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一旦我脑袋里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就再也无法自拔,无论我怎么挣扎,都仿佛陷入沼泽地里似的,越陷越深。

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也曾经多次为赋新诗强说愁,然而,“我是谁”这个问题突然蹦进我脑袋却是在我即将迈入不惑之年的前夕。这并不是说,在这之前,我脑袋里就没有出现这么一个小小的问号,不是,完全不是——在这之前,我脑袋里充斥着一些大大的问号——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宇宙有多大?世界上的人又都是怎么样的?有外星人吗?我如何为全人类贡献自己的力量?……

为了这些大大的问号,我披星戴月背井离乡翻山越岭跨海渡洋,从广南省一个小县城出发,让自己疲惫的足迹印遍世界上大大小小的沙漠和平原,让自己瘦弱的身影留在大江南北,像那些少年得志和自以为历经沧桑的中年人一样,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毕竟我认为自己认识了这个世界,是在追求我的梦想……

然而,就在我认为自己认识了世界,也追求到很多自己梦寐以求的物质和精神的东西后,“我是谁”的疑问突然蹦进我脑海,我这才惊恐地发现,当我自认为认识了世界的时候,我并不认识自己;当我自认实现了自己的追求的时候,却迷失了自己。

我是谁?

小黄是广南省委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大学毕业后,小黄带着大学文凭和老师的推荐信满怀信心到处投递求职信,结果可想而知,由于他是学习中文的,只有两个公司回复问他是否会打字,是否会速写。万般无奈,他只好继续深造,第二年又考取了研究生。两年后研究生毕业,他来到广南省报考公务员,结果被组织部录取,分配到档案室工作,准备培养他接替即将退休的老档案管理员岳林军。

省委组织部的档案室里存放全省处级以上干部的档案,作为管理员当然不需要什么级别,但必须是党员,而且要有特别强的责任心和组织纪律性。老岳在这个岗位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前二十年一直是以普通干部的身份,十年前才给了个科级待遇,三年前按照政策给了个处级待遇,这几个月就要退休了。

老岳给小黄的印象就像档案室一样,死板、阴郁,而且积满了灰尘。还有几个月才退休,就是说他还不到六十岁,然而,他脸上的皱纹却像刀子划出的,眼角的那几条更是触目惊心,几乎和他那看上去一点也不明显的眼睛同样深浅。小黄心里一阵悲哀,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后的自己。接下来的交接时间里,他都心不在焉。好在老岳也不在意他的态度,继续按部就班介绍情况。小黄倒是留意到,两人一起时,老岳那有些模糊的浑浊的眼睛里经常流露出迷茫和痛苦的表情。他当时还以为这是一个老干部念栈,心中不免有些鄙视。

小黄心中早有计划,和老岳的短短接触论证了他计划的正确性。自己绝对不会也不能在这种档案室的工作岗位上久留,否则眼前的老岳就是自己将来的下场,他不想变成这个档案室里积满灰尘的档案。他之所以接受这个工作,是因为想挤进公务员队伍,等解决了身份,再想办法跳槽。他要去当公务员,当干部,到时等自己达到一定的级别,自己的档案就会送到这里来存放……

档案室里还有几个工作人员,大多是以前照顾进来的农村家属,也有几个不占公务员编制的工作人员。他们都能够处理档案室的一般性工作。可是,机要重地档案库却不是这些人可以涉足的地方,并不是说那里的工作有多重要,而是一些铁的规定限制了他们。这里是存放十几万份档案的档案库,禁止任何非党员工作人员进入。小黄读研究生的时候,中央正好提出了三个代表,他一激动就入党了。没有想到,这次招收公务员,他的党员身份帮了他大忙。他就是被招进来接替老岳负责这个档案库的工作的。

