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离开小岳后,我转到省图书馆查了三个小时的资料,回到四星级酒店时,已经错过了晚饭时间。我空着肚子,疲惫地打开房间的门——

夏海鹏站在那里笑呵呵地看着我。“辛苦了!”他说着,让开身子让我进去,我看到摆得满满的一桌饭菜……

我们两人坐下来,我喝了一口酒,连吃了几口菜,这才感觉到松弛了一些。

“案子进展如何?”我们两人几乎同时问出了这句话。

两人相对一笑。我说:“看起来得你先说,因为我还没有劲,我得先吃两碗饭。”

“我——”他笑了笑,“我今天没有去。”

“哦,为什么?你不是去调查那两个死在自己档案袋旁边的官员的吗?”我问。

“其实,有什么值得调查的,我又不是不了解他们。”夏海鹏说着,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你了解他们?”我不解地问。

“群众反映他们贪污腐败的材料堆起来有一间房子大,我是全省最有名的反腐败高手,我会不了解他们?”夏海鹏说着,脸上露出气愤和嘲讽。

我停下筷子,问他怎么回事,我强调了一句:“既然报纸都吹你的破案率高达百分之百,怎么你没有能够把他们两位送进大牢去?”

他叹了口气,说:“总得立案我才能有案可破呀,群众反映他们有什么用?这种案件都是要经党委会议决定才可以立案的,如果省委会议和组织部门不同意立案侦察,我就是找到可以枪毙他们的铁证,又有鸡巴用处!”

我同情地点点头。听到他继续唉声叹气地说着:“我侦破的那些贪污案件,都是些小鱼烂虾,没有后台的,那里能够动到省委办公厅主任和建设厅厅长这种大老虎……”

我表示理解。随即想起来似地问:“对了,两位死者旁边的档案袋有什么可疑之处?你们找到了什么条子?”

“你指什么条子?”夏海鹏问,我却觉得他在明知故问。

“当然是威胁或者勒索的条子,否则怎么会一个自杀,一个分心出车祸!”

“没有,什么都没有找到……对了,杨子,你怎么会想到勒索和敲诈上去……”

“你没有想到吗?”我盯着他的眼睛说。

“这、这个——其实我也想到了,但没有什么勒索条子,不过,我们查了电话记录,办公厅主任自杀前接了一个电话,通话时间有半个小时;建设厅长的手提电话显示,出车祸时,他正在通话……”

“让我猜猜,两个电话的号码都是公用电话亭拨出的——”

“是的,杨子,你说对了,所以这方面的线索也断了。看起来,只有从其他方面找了。”他说。

“找到偷出档案袋的人就可以找到勒索敲诈他们的人。”我说。

“难道不是老岳偷出的档案袋?会不会是他死前已经把档案袋转移了出来呢?”夏海鹏突然问。

“不是,肯定不是,我和小岳谈了好几个小时。”我说。

“谈了好几个小时,有什么收获?”夏海鹏关心地问。。

“看起来我的推测是对的。”我轻描淡写地说。

我的老同学兴奋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太棒了,我就知道真正的神探是你——小岳说了些什么?我们下一步做什么?”

“明天我们就到档案库找出那些‘滴血的档案袋’!”

三十七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而全力投入到这个案子中,没有想到,弄得自己越来越紧张,甚至感觉到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这种感觉源于我对这些档案袋有了种异样的感觉。

对于自己的党员或者官员的管理和控制,没有一个国家和政党能够像中国共产党和政府那样使用如此简单而又行之有效的方法——档案袋。从你参加工作甚至之前(大学)的某一个时刻开始,人事部门就悄悄把你的名字写在一个牛皮信封上,那里面最初会放进你的出生证明、学历证书和社会关系,然后是你的政治表现,领导评定,入团入党申请……不几年里面的材料渐渐地多了起来,一旦有运动爆发,会有更多的材料被放进去——但无论是你哪个级别的干部,无论你在共产党内部有多高的职务,你永远无法看到自己的档案袋里有什么——

你自己看不到,但却每时每刻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就好像是你的影子一样,若即若离永远跟着你。正如影子总是出现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档案袋也总是在你人生的重要关头出现——当它出现时,它不但能够决定你的悲欢、荣辱和富贵,甚至能够决定你的生和死!

当我在档案库的时候,有那么一刻,仿佛感到这些档案袋里装着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灵魂——那些被牛皮信封封住的扭曲的灵魂!

我感到窒息!

