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局的同志是半个小时后赶到组织部档案室的。听说省委组织部出了命案,他们不敢大意,出动了最好的人马,带来了最先进的取证器材。可是,当他们赶到时,却被挡在了档案库厚厚的木门外。

组织部办公室主任梁思华把公安的同志拦住了,不让他们进入现场。他说,这事得请示上面,档案库是绝密重地,即使是办案取证,也不能随便进入,要知道那些档案可是全省领导同志的。公安局的同志耐心地等着,两个小时后,经过省委有关领导拍板,公安局的干警撤离了现场。

半个小时后,由公安厅直接派来勘察现场的干警赶到组织部档案室。组织部的地盘虽然属省城公安局管辖,但尸体是在组织部办公楼里发现的,案子理应由公安厅直接负责。

听完组织部副部长吕得志汇报后,省委政法委书记直接给公安厅长打了电话,随后,公安厅派出了最得力的破案专家。这位专家就是夏海鹏。

穿着西装的夏海鹏带着一行六人来到组织部档案室,组织部办公室主任梁思华向他介绍了基本情况,最后脸上带点歉意果断地表示,即使是办案,也必须遵守档案库的规定,而且一次只能进入两位干警,每位干警还必须得由组织部里的同志陪同……

在广南省享有神探和“反腐专家”称号的夏海鹏面无表情地听着,不时沉默地点点头。他当然知道这些档案的份量,他甚至比组织部那些人更加知道这些档案的重要性。

最后,梁思华朝坐在办公室一角心有余悸脸色苍白的小黄指了指,说道:“是他擅自闯入档案库,声称发现了尸体的,他是刚刚上班不久的。他出来后,我就赶到了这里,为了不破坏现场,阻碍你们办案,我没有进去过,也没有让任何人进去过。”

夏海鹏品味着办公室主任的话,默默地点点头,他没有表扬主任的处理得当,他感觉到有点奇怪。他看了眼小黄,随后吩咐身边一名干警去带小黄过来,然后对另一位干警说:“你和我进去吧。”

那位干警忙着从同伴手里要过照相机等取证器材。这时,办公室主任梁思华也招来一位组织部干部模样的人,交头接耳向他交代了几句。他和那位干部准备跟夏海鹏进去。

一开始小黄断然拒绝了带路的要求,在干警再三开导下,最后他同意带路,但要求走在两位民警的中间。

木门打开后,夏海鹏走在最前头,他可不想在自己察看到现场前让人家的脚印先踩乱证据。紧跟着他的是脸色苍白的小黄,之后是另外一个干警,接下来是梁思华和他的部下。

进门后,如果向右转,马上就可以到达案发现场,但夏海鹏要求小黄按照今天早上原路走过去。小黄疑惑不解,指了指左边,一行人走了过去。

这一行五个人在昏暗的灯光覆盖下的狭窄走道里缓缓移动,一声不响,本身就怪异无比。如果这时有隐藏的摄录机摄录下他们的表情的话,一定可以看到更加怪异的景象,走在前面的夏海鹏满脸凝重,两只凝聚了经验和知识的眼睛仔细搜索着周围的蛛丝马迹,但每当他眼睛碰上两边架子上的档案袋时,都会情不自禁地闪烁一下。跟在他后面的小黄迈着不情愿的沉重的步子,每向他两个小时前发现尸体的现场迈进一步,他的心情就和脚步一样沉重几斤。他身后的警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这和他身后那位一进入这个档案库就显得焦躁不安头顶冒汗的组织部办公室主任梁思华形成鲜明对比……

转过第二个转角后走了几步,夏海鹏感觉到后面的人没有跟上,他回头一看,见到小黄停在那里,更显苍白的脸充满疑惑和不解……

夏海鹏用目光询问他。

“那个梯子……”

夏海鹏也看到了那个用来取架子上层档案袋的三角梯子,静静地立在前方第三个拐角处,他没有发现什么异样。“那梯子怎么了……”他轻声问,害怕声音大了的话,会把魂不守舍的小黄吓破了胆。

“那梯子……那……刚刚是倒在地上的,我就是去扶它时才看到……不,我并没有扶起那个梯子……可是现在它却站起来了……”

