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他疯了!我们俩却一直在那里傻乎乎地听一个疯子讲故事。”

逃出太平间,这是黎海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我感到抱歉,但我自己也好不了多少,两次从这个太平间逃出来,我都魂飞魄外。

我漫无目的地朝闹市走去。

“杨子,”黎海从身后跑过来,“你到哪里去?我们的车在那边,你到哪里去?”

他大概是怕我受到刺激失去理智,夸张地伸手到我头上探我的体温。我用手拂开他的手。

“杨子,我们怎么办?你要到哪里去?上车吧……”

我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你是局长,不知道怎么办,我知道吗?去抓凶手吧,布下天罗地网,跟踪每一个受害者,抓凶手——我现在想一个人走一走,你别跟着我。”

说罢,我自顾自地朝闹市走去。

背后传来黎海的嘀咕声:“我靠,你知道广海市有十几万妓女,一百多万盲流吗……”

在心情烦闷时,我保持着两个习惯,一是一个人孤独地到热闹的人群中散步,二是买张电影票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黑暗中看电影。

那天我不敢一个人去看电影,害怕黑暗中出现那些幽灵和尸体。于是我一个人在闹市孤独地散步,直到自己的两条腿越来越重。

很晚才回到我的小单间,回去后就和衣躺到床上,然后我就一直迷迷糊糊,满脑子都是尸体和幽灵……

昏昏沉沉中,我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张无形的网,又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我,好像要把我引向一个未知的领域,我浑身颤抖,满头大汗……

直到我感到一阵摇晃,才迷迷糊糊半睁开眼睛,但眼前的景象让我以为身处梦境:一个上帝一样的黑影站在我面前,他的四周光芒四射,他伸出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杨子,该起床了。”那个黑影喊道,一口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

我揉了揉眼睛,这才看到太阳光已经洒进我的房间,黎海挡住了照 向我的阳光,他站在我床边,正伸出手不停粗暴地摇着我的肩膀。

“杨子,起来,起来,有事发生!”

我一下子跳起来,睡意全消:“抓住凶手了?”

他摇摇头。

“凶手再次行凶了?”

他神情黯然地点点头,一屁股坐在我那张唯一的软沙发上。

“找到了新线索?”

“没有,我没有去现场,”他说,“去了也没有用的。”

我同情地看着他,一个破案专家竟然放弃了前往现场勘查的机会,可见,他已经灰心了。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那你这么早把我摇醒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他抬起了头,好像这才突然想起来似地匆忙从手提袋里拿出个档案袋,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杨子,我知道你昨天没有睡好,不过,我又何尝不是?——我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睡,我辗转反侧了两个小时,既然无法入睡,索性起来看电脑,我在电脑上搜索,结果,我找到了这些资料。”

他说着伸手打开了那个档案袋,取出一叠打印纸递给我。这些从互联网上打印下来的资料的标题都触目惊心:“心脏移植者听到异声”、“他想去当妓女”、“她感觉到自己有两个灵魂”、“他不再是自己”、……

我急不可待地看下去,不一会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大气都不会喘。

这些国外报道的接受心脏移植者痊愈后出现的症状耸人听闻。一个接受了某位妓女心脏的男士,三个月后出现了强烈地想当妓女的愿望,并在公开场合炫耀自己的大腿;一位心脏移植者突然产生杀人的欲望,并发现自己熟悉所有的枪械,而这些枪械他以前见都没有见过——他找到医生后才发现捐献心脏给他的人是一个黑手党杀手。另外一位心脏移植者从手术后开始自言自语,他认为自己在和另外一个自己对话;还有更加让人不安的,美国一位阳痿了十年的心脏移植者突然性能力大增,不久就犯了强奸罪, 被判刑后,他才知道真相,自己的心脏来自一位强奸犯,那位强奸犯在强奸后杀死了受害者,被判处死刑……

“杨子,”黎海激动的声音响起,“杨子,昨天晚上我把”心脏移植“、”灵魂“等字眼输入互联网搜索,结果看到了这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消息和调查报告。最后那篇文章说,全世界完成心脏移植手术的痊愈患者中,至少有三成人出现异常情况,大多是人格分裂,出现身体内有一个全新的灵魂在支配自己——杨子,李一刀没有疯,是我们不相信有灵魂,所以才——”