三十八

第二天一早,我和夏海鹏来到档案库,夏海鹏不知道我要如何找那些“滴血的档案袋”,但我看出,大概是要接近破案,他有些紧张和激动。

档案库里由于前一天的清理,档案有些凌乱,但基本上还都放在原位。我带着充满疑惑的夏海鹏来到第三个拐角处。路上,我第一次注意到档案库的地上有好几块木板覆盖的地方。

我踏上三角梯,抽出一叠档案,慢慢走下来。我把十几份档案袋铺在地上。夏海鹏疑惑地看着我:“你找什么?你知道,我们不能打开这些档案袋的——”

“我知道,”我仔细检查几个档案袋的封口,“我在找‘滴血的档案袋’,就是当时老岳开启过的档案袋——”

“什么?杨子,你不是开玩笑吧,”夏海鹏很吃惊,“老岳会干这种事?”

我边检查,边告诉他小岳告诉我的故事。在一次整理档案袋的时候,老岳发现一个袋子的封口自动打开了,这种事情当然以前也发生过,按规矩,他暂时保管档案袋,等领导到场后一起重新封存就可以了。就在老岳准备照章办事的时候,他瞥了眼档案袋上的编号和字,那是一个熟悉的名字——这个人就是经常上省电视台作有关共产党先进性和反对贪污腐败的报告的人。就是这个人,曾经在大会上公开表扬老岳,列举他身在组织部从来不开后门搞特权的例子,来印证广南省的保先教育搞得好。

老岳一瞥见这个名字,先是怔了一下,随即犹豫起来。当他看到档案库里就他一人时,他产生了一个念头。于是他偷偷抽出档案袋里的档案,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起来……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一念之差,他走上了不归路。

一个高级干部的档案里能够看出什么呢?这点无法说得清楚,但据小岳说,他的父亲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接二连三打开了四十多个档案袋,这些都是广南人民耳熟能详的党和政府领导干部的档案袋!

“杨子,这不可能,你停一下,”听到这里的夏海鹏忍不住打断了我。“你现在手里就拿着这些档案袋,你也知道,这些封口不是可以随便打开的,就是打开了,也很难再原封不动封好。老岳不可能不知道吧。”

我已经把地上的十几份档案袋仔细检查了一遍,除了留下一个外,其他的又放了回去。下来时,我又抱了十几个档案袋。我看看夏海鹏,没有立即回答他。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

“‘滴血的档案袋’就是问题的关键,” 我说,随即拿起那个留下的档案袋。“你看出这个档案袋的封口和其他的那些有什么不同吗?”

虽然灯光昏暗,但我相信夏海鹏仍然一眼就看出了不同之处。这份档案的封条、签字和印章看起来一模一样,然而,颜色却浅了很多。夏海鹏看出了不同,但还是不明白地看着我。

“海鹏,”我说,“我们这种封存档案袋的方法看起来简单,其实却很实用,这是从苏联老大哥那里学来的。除了档案袋,就只有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外交邮袋是使用这种封存方式——如果你读过几本冷战时期美苏间谍战的书,就知道为什么会有滴血的档案袋了。美国中央情报局和欧洲的情报机关当时获得情报的重要来源之一就是从苏联散布在全世界各地的使领馆传递到莫斯科的外交邮袋中得到的。……西方情报机关想方设法从苏联外交信使手里得到了一些外交邮包,可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并重新封上这些邮件就成为最重要的问题——你知道他们的科技手段都很先进,可是,无论多么先进,都不能不留痕迹地打开这些用原始方法封存的档案袋……”

看到夏海鹏把玩那个档案袋,我继续说:“你知道他们想到了什么办法?他们想到了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使用一盆水,一把火,用火把水盆加热,把外交邮袋的封口放在水蒸气上,不一会,外交邮袋就打开了。情报机关的人拍照了外交邮袋里的各种材料后,重新封上,除了签字和红色章子的颜色稍微淡了点外,其他一切照旧——”

“你的意思是,老岳使用相同的方法打开了档案库里的档案袋?”夏海鹏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档案袋,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

“还记得当时留在现场的半瓶矿泉水和一截蜡烛吗?老岳不是不知道,任何情况下,这种档案重地,都不能带蜡烛进来,除非他另有所图。”

“我明白了,”夏海鹏说,“那些‘滴血的档案袋’,就是他刚刚重新封好的档案袋。由于水蒸气还没有完全干,所以他就把它们封口的部分留在架子外,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出事了。直到小黄进来时,有些档案袋上被水蒸气蒸过的红色印章仍然在向下滴‘血’……”

“不错,而且,我们以前的推论也是对的,他不是被杀,而是自己摔下来的。”我说着把一包档案袋递给夏海鹏,示意他放到架子上层去。夏海鹏爬上梯子时,我走过去站在他的下面。

他把档案袋一个个插进去,几分钟后,我看到他晃了一下,好像站不稳的样子。“感觉怎么样?”我问。

“我有点昏,眼睛也有点花,甚至有点幻觉,怎么回事?”