小黄哆哆嗦嗦的声音在档案库里回荡,让每个人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一个人心中的喜怒哀乐,是怎么都无法向夏海鹏这样的好朋友掩饰的。但那天我们见面的时候,竟然不约而同地回避了对方的目光。在吃饭的时候,我们交谈很少,我相信,这个时候,他也和我一样,感觉到对方心中有巨大的疑问和困扰。我们仍然回避对方的眼睛。

海鹏把我安排在一个四星级酒店,当天晚上他没有回家,当我们各躺在一张单人床上,两人不约而同地扭熄了床头的台灯时,黑暗瞬间打开了我们的眼睛,把我们带回到二十年前。

我睁开眼睛,看见的只是一片黑暗,我感到从黑暗中传过来一声叹息。

“你在叹气?”我问。

“我没有。”

“你在叹气,还是那种唉声叹气,我听到了。”我坚持说。

“你肯定不是用耳朵听的。”夏海鹏说着,真地叹了口气。

“你有心事,还很重。”既然他始终没有开口问我,我只好试探着问。

他沉默了一会,又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没有什么,其实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也说来听听吧?”我假装不耐烦地说。

“不知道怎么说,还是不说的好。”他竟然借着黑暗,拒绝了我。

“你还没有戒掉手淫的毛病吧?”我借着黑暗,尖着声音问。

“没有,这又不是吸毒和赌博,没有必要戒掉!”他很快地回答道,“有时精神紧张时,我会自己解决……你呢?你难道戒掉了?”

我不回答,过了一会才说:“你有烦恼,却不愿意告诉我,难道有比这还难于启齿的吗?”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这时我想起,也许夏海鹏并不是不想告诉我,而是像我一样,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我有意换了个轻松的问题:“海鹏,这些年我一直想问你,你怎么破案的,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国内有名的反腐败破案专家呢?”

我没有想到,他叹了口气,竟然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小黄当时说“它却站起来了”的时候,连夏海鹏也感觉到那梯子是自己站起来的,他感到头皮一阵发麻。表面却不动声色,他冲站着不动的小黄安慰地笑笑,招呼他继续前进。

小黄又迈了两步沉重的脚步,随后大概又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就又停了下来。最后,站在他身后的警察不得不半推半扶地让他继续前行。到了那个站在那里的梯子前时,小黄缓慢地转过头,向他发现尸体的右边狭窄的走道看过去——

“啊——”小黄喊了声,半昏了过去,幸亏站在他身后的警察及时抱住他,否则在这么狭窄的走道之间倒下去,头会被档案架子撞得流血的。

在夏海鹏看来,让小黄昏过去的地方一点也不可怕,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凭经验判断,这应该就是发现尸体倒卧的地方,但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干净得很。

他疑惑地看了眼陷入半昏迷的小黄,又用眼光扫了眼组织部的两位同志,他发现办公室主任脸上似笑非笑,他觉得这个表情有些奇怪,于是又把眼光拉回,停留在办公室主任脸上……

梁主任显然注意到侦察处长夏海鹏的目光,他脸上的表情先是凝固了一瞬间,随即换上一种看起来有点鄙视的表情。“这个年轻人,简直是瞎胡闹,瞎折腾!这里什么也没有……”

“你的意思是他撒谎?他今天根本就没有看见什么尸体?” 夏海鹏突然问了一句,梁思华显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答的样子。

由于这里地方狭窄,梁主任又不允许警察单独留下,一行五人只好先暂时撤到了外面。

这时聚在资料库档案室外面的组织部领导已经有七位。夏海鹏从梁思华打招呼的先后判断出了各位的级别和职务。果然,当头的一位是组织部副部长吕得志,他听完梁思华简单的汇报后,走到夏海鹏面前,伸出一只大手,说:“谢谢你们,没有想到是一场误会,辛苦了,中午就委托办公室主任代表我请你们吃个便饭,你看如何?”