我目瞪口呆,再次强烈地感觉到一只无形的手在牵引我。

“杨子,你说这事是不是很神秘?原来灵魂真是附在心脏上的。”

“也许——不对,如果是附在心脏上的,那么心脏移植后就会有十成人变成另外一种人,可是现在只有三成……”

“那倒也是,”黎海思索着,“如果是在大脑,那也说不过去——对了,也许灵魂在身体内四处游走,有时在心脏,有时在肝脏,大多时候却猫在大脑里,如果灵魂正好游荡到心脏时作了心脏移植手术,则接受心脏的人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那个心脏的原主人……”

越说越玄乎,都快动摇我从小被学校和社会树立的无神论信念。我叹了口气,打断黎海的推测。

“算了,这争论不出结果,我们两人还是回到正事上。”

“正事?”黎海看着我。

“破案呀,”我没好气地大声喊道,“既然发现心脏移植有可能转移一个人的灵魂,那么我们现在赶紧找到接受陆卫方心脏的患者不就可以了,也许他就正好属于那性格变异的百分之三十。”

“好——杨子,你认为我们这样做没错吧?”

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我说过,我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牵引着我,我却看不见也抓不着这只无形的手。

我惟一能做的,就是顺着走下去,只有那样,我才能抓到那只手——也许那只看不见的手就 是真正的凶手!

以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办到的事却往往费时费力。我们再次来到广海市第一医院,查询半年前李一刀作的那个心脏移植手术的患者名字和住址。医院提供了名字,我们按照这个名字找那个人,竟然找不到。

折腾了好几天,最后才查到一个名字,是一个旅行社的负责人,那个旅行社叫“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负责人姓刘,叫刘红兵。

“国家早就有规定,住旅店看病都要出示身份证,可是,现在看病却没有人出示身份证,这样大的手术竟然也只是中介介绍的——”黎海嘀咕道。

“这个旅行社是中介?”我狐疑地问。

“听听这名字,”黎海说,“能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有些印象,不是正经的旅行社。”

“旅行社还有正经和不正经的?”我弄不明白。

黎海“哼”了一声,提醒我调查时婉转一点,否则什么也别想打听到。

黎海委托我去旅行社调查陆卫方的心脏获得者,他自己要回去处理其他的业务。要知道,这样的一个国际大都市,每天杀人和伤人、绑架、打架斗殴不会少的,作为主管刑侦工作的黎海,当然不能耗在这一起案子上。

“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在旅行社集中的五湖中路上。我来到这里后,看到各个旅行社里都坐满了人,这才意识到五一黄金假期快到了。

我找到旅行社的地址,却没有看到特色旅行社的招牌和门面。只好到旁边的中国旅行社打听,问了一个年轻的职员,他说不清楚,叫来经理,经理盯了我一眼,让我感到不怎么舒服。他用手指了指,说从旁边132号那个小门进去,上楼就找到了。

真是奇怪,一个旅行社竟然在二楼,没有当街的门面,知名度也这么低,做什么生意?

来到二楼,一个门上挂了个用白纸临时写成的招牌。我敲了敲门,等了一会,没有人应。

我轻轻推门进去。

这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很凌乱,我刚站稳,从办公室一个小门里走出一位中年人,他穿着西装,扎着领带,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和他的办公室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里是”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

“是的,是的,你请坐,我叫刘红兵。”

中年人招呼我坐下,“可以帮你什么忙?”典型的生意人口吻。

“哦,你好,我姓杨,我想了解一下你们有什么特色的服务。”我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中年人脸上的表情,加了一句:“是朋友介绍我过来的。”

“这样呀,好好,哪位朋友?”

“广海市第一医院的李一刀大夫。”我只好说出这个名字。

“这个人,好像没有印象——”

“你可能不认识他,”我改口说,“可他知道你们,他有一个心脏移植手术病人就是你们介绍的。”

“哦——原来是这样,”刘红兵狐疑地看着我。

我看出了问题,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路上想好的说词:“我是国外回来的,很想多了解点你们的业务,看有没有机会合作什么的。我在国外还是有一些路子的……”

“哦——这样呀,”刘红兵脸上的狐疑刹那消失,“杨先生也从事旅游行业?”

“这个,”我故意有点犹豫地说,“我其实是在中介行业打滚,办移民和留学什么的,唉,不好做,想多找点机会碰碰运气。”

“对,对,我理解,我以前也做过移民留学,这行业竞争太激烈,不好做。”

刘红兵观察着我,我想他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最近我在搞一个项目,那就是组织新婚夫妇到澳大利亚旅行——”

“旅行结婚?”