我扶他回到地上,才解释道:“这些档案袋都是特制的,放的时间长了会释放出氮气和二氧化碳。这里是地下室,通风设备一般不好,结果靠近顶棚的一层积存了这些让人昏厥和产生幻觉的气体,这种情况很多档案库发生过,有的管理人员甚至因此要求特殊补贴,听说现在要重新设计档案袋……至于老岳,紧张加上手里还拿着蜡烛,摔了下来,也就没有什么奇怪了……”

“既然是摔死的,为什么有人那么怕?要冒险转移尸体呢?”夏海鹏皱着眉问。

“那就要从这些档案袋里找答案了!”我拍拍手里的那些“滴血的档案袋”说,“老岳称这些档案袋为‘恐怖档案’!”

三十九

这些档袋看似普通,实际上却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力。谁控制了这些档案袋,也就控制了这些档案袋的主人,通过他们又可以控制全中国。

当初国家主席刘少奇的灾难就是从他自己的档案件袋开始的。专案组经过研究这位国家主席厚达六百页的档案后,不但公然篡改了他的履历,把他下安源的经历安到毛泽东的身上,而且,他们还从他过去的政治表现中找出了他是“汉奸、工贼、特务”的证据……共和国总理周恩来在知道了“四人帮”从他档案中发现了“伍豪”叛变的证据后,吓得尿湿了裤子,颤微微地跪在了那位最终掌握他档案袋的毛主席的脚下……

这普通的档案袋也是共产党员和国家干部存放他们对领袖的衷心,对党的忠诚的地方。长期以往,这小小的袋子里竟然充满了谎言!

然而无论是政府还是党组织正是通过档案袋控制了党员和干部的思想、灵魂。这些党员和干部也有抗争过,然而,历次的政治运动让他们彻底地放弃了,他们任凭掌握他们档案袋的人把自己的灵魂塞进牛皮信封里,在他们的思想上涂写鉴定——

于是,一个党就通过这小小的档案袋控制了十几亿人,掌握了绝对的权力……在这种代表集权控制人民思想的档案袋的统治下,中国人民渐渐迷失了自己……

四十

小岳说,他父亲自从偶尔偷看了一个领导人的档案后,一发而不可收拾。到他告诉小岳时候,已经偷看了四十多份。于是我推测,到死之前,老岳应该开启过超过六十份领导的机密档案。经过一个上午的对照和查找,夏海鹏和我找出了五十九份“形迹可疑”的档案袋。

看着面前一堆档案袋,我们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这些档案袋上的名字连我这个外来人都不感陌生,从副省长到税务局长、国土局长、法院副院长——他们都是在地方新闻上经常出现的广南省的共产党领导干部。

“这些就是老岳所说的‘恐怖档案’吗?” 夏海鹏问,嘴角带着一丝嘲笑。

“是的。”

“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小岳说,他爸爸开启了那些他后来称之为恐怖档案的档案袋,发现了一张‘网’!”

“一张‘网’?”

“是的,”我说,“老岳感到很恐惧,说这张恐怖的网,迟早要断送共产党政权,迟早会激起广大中国人民的愤怒甚至起义。据小岳说,他父亲决定冒受严重处分甚至被开除党籍的危险,也要把这张网暴露出来,他决定向党委反映这一情况,粉碎这张网!”

“你说了半天,等于没有说!”夏海鹏有些不耐烦地说,“他到底在档案里发现了什么?”

“小岳确实讲了一些,但我也没有完全搞明白。” 接着我告诉他那天小岳所说的话。他说,父亲偶尔看到一位高级共产党干部的档案,一开始也被档案袋里塞得满满的歌功颂德冠冕堂皇的材料吸引住,但他却觉得那么不真实,于是他又接着阅读下去。不久就发现了问题。于是为了证实,他继续开启档案。他就是透过这些充满谎言的档案材料发现,广南省高级干部之间几乎都是密切联系的……主管人事的副省长,把自己的人安排到各个重要岗位,这些人互相勾结,为对方的人安排最好的位置,最后形成了比黑社会还严密的组织,欺上瞒下,鱼肉人民,无恶不作……。在广南省当官,你就必须挤进这张网里,否则你就别想混下去。在这张网中,这些共产党官员狼狈为奸,瓜分党政军里最有油水的位置,有些甚至把自己的情妇安排到下属机关的党委书记的位置上——优秀的共产党员,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共产党的档案事业的老岳感到责任重大,预感到共产党要败在这些人手里,于是决定抛弃自己一生坚守的原则,冒险开启更多的档案袋,整理材料,准备上报……

