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行了,因为我看出这个人一定会讲出来。刘红兵是一个见面熟,而且藏不住话的人。我想,如果当初就了解他的这种性格,就不必转弯抹角了,开门见山问他那个心脏病患者不就得了?

不过,这时的我已经对“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有了浓厚的兴趣。

“中国人就喜欢搞一窝蜂,你弄个什么事,大家看到有利可图了,就都跟来了。就拿我最先搞起来的台湾‘炮团’,转眼之间,全国各地都轰轰烈烈搞开了,结果,恶性竞争呀,唉,我又没有版权,更没申请专利,自然无话可说。台湾就那么一点人口,后来听说,仅仅为台湾商人服务的妓女都超过台湾在大陆的商人总数好几倍了——两年后我的特色服务就毫无特色可言了。”

“你一定又找到了新的特色服务。”我提醒了他一句。

“是的,不然,我不得饿死?”他不无骄傲地说,“这就像党中央说的中国特色,也是要与时俱进的。我当初组织台湾男人到大陆来嫖妓的‘炮团’,那是中国特色决定的——不过,九十年代中国经济蓬勃发展,社会上涌现了一批暴发户和贪官污吏,他们一点也不比台湾商人穷,而且,他们的钱来得容易,花起来也更大方。他们有什么需要,有什么特殊要求需要我来满足呢——这是我当时思考的问题!”

“他们也想学台湾人去‘打洞’和‘打炮’?”我不时插一句,主要是担心他一个人讲太无聊,担心他突然停下来不讲了。

“错,他们早就像台商一样了,而且包起二奶比台湾商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没听到妓女和二奶们说吗?台湾人包二奶至少还有一点感情,同时照顾好台湾的大奶和大陆的二奶,可是大陆这些暴发户和贪官污吏就毫无感情可言了,他们有的一包就包好几个二奶,最多的都包到八奶了——”

“哈哈,可喜可贺,我还一直以为咱大陆人比不上台湾佬呢。”

“你看,都这样了,我这特色旅行社自然就无所作为。但是,我这脑袋不是白长 的,很快,我就想出了新的服务项目,我决定组织大陆男人组成‘炮团’——”

“什么,你又组织‘炮团’?”我不解地问。

“是的,在组织台湾男人到大陆嫖妓的‘炮团’无利可图后,我开始组织大陆男人到海外打炮的‘炮团’。”

“啊——原来是这样。”

“是的,杨先生,这也反映了我们国力的增强,GDP每年都以两位数字增长,出现了不少富人呀;公务员工资过几年就翻一番,而且外快越来越多,漏洞越来越大,这里就不说那些贪官污吏了——他们当然可以在大陆找到二奶,想嫖妓也便宜,不过,毕竟不放心呀,万一被抓住——你看成克杰、胡长青,这些不都是败在女人手上?我从1994年开始,也就是组织台湾炮团两年后开始组织到新加坡、香港和泰国东南亚的大陆‘炮团’……”

“真不明白,到国外去‘打炮’——”我嘀咕道。

“哈哈,杨先生,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我组织到海外去的打炮团自然不是简单地换个地方打几炮就完了,不要忘记我们旅行社的名字呀——特色!对,特色,我们团安排的活动是有特色的。”

“这打炮也有特色?莫非除了用高尔夫球打进美女的大腿之间,还能用乒乓球什么的?”

“哈哈,杨先生,你真逗,什么高尔夫球和乒乓球都是小儿科了。我们安排的特色是和中国特色相结合的,中国国力强大了,我们的男人也可以雄赳赳气昂昂地跨海越州打炮了——他们最想打出什么样的炮?当然是打出有国威的炮!”

“打出国威的炮?”诸位,说实话,这个时候,我早就忘记今天来干什么了。我那时肯定更想知道什么是“国威的炮”,而不是谁杀了那些盲流和妓女们。

“这所谓国威的炮,要多方面理解。你想想,杨先生,当你听到中国改革开放后,无论是台湾人还是日本鬼子,以及洋鬼子都涌进中国,挑选中国价廉物美的妓女花样翻新地嫖,你的自尊心是不是受到一些伤 害?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我看得出,你和我一样,都很有民族自尊心的。那时我组织台湾‘炮团’时,有人组织日本‘炮团’,我知道日本鬼子更有钱,但我坚决不干。可是就是看到眼前的台湾人嫖大陆女子,我也难受得很呀。好了,不说这个了,说说让我扬眉吐气的中国‘炮团’。”

我期待地看着他。

“我组织大陆男人的海外打炮团,虽然都是由一些九十年代初的暴发户和贪官污吏组成的,可你还别说,他们在党的长期教育下,挺有民族尊严的。他们出去想干什,你知道吗?对了,就是要上日本妹,糟蹋一下白人金丝猫,和东南亚那些丰满热情似火的热带女子缠绵——于是,我就每天安排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女人来陪这些大陆来的‘炮团’的炮友们——你还别说,我连车船费都省掉了,这些‘炮团’来后哪里还有心情出去游玩,整天就睡在床上研究外国国情了……哈哈,每个人回国的时候,身体都被掏空了。”

