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你们想了解李一刀?”

外表看上去一点不像年近半百,但举止行为老成持重的心理学博士张德荣不冷不热地接待了我们。好在来之前的路上,黎海已经简单介绍了他和心理学博士张德荣的“过节”。张德荣是老三届,改革开放后自强不息,在夜校完成大学课程,后来前往美国留学。

据黎海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底张德荣取得美国某所大学心理学博士学位。两年后他在纽约开业,成为纽约当时唯一一位华人心理治疗专家。

几年前,有感于自己国家和家乡的高速发展,他回到家乡广海市。

当时美国的华文报纸报道了这件事,广海市电视台也作了专题报道,张德荣成了“海龟”中唯一成名的心理学家。

然而,几年前,心理医生和心理治疗在中国还相当陌生,即使到了今天,市民们也只是在夫妻吵架后才想到去咨询一下心理咨询师,很少人把心理和医生联系起来。

可想而知,张德荣回到广海市创业并不容易,把自己的积蓄花得差不多了,可是除了电视台和当地领导的慰问,就是站在诊所门口看热闹的市民。第一年,光顾他诊所的不到一百人,而且大多是下岗夫妻闹意见、吵架、闹离婚。后来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年他一直惨淡经营。

这一点,我从他破败的办公室可以看出来。

黎海说,张德荣曾经应聘公安厅和广海市公安局的中级领导和破案专家的工作职位。他两次响应人事改革的号召,报考公务员。一次是报考公安厅的破案专家职务,另外一次是报考公安局副局长。两次的面试考官中都正好有“神探”之称的黎海。虽然张德荣给黎海本人留下深刻印象,然而,由于年龄偏大,加上他在海外留学太久,经历无法说清楚,人事部门和公安局最终没有接收张德荣。

不过人事部门和公安局正式回绝张德荣申请的理由则是:所学专业和公安业务关系不大。

从那以后,他见了黎海都没有好气。黎海不能透露组织决 定的内幕,也自然背下了这口黑锅。他自己其实对张德荣很看重,而且还多次请他帮忙。然而,张德荣对黎海始终是不冷不热,认为既然他是当时的考官之一,拒绝自己肯定也有他一份。所以,这次见面前,黎海事先交待我,由我主谈。

“是的,我们想了解一下李一刀的病情。”我笑着说。

“那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找他谈?你们也能够判断出的,再说,你们公安局内部没有心理医生吗?”

黎海尴尬地笑笑。

“这个,因为涉及一件案子,不便直接找他谈。”我耐心地说。

“可是他是我的病人,我不能提供病人的情况的。”国字脸的张德荣说着,靠到那张好像随时有可能塌陷下去的旧沙发上。

“老张,你就别那个了,这是中国,又不是美国,没有什么医生要为病人保密的条款,就是有也没有人认真的。”黎海不耐烦地说,“再说,人命关天,大家是朋友才请你帮忙,你也不是第一次帮我们了?”

“话不是这么说,你们公安局又没有心理医生,我说了你们两位能听懂吗?”张德荣脸上挂上一丝嘲讽。

“得了,老张,我不懂,可这位杨先生懂呀,他也是从美国回来的。”

听到黎海说我也是留学美国回来的“海龟”,张德荣来了兴趣。

接下来,我们两人用挟杂了大量英文地名的交谈把黎海晾在了一边。我们谈起了一些留学的情况,特别是我们都曾经参观访问过的地方,不久就很融洽了,张德荣还主动到厨房拿出了自己用中药通大海泡的润喉茶。

黎海则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

“我想了解一下李一刀罹患精神病的原因,”十几分钟后,我把话题转到正事上。

“其实,严格说,不是精神病,”张德荣沉思了一下,“他只是受到刺激,精神压力太大了。”

“这就更让我难以理解,李一刀这样的白衣天使,以救人为己任,每天都用自己的手术刀和死神搏斗的坚 强战士,竟然这么容易精神就受到刺激?”

