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在我最迷茫最失落的时候,我曾经多次走进世界各地的教堂、圣庙和寺院,就像书上所说:迷失的羔羊,走进教堂吧,我们会帮助你找到主……
然而,每次满怀希望地走进去,出来时却还是那么失望,我不是对主,对上帝,对真主,对佛祖失望,我是对自己失望——我怎么都无法相信上帝了……我没有信仰,我无法真心诚意地相信有一个高于我的神在主宰我——我知道,如果我能够相信上帝,能够相信他是主宰我的神,那么他一定知道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如果是这样,我就不会再有现在这么多烦恼,我就不会被那个地球上的人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我是谁——所困扰!
然而,我就是无法相信上帝,我的心像花岗岩一样顽固!
可是,我却害怕鬼!是的,我不但害怕鬼,而且还在骨子里相信鬼的存在,我甚至害怕死人,看到他们那脱离了灵魂的躯体,我仿佛能够感到空气中有无数的鬼魂在跳舞……
我怎么了?告诉我,为什么我无法相信上帝,却害怕鬼魂呢?
三十二
在我看到了鬼魂,预感到自己即将跌下梯子时,我赶紧闭上了眼睛,用出汗的双手抓紧梯子,在黑暗中摸索一步步下到地面。
站到地上时,我才敢慢慢地睁开眼,我眼前先是出现摇晃的昏暗的吊灯,然后才是那些档案袋。我缓慢地紧张地把目光移到地上——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强迫自己站稳,然后轻手轻脚地移动,我想听风的声音,找到那个出口……然而,那声音却并不是风的声音,好象是抽泣声,而且,仿佛都是从那些档案里发出的……
我知道自己产生了幻觉,产生的原因部分来自我今天对档案袋的新认识。在从老岳的档案了解到老岳之前,我一直认为这些袋子只不过是一些普通的信封——我哪里知道,这里的每一个袋子里都装着一个灵魂,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些人也就是统治整个广南省的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干部!
我一边无声地思考,一边轻手轻脚地穿行在狭窄的档案架之间。在我转来转去即将失去方向的时候,我看到在狭窄的架子间的地上蹲着一个人,他的巨大风衣鼓开着——“海鹏!”我轻轻叫了声,走了过去。
他没有回答我,我走了两步,伸出手推了他一下,同时提高声音叫了两声。
他回过头来,惊慌地面对着我——刹那间我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睛,冷漠的皮肤和紧闭的嘴巴——
“我叫了你几次,你太集中了,没有听到。”我说着,看到他正把一份档案袋向架子里塞。
“你在找什么?”我问。
“我、我在找自己的档案……”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的档案,不是在梯子附近吗?”我疑惑地问。
“我担心他们放错了,我还要试试——”他说着,眼睛竟然回避了我。我心中大吃一惊,他在撒谎。
“你担心你失踪的档案和那两个死亡领导的档案有关,是吗?” 我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
夏海鹏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地点点头。我的心直向下沉,他又撒了谎。在我这样问之前,他甚至没有把自己失踪的档案和出现在那两个领导尸体旁的档案联系起来……
“你发现了什么?”慢慢站起来的夏海鹏恢复了常态,问我。
我想了一下,说:“我看到了老岳的鬼魂——”
“啊……杨子,你不是开玩笑吧?”夏海鹏小声喊道,“说正经的,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一定是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叹了口气:“也好,我不干涉你办案,这是你一开始就提出的,我忘记了。”
“其实,我并没有想好,”我有点抱歉地说,“等考虑成熟了再告诉你,因为我也不愿意用自己不成熟的推理影响你独立思考。”
我们两人都笑笑,一前一后走着。这时一阵风吹过来……
“你找到第二个出口没有?”我问他。
“找到了,” 他说,“可是堵死了,从上面的水泥看,至少有二十年之久……”
我叹了口气,说:“这不等于把我们侦察的路子也堵死了?对了,海鹏,你不怀疑老岳已经死了的推论吧?”