“不过,你的口袋肯定赚得满满的。”我带点讥讽地说。

“当然,一个愿打一愿挨嘛!我是抽佣金的,他们玩得越多,我就赚得越多。有时一些大陆的官员出来,时间比较紧,又感觉到出来一次不容易,竟然一晚上叫五六个同时陪他睡觉的。我呀,就安排一个日本女孩,一个金丝猫,一个马来女子,一个俄罗斯妹子……你想想,这胜过古代的皇帝呀。”

“那倒是。”我心不在焉地说。

“可是,”刘红兵脸色转阴地继续说,“好景不长,中国经济进一步发展,加上大陆国力进一步上升,很多国家都对中国开放,个人出国不再需要旅行社安排,而且那些富翁和官员都怀揣私人护照,出来后大多有子女和朋友接待,驾轻就熟,食髓知味,哪里还需要我们特色旅行社的特别安排?!”

“啊——”我叹了一声,“这么说这个业务也结束了。”

“早结束了,只干了三年,到1997年左右,这个业务就没有办法开展了。”

他好像回 到1997年的时候,满脸沮丧。

“你一定又有了新的招数,与时俱进嘛——”我小心地引导着情绪低落的刘红兵。

他长长叹了口气。“是的,我不停更新,换了很多种方法,然而,都比不上前面两种‘炮团’赚得爽快。不过,有一种特色团,倒是很有利可图的。”

我集中精神听着——他却犹豫地看着我,我期待地看着他,脸上充满了崇敬和羡慕。果然,他又叹了口气,开口道“那就是各种各样的‘器官移植团’,最有名的是‘换肾团’——”

他停下来,看着我。我竭力忍住内心的激动,脸上表露出漠不关心。

“其实,”他接着说,“组织海外人来大陆换器官,并不是违法的,以前没有法律涉及这个问题,现在法律才刚刚颁布,但如果组织得好,钻一下法律漏洞,还是可行的。国外器官移植技术虽然比中国强,但需要移植的活体器官例如肾脏什么的,非常稀缺。无论是日本还是美国,每天都有十几甚至几十人在等待肾脏中死去。——中国的器官则远远过剩,这不是说我们用不了,而是由于技术和费用问题,中国人用不起。所以,我就开始组织国外患者到大陆动器官移植的手术,我们暗地里称为‘器官移植团’——”

“利润怎么样?”我好奇地问。

“表面看是赚不了什么钱,而且数量有限,但利润却非常之高。例如换肾团,我们是两边收费的,每个患者收五万元,医院也要给我们好几千的回扣。”

“哪里来那么多肾脏?而且还一起来换?”

“这你就不懂了,九十年代黑市卖肾的非常多,有些父母为了供儿子读书,有些为了给孩子治病,都愿意卖掉自己的肾脏。你不是知道有些血源村专门卖血吗?其实中国内地也有专门卖肾的村庄,有些还是革命老区,就是大家所说的革命‘圣地’,不过后来因为很多人穷得出来卖肾脏,我们就戏称革命‘肾地’了。”

我不喜欢这个玩笑,如果写进我小说里,编辑肯定又要删 掉。我皱了皱眉头。不过,正在兴头上的刘红兵显然没有注意到,仍然滔滔不绝地讲着。

“还有,每次碰上国内的‘严打’,我们就能发一笔小财,那时抓到刑事犯,用不了多严格的审判就判处死刑,全国各地有多少死刑犯呀——所以我们组团组得手都软了——”

“我听你一直说换肾,难道没有换心脏的吗?”我小声打断他,我不想听他一直没完没了讲下去,而且,我也了解到不少情况了。

“当然有,我们还有换眼角膜,换肝,换皮肤等各种团,自然也有换心的。不过,你是李一刀医生的朋友,也应该知道,我们国家能够做换心手术的医生不多,技术也不是那么过关,费用昂贵得很,所以,我组织的所谓‘换心团’其实最多也就是一两个人,没有形成‘换肾团’那样的规模。你知道,最多的一次‘换肾团’竟然有二十名成员,加上他们前来照顾的家属,呵呵,五十多人,浩浩荡荡,光团费,我就赚了一笔,还别说买卖肾脏的钱和回扣了——”

“六个月前你不是介绍了一位换心的患者吗,李一刀告诉我的,很成功——”

“是的,”他犹豫了一下,“这可能是我组织的最后一个‘换心团’了,你知道,国家制定了新法律,按照新法律,今后换一颗心要超过一百五十万人民币,而且,我们市唯一能独立做换心手术的李一刀又退休了,听说还有点疯……”

“那位换心的病人叫什么,可以告诉我吗?李一刀很想知道手术后的情况,我如果能了解一些情况,也是对老人的一些安慰。”

“谢谢你,杨先生,你有心了。”他说着站起来从架子上抽出一个档案,“手术后,他就回日本,你知道那里的医疗条件毕竟好些,他在那里恢复得很好,听说已经回到本市了——”

“回到日本,又回到本市?”我吃惊不解地问。

“是的,他虽然是日本华侨,但是是本市人,还是本市很有名的商人,当然有一颗爱国的心!”刘红兵诡异地笑笑,从档案中抽出一 张表,那表上有心脏移植者的名字、地址和联系电话。我看到一行日本地址下面,也有本市的地址。满意地冲刘红兵感激地笑笑,并请他复印一份给我。

他把复印的地址递给我,我接过后站起来准备起身告辞。他疑惑地看着我。“杨先生,你不是说了解我的业务,想和我合作吗?”