“这个问题问得好,也是当初让我难以理解的,”张德荣笑了,“如果你知道他的过去,就更难接受他的现状了。”

“他的过去?”我看着张德荣,这才想起,我对李一刀的过去一点都不了解。

“是的,他的过去,每个人都有过去,”张德荣博士笑着说,“而没有人能够摆脱自己的过去,我们的过去就像幽灵一样缠绕我们一生一世……

“李一刀医生生在旧社会,家里穷,如果没有四九年的建国,他可能早死了。解放后,他能够上学,而且选择了学医。虽然后来经历一系列运动,因为他是反动学术权威,所以几乎每一次都受到了冲击,但没有人强迫他离开医院。大概是造反派也知道,自己生病后需要专家来救吧。”张德荣娓娓道来,我眼前逐渐展现出一个完整的李一刀。

“虽然解放后,我们国家的医院都缺医少药,而且技术条件遥遥落后于先进国家,但据说,只要有李一刀在,只要那个医院的条件允许,他都能把病人救活。当然客观条件没有办法做到的,他也无能为力。可是老百姓不这么看,他们简直把李一刀当成可以和阎王爷讨价还价的神仙了。

“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他被下放到公社医院,以前在公社医院里,连生孩子都经常死人,可是李一刀过去后,当时医疗条件能够做到的,他都做到了。别说生孩子,就是当初一些大城市包括省里的医院无法救治的伤病,到了李一刀手里,都能”迎刃而解“……据说,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当初下放的那个地方方圆几百里的人还在念叨他,一些无知的农民把他神化了,据说在一些庙里还摆上了他的泥塑雕像呢。”

我和黎海互相看了一眼,眼睛里流露出不安。我们继续听张德荣讲李一刀过去的故事。

“改革开放后,中国医疗技术的发展可以说是日新月异,在这种情况下,李一刀更是如鱼得水。按说,他早就可以享受专家待遇,专门搞研究、带研究生、出国讲学交 流,不用再到医院上班了,但他坚持在医院第一线救死扶伤。

“当今世界上最难的手术莫过于心脏移植,第一例成功的心脏移植是南非的医生于1960年实施的。我们国家直到二十年后才有条件进行。而李一刀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在我国排名也是前五位。你们大概不知道,全国每年成功的心脏移植不过一百多例,可是这些年李一刀一个人就成功进行了十六起,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竟然没有失败的例子,所以他的绰号叫”十六刀“……”

心理医生张德荣喝了一口自己泡的通大海,清了清嗓子,看着我问:“杨先生,你看,如果你知道了他的过去,是不是会对他突然失常感到更加不可思议?”

我重重点着头:“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可惜,”张德荣博士脸上闪过一丝阴影,“可惜,正是他的过去才让他最终受不了刺激而精神失常。”

我和黎海脸上都出现迷惑不解的表情。

“这些年你们都知道了,国家搞了医疗改革,结果是广大农民和城市贫民,下岗工人都失去了医保,与此同时,医院的医疗费却越来越贵,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看不起病。

“这个时候,李一刀被推举为广海市最大医院的院长,开始负责医院的经营和管理,也就是说,他现在除了负责病人的生死,还要对医院的盈亏和生存负责。这些年的情况我不用多说了,你们都清楚。李一刀不能再单凭自己的技术和手中的手术刀治病救人了,他首先得弄清楚病人是否有钱能够负担昂贵的医药和救治费用――对于那些无钱支付费用的,他的医院都得拒他们于门外――我想,不用多说了,这和李一刀一生的信念是如何的水火不容!”

我和黎海意味深长地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长长叹了口气。

我幽幽地说:“我能够理解,老人一定非常难过。可是没有办法,他救得了一人,救不了所有的,更何况,如果他把医院搞成慈善机构,那么医院很快就会倒闭,最后可能连本来不致命 的病人都求医无门了。”

“你们理解就好,”张德荣博士总结性地说,“理解了,就知道李一刀院长并不是”突然“受到刺激。这些年,他当院长的医院当然救治病人无数,但这些在李一刀看来都是天经地义的,而这些年那些被他的医院拒之门外的病人,以及死在医院门口的,甚至那些因没有钱而耽误救治最终死在医院的,则都一个一个、日积月累地压在他的心头――积忧成疾呀!太平间的闹鬼事件只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把这位坚强的以冷静和锋利的手术刀著称的善良的老人压垮了……”

不愧是心理学博士,循循善诱,头头是道,最后画龙点睛,点醒了黎海和我。

我们三人都沉默了。

当我抬头碰上黎海的眼睛时,我看到他正想开口,我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说了。我知道他想进一步询问,想听一听心理学博士对于李一刀是否会救活陆卫方的看法。