“这个,应该不怀疑,”他说,“你没有看到刚才你在部长办公室试探他们时他们那紧张的表情吗?”
我笑笑点点头。“是的,我说不能那么绝对,除非死人才不能回来取档案,他们听到这里就很紧张。部长后来的解释也牵强附会,一个这么优秀的共产党员当然不会把档案带出去,可是同样的道理,他也不会不经过组织同意就突然消失吧?”
“你说得没错,我也是这样想,不过还要看事实……”
“既然你也这样想,”我突然打断他的话,“那么你就应该知道,盗取档案库档案的应该另有其人!”
夏海鹏突然怔住,接着他好像怕热似地脱下了风衣。
“你说,杨子,如果是老岳偷档案袋,死人是怎么发快递的?如果不是,那又是谁?那些偷窃档案的人想干什么?为什么取走了我的档案袋?我会不会也有危险?”他口气里透出紧张和惊慌。
“我的神探,你应该告诉我才对!”我淡淡地说,把眼睛移开。但我还是注意到,夏海鹏那看起来突然陌生的脸上并没有惊慌的表情……
三十三
在我最初迷失了自己,被“我是谁”的问题冲击时,我曾经尝试着从亲朋好友那里得到答案,或者至少是一些安慰。
然而很是失望,一些我平时认为关系还可以的朋友听到我的诉说后往往是沉默以对,有些甚至一言不发地挂上了电话。当然也有一些好心的朋友,表示理解之后,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还有一个红颜知己,听到一半就泣不成声,我只好等她哭完,才听到她哽咽地说:杨子,你在哪里,找不到自己了吗?你等着,你等着呀,我马上买飞机票赶过来……
我是万不得已才把自己的烦恼写出来的。我知道,很多人会不理解,会嘲笑我无聊,甚至会攻击我……可是,我能怎么样呢?一早醒来,我发出了这样的疑问,然后我照镜子,发现自己很陌生,接着我对自己平时所作所为竟然产生了一种陌生感。
你能说在你的一生中,没有诸如此类的感觉吗?某天早上,你起床后,突然发觉生活毫无意义,因为你知道,无论你怎样奋斗,最后总是难逃一死;或者在某一个生日将到的时候,你突然感觉到自己的事业,和自己所作所为是那么的无聊;又或者某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你突然惊醒,这时,你看到几十年如一日睡在你身边的人不但不是你的意中人,而且还那么陌生;又或者你突然发现你的领导竟然那么卑鄙,你的同事竟然一直在背后算计你……
也许是档案库昏暗的灯光造成的,那一天,我感觉到夏海鹏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陌生,禁不住想,他还是那个睡在我上铺把床铺弄得像发地震似的老同学吗?
三十四
第二天,我和夏海鹏分头行动。他去调查两个死在神秘档案袋旁边的领导的有关情况,我去找小岳,就是档案库密室失踪案老岳的儿子小岳。
去之前,我看了一些介绍,以及上次夏海鹏录的口供,还有后来刑警跟踪他做的一些记录。但当我见到他时,还是有些吃惊。材料上写他是大学生,可是我见到他时,他正在擦车。他看上去也比实际年纪老很多,满脸的沧桑更是和他的工作有些不协调。
我请他到运输公司附近一个小咖啡店。
“生活很艰难,我看得出。”我说。
“也没有什么……”
“可是,你大学学习的专业好像是……”
“找不到工作,”他失神地看着我,“这个工作还是我自己找了一年多才找到的。”
我多少有些吃惊,虽然我知道他的父亲只是组织部一个小干部,然而……
“你觉得很奇怪吗?”他主动说,“我父亲是优秀共产党员,他绝对不会为了给我找工作去跑后门的。我的工作是自己找的,也是本市工资最低、条件最艰苦的工作之一。不过,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我父亲才年年成为先进工作者和优秀共产党员——省里都出名了。他们组织部领导树立父亲为典型,向全社会表明:组织部领导的子女也不会靠特权找工作……”
“我理解,这也是廉政工作的一部分。”
“你理解个屁!”小岳突然粗鲁地打断我,“全组织部干部子女中只有一个我这样的典型,其他的——哼……”
我怕话题扯得太远,安慰了他几句。当我再把话题引到他父亲身上时,我真诚地夸奖了他的父亲。他表情凝重地听着。
“你父亲这样的共产党员越来越少了,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从他的档案里,我看到一个无私奉献的共产党员的高大形象——”
“得了,你竟然相信那些狗屁档案!”他蔑视地打断我说。
我有些生气。于是没好气地说:“不要忘记,那些档案袋也是你父亲一生保护的东西!”