夏海鹏抽回自己的手,客套了几句,随即皱着眉头,看了眼稍微回过神来的小黄说:“吃饭就不必了,这是我们的工作。我想,等做完口供,我们就走,最近案子比较多,厅里很忙……”

“还要做口供?”副部长吕得志也皱了皱眉头,一副不解的样子。

“只是按照程序办而已。”夏海鹏说。

“那好,我就不阻你们办公了,”吕副部长说着,叹息了一声,“这位年轻的同志是我们刚刚录用的,也怪我们把关不严,他刚上班就违反纪律私自一个人进入绝密档案库,这也就算了,可是,他为了找借口,竟然编造出什么命案现场的事件,哎……”

夏海鹏看着吕副部长转身离去,呆呆地站了一会,这才想起来还有工作要做。本来这种例行的公事如录口供都有手下人做,但今天,他却突然想亲自做。手下的人不解地看着他。

回过神来的小黄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昏过去有些失态,这时开始勉强镇静下来。当公安局的领导夏海鹏坐在面前时,他感觉到只有眼前的人可以证明他不是骗子。

“我——我没有撒谎,我确实看到了,不,我还摸到了——”

“你不用急,没有人说你撒谎,你能够把今天早上的事情详细讲一遍吗?”

小黄诚恳地点点头,脸上闪过疑惑不解和受到惊吓的表情,随后,他开始讲述。

夏海鹏边听边记笔记,但不一会儿,他就忘记了手中的笔,他全神贯注地听,不时打断小黄,详细询问细节,有的地方又要求他反复讲上两三遍。结果,五分钟就可以讲完的故事,半个小时后才结束。结束时,夏海鹏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他的情绪感染了同来的公安干警,他们一声不响地站在周围。

坐在桌子对面的组织部办公室主任梁思华满脸不耐,不时伸出手腕看表,夏海鹏本来还想问一些问题,但看看时间不早了,他转向了梁思华。

“这个案子还没有结束,按照你们的规定,我们不能单独进入档案库,这个我理解,但也请你们理解,按照法律,我们在进一步调查前,必须封锁现场,这就是说,没有我们指定的警察的陪同,你们也不能私自进入。”

“可是,有时需要取档案材料。”梁主任为难地说。

“那么必须在我们公安干警的陪同下,这不是规定,而是高于规定的法律!”

夏海鹏以不容商量的口气坚定地说,之后,在双方一阵互相协商后,由公安厅的同志在档案库厚厚的木门上贴上了封条。

夏海鹏虽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但却给我讲述了他正经手的这个密室失踪案,我这才发现,他的低落和迷茫的情绪与这个案子有关。

他的声音很沉重,和房间里响着丝丝空调声音的黑暗氛围倒是很协调。只是听到这里,我仍看不出这件案子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更不理解怎么会让老同学如此烦躁不安。

“就这些吗?”我问。

“不,这只是开头,我上面讲的这些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前,之后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和扑朔迷离……”

“复杂得让你这个神探都心烦意乱?”我说着,脸上露出了讥笑的表情,随即我想到在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到,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使用的是嘲笑的口气,说过后,还轻声笑了两声。

“神探不敢当,但那天过去勘察现场时,我确实发现了问题,我不是从现场找到了证据,而是从在现场的每个人脸上发现了问题。”

这点我相信,夏海鹏和我一样是学习政治学的,他分配到公安厅政治部,本来是搞政教的。但后来他主动要求调到刑警大队搞侦察工作。一开始领导认为他学非所用,而且他对侦察业务几乎一窍不通,有些为难。但调到侦察业务部门的夏海鹏很快就崭露头角,特别是后来接手贪污腐败案子后,更是声名远扬。

这种现象,不要说其他的同志,就是我这个老同学也不是太理解,我们大学的专业是政治学,几乎都是充满谎言的,然而破案却是需要铁证的科学。于是我问他怎么成为神探的,他在电子邮件中说到一些情况,听得我半信半疑。

他说他虽然不习惯勘察现场、追踪线索,甚至害怕见到尸体,但他学习了政治,学习了心理学,对人的本性有一定的了解。他说,当他亲临犯罪现场,面对罪犯或者受害人的时候,即使不在地上找血迹,在水沟里找凶器,或者在阴道里挖精液,但他在人的脸上和那脸上的眼睛里会看到更多的东西……

我说过,我对他的说法半信半疑,心理学当然非常有用,但那是任何公安部门的侦察员必修的课程。夏海鹏不可能靠这点就异军突起,成为破案专家。我于是继续写电子邮件问他,问急了,他也只是简单地回信道:我成为神探,成为反腐专家,其实要归功于大学发生的那件事,你是功不可没的……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也懒得再问。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亲自问他,而且,可以亲自听他讲述自己办案的经过。

