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杨文峰确实没有撒谎,他没有必要撒谎,因为他并不同情父亲的遭遇。

有的孩子记事早,有的孩子记事晚,记事早的孩子四五岁就记得很多事,记事晚的孩子甚至无法记得十岁时发生的事。然而,像杨文峰这样三岁就记事的孩子肯定不是很多。至少,他的父亲杨大昌就绝对想不到坐在台下的三岁的儿子已经开始记事。那双童稚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好奇地盯住双手反捆、背上插个牌子、头上戴个高帽的父亲,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总是回避自己的眼光,他更不明白父亲犯了什么错,是摔破了花瓶吗?为什么那些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上台使劲抽爸爸耳刮子呢?如果我犯错了,爸爸只是轻轻打几下自己的小屁股……

父亲怎么也不会想到,三岁的孩子已经记住了这一切,当然记事不等于懂事。那么,杨文峰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懂事的呢?话又说回来,什么叫做懂事?有的事你一辈子都弄不懂,那叫不叫懂事呢?

他坐在第一排看到了一切,也记住了一切,可是他完全搞不懂。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有一个人宣布会议结束,之后要就是在父亲屁股上踢一脚,要就是朝父亲脸上吐一口口水。然后大家就一哄而散,父亲被人松了绑,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他就开始打扫会场留下的垃圾。杨文峰也会去帮忙,但往往是越帮越忙。等到父亲汗流浃背气喘嘘嘘打扫完毕时,父亲就过来紧紧抓住他的小手,一跛一跛牵着他离开。

杨文峰那时虽然心中有很多不懂,但看到父亲的脸色,他什么也不敢问,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后来,再大一点,当父亲已经习惯了被批斗,也不再回避他的眼睛的时候,他开始试着问父亲一些问题。

“爸爸,什么是特务?”

“爸爸,你为什么要当特务?”

“爸爸,我想到妈妈那里去。”

他的问题越来越多,他记得从四岁到五岁,他不停地问问题,但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几乎从来没有给他答案,或者说,父亲从来没有给他让他值得记住的满意的答案。

六岁的时候,有一天,父亲给他穿上一套新衣服,把一个书包挂在他身上,牵起他的手,把他送到了学校。

“爸爸,我不想上学,我为什么要上学?”

父亲蹲下来,捧着他的小脸,用疲惫的声音说:“你要上学,好好学习,今后到城里去读书,去大城市读大学,还出国留洋,当一个有用的人……”

“爸爸,我不想当一个有用的人,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也想当一个特务——”

之后发生的事是他整个童年记忆中父亲唯一一次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父亲的耳刮很重,他被打蒙了,忘记哭,倒是蹲在地上的父亲捂住脸呜呜地哭了,看到父亲哭了,他更哭不出了,他伸手为父亲擦眼泪,连连说:一点都不疼、一点都不疼……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去和父亲一起陪斗,但他却渐渐知道了很多事情,也渐渐明白了很多道理,弄懂了很多以前不懂的事。父亲宁肯让自己陪伴他挨斗也没有把他送到乡下妈妈那里,显然有他的考虑,后来他才知道,和妈妈一起住在乡下的哥哥姐姐并没有逃脱“特务狗崽子”的厄运,都受尽欺负,留下了身体残疾。他还知道了,父亲为了养大自己,不得不按照当时的人民公社革委会主任李新生的意思“坦白从宽”,很多罪行都是李新生从全国各地的间谍特务案件材料上抄写下来,整理成一份滔天罪行后让父亲直接签字认罪的。父亲为了留下一条命,也为了幼年的杨文峰能够长大成人,经受了非人的侮辱和虐待。按说父亲早就挺不住了,但父亲却硬是坚持到十年浩劫结束,坚持到恢复高考,坚持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他的手上……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他考上大学后,父亲感觉到自己时间不多了,于是想告诉他过去发生的一切,杨文峰这才发现,父亲竟然还记得他五岁时提出的那些问题,父亲竟然想回答他那时提出的问题,杨文峰觉得不可思议。其实父亲大可不必如此,他早在十岁以前就找到了答案。

他没有兴趣听父亲的答案和解释,父亲看到儿子的反映,以为他忘记了,以为他不记得了,以为他忘本了——父亲很伤心,他揉着已经半失明的眼睛,数落起儿子,到最后他想起了那些往事,那些当时他不敢哭不能哭的往事,他哽咽着说,你不能够忘记过去,要记住爸爸受的那些苦,那不是人能够经受得住的,我要走了,你要记住爸爸受的那些苦难……

行将就木的老人擦掉浑浊的眼泪,吃惊地发现儿子那张脸,那是一张他早该注意到却一直不能理解不敢相信的脸——冷若冰霜,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得不到儿子同情的老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面带冷笑的儿子转过身,迈着冷酷的步伐走了出去。

他不是不同情父亲的遭遇,只是父亲的那点遭遇和他受的苦难相比,算得了什么?

(未完待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