他难受地低下了头。我抓住这个机会,开导他,请他回忆那些可以帮助我找出他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的蛛丝马迹。
“他在家很少谈工作上的事……“
“那么,他有没有把他管理的那些档案带出来呢?或者说是否有这个可能?”我开导地提着问题。
“不可能,”他很激动,“他把那些东西看得比命还重要……我知道他们省委组织部的档案袋是特制的,想要几个装东西,他都严词拒绝了,更不要说他会带出装着档案材料的袋子……”
“哦,是吗?”我说,“这我相信,老岳是个原则性很强的老同志,再说,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在档案室干的同志,如果不是党性很强的人,领导也不放心。按照他们的规定,你爸爸自己根本没有权力阅读他管理的任何一份档案……”
说话的过程中,我发现小岳脸上表情有剧烈变化,我停下来。
“你说,我父亲不能看那些档案?”
我点点头,强调了一句:“那些广南省的党和政府领导干部的档案属于机密——”
“我父亲看过。”他打断了我。我吃惊地看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我父亲看过那些档案袋里的内容,他告诉过我。”小岳镇静地说。
我心里一阵激动,这和我在档案库的推测吻合。我不动声色地问:“可以讲清楚点吗?他告诉你他看过档案袋里的内容,还是告诉你他看到的是什么内容?”
“他都告诉过我。那是一年前,我去看他,想让他找人给我换个对我专业的工作,他又沉默地拒绝了,我很生气,正想发火——我们父子一直是这种关系——他拍了拍身旁的凳子,让我坐下……那天他向我讲了很多事情,大多是那些他奉为宝贝的革命大道理,什么不能搞特权,不能徇私舞弊,不能贪赃枉法等等,我心情不好,也没有听得很清楚。听到后来,我生气地说:‘爸爸,人家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可是你看看外面,你老糊涂了,你长期在阴暗的档案库,根本不知道外面甚至自己的身边在发生什么……’”
他停了一下,我焦急地问,你父亲怎么说。
“他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不要以为只有你懂,我知道……我看到了他们的档案,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父亲那天有些不同往常,好象喝了酒似的,罗嗦了很多,转弯抹角的,我听到后来才渐渐明白……听着听着,为父亲捏了一把汗。”
“他说些什么?”我急不可待地问。
“他说他开始研究这些档案,越看越觉得恐怖……”小岳开始讲述那天父亲告诉他的有关“恐怖档案”的事情。
三十五
本来,老同学夏海鹏邀请我一起办案,我当场答应了。一来,我想帮助老同学;二来,我也想让自己有事可做,转移注意力,不再胡思乱想……
然而,我怎么也没有料到,陷入这个案子越深,我也越迷茫。这个围绕着档案袋展开的案子看起来和我毫无关系——要知道,十年前正是因为不想受到档案袋的约束,我才背井离乡远赴重洋的——一开始,我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特别是看到老同学夏海鹏被一个小小的纸袋困扰,想在档案袋里找到真我的时候,我庆幸自己一早抛弃了档案袋。
然而,随着案子的展开,我发现自己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