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霞摄影展开幕式致辞

 

先生们丶女士们,我在这儿替刘霞谢谢到场支持的每一位;谢谢历史悠远丶艺术地位至高无上的马丁•格罗皮乌斯展览馆(Martin-Gropius-Bau);谢谢馆长丶策展人的慧眼和良知,也谢谢布展团队的无私付出。记得2014年4月4日,艺术家艾未未有史以来最大的个展《证据》在此开幕,我作为流亡作家受邀,并有幸与馆长和策展人相识,进而谈到刘晓波和刘霞的险恶处境。我提出在此举办个展是刘霞最大的愿望,不料不足一年,您们就帮助她梦想成真。

上个世纪末,刘晓波第三次出狱前夕,刘霞平生首次摄影展在艺术家艾未未和荷兰投资人汉斯.梵戴克创办的“艺术文件仓库”举行,一大堆异议份子都被私下邀请。当时我在漂泊途中,接到刘霞电话,就跳下火车,穿过好几道铁轨,又蹿上另一列火车。天色晦暗不明,沿途都是黑白风景,如同刘霞的摄影。在我这个底层流浪汉看来,黑白摄影最大的好处,就是过滤肮脏,哪怕垃圾丶粪坑和腐尸,在黑白之间,也凸显出苍凉的诗意,如同上帝的巴掌覆盖一切,我们只能瞅见指缝中的现实,指缝中的梦境。

刘霞的失眠众所周知。无论监控她的警察,还是关注她的朋友,都把通宵达旦的孤灯,当成她的替代物。当酒和安眠药交替,换来些许指缝中的残梦;当上帝的巴掌幻化作监狱栅栏,进而幻化作丈夫指缝的烟卷,她要麽拿起笔写诗,要麽抬起相机拍照。那是一台使用胶片的旧相机,每拍一张就喀嚓一响,不可涂改,不可选择。刘晓波没坐牢的时候,常常离开电脑,过来帮助妻子举灯,布景,摆放道具。他们家最多的是书,虽然被抄家多次,许多书被当作违禁品拿走了,但书架依旧被夫妻俩不断填充得满满。於是书和汉字是日常道具,而最主要的道具却是玩偶,嘴巴和眼睛空洞地大张着,像脱离了河流的鱼儿,透过镜头,我们似乎能听见玩偶们的喘息和哀号。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有形监狱里,住着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刘晓波;无形监狱里,住着他的妻子刘霞。於是她的摄影产生了。各种形状的玩偶,来自世界各地,玩偶没有生命,玩偶却是自由的;刘霞有生命,刘霞却没有自由。她曾经与丈夫多年隔绝,也曾经与丈夫一道被软禁在家,於是这些挟带着自由气息的玩偶留在了她的胶片上。缺乏自然风景,这对於摄影家,肯定是遗憾的,但只能如此——在监狱之间往返,他们的爱情也没结出果子。所以更深的属於女性的遗憾,通过玩偶,也留在了胶片上。”

多年以前,我从长江下游坐火车折回北京,参加刘霞的首次摄影展。那个名叫“仓库”的展厅,顶棚和墙壁挺高,也挺破烂,感觉不像“艺术文件仓库”,倒像人民公社堆粮食的仓库。刘霞的摄影,大约有十幅左右,稀稀拉拉悬在墙上。我和忠忠丶孟煌丶马少方丶黄峰等人簇拥着刘霞进场,周围全是异议份子,外围全是警察,大约异议份子中,还混杂了不少国安局便衣。没有主持人,没有开幕辞,只有大夥儿的高声喧哗,似乎不是来参加影展,而是三教九流的江湖碰头会。孤身漂流过黄河的作家王力雄提议我即兴吹箫,来替代开幕致辞。我正迟疑呢,刘霞就催促道:“快点呀,戏子!把真正的观众吸引进来呀。”於是我灌下半瓶酒,从随身行囊中抽出洞箫,猛劲儿一吹,洞箫竟啪地裂了。急得我转过身,脸朝着墙,使出吃奶力气吼道:“走勒走勒走,背井离乡找自由,自由有没有?地下的日子人不如狗……”

才几分钟,喉咙一阵刺痛,劈了。大夥儿阵阵惊呼,管理人员赶过来提意见。於是我们撤退。可没想到,那次还真卖掉一幅,买主是一长期关注中国人权的西方收藏家。刘霞高兴坏了。一转眼刘晓波也出狱了。我们再次相聚。记得撤展之後,刘霞将带框的作品当作礼物,送给我丶王力雄丶忠忠等。我的那幅,玩偶背景是几千年前的甲骨文图案,酷似出土文物,我挂在家十馀年,直至刘晓波第四次入狱,直至我仓惶逃离祖国。