我停下来,笑了笑。“是的,是的,我是有这个意思。”

“那请坐呀,我还没有听你讲有什么好的项目可以合作的呢,不用急,不用急。”

“这样呀,”我看着他,想了想,说“从你‘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的业务看,我确实有一些想法,你不介意,我就说出来。”

“我怎么会介意,都是生意人,杨先生不必客气,大家多交流嘛,我就是靠点子赚钱的,虽然一个点子能让我赚两年三年,但我也得不停地需要新点子呀。”

“好,那我就说两句,”我并没有坐下,只是双手靠在椅背上,“从你过往业务可以看出来,你比较有心计,而且顺应市场潮流,这里不能干的,就组织他们到国外干,台湾干起来太贵的,就组织他们到大陆来做……不过,你基本上没有超出色情和肉体(器官)的范围——我想是不是把业务更上一层楼,考虑一些更加高尚的层面?例如精神层面?”

我短短的几句话就吸引了眼前的生意人,他满脸期待和迷惑不解。

“我在国外呆过,了解外面有很多华人华侨,不但有钱,而且还有一颗叶落归根爱国爱家的心,这些年他们很多都多次回过中国大陆,但每次回来都有不满足的地方。例如,有些很想看天安门升旗,有些很想受到当地政府官员的接见,有些则幻想党和国家领导人和他们握手——”

“我明白了,杨先生,我在大陆布置一些虚景,然后找一些特型演员,扮演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这些老华侨,让他们感觉到几十年来在海外无法感受到的党和领导人给予他们的温暖……”

“差不多,差不多,”我笑着说,“至于组织国 内公民出国的团就更多了,不要光集中在满足肉体和生殖器的团上,再说现在国外艾滋病也猖狂,搞不好,你还会成为民族罪人,得不偿失。”

“是的,”刘红兵有些惭愧,“是的,这我知道。所以每次出团我都让导游带一大包避孕套,都是不收费的,由公司出钱。”

“其实可以组织一些满足我们中国人精神需求的特色旅行团。”

“愿闻其详。”刘红兵说着拿起了笔准备记下来。

我笑着挥挥手,谦虚地说“只是一些小提议。例如,现在组团去日本很容易,那么你是不是可以组织一些‘抗议靖国神社团’?你知道,现在反日浪潮高涨,可是,在大陆并不是可以随便上街游行的,我们各级领导对于抗日游行非常紧张,害怕引火烧身,结果全国的反日情绪被压抑,我很担心呀——但日本就不同,你反而可以到他们的靖国神社前抗议,这多带劲!”

“啊——我怎么没有想到!”

“再例如,现在全国各地多个城市都开放公民到香港个人游,旅行社做得也很滥了,不要说很难有什么特色,连赚点小费都难。不过,你知道,在香港游行示威是合法的,特别是在一些对中国人有特殊纪念意义的日子,包括五月份和六月份的一些特殊日子,香港人都走上街头或者到维园举行纪念游行和聚会。大陆就不行了,可是大陆总有很多人无法忘怀那些日子,不要说举行集会游行等纪念活动了,就是在那一天高声讲话,都有危险。知道这个区别后,你为什么不在这些特殊日子组织几个专门到香港去行使公民游行集会权利的‘自由游行聚会旅行团’呢?组织大陆那些憋得不得了,想行使一下公民合法权益的人到香港这个中国土地上去行使一番权力?”

“这——主意是不错,”刘红兵脸上有些犹豫,“是不是太政治化了?”

“那就搞点配合党和国家政策的,例如党和国家领导人经常出访,所到之处,总有一些心怀不满的群体抗议,搞得我们国家领导人像过街老鼠一样——作为特色 旅行社,你可以组织一些大陆人,提前到我们党和国家领导人访问的地方,让他们组织庞大的欢迎团,热烈欢迎,热烈欢迎——”

“这个主意不错,”刘红兵兴奋地说,“反正要想在国内见到这些领导人也不容易,就算见到了,也不敢高声喊口号。组织一些人到国外——”

“不错,你还可以组织一些‘抗美援朝’团,组织他们到美国总统驻地白宫门口抗议美国政府和美国总统,支持北朝鲜发展核子武器,反正在美国这样的事很平常,警察不会抓你们,路人都不一定会停下来看一眼——但在中国,美国总统来访,你绝对不敢也不能去抗议,中国警察会把你抓起来的。你组织这样的团,那些小混混一样的愤青就能够到白宫门口喊两句反美口号,回来后的身价肯定不一样的……”

“杨先生,真想不到,你的鬼点子还真多,我看我们有得合作……”

这位生意人的最后一句话飘进我耳朵的时候,我已经在门外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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