告辞张德荣时,他沉着脸对黎海说:“你们公安部门的领导应该面对现实了,不要看不起心理学,看看社会上曝光的大案要案,哪一个不是心理变态者搞出来的?马加爵杀同学,病人砍医生,民工杀老板,张军连环枪杀案……件件都是变态杀人,改革开放的过程中整个社会都变态了,身处社会中的人当然也不能不变态――可是你们公安部门就是不正视这个事实,太不与时俱进了。下次再找我,我不会再那么配合了,我就不客气,有言在先,下次会按照美国的收费标准收钱的。”

黎海笑着说“应该,应该”,我也连着谢谢他的通大海润喉茶,告辞了。

“我们怎么办?”

“你丫的是公安局局长,怎么老问我?”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顶了他一句。实际情况是,我也一时之间六神无主,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

“抓人肯定不行了,至少找到活着的陆卫方之前,不能抓李一刀,而且……”

“而且,你现在不是那么确定李一刀会救陆卫方了,对不对?”我说,其实我自 己心里也不是那么确定了。

“如果说救人,我还是相信他会救,可是,你想到没有,他如果要救陆卫方,则必须提前准备一个尸体和一个鲜活的肾脏,虽然说医院周围都有一些黑市贩子,贩卖肾脏。但要弄到一个这么及时的毕竟不容易,而且要化三万块钱,再说,李一刀这种以科学精神著称的专家会这么有心计吗?目的又是什么?难道救活陆卫方,让他重新杀人?这更不符合李一刀的本性。”

“这才像个公安刑警大队的神探,”我竖起大拇指,只因黎海说出了我心里的怀疑。

随后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上车,走吧。”

“到哪里?”

“当然是第一医院太平间。”

“现在就去?”

“现在不去,更待何时?”我朝老同学眨了眨眼。

“可是,你不是说――”

“我们不能抓他,”我说,“但没有说不能找他,找他好好聊聊呀。”

黎海屁颠屁颠地跟着我爬进轿车里。

目录第十二章

小车前往市第一医院的路上,黎海注意到车上的电子钟,一拍脑袋,说:“嗨,都忘记吃饭了,十二点了。”

随即他告诉司机到酒店吃饭,不过被我制止了。我说:“还是先工作吧。”

黎海不解地嘀咕着,不过,我没有解释,到太平间前最好让自己的胃空着。

黎海很快就会明白的。

这次有公安局副局长陪着,我倒也不再紧张。两人在医院下车,我驾轻就熟地一路带黎海进入直达太平间的宽大电梯。

“我来过,当时这里还有人值班,还是个小姑娘。”电梯门打开,黎海指了指空空如也的接待柜台。

我们两人来到被日光灯照得苍白无力的走廊,我正要开声喊,黎海伸手扯了一下我,小声说:“不要叫,你没有听人家说,到了坟场和太平间不要大声喊叫吗?会把鬼魂叫醒的。”

我浑身一 哆嗦,再定睛看黎海,才知道他是半开玩笑。当然,他的表情中隐藏的另外一半则是我猜不透的。我可以理解,他出生在南方,从事的又是高危险的警察职业,对鬼神敬而远之以及适当的迷信,是可以理解的。

我们蹑手蹑脚朝那盏忽明忽暗的走廊尽头走去,那边传过来肉市场才有的沉闷的砍伐的声音……

砍剁声是走廊尽头那间最大的尸体处理间传出的,我们走近后,砍剁声停下了。半开的门缝里传出强烈的福尔马林和血腥气味。黎海刚想推门,我抓住了他的手。

我让他注意听,因为门缝里飘出了对话声。

“让我找找,不要急……”

“这里也没有,那么……”

“不要放弃,我知道……”

“你躲在哪里……”

……

我能够辨认出这声音是李一刀的,声音有些不清,有点像自言自语,又有点像对学生上课,唠唠叨叨。我和黎海互看了一眼,没有想到这里还有别人。

我轻轻敲了敲半开的门,房间里立即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我们听到胶靴踩在水里的声音,胶靴停在门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面前的李一刀吓得我和黎海都倒退了一步。