档案库位于东楼第一层档案室的地下,这里原来是备战备荒时挖掘的防空洞,后来由于地面的档案库积存越来越多的档案袋,就把防空洞开辟成为档案库。档案库里共存放了十二万个档案袋,这些档案袋的主人从省长到处长,有的活着,有的已经死了,这些人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叫干部到现在叫公务员,称呼屡次变化,但职能没有多少变化,他们便是管理领导广南省的人。

那天,跟在老岳身后的小黄听到这位把自己的一生都贡献给党的档案事业的老干部这样介绍。档案库和图书馆的布局相似,只是存放档案的架子一直顶到天花板,如果要取上面几层的档案袋,则必须使用三角梯。存放档案的架子之间空间很小,有些地方只能侧身而过,只有在防空洞拐角的地方空间相对大点,每次走到这里,老岳都停下来喘口气,然后回过头,看一眼垂头丧气跟在后面的小黄。

大概是小黄的心情郁闷,加上档案库里的灯光有了年头,鬼火似的,他看老岳转回过来的脸似笑非笑,有些诡异。他心中升起一股不舒服。他掉开头,扫向那些堆放得满满的架子。在走过一个拐角时,他伸手摸了一下架子上的档案袋,想看看是否有灰尘。这个动作正好被回过头来的老岳看到,老岳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和不安,责怪地小声急促地说:

“你不能动那些档案袋子!”

“哦,我只是摸一下,看……”

“那些档案都是绝密,我们没有权力看!”老岳声音仍然很低,仿佛怕打搅了什么人似的。

小黄又“哦”了声,表示知道了。他这才看到下层一个躺倒在架子上的档案袋,虽然这也是普通的档案袋,但档案袋的口子被封上了,白色的封条上还有鲜红的印章和签名。他又把眼睛移开,看向那些井井有条排列的档案袋,他发现有些档案袋很厚,有的则薄薄的。每个档案袋下面的架子上都有一个字母和数字组合的编号。他转过一个架子时,又看到每个架子上又有详细指示说明。

老岳带着小黄在绝密档案库里转了半个小时,方向感一向很好的小黄竟然有种迷路的感觉,而且,本来应该越来越熟悉的,可是,半个小时结束时,他心中竟然升起一重让人不舒服的陌生的异样的感觉。

要知道,再经过一个星期的保密教育,他就要正式成为少数能够进入这个档案库的工作人员之一,到时不知道是否可以适应……

事情怎么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呢?我是说,我走了那么多路,又读了那么多书,自认为认识了世界,认识了我周围的环境和围绕我的形形色色的人,才突然想起问自己到底是谁?我追求物质和地位,进而去时髦地追求正义和真理,正在我意满自得的时候,却迷失了自己……

有了这个疑问,我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到后来甚至茶饭不思。两个月后,我不得不请了长假,在回国考察了一个多月后,我来到了我的家乡广南省。

我的大学同学夏海鹏到机场接我。我们俩是睡上下铺的同班同学。一开始关系并不融洽,直到大学二年级上半年,出了那件事后,我们才渐渐成为好朋友。

那是大学二年级期中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我实在受不了,半夜十二点还无法入睡,于是我悄悄爬起来,手握手电筒,偷偷直起身子,然后猛然掀开睡在我上铺的夏海鹏的帐子,用手电筒直直地射向他……

来不及停下来的夏海鹏微眯着眼睛,嘴巴半开,脸上是一副陶醉、幻想和惊慌的混合表情。手电筒的光线让他睁开了眼睛,脸上的陶醉一扫而光,他羞愧得都无地自容了。

“明天要考试,你这种搞法,我怎么睡觉?” 我气愤地吼道。同寝室的同学以为出了什么事,几乎都同时打开了帐子。在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时,立即都精神了起来。有两个睡在上铺的同学当即滚下了床,其中一个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房间的电灯。寝室里一片白花花的亮光,暂时的沉默。我衡量了一下形势,相信同寝室的同学大多会站在我这一边。

被我当场捉住在手淫的夏海鹏脸上的羞愧已经被愤怒代替,但他显然并没有从震惊和愤怒中清醒过来,我站开了两步,害怕他突然出手打我的脸。但他没有出手,两人又对峙了几十秒,他才恨恨地叫道:“你想干什么?你以为你是谁?你敢当着大家的面,说你就从不手淫吗?”