那天晚上,我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苦恼,开始向夏海鹏打听案情是如何发展的。

夏海鹏从政治部调到刑警大队后,特别是后来主动要求负责政治和经济案件后,很快为自己挣得了名声,成为广南省最有希望的后备梯队。当然广南省内那些大大小小的贪官污吏,对他害怕得很并恨之入骨。

那天公安厅领导火烧火燎地找到他,让他带人赶到组织部去处理一起突然死亡案件时,他是带着公事公办的心态前往的。但在短短的接触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些疑点,这些疑点激起了他极大的兴趣。这就是为什么当所谓尸体消失,犯罪现场根本就不存在的情况下,他突然坚持要亲自录口供。

细心观察小黄惊恐不安的表情,仔细聆听他前后一致的描述,反复查证他所讲的细节后,夏海鹏心中得出了眼前的小黄并没有撒谎的结论。当然他得出这个结论的有力依据还包括他接触到的组织部副部长和办公室主任的言谈举止。

其实要知道小黄是否撒谎是非常简单的,夏海鹏在离开档案库后就知道这个办法。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提出来,是在等待组织部的领导自己提出来。结果,他出来后见到了组织部吕副部长。吕部长显然已经对情况很了解,而且表现出对新来的部下小黄很不满意的样子,之后竟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这使得夏海鹏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因为,无论是组织部办公室梁主任抑或是吕副部长,他们在知道了尸体并不存在的时候看起来都松了一口气,可是他们几乎是同时忽视了最不应该忽视的问题:档案库负责人岳林军在哪里?他们知道他在哪里吗?为什么不主动联系他?

办案的警察哪怕是第一次走出校门的,也都知道这个简单的办案程序。但他们也知道夏海鹏的办案方法,没有他开口,其他同志最好不要主动询问当事人什么问题。

夏海鹏从档案库出来后,故意没有说到要找老岳出来,让他吃惊的是组织部的领导竟然都不约而同地忽视了这个问题。夏海鹏决定不急,等等看,于是他耐心地坐下来录口供。

在他录口供的过程中,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梁主任打了好几个电话,可是直到最后,也没有人来告诉他,活着的老岳在哪里。

当录完口供时,他已经可以用命令的口气下令封锁现场了。

当天下午,他带了两位干警来到组织部办公室,见到办公室梁主任。梁主任瞟了眼站在夏海鹏身后的两位穿制服的警察,不冷不热地说,已经和公安厅领导打了招呼,希望今天下午能够拆开封条,组织部档案库是领导随时需要调阅档案的地方,省里有关部门领导也不希望刑警队的警察穿警服出现在组织部办公室……

“我想见见岳林军同志。”夏海鹏冷冷地说,之后盯住梁主任的眼睛。

这突如其来的普通的问题竟然让梁主任颤抖了一下,瞳孔收缩,过了几十秒,才结结巴巴地说:“见,见岳林军?……哦,好好好,当然,我明白了——”

说着他转过身吩咐办公室的干部,立即联系老岳,请他过来。当办公室的干部去打电话时,梁主任转过身来,脸上堆着勉强的笑。他请夏海鹏等三位警察坐下,这一坐就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夏海鹏站起来走到梁主任身边,说:“我想,你是想告诉我老岳失踪了,对不对?也许需要我们帮你们找吧?这就是我带来两位穿制服警察的原因,他们很会找人的。“

“没有这个必要,我们的人由我们找……”梁主任说着在头上擦着汗。

“他现在是一场命案的当事人,不光是你们的人。”夏海鹏表情冷静地说。随即,他提出了一连串的疑问:老岳是否正式退休了?如果没有,他失踪了多久,最后见到他的人是谁?今天早上小黄惊呼发现尸体后,组织部是否派人联系过老岳?为什么没有联系?在等待警察到来的几个小时里,是否有人联系老岳?从今天上午到现在,什么人联系过老岳,使用什么方式,如果是电话,那么是什么电话号码?……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梁主任头上冒出了豆大的冷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站起来,表示要立即去请示领导。在他离开之前,夏海鹏伸手拦住他说:“我们已经浪费太多时间,如果你们没有特殊理由阻止调查,我想必须现在就开始调查取证工作,我要去档案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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