“对不起,没有吓着你们吧,”李一刀用手擦着脸上的血迹,这一擦更糟糕,整张脸就好像戴上一个血面具。

我们两人勉强笑了笑。

但当李一刀让开身子,让我们进去时,我们的笑容又同时凝固在脸上。

如果地狱真有十八层的话,那么眼前的景象一定是地狱的第十八层,整个房间里的每一个铁架床上都横七竖八地躺着赤裸裸的尸体,尸体太多,有些铁架床上挤了两三具尸体。每一具尸体都被砍割得支离破碎,地板上血流成河,血水里还散落着残肢断臂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器官……

黎海喉咙里咕嘟了一下,还好,他胃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出来。 “你们进来谈,还是我到外面去?”老人想笑,但血面具让笑容显得异常诡异。

“我们进来。”我说,我的话让黎海很吃惊,他显然不想进入那间屠宰场似的尸体处理间。

换上胶靴后,李一刀从门后取下两套皮兜递给我们。黎海把自己包得紧紧的,我想如果能够有口罩,可能更好,但谈起话来就不那么方便了。

我们两人小心地跟着李一刀朝墙角的桌子走去。房房里堆满了残肢断臂的尸体,就算再小心翼翼,也免不了碰上尸体,或者踩在一条断臂上。“这些都是自愿捐献者的尸体,今天下午医学院会来人运送这些尸体回去。以前这里几个人上班还要赶工,现在就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呀,得赶紧处理,所以,不能陪你们聊太久――”

“啊――”身后传来黎海的惊呼声,我立即转身――黎海脸上像见鬼似的。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不远处的一张铁床上摆着七八个铁盘,每个盘子上都放着一个头颅――是没有身体的头颅,从脖子齐齐切断的头颅……其中一个头颅刚刚被砍下来的样子,托盘上的血还在流动,不远处那具趴在铁床上的滴血的无头尸可能就是这个头颅的主人。刚才听见的沉闷的砍伐声大概就是砍这些头颅了。

我和黎海都把目光转向李一刀,想知道他是不是疯了,也同时想知道,他手里是不是还握着刚才用来砍那些头颅的斧头――又会不会砍顺手了,突然向我们的脖子砍过来……

“这些头是省里的医学院购买的,他们用来给学生实习面部拉皮、面部整形包括隆鼻等整容手术――”

“隆鼻?”

“拉皮?”

我和黎海重复这两个字,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还以为这些都是为了医学实验而用,没有想到把头砍下来只是为了给学整容的学生做实验。”我强压住心里的不安,面带嘲讽地说。

“没有办法,他们出的价钱高,卖给他们,医院就可以用这些钱购买 更好的救命设备。不过,虽然已经给捐献尸体的家属们一定的补偿了,但不能告诉他们,自己亲属的头颅是给整容医生做实习用的……”

李一刀说着,打了个哈哈。我们三人来到墙角的桌子旁坐下来。李一刀确实像他所说太忙,没有时间到外面吃饭,因为桌子上摆着已经吃空了的便当饭盒。我看到黎海见到这个饭盒时的表情,再次庆幸刚才没有让他先吃饭。

三人坐下后,黎海尽量不看满屋的尸体,他和李一刀是老相识,两人开始聊了起来。我的双眼则始终没有离开满房间的尸体。这些尸体都被割开了,大多胸腔被打开,有些腹部的肠子流在外面,另外几个连着头颅的尸体的头颅上赫然流出了粘稠的脑髓……我想起了进来前听到的李一刀的自言自语……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心里默默地想着,继续用眼睛搜索――那张最大的处理台上正有一具女尸,敞开的腹腔正“滴答”、“滴答”滴着血水,工作台上摆满了肢解尸体的工具,电锯、斧头、砍刀――我又把目光转向李一刀的脸,他今天看来非常正常,正常得有点不正常……

我想如果这时能够和黎海交换一下意见,哪怕交换几个眼神也好。可惜,这位老兄从发现那几个放在托盘上的头颅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里的活人,再也不扫向那些尸体了。

我突然站起来。

“你……”李一刀抬头看着我。

“你们聊,我想随便走走。”

黎海则惊讶地看着我。我让自己放松,故意顽皮地对黎海眨眨眼,悠闲地走进摆满尸体的铁架床之间,就好像参观一个艺术展览馆。

他们两人虽然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但两人的目光都被我吸引住了。我从一个尸体到另外一个尸体,观察着尸上的砍痕,强忍住心底涌起的恶心,眉头紧锁……最后我在最大的那张处理台前停下来。

“李医生,”我大声地喊道:“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李一刀倏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向我。黎海 也紧跟在后面。

“当然可以,年轻人,问吧。”李一刀声音洪亮地回答,但我还是感到他声音里的一丝紧张不安。

“您在找什么?”

