭,我吃了一半,剩下带回家了,那斤粮票我就买了一斤玉米带回家,买的玉米是生的,我吃一半留一半,后来我就回家了,我哥给我点钱我坐车回家了。路上有一个人拿着斧头要砍我。
周: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能有印象吗?
黄:男的,也是我们家一姓,我们那个地方是土匪窝,原来就穷,素质就差的要命,原来当过土匪的。我就跟他讲,我哥在合肥呢,正找人给他挑电影机子下乡放电影。你还不去,他说坐车要证明呢,小孩都要证明。我说不要,他说真的,我说真的。他说你口袋里吃的给我一点,我说我也没带多少吃的,我哥在合肥呢,你到了就能搞到吃的了,你何必搞我这一点点,他一楞也不说什么,就让我走过去了,等我走几步了,他想起来了,跟过来就追,那时候他瘦,也吃不饱就跑不过我。他没我父亲大,四十多左右,他在河坝里挑石头,吃不饱又累,他又当土匪被管制着。他跑不过我,我就跑,回家哪敢走正路,我专挑没人走的地方走,我就怕撞上人,就走荒地上,躲着庄子走,着急回家,到家了呢,我母亲和我弟睡在床上话都不能讲,两天两夜没吃的了,要死了。后来我就赶紧把熟食放锅里烧开,我就喂,一人给他喂一点,一人喂半小碗都活过来了。后来我就把买了一斤米,就每天抓一把给他泡泡,和着泡过米的这一一碗水给他喝,那一斤米喝了有20多天,政府给2两是食堂打的,一天两顿,一直到61年。过阴历年就到61年了,到61年了,也是天天死人,人饿得受不了了,猛一吃就撑死了。59的年人就跟牲口一样,豆子生吃,麦子也生吃,稻子在地里用手搓搓也生吃,人们不敢烧,反正见了粮食用手搓搓就吃。我现在都有点记不得顺序了,我也不能讲,讲了受不了。
周:没事您慢点,别着急,
黄:到61年我中学就毕业了,我哥讲,我家那里素质太差了,你到肥西县里去考学。用现在的话来讲那群人简直原始人都不如,活生生得象个野兽,我们那地方素质就差到那个程度。
周:主要您觉得是什么事让您觉得象野兽一样?
黄:就是不讲道理,他想斗你就斗你,想给你吃就给你吃,想不给你吃就不给你吃,就是这个意思。
周:后来当过土匪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黄:死掉了,他坐不上车,没证明就坐不上车。
周:咱们当时的村里,大概有多少口人?
黄:那我搞不清楚,
周:大概能死多少人?你周围能死多少?
黄:我们家那会出去修大坝的中年人,也就是扒河的,四十多岁的也死掉不少人,有些逃出去的,也有跑出很远地方的,跑到南方去的,也活过来了,反正小孩和老年人死的多。
周:您觉得咱们家附近死的都是什么人?
黄:我们家周围死的小孩,我四叔家小孩死掉3口。
周:四叔家死3口都是什么人?
黄: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还有一个孙子。我大伯二伯家都到城市去了,没死人,走到合肥去了。我舅舅家不是抱过我的一个弟弟么,都死完了。我舅舅家我有一个表姐出嫁了,他跟的丈夫是会计,没死。我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和我的一个弟弟,我还有个表妹,死掉6口,都是那时候饿死的。
周:那个地方离咱家远么?
黄:不远,有3、4里路远。我姨娘家也一家都没有了,一家4口,一个都没有了,连个芽芽爪爪都没有了,姨娘家姓董。我姑姑家还剩一个小女孩。
周:那小女孩怎么会活下来?
黄:女孩不知道怎么活过来的,搞不清楚,他家离的远,有十几里路。
周:家里多少个人?
黄:她公公婆婆,姑母姑父,和她一个儿子。
周:一家就剩一个孩子是吧?
黄:还剩一个女孩。
周:儿子也去世了是吧?
黄:是的。
周:姨娘家姓什么?
黄:姨娘家也姓董,两家都姓董,不在一处住,离得好远哩。
周:您舅舅家姓什么?
黄:姓蒋,蒋介石的蒋。
周:您舅舅家在什么村?
黄:蒋集。
周:您四叔家在和您一个村是吧?
黄:一个村。
周:姑姑家叫什么村?
黄:姑姑家叫董小围。
周:姨娘家呢?
黄:她家的庄子我就搞不清楚了。
周:我和小熊(黄的儿子)后来也聊过,你后来能活下来是因为当时离开当地了?
黄:后来跟我哥去肥西县里去了。61年我们走了。
周:当时是怎么走的?
黄:当时我哥就把我带走了,说这地方人因为素质太差了,我们去的庄子也是农村,比这里好一点。
周:没出外地的人,村子里人死的就比较多是吧。
黄:是的,我们家那里也跑了不少,跑到南方去了,反正现在我们庄子没什么人了,以前好大呢,原来恐怕有好几百口子。最后死了一半都不止。当时也没有人统计,我们那一家家死绝完了也不少呀。到现在别人都还不敢讲这些。
周:这个我明白,您受过教育,好多人没受过教育就不知道,事实上这个事情一定要让子孙后代知道,谢谢您,你多多保重身体。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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