这是又一个梦境吗——当我站在这闻名天下的艺术殿堂马丁-格罗皮乌斯展览馆(Martin-Gropius-Bau),为刘霞摄影展致开幕辞,不禁想起刘霞多年前的首次个展,我以吼叫替代开幕辞的情景。那时候真傻啊,中气真足啊。人与事在刘霞的胶片里,雪花一般匆匆飘过。1999至2008,刘晓波在外面呆了九年,虽然大半光阴在软禁中,可夫妻俩必竟形影不离,或者是彼此的彼岸。刘霞説,她曾制定了系列人物拍摄计划,想让最熟悉的朋友一个个与玩偶搭配,在黑白反差中,表现生命丶思想与无生命丶无思想的反差。可因为长期监控,“系列人物”变成“唯一人物”,模特丶工人丶丈夫丶国家敌人丶刘晓波集於一身。她指派高大的他,扛一弱小玩偶,虽然弱小,却如厉鬼,拼尽全力发出无声呐喊。刘晓波非常热爱这幅作品,他曾对我说,那个玩偶,那个小鬼,在他梦中挥之不去,哪怕夏日阳光刺破厚厚的窗帘落在床头,他也感觉彻骨的冷。我明白,要治愈他的心病,他的噩梦,除非祖国实现民主,天安门大屠杀的众多亡灵得到真正安息。

从他眼里我看见世界最初的光在闪烁……他轻轻地躺下,越过山峰,在草地的下面,爱着,然後生长……房子的每块木头都属於他的,像他拥有他的书一样,但是他死了,仅仅为了内心的创伤……整个世界的灾难像鹅毛大雪……覆盖在他的肩上……

这是英国醉鬼诗人迪兰.托马斯《挽歌》里的诗句,不,是我酒醉之後经常篡改的迪兰·托马斯的中译诗句,七零八落。那些年,刘晓波让我朗诵了上百遍,他和刘霞也写了许多献给亡灵的《挽歌》,直到《零八宪章》诞生,他被捕入狱,多年不归,整个世界的灾难真的像鹅毛大雪,覆盖在他的肩上了。

而刘霞也多年不归。不,她还在原地,只是与世隔绝了。自从狱中的刘晓波2010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国家也在她周围筑起无形的高墙。这次摄影展包含一个视频,刘霞在丈夫入狱不久,接受了着名纪录片制作人艾晓明的秘密采访。

“你是否知道要出事儿?”艾晓明问道。

“我早就有预感。”刘霞回答,“自从《零八宪章》初稿到了我家,晓波开始埋头修改,我就知道要出大事儿。”

“你看了内容吗?”

“我没兴趣看,但我知道要出大事儿。我提醒晓波,没用,也没办法,只能像前几次那样,耐心等待。”

这就是一个艺术家的生活。

独裁体制不变,这种生活将没有尽头。

胶片越来越发黄,记忆越来越模糊,胶片中的记忆越来越浑浊,难以保存。如果有一天,她的老相机喀嚓一下,不是拍下新的作品,而是喀嚓一下坠在地上,碎了,那麽……

我听说刘霞心脏出问题,送医院抢救过,刘晓波却丝毫不知。“这个坐牢的傻瓜,”她笑道,“现在是我们家过得最幸福的人。”

2015年1月29日於柏林

说 明

2015年2月20日至4月19日,被长期软禁的诗人和艺术家刘霞的摄影个展,将在马丁-格罗皮乌斯展览馆(Martin-Gropius-Bau)举行,这是柏林最重要的展览馆,同时也是国际顶级展览馆之一。博物馆建筑在1989年之前紧邻柏林墙,前身是手工艺博物馆,它的名字则取自包豪斯着名建筑设计师Walter Gropius的一位伯父。

这座伟大的建筑於1881年建成,系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二战结束前的最後几周,它曾遭到轰炸。1966年它被列为重点保护的世界文化遗产,重建工程始於1978年,2000年博物馆被再次修缮(中文链接:http://laibolin.com/berlin-tour.php?inid=45)。

刘霞的这次摄影个展,囊括了她散落在海外的全部摄影,共70馀幅。艺术地再现了她的绝境生存术,枯木新芽般对自由的向往。艾晓明教授对刘霞的深度采访视频也将反复播放,在此对她表达敬意。同时也对众多默默奉献的朋友,如廖天琪丶孟煌丶A.D.科尔曼丶吉姆(jim.glanzer)等表达敬意。

迄今为止,这座权威性质的展览馆,仅接纳了艾未未和刘霞,这两位中国艺术家。

来源:中国人权双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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