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生就这样离休了。离休后的李新生急不可待地开始了他和老伴早就合计好的生活。他去公园练功,陪老伴到菜市场买菜,他们参加老年人活动俱乐部的舞会,他们去旅游……一切就像他们当初计划的那样,然而,一切却都仿佛变了味道。老伴很纳闷,为什么都是当初合计好的,但做下来,李新生不但得不到一点乐趣,反而越来越闷闷不乐呢?

李新生的愁闷日益严重。他自己也不明白,早就在思想上做好了万全准备的他,为什么会这样呢?用自己的存款去旅游一点也不好玩,而且和老伴旅游太艰难了,不但没有旅游点宣传部门的接送安排,而且还在外面屡次受欺负;那些以前热情邀请自己和老伴去走走的企业单位领导,现在见了他只打“哈哈”,就连夏天去买个西瓜,也十有八九是酸的,而离休前,由司机送到家里的西瓜,个个包熟包甜……

李新生终于在几十年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工作之后,回到了现实社会。以前,他的工作之一,就是向广大人民合理解释社会上的不合理现象,现在,他被抛回到现实社会,他感觉到如此难以适应。他第一次发现,社会上的不合理现象哪怕不宣传,那么也照样存在,就像他现在每天可以切实感觉到的。原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外面卖的西瓜竟然不都是甜的,他知道了,出门旅游处处得排队买票,排了两个小时还不一定买得到,因为有人开后门买走了。他还看到了很多以前他不愿意让其他同志看到的东西和现象。这些消极的现象以前都是李副部长想方设法解释和化解的,久而久之,他自己都认为它们已经不存在了,或者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些现象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夸张出来的、突出表现出来的。可是现在都一下子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开始打搅他、激怒他。可怜的老伴看到他日益憔悴,头发从花白到一片灰白,只能干着急。有一次儿子来看望父亲,也震惊于父亲的巨变。儿子建议父亲可以上上网,开辟另外一个生活空间,不要整天面对不尽人意的现实。于是,老伴接通了宽频上网。

李新生对互联网并不陌生,他当宣传部副部长最后两年,分管的工作之一就有网络新闻管理。但他自己却很少上网。他觉得那些屏幕上的字跳来跳去,让人心烦。而且,他自己也对互联网这种新玩意始终抱轻视和敌视兼而有之的态度,认为是不务正业瞎折腾。这些年,让他想不到的是,互联网竟然渐渐成就了大气候,中国上网人数很快超过了一亿,出现了一个新名词——网民。这些网民不但不是虚拟的,而且几乎比公民更加有份量,多次让李新生烦躁紧张和不安。网民们已经通过互联网这个完全虚拟的世界,表达了很多民意。到李新生离休的时候,宣传部网管处已经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大处。当他看到老伴连接互联网时,他没有做声。

他也上网了,或者说开始虚拟世界的“冲浪”。起初他还只是习惯地浏览了自己省内的二十八家新闻网站,看得他直皱眉头。因为他只扫了几眼,就发现,这些网站上至少有几十条没经证实或者说不是新华社统一发稿的新闻,大多有以偏概全,或者蓄意夸大之嫌。而且最主要的是,他们把负面新闻放在重要位置,违反了头版头条必须刊登重要政策、领导人讲话和活动的新闻,或者那些引导人民积极向上的让人潸然泪下的英雄人物的事迹报道。然后他又浏览了几个有名的网站,眉头皱得更深了。而且,他隐隐约约感到从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后来,当第六号情报员拯救出他的灵魂的时候,他才知道这恐惧因何而起。

从那以后,李新生每天都在家上网,而且时间越来越长。老伴也从开始的欣慰慢慢开始担心起来。但李新生却从新找到了工作的感觉。一个月不到,他开始把网络上违反国家法律和政策的新闻、文章和帖子打印下来,分门别类整理好,然后送到宣传部网管处。网管处处长热情地接待了他,而且在了解到老首长是来举报自己在网络上发现的问题时,当场把网管处的同志集合起来,耳提面命了一通,还让老部长教诲了大家一番。最后,网管处处长当着老部长的面,命令部下立即联系那些网络管理公司和斑竹,让他们立即删除相关新闻和帖子。网管处长满脸堆笑地送走了老部长。