李一刀怔住了。

“您——在——找——什——么?”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提高了声音大声问。

李一刀脸上由于被污血覆盖,看不清表情,但从他的眼神,我看出在接下来的短时间里,他的心里激烈地斗争着。

而且,有那么一瞬间,他盯着我的目光像手术刀般锋利,直刺我心,我感觉到心底深处隐隐作痛……

我没有告诉老同学黎海,为了写好推理侦探小说,我不但阅读了很多涉及尸体的推理小说,而且阅读了至少五本非常专业的尸体解剖著作。

虽然从来没有实地进入一个尸体解剖间实习,但我对尸体处理过程的知识足够让我做出正确的判断:眼前所见绝不是处理尸体那么简单,倒好像李一刀在这些尸体里找寻什么东西――

我死死盯住花白头发的老人,看到他的双肩微微颤抖起来。他身后的黎海虽然也不清楚我何来此问,但职业的习惯让他把手悄悄伸进了口袋。我知道,他习惯把自己那支六四式小手枪放在那个口袋里。他的爱人有一次向我抱怨,他的那个口袋总是先破一个洞。她说,她只好用一块真皮加固那个口袋。

“您在这些尸体里找什么?”我第三次问,声音不大,但声音里透出不得到回答就不肯罢休的决心。

我们两人的目光继续交织在一起,谁也没有理睬站在他身后的黎海。但黎海显然感觉到我们之间的不寻常气氛,他从职业出发,摆好了最好的格斗姿势。

我和李一刀继续用目光对峙着,这时,我的目光也已经能够穿透他的心――突然,老人的眼神涣散了,接下来我看到他眼睛里有些湿润。

“你,你知道我在找什么?对不对?”老人叹了口,声音中透出悲哀和伤感。“我知道,我从你眼神中看出来的,你知道我在找什么,是 不是?”老人恳切地说。

我默默地点点头。这一刻,我和这位经历了无数生死的老人的心灵是相通的。我们交织在一起的目光中充满了理解和真挚。

我们两人都转向处理台,上面躺着一个尸体,胸腔打开,心脏和肺部挂在尸体上。李一刀拿起旁边的钳子,夹起心脏,小心地塞回胸腔里――

“喂,你们两位,”大声说话的是突然走上来的黎海,“你们两位搞什么鬼?不要当我是透明的,我是活人呀。你们两位刚才在谈什么,李医生到底在找什么,我还不知道呀!”

我和李一刀转身看着黎海,他胸脯一起一伏,显然有些气急败坏。

“您在找什么?”他先是问李一刀,随即又转向我。“杨子,他在尸体里找什么?”

李一刀回避了黎海的目光,转过身继续捣弄那具尸体。

我盯着眼神中渐渐透出慌乱的黎海,小声说:“他在找灵魂!”

“这些尸体的灵魂!”我补充一句,随后转身,把目瞪口呆的黎海留在了身后。

这件案子告破后,黎海和我曾经边喝啤酒边聊起那天李一刀在太平间砍剁尸体寻找灵魂的事。

“你不认为他当时已经疯得很厉害了?”

“……”

“你们为什么不继续谈下去,在我面前躲躲闪闪的那么神秘?”黎海重重放下酒瓶,瞪着喝红了的眼睛问我。

“我也说不准,他当时可能完全疯了,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可能他比我们都清醒,怎么说呢……”

“你丫的别故弄玄虚,”黎海生气地喊道,“这个一辈子都崇尚科学的外科医生怎么会突然对灵魂感兴趣,并且要在尸体里找寻灵魂?”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有时虽然想通了,但却又总是峰回路转碰上死胡同。后来就不愿意多想,现在在黎海的喊声和啤酒的刺激下,我再次思考这个问题。

“这和他的经历有关,你想想,他救了那么多病人,同时也看到 那么多人在他面前死亡,特别是他当院长后,看到那么多不该死亡的人却因为无钱而无可奈何地死去――表面冷酷但却以救人为己任,心底善良的李一刀把造成这些无辜死去的病人的罪责都归咎在自己一人的身上,那该有多么沉重,你可以想象得到的。”

黎海使劲点着头。

“最后太平间闹鬼事件和陆卫方事件把他压垮了,他彻底崩溃了。崩溃下来的他偏执地认为自己是杀人犯,是凶手,是罪人――他深深痛悔,但为时已晚,他认为自己的灵魂沾满了罪恶――”

“他不该这样认为,”黎海叹息道,“那些人要死要活都不是他造成的,他太偏激,太爱钻牛角尖。”

“是的,这就是从事科学的人和我们这些人的不同之处。”我淡淡地说。

“哦,什么意思?”黎海诧异地问。

“你想,如果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将军,退休后悔罪了,最常做的是什么?”