“不是,那早过时了。我联系好那边的教堂,为新婚夫妇在教堂主办一场隆重的宗教婚礼,有上帝保佑,在婚礼进行曲下,由外国牧师为他们祝福——教堂祭坛两边排着身穿白袍的白人少男少女们组成的唱诗班为远道而来的中国新人唱赞歌……” “天啊,真浪漫!”我由衷地赞叹道。

“婚礼每对只收一万五千人民币,除了五千元作为当地教堂的开支外,我们得一万元。”

“别具一格,据我所知,至今还没有旅行社有此服务,”我说,“不愧为特色旅行社。难怪你的旅行社能够在强敌环视下生存下来而且发展得不错。”

“哈哈——”他爽朗地笑道,“旅游行业很难做,都被大旅行社垄断了,哪里有我们的份呀。我这名义是旅行社,可是我既无法出机票,也没有办法安排酒店什么的,我这特色旅行社,就是照顾客人各种特殊需要的。”

我脸上露出敬佩的表情,并在他介绍经验的间隙表达了我希望和他合作的愿望。

我脸上的真诚打动了刘红兵,不一会他基本上消除了所有的戒心,开始把我当成一个有潜力的生意合作伙伴。

刘红兵就开始回顾九十年代开办留学中介和旅行社失败,他几乎倾家荡产的惨痛经历。1992年是他的转机年,当时刘红兵利用自己半死不活的旅行社,投靠大的旅行社,接大旅行忙不过来的二手甚至三手团,主要是来自台湾的。接待这些二手三手团,赚的是微薄的小费和购物回扣,扣除公司开支,也就能够吃饱肚子,想要咸鱼翻生,就不实际了。

大学毕业后到新加坡和美国留学过两年的刘红兵想来想去,找到了一条捷径。在他接待大旅行转给他的台湾团时,他大胆地改变了行程,不再带台湾团到购物点,而是带他们到他事先联系好的夜总会和茶馆,这些夜总会和茶馆当然是专门为这些台湾游客准备的。里面提供的都是很有色的色情服务。果然,很受台湾人欢迎。

由于那些旅行团中也有女性游客,有些色情服务不能太过分,但即使这样,刘红兵也尝到了甜头。接待一个这样的团收到的回扣几乎超过接待普通团的十倍。

聪明的刘红兵灵机一动,决定利用已经建立起来的关系网,组织清一色的由台湾男人组成的旅行团。这些旅行团名义上叫网 球团、购物团、或者高尔夫团,但大家都知道,这其实就是“炮团”,是组织台湾男人专门到大陆来“打炮”(南方“性交”的同义词)的。其中最有名的就数高尔夫团。刘红兵组织的台湾团一下飞机就直奔高尔夫球场,而这个球场当然是刘红兵早就联系布置好的。这个高尔夫球场里,从管理员,到背杆的杆弟,都是清一色的美女。这些美女穿着超短裙,而超短裙下,除了几个穿丁字裤外,其他的干脆什么都不穿——绿油油的高尔夫球场成了这些台湾男人和中国妓女肉搏淫乐的大床……

据说这样的高尔夫球场在广海市周围就有两家,其他的都集中在海南省和广东省、福建省。高尔夫球场一向是中国富人和权贵的活动场所,公安的势力都不能渗透,所以,嫖客们玩得放心,玩得大胆,也就玩得野。例如,海南等球场里大玩“打洞”和“打炮”的游戏:台湾商人让妓女们裸体横陈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比赛向她们微微张开的阴道里打进高尔夫球……

后来黎海告诉我,公安局曾经想阻止这些淫乱行为,但据说受到了来自富人和当局的刁难,一是说当局认为台湾商人来本地考察投资环境,应该适当对他们宽松一些;另外一种说法来自妓女和民间,她们说,台商们玩的花样很快就被当地的腐败分子“引进”了,有时这些当地官员和台商狼狈为奸,一起淫乱……

这些是我以后逐渐了解到的,那天,从生意角度出发的刘红兵没有讲得如此深入。但从刘红兵回忆这段经历时脸上的表情,我估计他当时赚了不少钱。

“后来这项服务就不灵了。”刘红兵感叹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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