我也只能讲这么多,然而,很显然,我不是太明白的东西,夏海鹏听到一半就明白了。我是从他突然心不在焉的表情看出来的。我停下来,看着他。

“就这些?”夏海鹏不以为然地说,“这个老岳也太死板了,哎,也难怪,他一直在那些档案袋里穿梭,早就脱离实际了,他发现的那些东西算得了什么——我一看到这些名字,就能逐一告诉你哪个厅长把自己的儿子安排在最好职位,哪位局长的情妇成为另外一个局的办公室主任,以及哪些国企公司的老总都是哪个省领导的子女……没有想到,老岳竟然要靠偷偷摸摸盗阅机密档案,才能发现这些广南省人民早就知道而且也渐渐习惯了的风景图。哎,可怜的老岳头,死得冤枉呀!”

我吃惊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那些掌握绝对权力,不对人民负责,只需要‘搞定’上面的共产党干部,有几个是有信仰的?他们利用目前改革开放和不伦不类的社会制度,大肆发展自己的势力,贪赃枉法,几乎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中央决定改革人事制度,限制用人上的腐败,结果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只要去简单调查一下目前整个广南省稍微掌握点权力的职位就知道,又有哪个不是有权有势的共产党干部的亲戚朋友?广南省的地盘都被瓜分完了,党委会成了黑社会的堂会,连处长职位都得经过他们私下安排和瓜分,更不要说厅长了!”

夏海鹏说着使劲朝那些“滴血的档案袋”上砸了一拳。我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一切。

“老岳这个没有用的东西,偷偷摸摸,还以为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最后还送了命!”他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杨子,老岳既然干出偷偷打开档案袋的事,那么说不定就是他偷偷带出档案袋去威胁那些贪官污吏,造成了两个高级官员死在自己的档案旁边。”

我好奇地看着夏海鹏,平淡地说:“海鹏,你刚才不是自己都承认这老岳没有用吗?再说,我也从他儿子那里了解了情况,他绝对不会这样做。”

小岳讲了他父亲的故事后,我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公安局的同志,他说他们没有问到这些,又说,他和父亲关系不好,不久前还吵了架。我问他为什么吵架,他有些为难。在我再三追问下,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他听了父亲说的档案袋的事,心里开始打起了小算盘。下一次见面时,他对父亲说,父亲干了一辈子就要退休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来。不如偷偷拿出一些高级领导人的档案,复印一些重要材料交给自己,也许今后会有用处的,说不定能为自己换个好工作……小岳没有想到,父亲还没有听完,就伸手打了他一巴掌,喊道,他绝对不会干这种丧天害理的事情。小岳说,你都偷看了档案,还说什么丧天害理?老岳流着泪说:他这样偷看档案,是为了发现躲藏在共产党内部的蛀虫,他是为了维护党才这样做的。等事情结束后,他愿意接受任何处分——他说,这些干部的档案袋只有党组织和领导能看,如果流传到人民中间,共产党就完蛋了——他绝对不会干对不起党的事……——小岳想利用档案敲诈领导干部的希望破灭后,对父亲更加不满,两人见面更少了。

我没有告诉夏海鹏这些事,我看着他说:“除非老岳的鬼魂复活,否则盗取档案袋的必另有其人。”

话音未落,一阵阴风吹来,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如果找不到尸体,你的推理有什么用?我们什么也不能干……”

“谁说找不到尸体?”我说,“尸体就在防空洞下面,还记得吕副部长的故事吗?大水淹了档案库……经过那次事件后,他们为什么没有撤走档案库?”

“除非——”夏海鹏紧张地扫了眼档案库,把眼睛停留在几个木板上。

“是的,除非他们已经在档案库新挖了排水道。”

“尸体就在那里?”

“是的,如果不在那里,那么也是经过那里搬走的,从小黄跑出去,到我们进来,有三个小时之久,搬运一具尸体是轻而易举的。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翻开那些木板……”

“不!”夏海鹏脸上露出惊惧,“不,你知道,我见不得尸体,还是等明天我吩咐刑警来处理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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