老部长刚刚回到家,一打开电脑就高兴地发现他举报的那些新闻、文章和帖子都从互联网上彻底删除了。受到鼓励的李新生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监督互联网的工作中,他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从新找到了用武之地。一年下来,他不下二十次亲自到宣传部面见网管处处长,经他举报的新闻文章和帖子不下六千条。一开始,处长都毕恭毕敬,很重视老部长的举报,但半年下来,态度就有了变化。最早的问题是,李新生发现他举报的帖子仍然留在网络上,或者又被改头换面出现在另外一个虚拟的角落里,他很不舒服。但听完他的抱怨后,网管处处长也只是向他皮笑肉不笑地点头哈腰,之后,仍然不采取行动。李新生生气了,下次见面就让处长把王倩副部长叫来,结果,可想而知,王副部长不可能抽得出时间见他。最后一次,在他发完火之后,网管处处长没有立即送他离开,而是和他坐了下来。网管处长说,你知道我们人力有限,而且,老部长,这网络不同于平面媒体,我们不能用要求平面媒体的标准要求网络——

“你什么意思?我们难道还有两条标准?”李新生霍地站起来,故意装出很不解的样子。“互联网难道就不是一个舆论阵地,难道我们就不需严格把关,严格管理?难道我们要放弃这个阵地?”

处长连忙站起来,解释道,不是这样,虚拟的互联网有其特殊性,不像报纸杂志书籍和电视,都要经过严格地审查才可以和公众见面,这互联网只要会上网会写字的人都可以发表文章,都可以帖出自己的评论,阐述自己的意见——如果真严格按照我们对平面媒体的标准,这互联网根本就无法存在——

“那就不要互联网,有什么不可以吗?我们民族有上下五千年的辉煌历史,互联网不是才诞生十几年吗?可见没有互联网,中国人照样繁衍生活和发展!”李新生提高声音说。

网管处的处长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后,也只好酸溜溜地说,取消互联网这事,恐怕不是咱们可以决定的吧。处长说罢,脸上摆出了送客的漠然表情,心里想,如果这互联网真被取消,我这网管处长到哪里去?

从那以后,李新生再举报什么有问题的新闻和文章,要求网管处删除,网管处往往不冷不热,问题严重的就删除了,得过且过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新生每次看到自己讨厌的帖子仍然可以在网上生存,而且点击率还居高不下的时候,心里就感到一阵失落,暗自叹息悲观地思忖:我们正在失去互联网这块舆论阵地。这样思来想去,那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巨大的莫名的恐惧又占据了他。这恐惧一旦从他心底升起,也就开始顽固地缠绕他。这时,他又会生出很多让他更加恐惧的想法——如果不悬崖勒马,如果不及时采取果断的措施控制互联网,这块虚拟的舆论空间就有可能被反动派占据,反动派也许就会在虚拟空间里慢慢积蓄力量,最后从虚拟空间不知不觉地跨越到现实世界。每当想到这里,他浑身都打起冷颤,他两眼死死盯着电脑屏幕,这时他有种感觉,感觉到仿佛随时会有东西从电脑屏幕溢出。这更让他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不久前,在互联网上出现为数不少的维权网站,出现民间监督网站,出现反贪污腐败网站的时候,李新生一度生出搞一个由自己负责的民间网站,专门监督互联网的网站。他的意思是发动一场人民战役,号召网民互相举报不良和反动信息,清洁网络这个虚拟空间。他带着这个想法上网和人聊天,想找到支持者或者志同道合的合伙人。结果凡是听到他讲出这个想法的,都把他当成了怪物。后来他打听了一下,设立一个民间网站不健康东西举报中心需要一大笔开支后,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计划。

李新生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责任。他更加广泛地浏览互联网,然后把自己对互联网的担忧和建议写成长篇大论,上报省里甚至中央,虽然上面始终没有找他谈话,但一旦完成了这样的报告,他就心满意足了,他有信仰有使命感。

他忧国忧民,具有前瞻性。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对他越来越冷淡?为什么他明明看出了危险,其它的人却视而不见?他对互联网的发展心生恐怖,他认为这是一个海内外敌对分子极其容易利用的基地。在互联网里,不受限制的言论自由和泛滥成灾的色情、异端邪说迟早会危害人民的道德水平和国家的安全、党的领导。他也感到,互联网迟早会断送他一生为之工作奋斗的目标,自己一辈子的努力都会化为乌有。

让他最不能理解的是,这种带给他巨大恐惧的危险竟然来自一个虚拟的东西,所谓虚拟不就是并不存在吗?

当然,李新生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噩梦也是从互联网开始的,这噩梦导致了他彻底的崩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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