我没有想到他情急之中竟然这样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我的攻势,等我回过神来,全屋的同学都用幸灾乐祸的眼睛看着我,仿佛被当场抓住的人是我。

本来是胜利者的我突然面临了真话和谎言、诚实和虚伪的选择……

我站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经过了最后一个星期的保密教育,省委组织部档案室的小黄正式上岗了。他住在组织部的集体宿舍,每天搭部里的班车上班。上班后,他就在老岳和其他同事的指导下,集中精力熟悉各种规章制度和业务。半个月后,他基本上都搞清楚了,其实,这里的工作本来就很简单的。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冲泡了一杯咖啡后,他突然想到档案库去走走。按照规章,到档案库必须有两个人一起进入,进入的前提一是整理档案袋和清洁房间,二是组织部其他部门同事持领导批示过来调阅某份档案。小黄抬头扫了眼档案室,这才注意到老岳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来上班了,而另外两位有资格和他一起进入绝密档案库的同事正好都没有来。他犹豫了一下,就埋头看报纸。

快到中午时,他发现三位可以陪同他进入档案库的同事一个都没有来,他有些不耐烦。他向一位同事打听,那位同事说,看起来这两位干部今天不会来了。说罢,同事阴阳怪气地说“群龙无首”。随即,他又好心地说,其实,有些制度不一定那么严格的执行,特别是进入档案库打扫卫生,哪里需要两个人一起的。他建议,如果是为了熟悉工作环境,小黄完全可以一个人进去。

小黄听了他的话,提了一串锁匙朝档案库走去。

走下一截“吱吱”作响的木板楼梯,来到一道厚厚的木门前,他把一把粗大的铜锁匙插进锁匙孔,轻轻转了两下,厚门“咯吱”一声裂开一条缝,从这条缝里,立即涌出一股陈旧档案袋的特有气味。小黄皱了皱眉,发现位于地底下的没有窗的档案库里漆黑一团,他迟疑了一下,想起房间里的开关在木门旁边,便顺手按下三个开关。

进入档案库后,身后的木门缓缓自动关上,木门关上时发出一声轻轻的声音,小黄心中一凛。

他决定从左边的通道顺着档案库走一圈。一开始他还能够保持镇静,但走过四五排后,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脚步。他感觉到一种怪异气氛,就像小时候通过荒山上一片坟场时的那种感觉,明明知道坟墓里只有死人,却仿佛他们随时会爬出来。

走到第一个拐角处的时候,他开始后悔独自进入档案库。就在这时,他感到一阵阴风迎面扑来,他打了个冷颤,随即听到四面八方传来若隐若现的抽泣声,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安慰自己,那是阴风吹过档案架的声音,不过这个安慰并没有让他好受几秒钟,因为他突然想到,这里是地底下的档案库,刚刚进来时并没有打开抽风机,木门又在身后自动关上了,哪里来的风?

他打了个冷颤,慌忙穿过第二个拐角。由于他步子迈得太大,他的肩膀有好几次碰上架子上的档案袋,这让他心里直发毛,因为他有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感到那些档案袋伸出了看不见的手,在拉扯他。

为了逃避这种感觉,他加快了脚步。来到第三个拐角处,他的路被挡住了:一个用来爬上去取档案袋的三角梯倒在走道上。他弯下腰,想扶起三角梯——这时他看到地上有一瓶矿泉水,顺着水看过去,又看到了半截熄灭的蜡烛,然后,他看到了老岳……

老岳身子扭曲倒卧在离梯子不到两米的走道上。小黄惊呼一声,喊了两声“老岳”,来到他身边。

小黄迟疑了一下,伸出一只手,向老岳头上探去,随即他的心一阵发冷,他感到自己的心冷得像老岳的身体。他把手移向老岳的脖子动脉处,触手冰凉处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他只能看到老岳的侧面,他把老岳的脸翻了过来,在微弱的灯光下,他突然看到了一张怪异的脸,脸上是凝固了的阴森森的笑容。小黄浑身颤抖起来,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脖子上一凉,他本能地伸手抓了一把,当他把手举到眼前时,他的心跳好像也停止了:血!