“这我知道,是吃素拜佛。”黎海毫不犹豫地说。

“是的,就是改变信仰,祈求茫茫的上帝和神佛原谅自己,保佑自己的良心能够平安无事――可是李一刀却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崇尚科学的人,总想用科学的办法解决问题,最终解除压在自己的灵魂上的负担。”

“解除自己灵魂上的负担?”黎海兴趣越来越大,都忘记喝啤酒了。“他该不是在那些尸体中找寻自己的灵魂吧?”

“当然不是,他在寻找那些尸体的灵魂,但如果找到了那些尸体的灵魂,他的灵魂也就彻底解脱了。”

“我怎么越来越糊涂,杨子,你单刀直入吧。”

“好,李一刀是个医生,又没有宗教信仰,因此也并不相信灵魂之说。但在受到强烈刺激后,他突然相信或者想去相信灵魂是存在的,而且想要去用科学方法证明。如果你对人类寻求灵魂的历史稍微了解的话就应该知道,历史上使用科学的方法去证明上帝存在,去试图寻找灵魂的大有人在,而且很多都是大科学家和 医生。例如,国外早在百年前就证明,当一个人死亡后,他的尸体会突然在他或她断气的一瞬间减轻35克,这35克的重量是什么呢?有科学家说,就是灵魂。于是,接下来的问题就是,灵魂在哪里?科学家和医学家一直在争论人类的灵魂到底依附在身体内的哪一个器官上,是心脏,大脑,还是肺部,抑或是教会所言,灵魂在身体里无所不在,到处游走……”

“呵呵,原来这样,我想,在我喝酒的时候,我的灵魂一定在我的胃里,在我做爱的时候,我的灵魂一定在――”

“你闭嘴,”我粗暴地打断他,因为他差一点打断了我的思路。“现在来看看李一刀为什么突然热衷于找寻人类的灵魂。你知道,李一刀对那些死在自己医院里和外面的无钱治病的患者耿耿于怀,始终认为自己是罪魁祸首,是凶手。可是,你想想,如果他能够证明人是有灵魂的,那些死亡只不过是灵魂厌倦了那具臭皮囊,抛弃了迟早要腐烂的尸体的话,又会如何?”

“啊,我知道了,如果他找到了灵魂,他会很开心,这说明,那些所谓的死亡事件就不是什么大罪责了,只不过是生命转化成另外一种形式而已。”

“不错,如果人类的灵魂可以摆脱臭皮囊而永生,他李一刀自己灵魂上承受的沉重负担和经受的非人折磨就会烟消云散。这道理和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人比我们这些无神论者更能平静地面对死亡同出一理。所以我说,李一刀那天在太平间的尸体里寻找的虽然是这些死者的灵魂,但其实是为了解除自己灵魂上的负担,给自己一个平安。”

“但愿他能够找到自己迷失的灵魂。”黎海叹了口气,口气里充满了伤感。

他使劲打了个喷嚏,好像要把伤感喷出来似的。然后用手背擦了一下鼻子,说:“但是那天,当你知道了那个也许是疯子也许是比我们更正常的李一刀把尸体砍得支离破碎的时候,你却不再讨论灵魂问题,为什么?”

“我不谈灵魂,是因为那不是我们找他要谈的,再说,那和案情关系不大 。”

“你当时是怎么知道关系不大的?我们的凶手不就是一个幽灵,一个死而复活的鬼魂吗?换句话说,不就是一个赤裸裸的灵魂?”

“听我说完,那天我不想谈灵魂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当时的三个人中,至少有两个人不那么相信灵魂这一说,另外一位,就是李一刀,他也处在半信半疑之间,正在尸体中寻找灵魂――你觉得我们谈灵魂会有什么结果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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