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然而,第二天当杨文峰过来,准备按照原定计划开始的时候,他发现情况有了变化。

他已经把那本厚厚的心理学专著读过三遍,有些章节几乎背了下来,他每天都调整自己的心态,不让自己在最后的关头望而却步,不让心中那股可以阻止自己继续下去的善良和宽容的精神力量占据上风。在他的努力下,李新生也渐入状况,特别是昨天晚上他离开时,李新生第三次瘫痪在地板上,好像失去了骨头和灵魂的尸体。

可是现在当两人坐下来面对面时,杨文峰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抵制,这抵制是他不曾预料的,他原本以为李新生已经失去了意志,可以被自己牵引探索他那六十九年的心路历程,去发掘真相,去探源善恶。然而他此时面对的却是一个相对冷静的李新生。

经过昨天的绝望的熬煎、走过崩溃边缘的李新生一夜无眠、彻夜思考,恢复了一些理智。这理智中夹杂一些意志,那是他革命几十年中从那些被他击倒和折磨过的人身上学到的。他思前想后,决定勇敢面对,不再要死要活,而支撑他这一决定的就是他坚信自己是对的,自己问心无愧,无愧于自己,也无愧于国家、人民和党!

突然恢复了信念的李新生再看到杨文峰时,也有了新的感觉。这个号称第六号情报员的同志既然是自己人,那么无论从他的年纪和工作,在政府和党内的职务都应该远远低于自己,他李新生没有必要在这个革命的后辈面前卑躬屈膝,他李新生还有尊严——

杨文峰面对这样一个突然有些改变的李新生时有些不知所措,他静静地观察,用心回忆那本书中是否记载有什么对应之策,他想不起来。那一天,李新生向他讲述了自己的一些往事,几乎都是那些让他骄傲的光辉经历,杨文峰大多时间是沉默的。这一天结束时,李新生突然叹息了一声,满脸悔恨地说:“我当时为什么失去了冷静?对单位、领导和组织失去了信心?我真搞不懂,我本来不应该出走的,如果我留在中国,就有面对他们的时候,就有戳破谎言的时候,可是,我却一时失去了信心,失去了对组织,也是对自己的信心,结果慌张出走,唉——”

杨文峰心中一愣,一股厌恶之情冲向喉咙。

第二天,他没有去见李新生。他第三天来的时候,看到李新生洗过澡,身上的衣服也整整齐齐。杨文峰愕然地看着他。

“我想,”李新生小心地选择词语,“我想好了,你能不能带我到中国大使馆,我想投案,不,我想回国去说清楚,我不能这样下去了——”

杨文峰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走到桌子边,从手提袋里掏出手提电脑。李新生看着他打开电脑,接上电源,然后把无限上网卡插入电脑,拨号上网——

“我上网了,你可以过来看一下再决定也不迟。”杨文峰说着,并没有看李新生,而是两手在电脑上快速打出了一行字。

李新生好奇地走过去,每走近一点,心中的不安就增加一些。他站在杨文峰旁边,看到杨文峰把自己的名字“李新生”输入到互联网搜索引擎里,然后按下ENTER键。

一秒钟不到,电脑屏幕上出现六百多条含“李新生”三字的相关条目。李新生脸色突变,他扫了一眼当前页面的前十条,几乎都是和“贪污外逃”、“携款外逃”以及“叛逃”相联系的。杨文峰把鼠标移动到第九条,轻轻按了一下。

“这一条是昨天才出现在美国一个中文新闻网站上的,不过,到今天早上,已经有二十多个网站转载。当然都是海外的,不过,估计国内有关部门早看到了,你说是不是?”

李新生靠近一点,看到了这篇不到一千字的文章的标题:叛逃贪官李新生早和海外情报机关有联系,目前已被海外情报机关秘密保护起来!

文章称,李新生在纽约的孙子、美国公民彼特已经就爷爷的神秘失踪报案,目前中国和美国当局都异口同声地否认知道李的行踪。李新生失踪前曾逃脱过一次未遂的绑架企图,他六十九岁,不会英语,也不会开车,按说无处可逃,可是至今一个星期过去了,音讯全无。有消息来源称,这李新生很可能在中国大陆时就被某海外情报机关收买,成为长期潜伏在中国内部的鼯鼠(隐藏的间谍),这次叛逃也是有计划有预谋的。出来后,他得到了某海外反华情报机关的庇护,伪装成神秘失踪。专家指出,这正是某国情报机关对于自己“资产”(特务的代称)的最常见的处理方法……

杨文峰感觉到李新生在看的过程中,呼吸越来越沉重,一股股从他口中喷过来的臭气让杨文峰皱起了眉头。

“他妈的,”身后的李新生大喊一声,要不是杨文峰及时转身制止了他,他很可能已经一拳砸在杨文峰的手提电脑上。杨文峰把他推开,他瘫软在沙发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嘶叫着:“他妈的,越来越过分,这互联网太可恶,邪恶呀,天理难容呀——”

“你砸了我的电脑有什么用!”杨文峰没好气地责怪道,“有本事你咂互联网去。”

“这互联网传播邪恶,早该砸掉了,没有经过证实的——不,像这样完全虚假的东西也能够贴上去,而且流传开来——”

“没有办法,人家并不是当新闻发的,只是某个人在BBS发的帖子,大家喜欢看,就互相转贴了。”

“让他们转吧,”李新生站了起来,“我不怕,是的,我什么也不怕了,人正不怕影子斜,我还就不信他们能把红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黑的!”

这一刻,杨文峰在李新生脸上看到了让他困惑的大义凛然。而说出“黑白不分”的李新生本来应该满脸羞愧才对,是什么东西模糊了他心里的界限?这一刻,杨文峰是如此想继续探索下去,找到答案。

他必须采取措施,他必须点拨一下眼前这个如此大义凛然痛恨“黑白不分”的人,让他知道,其实他才是世界上最分不清黑白的人。他必须让这位六十九岁的老人糊涂,让他迷失在自己早已经形成的意识形态和世界观里,只有这样,杨文峰才能继续自己精心计划的“心灵之旅”。

杨文峰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突然停下来。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未完待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