他勉强支撑住自己,定睛看向老岳,这血并不是从那里沾上的,这血是从自己脖子上擦下来的——刚刚从房子顶滴在他后脖子上的液体是血,是冰冷冷的血!

小黄慢慢抬起头,睁着恐惧的眼睛看向屋顶,他的视线被几个半伸出架子的档案袋挡住。除了这些没有放好的档案袋外,房顶上什么也没有。就在他在疑惑和恐惧中颤抖的时候,又一滴红色液体快速落下,差一点滴在他眼睛里。这次,小黄看清楚了,那血液是从档案袋微微张开的封口里渗出滴下来的……

档案袋里竟然渗出鲜血?滴血的档案袋——这显然比阴冷的风和地上的尸体更让他恐惧——这恐惧一时之间让他忘记了先前的恐惧,他木然地看着那些不详的档案袋……

一股强烈的血腥味从鼻孔冲进来,刺激了小黄的大脑,也使得他猛然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小黄失魂落魄、连滚带爬地冲向木门……

每当看了带点激情和色情的电影,每当班上有舞会,每当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代过课,晚上十一点熄灯后,寝室里就好像有几十只老鼠在各个床角蠢蠢蠕动,不时夹杂着一两声忍不住泄出的喘气……

事实是我们同寝室七个同学都心照不宣,谁都干那手淫的勾当。

我立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如果我否认夏海鹏的质问,那么我是撒谎者,我是伪君子——在一群手淫者中道貌岸然地否认自己手淫,我不但输了这一铺,而且今后的日子还不那么好过。而如果我承认自己也手淫,现在却来抓我的上铺,那么我又算是个什么玩意呢?!

站在夏海鹏床边的我,憋红了脸,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又看了眼夏海鹏夹着被子的双腿,没好气地说:“我手不手淫不关你的事,因为我没有影响人家睡觉,可是你呢,把一个床摇得像发地震似地,而且一弄就是一个多小时,叫我在下面如何睡觉?”

听到这里,幸灾乐祸的同寝室同学都笑了起来,随即我也笑了起来,接着,夏海鹏也笑了。

笑过之后,那位开灯的同学把电灯熄灭,大家都爬上了各自的床。当然,夏海鹏停止了手淫。那晚我们都躺在床上,在各自的帐子里,看着黑暗,热烈地讨论有关手淫的话题。整个晚上,我们谁都没有直接承认自己手淫,然而每个人都引经据典地讲述了人类手淫的历史、从精神和肉体两方面分析了手淫的利和弊,天蒙蒙亮时,我们已经讨论到人类的性解放和精神解放……

从那以后,我和夏海鹏关系渐渐融洽,而且一直升温到大学毕业。毕业后这些年,我们也一直保持联系。我分配到北京工作,他分配到我的家乡广南省公安厅工作,成为共产党干部的明日之星。我们始终保持着信件、电话和电子邮件联系,我们之间几乎无话不谈,经常毫不留情地指出对方的不足,当然也少不了相互鼓励和支持。

虽然很少再提起那次事件,但我们心里都清楚,就是那件事情让我们关系变得融洽。道理是很简单的,既然大家连最羞于启齿的秘密都可以拿出来讨论,那么,还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成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好朋友呢?

可是我该怎么告诉他,我被突如其来的“我是谁”的问题所困扰,我迷失了自己呢?

(未完待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